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要保守一己性命，也要守道；道存下來了，才可應(yīng)時而行

王東杰

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年曾頗傷感地說：“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遂因魯國舊史以作《春秋》。清人崔述對這段記錄極不滿，以為把孔子說成了一個“急于求名”的人，“殊失圣人之意”。日本人中井積德也說：“冀自見于后世而著作焉，是司馬遷以下伎倆，非孔子事，此文臆度失當(dāng)?！贝奘?、中井心里的孔子，是不是就比司馬遷筆下的孔子更近真實，今日已無法評估。但“冀自見于后世”也是人之常情，似無損圣人英名。不過，司馬遷是不是把自己時代的經(jīng)驗投射到了孔子身上？倒還真是一個問題。

眾所周知，司馬遷和孔子一樣，也是一個失敗者。《史記》最末的《太史公自序》再次提到孔子修《春秋》，把它和文王被拘而演《周易》、屈原放逐而著《離騷》并舉，云：“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庇终f《史記》既成，要“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日本人瀧川資言說，最末這句出自《春秋公羊傳》，“言夫子制《春秋》以俟后圣君子”。顯然，司馬遷寫《史記》，心中確有一個孔子在。

值得注意的還有“藏之名山”一語。“名山”典出《穆天子傳》，指帝王藏策之府，大致相當(dāng)于今天的國家檔案館和圖書館。但亦不妨望文生義。唐人顏師古說：“藏于山者，備亡失也。”似乎即是從字面理解的。早期不少道教經(jīng)典，就號稱出自山中；今天流行的武俠小說，也常見在山洞里找到武林秘籍的故事，可見這是中國文化中一個非常固定的情節(jié)類型。

可是，為何要把書“藏”起來？答案當(dāng)然不是唯一的，但“述往思來”無疑是最醒目的一個。而要深刻理解這層意味，還是要回到孔子。從各種文獻(xiàn)中看，孔子晚年似乎很有些沮喪，時常有“吾道窮矣”的牢騷，還說過要“移民”之類的話（“欲居于九夷”、“乘桴浮于?！保?。他一生汲汲皇皇，奔走列國，席不暇暖，卻處處碰壁，至多被當(dāng)作社會賢達(dá)供養(yǎng)，人君敬而遠(yuǎn)之；發(fā)此慨嘆，也很正常。但孔子到底是樂觀的人，自稱“學(xué)道不倦，誨人不厭，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即使悲觀，也不放棄希望。修《春秋》、傳“六藝”，都是不放棄希望的表現(xiàn)。

人生際遇萬千，難以懸斷，命運之一物，若有若無，至少不能證明其必?zé)o。范縝曾言：“人生如樹花同發(fā)，隨風(fēng)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guān)籬墻落于糞溷之中?！庇刹坏脗€人做主。一個偉大理想，并不因其偉大就能變?yōu)楝F(xiàn)實；回顧歷史，相反情形倒比比皆是。但這并不意味著就此委順現(xiàn)實。對孔子這樣的人來說，行道本身就是目的，比成敗更為重要。而按孟子所說，孔子修《春秋》，雖是“道不行”后不得已的舉動，也可視為另一種行道的方式：“《春秋》出而亂臣賊子懼?！蔽覀儺?dāng)然可以批評孟子此言太夸張：《春秋》之后“亂臣賊子”依然不絕，對著一本書瑟瑟發(fā)抖的人也絕無僅有；然而，這世上是否來過一位孔子，傳下一部《春秋》，人間面貌終究不同。

其實，既然命運無法捉摸，隨時變換，則一時不濟，總有來世可期。若恰好遇到無法行道的時節(jié)，至少應(yīng)先把道守住?！墩撜Z》中有兩句話，一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二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鄙硖師o道之世，行身須正直，言辭則不妨謙順。錢穆先生說，這不是懼禍，“但召禍而無益，亦君子所不為?！薄墩撜Z》又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薄安亍笔裁?？錢先生說：“藏此道在身?！本舆h(yuǎn)離危險，不僅要保守一己性命，也要守道；道存下來了，才可應(yīng)時而行。

但肉體終有盡。如果只把守道的責(zé)任放在幾個人身上，他們身后，道將何存？一個更好的辦法是筆之于書。書的生命比人更長久，代表其作者長存此道，直待可為之時。孔子修《春秋》、司馬遷寫《史記》，都應(yīng)作如是觀。又如黃宗羲那本明確標(biāo)出一個“待”字的《明夷待訪錄》，在兩百多年后終于等到知音。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都有助于我們理解那個看來畏畏縮縮的“藏”字的意義。藏，不是躲躲藏藏。

值得一提的是，“藏”的觀念似乎和中國早期“史”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墩f文》中的“史”字是一人執(zhí)“中”之象。清人江永說：“凡官府簿書謂之中”。近人金毓黻說：“保藏之檔案謂之中，持中之人謂之史。一指書言，一指人言。”書與人，正是存道的兩途。而不論指書還是人，“史”都和文字有密切關(guān)系?！妒酚洝氛f老子是周室的“守藏室之史”，有“守”有“藏”，說得很清楚。早期的“史”就是后來知識分子的一個源頭，今天識文斷字的人，也應(yīng)擔(dān)得起述往思來的責(zé)任才對。

（作者為四川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