■散 木
孫詩圃,1911年生,浙江蕭山人,晚年為上海文史館館員。
1925年孫詩圃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時,由陳云、薛兆圣介紹加入共青團,1926年冬轉(zhuǎn)為中共黨員。在大革命時期,孫詩圃在陳云的領(lǐng)導下,積極參加五卅運動和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大革命失敗后,孫詩圃不幸被捕,直到1932年才出獄。此后,他在無錫利用國民黨書記員的身份,繼續(xù)從事黨的地下工作。
1935年5月底,中央紅軍長征到達四川瀘定,隨即召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參加會議的有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張聞天、王稼祥和陳云等。會議決定由陳云作為中共中央代表前往上海,領(lǐng)導恢復中共在國統(tǒng)區(qū)的地下組織,同時設法與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系,并向共產(chǎn)國際匯報中共中央和紅軍的近況,特別是遵義會議的召開情況。不久,在紅軍攻占了四川天全、蘆山縣城后,陳云裝扮成商人的模樣,在當?shù)刂泄驳叵曼h員席懋昭的護送下,離開中央紅軍,沿著山間小路,晝夜兼程前往上海。在陳云出發(fā)前,紅軍中央縱隊司令員劉伯承寫了兩封親筆信:一封是寫給在成都的好友胡公著(美豐銀行董事)的,另一封是寫給在重慶的弟弟的。劉伯承委托他們幫助解決陳云在路上的困難。
陳云到了成都,見到了劉伯承的好友胡公著,然后按照事先與周恩來達成的約定,托人到一家報館刊登了一則啟事,以此來向中共中央報告自己的信息。此后,劉伯承的弟弟也為陳云買到了去上海的船票,并護送其上了船。1935年7月上旬,陳云安全抵達上海。
在上海,陳云化名李介生秘密住進了法租界天主堂街(今四川南路)新永安路的永安旅館,隨即投入工作。然而,在白色恐怖下,原來的中共上海黨組織損失十分嚴重,陳云一時難以與潛伏的地下黨接上關(guān)系,于是他就先去尋找老朋友章乃器(時為上海浙江實業(yè)銀行副總經(jīng)理)。章乃器的二弟章郁庵曾是陳云在商務印書館的同事,并曾任中共商務印書館發(fā)行所支部書記、上海店員總工會委員長和黨團書記。此時,章郁庵已改名為章秋陽,并以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經(jīng)紀人的身份繼續(xù)從事地下工作。這樣,通過章乃器,陳云很快見到了章秋陽,遂與上海黨組織接上了關(guān)系,而章秋陽也立即將陳云轉(zhuǎn)移到法租界霞飛路(今淮海中路) 358弄尚賢坊21號的家中居住。不久,陳云在章家與一位過去的同事不期而遇,但此人當時的政治面貌不清。為了安全起見,章秋陽馬上安排陳云更換住處,將他轉(zhuǎn)移至英租界山西北路老泰安里的岳母家中居住。與此同時,孫詩圃奉命從無錫趕到上海,參加掩護陳云在上海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
在章秋陽和孫詩圃等人的努力下,陳云很快尋找到了上海臨時中央局的同志,并且找到了瞿秋白的遺孀楊之華、何叔衡的女兒何實嗣(她們與共產(chǎn)國際駐上海聯(lián)絡員有聯(lián)系),并通過她們與共產(chǎn)國際駐上海的聯(lián)絡員取得了聯(lián)系。不久,從香港返回上海的中央紅軍總政治部宣傳部部長兼地方工作部部長潘漢年也與陳云會合了。鑒于當時嚴酷的環(huán)境,他們都認為迅速恢復上海地下黨組織的任務困難重重。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得知陳云和潘漢年在上海后,決定讓他們趕赴莫斯科。
