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婷（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沈陽 110034）

鄉(xiāng)土民眾社會一直是獨立于官方和精英話語之外的群體，然而也最接地氣。這是最易被忽略被輕視的一群但卻始終以或顯或隱的方式堅持著自己的立場，以獨特的堅韌和活力保留著人類遠古的記憶承擔著文化傳承的重任。見證不同于文化人書寫的歷史文本的文化事實，是遠古歷史的活化石。

2008年，6月14日中國第三個“文化遺產(chǎn)日”國務院公布第二批“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名錄”中，“接姑姑迎娘娘”走親活動赫然在列。這是鄉(xiāng)土社會歷史敘事被認可的見證。

文字記錄與民間口承相通，是堯舜敘事在近代以前的普遍狀態(tài)。然而到20世紀初年，西學東漸影響下的現(xiàn)代學者對國人習以為常的四千年口碑傳說的歷史觀提出質(zhì)疑。

顧頡剛代表的“古史辨”派否認“三皇五帝”為正史，認為只是一種神話“傳說”，一種偽歷史。于是泱泱中國史只剩下兩千五百年。

用“起源真實性”作為判斷意義自身的價值標準，實際上遮蔽了意義的真正起源。人類童年時的記憶通過原始神話存在于后世的文化中，并作為“種族記憶”依然遺留在人類的靈魂深處。民間敘述有自己獨特的話語方式和策略表達自我，展現(xiàn)原始文化遺存。

馬克思指出：“過去的現(xiàn)實又反映在荒誕的神話形式中”，“人物雖然是神話中的人物，但這一點并不重要，因為傳說確切地反映了氏族制度?！?/p>

俄國學者別爾嘉耶夫曾經(jīng)指出：“我以為傳說中有內(nèi)在價值，這價值并不在于它指出一切曾如此這般發(fā)生過（像一般說的，如在創(chuàng)立羅馬帝國的傳說中，一種傳說曾被尼布爾及后來的歷史學家推翻過），而在于：在保存于民間回憶的傳說中隱含著某種暗示，即該民族歷史命運的象征物，它對于建立歷史哲學和認識歷史的內(nèi)在含義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歷史傳說是較之對歷史生活的認識更重要的認識，因為通過具有象征意義的傳說可以揭示出內(nèi)在的生活，即深層的現(xiàn)實生活，這種生活與人通過內(nèi)在精神的自我認識揭示的東西有繼承性的聯(lián)系。傳說與自我認識中揭示出來的東西的這種聯(lián)系，是高級的無價之寶?！?/p>

“神話歷史”視域有助于揭示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本質(zhì)特征?！敖庸霉糜锬铩弊哂H活動文化價值也正在于此。

一、地緣關系血緣化

活動深深植入民眾的日常生活，融入民眾文化生活的血脈。使得走親活動內(nèi)的20余個村子凝聚成一個更加緊密的整體，較之地域和行政劃分更牢固更可靠。人與人、村與村有了共同的價值信仰和文化認同。將父女關系、夫妻關系、姐妹關系、表叔表侄關系、婆家娘家、人神關系、社群網(wǎng)絡關系凝結(jié)成一個整體，形成共同的價值認同。

二、“祭神如神在”的祖先崇拜——將國家共祖與地方私祖結(jié)合

中國人有極強的尋根意識，即借祖宗崇拜的儀式，祈求保佑子孫避禍趨福。人們按照自己的意愿、理解去確立神的存在，賦予祖先以神的形象、意志及性格色彩，祖先就能存在于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起到人力所達不到的功能。

將國家共祖與地方私祖結(jié)合加強了地方民眾自豪感，它蘊涵的文化信息不僅支撐起了以堯都臨汾為中心的信仰文化圈和地域文化，而且對于海內(nèi)外炎黃子孫、堯舜傳人具有普遍的感召力。整個儀式成為文化符號，在情感維度上寄托著民族的共同情感，體現(xiàn)出民眾對共同祖先的精神認同。

三、“狂歡”——人與神精神的交流與溝通

走親活動期間要舉行盛大的廟會（共有22村舉行）。內(nèi)容包含物資交易，敬神祈愿，感恩還愿，求子求福等?，F(xiàn)在廟會成為一種集祭祀、娛樂（廟會期間要唱戲，演戲迎神。很多村落的廟會都保留著大量的宋元時期建筑的神廟和戲臺）、買賣甚至旅游等為一體的群眾文化活動。