1935年8月,陳云與陳潭秋、曾山、楊之華、何實嗣等在宋慶齡的幫助下,乘坐一艘蘇聯(lián)貨輪前往蘇聯(lián)。不久,潘漢年也乘坐一艘蘇聯(lián)貨船前往蘇聯(lián)。9月下旬,他們在莫斯科相逢。
陳云在上海一個半月,其間利用空閑的時間,寫了一部《隨軍西行見聞錄》。為了便于公開發(fā)行與流傳,陳云以廉臣為筆名,并假托一個被紅軍俘虜?shù)膰顸h軍醫(yī)的口吻,向世人第一次生動細致地講述了紅軍長征的故事。
“于子三案”過去幾十年之后,孫詩圃成了人民的“敵人”,原因就是他后來不僅“脫黨”離開了黨組織,還擔任了杭州國民黨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
竺可楨曾任浙江大學校長。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作為國統(tǒng)區(qū)第二條戰(zhàn)線的一個重地,地處國民黨后院杭州的浙江大學,由于竺可楨愛護、支持學生,這所學校成為“東南民主堡壘”。此時,杭州國民黨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正是孫詩圃,他們就這樣被聯(lián)系在了一起。
1966年9月,身在北京的竺可楨收到了孫詩圃從上海寄來的一本舊雜志——1947年11月出版的《觀察》,里面較為詳細地記錄了當年浙江大學發(fā)生的“于子三案”的情況,而孫詩圃正是彼時杭州國民黨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不久,孫詩圃就因此事在“文革”中被打倒了。
竺可楨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在“文革”中受到了周恩來的保護,基本上沒有受到?jīng)_擊,于是他成了各地外調(diào)人員競相前來“外調(diào)”的對象,特別是科技界和教育界。竺可楨過去的工作經(jīng)歷主要集中在這兩個領(lǐng)域。他不僅記憶力好,還保存有完整的日記,儼然成為一個“活的檔案館”,各地各單位前來外調(diào)的人絡繹不絕。
竺可楨在1967年1月11日的日記里,也記載了調(diào)查孫詩圃的內(nèi)容:晚上海茶葉公司的孫詩圃愛人陳國靖和其在北京地質(zhì)學院62612班的兒子孫碚來,為其丈夫(父親)被外貿(mào)部上海的工作隊定作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因其背叛黨(孫詩圃于解放前已是黨員,后又脫離,1946年至1947年間受中共地下黨徐行之的指示到杭州為監(jiān)獄吏),浙大“于子三案”中黃世民(改名欽桐,廣東省糧食局)、陳建新(改名林盆,寧波回龍橋農(nóng)業(yè)學校) 和酈伯瑾(山東省農(nóng)業(yè)廳) 同下獄,所以要我證明孫在當時寬待他們四人情況,以便反正。我說最好是黃世民等的證明,但我也可出一簡明證明。
這一則日記里透露有這樣的信息:一是當年孫詩圃任杭州國民黨監(jiān)獄監(jiān)獄長,事實上是奉命行事,他是接受中共地下黨徐行之(曾任中共第三屆中央候補委員、中共上海地方委員會書記、中共江浙區(qū)委書記)的指示,打入監(jiān)獄的,這也可以解釋何以浙大的進步學生被捕之后會受到“寬待”;二是當年的“于子三案”,浙大有多人被捕,而被捕者和竺可楨校長都可以為孫詩圃出具一定的證明。