此時民眾擺脫了日常身份地位的限制而成為平等自由的主體，通過對神靈的祭拜來獲得精神的安慰，神靈的神圣和世俗的人形成一種和諧的氛圍。走親習俗一方面強化了娥皇女英信仰，另一方面也在特定的時期通過廟會活動使民眾暫時擺脫俗常生活，在具有神圣意義的非常時刻既實現(xiàn)精神的愉悅，又達到物質(zhì)的滿足，既娛人又娛神。

在走親儀式中，神靈附體的實施者當?shù)厝朔Q之為“馬子”，神靈附體稱為“馬子上馬”。當娘娘要啟程上路時，常常會有馬子上馬，以傳達娘娘的旨意并為娘娘開道。據(jù)說，馬子為娘娘開路時要受“五刑”即“金刑開頂”“木刑穿竹簽”“水刑湯藥”“火刑火鞭”“土刑吞碗”。

上馬場面驚心動魄：“開頂”即：馬子手拿剃頭刀，朝著額頭猛戳一刀，頓時血流滿面。“插簽子”即：拿起一根竹簽，從腮一邊穿到另一邊，或者兩個簽子從口中向外插?！盎鸨蕖奔矗厚R子手拿鋼鞭，在空中揮動幾次后，就打在身上，一直打到脊背通紅。下馬后，傷口只要拿香灰一抹，馬上就好，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

馬子上馬是一種通神的過程，將整個儀式神圣化，同時也將姑姑走的道路神圣化。凡人通過“上馬”使神靈“上身”成了神的代言人，起到在人和神之間溝通的重要作用。

四、體現(xiàn)鄉(xiāng)土敘事的親和力

當?shù)赜幸环鶎β?lián)：父帝王夫帝王父夫帝王，姐皇后妹皇后姐妹皇后。由此可看出整個活動以二位“娘娘”（女性）為中心，擺脫官方話語嚴肅與刻板，使人物形象更形象生動更有親和力（如二位娘娘爭大小的故事）。

五、文化原型

整個故事包含：二女嫁夫、二女爭大小、二女救夫乃至二女哭夫等。由此可衍生許多：難題考驗型故事、孝子故事、兩兄弟故事、仙女救夫故事。如：牛郎織女故事、董永與七仙女故事、白蛇傳、西廂記、柳毅傳中都是女方出身高貴而男方較卑微，女性給予身份、地位、財富各方面的支持。再如，晉劇中經(jīng)典曲目《蘆花》就是舜“父頑母囂象傲”變形和改寫，展現(xiàn)的是孝子故事和兩兄弟故事?？傊?，民間故事中成年禮考驗儀式也可看出難題考驗的因素。

六、鄉(xiāng)土社會的質(zhì)樸與善良

鄉(xiāng)人的純真與質(zhì)樸在這里不是抽象與空洞的名詞，而是可感可知的真實的存在。誰說洪洞縣里沒好人？

羊獬人把村民的樹給軋倒了，理應賠償，結(jié)果不僅沒有賠償，還得到款待，并且車也被幫著拉了出來。對于兩個互不認識的人來說，這是難以理解的，然而這樣的事情卻真實發(fā)生了。究其原因“羊懈的親戚要讓賠，娘娘不愿意呢”。因為他們是地緣上的親戚，雖然這種親戚不存在任何的血緣或姻緣聯(lián)系，但卻具有共同的價值認同。

不少村還有為迎娘娘隊伍準備路途中吃的飯，雖然是過路的飯，沿途村民都用自己村特有的的菜肴精心準備，親戚吃得越多，款待的人家就越高興。親戚之間的濃濃親情減少了許多了村落之間的摩擦，消除了很多的民間糾紛，村與村之間和睦相處，團結(jié)互助。濃濃的親情在這個人情薄如紙的社會更值得讓人回味與眷戀。

1989年，假借為村民建造消夏游園地的機會，瞞天過海蓋了姑姑廟和敬老院，將鎮(zhèn)上的“五保戶”接過來，名正言順地得到了國家民政局的撥款。此后國家對民俗活動政策逐漸松動，至2008年“接姑姑迎娘娘活動”被申報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民眾的默默堅守功不可沒。

“接姑姑迎娘娘”走親活動將堯舜時代作為一個整體納入其框架中，以其獨特的方式承續(xù)著中國古往今來的歷史，同時也是中華文化生命的見證。保留了“中國文明”的連續(xù)性、完整性。

[1]馬克思.摩爾根〈古代社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173，231.

[2][俄]別爾嘉耶夫著.張雅平譯.歷史的意義[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