竺可楨在1967年1月14日的日記中這樣記載:下午二點孫詩圃愛人陳國靖來,為其丈夫被外貿(mào)部工作組打成反革命,因其在1947年至1948年曾任杭州第一監(jiān)獄獄長,這是在國民黨時代,而實際他這時受黨指示做地下工作的。因此求我出一證明他并沒有虐待浙大在獄學生。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時即在1947年11月1日杭州第一監(jiān)獄,時于子三已于10月29日在竺鳴濤杭州警備司令部被害,為特務俞嘉庸害死,而省長沈鴻烈、秘書長雷法章等尚騙我說,于子三當日可交法院,等我去竺鳴濤處才知于子三已被害。當晚他們才把黃世民、陳建新、酈伯瑾3人送至法院第一監(jiān)獄。當時孫詩圃的態(tài)度比較對浙大學生是同情的,那與俞嘉庸、竺鳴濤態(tài)度顯然不同。黃世民等3人于11月間被判處7年徒刑。但到1949年1月時,解放軍即將過江,蔣介石下野,黃等3人即由浙大保釋出獄。所以孫對待犯人態(tài)度黃世民等知之最詳,我主張直接問彼等3人便知。
“于子三案”是1947年震驚中外的一件懸案。杭州國民黨當局和特務拘捕浙大學生會主席于子三并造成他不明不白死于獄中,由此激起民眾公憤,并最終成為解放戰(zhàn)爭期間國統(tǒng)區(qū)一把燃燒在國民黨后院的熊熊大火。浙江大學也成為國民黨統(tǒng)治中心地帶民主運動的中心。竺可楨則因拒絕承認國民黨官方的所謂“于子三是在獄中自殺”的說法,并在由此引發(fā)的浙大學潮中極力保護學生而被公認為是民主運動的“保姆”。
1947年10月25日下午,從一列來自上海的火車上走下來兩位原浙大農(nóng)學院的學生,他們的真實身份是進步組織新潮社的成員,兩人名為陳建新、黃世民。這次來杭,他們是利用周末參加校友汪敬羞的婚禮的。下了火車后,見到了應約來迎接的于子三等同窗后,分外高興,一番問候后,便一同走出車站,前往汪敬羞為他們租下的清泰旅館。然而,在旅館中,正有特務在等候著他們。原來,陳建新、黃世民事先曾寫信給于子三,托他和酈伯瑾代為登記旅館,信中還提到擬與在校的新潮社同學研究奉化勤耕農(nóng)場的經(jīng)營問題。這封信被浙大的特務分子偷拆并上報給了國民黨浙江省調(diào)查統(tǒng)計室(“中統(tǒng)”)。特務們認為這封信講的事應該就是中共地下黨布置的一次重大活動,遂決定下手破壞。于是,在商定了行動計劃后,便派特務前往火車站守候,并布置眼線暗中指認目標,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即跟蹤不放,并且在必要時予以逮捕。
于子三在車站時已被特務發(fā)現(xiàn),等到他們一行走出車站時,喬裝為三輪車車夫的特務便上前兜攬生意,此時其余的特務或騎自行車,或乘人力車緊緊尾隨其后。到了旅館,特務們分散就位。同學們歡聚之后,因時已深夜,于子三等也留宿在旅館。“中統(tǒng)”通報情況給浙江省政府主席沈鴻烈,他同意了“中統(tǒng)”予以拘捕的命令。于是,杭州市警察局派人會同特務,一同撲向清泰旅館。
當時,于子三身上的浙大學生會各院系代表的名單、酈伯瑾衣袋中的浙大喜鵲歌詠隊的名單、新潮社社友的學習計劃,以及陳建新、黃世民帶來的勤耕農(nóng)場的流水賬、計劃書,統(tǒng)統(tǒng)都被搜去了。隨即,于子三等4人被非法拘捕。
于子三等被立即送往市警察二分局審訊,連夜審訊直到天亮。隨后,于子三等被蒙上眼睛,移押至馬市街方谷園大方客棧分別看押。27日晚,又被移至杭州市警察總局拘留所關(guān)押。在整個審訊中,特務們威逼于子三等承認與共產(chǎn)黨有聯(lián)系,并喝令他們招供在校內(nèi)的活動情況。對于子三,更用威逼利誘的手段,要他承認自己就是共產(chǎn)黨,供出浙大地下黨及全國學聯(lián)的秘密。審訊中,于子三受到嚴刑拷問,但他沒有講出特務們希望得到的東西。
28日晚,于子三被移押至杭州上倉橋浙江保安司令部看守所單獨關(guān)押。此時,外界已經(jīng)獲知于子三等人被捕的消息,浙大學生開始進行罷課,以示抗議。竺可楨和許多浙大師長也積極尋找各種關(guān)系予以營救。迫于形勢,國民黨當局只得允許浙大訓導長和秘書長等去看望于子三。于子三在見到師長之后,流著淚說:“我是冤枉的?!?/p>
29日下午,國民黨“中統(tǒng)”在浙江的頭子俞嘉庸親自審訊于子三。這次審訊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但無論是威逼招供,還是勸寫“自白書”,于子三都予以拒絕。在極度失望之后,國民黨特務對于子三下了手,這是俞嘉庸離開看守所之后不久發(fā)生的。
兩個多小時之后,竺可楨從浙江省政府主席沈鴻烈處得知于子三“自殺”的消息!聞訊后的竺可楨驚愕不已,幾天來他為營救于子三等四處奔波,早已心力交瘁、疲勞不堪,豈料人沒出來,于子三已經(jīng)死在獄中。于是,竺可楨聞訊后,立即返校,然后偕同校醫(yī)李天助等,以及幾位學生代表急奔浙江保安司令部。
在保安司令部竺鳴濤的辦公室,竺可楨等被告知了于子三持玻璃碎片“自殺”的經(jīng)過。眾人疑惑之余,便由法警帶到現(xiàn)場察看。進了于子三的牢房,發(fā)現(xiàn)電燈仍然亮著;靠左邊窗戶的桌子上,還放著一碗飯,顯然,于子三還沒有吃完飯;牢房的玻璃窗是完好的;內(nèi)有兩張木板床,只見于子三身穿一套單衣,仰臥在右邊的床上,但是他的眼鏡、皮帶都不見了。
竺可楨一行看到了死去的于子三。那是讓竺可楨和所有在場的人永遠銘記的場面:于子三兩眼怒張,牙關(guān)緊閉,四肢伸展,右手半握,十分明顯的是在其右胸鎖骨處有一處戳傷創(chuàng)口,顯然他的大血管已被割破了。床的左邊,有一大片血漬,地板上也有一些血跡。牢房的墻壁和天花板以及死者手臂上均沒有自殺時迸射出來的血跡,于子三的手指和手掌上也沒有緊握玻璃片的痕跡,僅僅在右手大拇指的右側(cè)有一點輕微的劃痕;不過,在他的床上,殘留有一塊沾著血跡的三角形玻璃片。眼前的慘狀讓竺可楨當場暈倒。
竺可楨暈倒后,在他身邊的校醫(yī)李天助連忙給他打針,隨后讓他靜臥了許久。竺可楨后來回到保安司令部的辦公室,在那里,又發(fā)生了驚心動魄的一幕:
竺鳴濤坐在椅子上,一定要竺可楨在其預先寫好的一張死尸檢驗證上簽字,以證明于子三系自殺,與警方無關(guān)。竺可楨突然胸中升起了怒火,對著竺鳴濤嚴詞駁斥道:“現(xiàn)場觀察,玻璃窗完整無缺,于子三連眼鏡、皮帶都不準隨身帶,警備如此森嚴,獄中何來玻璃片?”竺鳴濤無言可答。接著,竺可楨又莊重地說:“我只能證明于子三已死,但不能證明他是用玻璃片‘自殺’的?!毙at(yī)李天助也同樣回答了對方。
竺鳴濤不肯罷休,一定要浙大來人簽字。在糾纏了許久之后,竺可楨遂寫下“浙江大學學生于子三委實已死,到場看過”,隨即憤然離去。
1947年10月30日,《東南日報》大篇幅地報道了“于子三案”。當然,報道是統(tǒng)一口徑的,即認為“共黨中堅分子于子三以銳角玻璃片自刺咽喉畏罪自戕”云云。對此,世人多不以為然。不久之后,一場悼念于子三、聲討國民黨特務暴行的政治風暴轟然作響。
在“于子三案”的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與孫詩圃有關(guān)。相反,他是善待了被捕的學生的,害死于子三的,是國民黨浙江保安司令部的竺鳴濤,以及特務頭子俞嘉庸?!坝谧尤浮毕嚓P(guān)人員被關(guān)押進杭州監(jiān)獄后,受到了孫詩圃的照顧,竺可楨日記可以為證。
在“文革”那樣特殊的處境下,本著實事求是精神的竺可楨,對所有前來的外調(diào)人員耐心給予回答和舉證,甚至與一些一定要按照他們的意圖來索取證明的人發(fā)生沖突??梢哉f,正是在竺可楨實事求是的做證下,許多人在歷史問題上得以解脫,并由此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孫詩圃就是其中一例。
孫詩圃妻子到訪之后,1967年1月21日,竺可楨又在日記中寫道:“將昨晚寫好關(guān)于上海茶葉公司孫詩圃在1946—1948年于子三案內(nèi)對于黃世民、陳建新、酈伯瑾等的態(tài)度證明書交與門房,以便由孫的兒子孫碚來來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