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拆遷開始之前,“花鄉(xiāng)”只是北京西南四環(huán)上的一個普通地名。2011年年底,因為作家閻連科和他的鄰居們所遭遇的一場強拆,它進入了公眾的視線。如同在中國廣袤土地上所有的拆遷一樣,這當然是一次以卵擊石的對峙,但和既往不同的是,有了作家的文字做注,無論是拆遷中的抗爭還是2012年在《紐約時報》上抒發(fā)的“喪家犬”之惑,都如一根透明的胡蘿卜,更讓人體會生存的粗礪質感。
關于花鄉(xiāng)的歷史,閻連科曾經(jīng)做過細致研究:三十年前的北京地圖上,這兒無名無姓,是一片荒野;二十年前的地圖上,這兒有了名字,叫花鄉(xiāng)公園;2010年印制的北京地圖,這里又正式更名為花鄉(xiāng)森林公園,行政區(qū)域編碼為北京市豐臺區(qū)花鄉(xiāng)郭公莊711號。
2010年夏,本刊記者在后來被拆遷的711號園拜訪了閻連科。在屋角的菜園,閻連科引我們看他耕種的兩分地:黃瓜、西紅柿掛在枝頭,向日葵環(huán)繞在兩側,在榆樹下,還零星結著像茄子一樣紫色的果實。
盡管火車開過時,房間會聽到震響,閻連科說自己在這里度過“這一生最為奢靡的一段詩棲的人生”。從2009年至2011年,棲居711號園的這三年,閻連科收獲頗豐,完成了大概100萬字的五部著作,其中包括:兩本文論《發(fā)現(xiàn)小說》和《我的現(xiàn)實我的主義》,長篇小說《四書》,以及兩本散文集《我與父輩》與《711號園》。
2011年年末,這個植被豐茂、開闊愜意的住所要被拆遷。當年11月30日,閻連科在微博上發(fā)表《致總書記和總理的一封告急信》掀起了更多的波瀾。盡管微博轉發(fā)評論眾多,但閻連科的“上書”并未對這件事情的結果有任何改變。在后來的一篇文章中,他寫道:“它所產(chǎn)生的影響,如同在風中竊竊私語一般微弱?!?/p>
2012年4月,《紐約時報》刊出了閻連科的《喪家犬的一年》,講述過去一年的所遇所感。遭遇拆遷以及新書《四書》的被拒絕出版固然讓人憤懣,但更讓他沉痛的是文章后半部分家鄉(xiāng)親人的勸誡:“不管做什么,都別惹政府”。
這是普通人最現(xiàn)實的生存邏輯,在這個邏輯中,任何質疑、反對的聲音即使有著最良善的初衷,但最后都會變成對立面。和以往的數(shù)個世紀相比,現(xiàn)在的中國告別了饑饉、戰(zhàn)爭,沒有流離失所而相對安寧,但在拆遷這樣的問題上,個人所能做的和數(shù)世紀前幾乎相似,依舊無法背靠法律,而是“上書陳情”。更加戲劇性的是,這件事恰恰發(fā)生在一個素以殘酷現(xiàn)實為自己題材的作家身上,最后的結果顯得尤為反諷和無奈。
距離711號園正門不過數(shù)百米就是大葆臺地鐵站,這是房山線地鐵的始發(fā)站點。全程30分鐘的房山線的開通被認為是帶動遠郊房山區(qū)經(jīng)濟的重要舉措。再往東北方向,房山線則連接了地鐵9號線的起始站、距離711號園亦不遠的郭公莊站。這條已全線通車的地鐵線,行經(jīng)北京西站、軍事博物館,直至國家圖書館。而導致閻連科他們被拆遷的工程“萬壽路南延道路”將更為便捷地連接豐臺區(qū)與更南邊的大興、房山兩區(qū)。被閻連科戲稱為“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花鄉(xiāng),正是北京南城轟轟烈烈建設中的重要一環(huán)。閻連科和他的鄰居們所遭遇的拆遷,正如其他人所遇到的一樣,只是宏大布局中的小小一步棋。
2012年,閻連科重新回到桌前,沉靜寫作。此前的一年對他來講太不平靜:一場突如其來的拆遷、小說《四書》預料之中的無法出版。
閻連科已經(jīng)寫了三十年,他說其實自己常常氣餒,“不是一直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才能,而是一直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奈和沒有才能。”但一路寫下來是因為發(fā)現(xiàn)總是有寫不完的東西。在他眼里,全世界范圍內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像中國的今天這樣,有如此豐富的生活和故事。
觀察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作家,會發(fā)現(xiàn)軌跡非常不同,有的中斷了寫作,有的完全走到寫作軌跡之外了,你自己的體驗如何?
談文學從上世紀80年代初到現(xiàn)在,你會發(fā)現(xiàn)它確實不是一個簡單的馬拉松賽跑,誰跑到最后,或者沒有跑到最后,我覺得可以歸結為文學和作家命運的問題。當然我們會看到有的作家譬如賈平凹從上世紀80年代初一直寫到現(xiàn)在,仍然寫得非常好,還有莫言、王安憶、韓少功都是這樣一直寫下來的?;氐轿膶W上來說,我們會覺得堅持了30年的人都非常值得尊敬。其實我覺得沒有堅持下來的人也非常值得尊敬,因為人確實不一定在一條路上走到最后,也不一定在一條路上走到最后就能取得成績。
文學不光是一個馬拉松賽跑。馬拉松賽跑是分階段的,在哪一個階段你跑在前列,哪個階段跑在后列,也許后邊你又跑到前面了。跑到最后不一定比中途休息、中途離崗的人更有成就。我們誰能跑過巴金呢?101歲。
從上世紀80年代到現(xiàn)在,文學的外部環(huán)境也在發(fā)生變化,作家本身體會一定也很深?
文學到今天確實從一個我們意想不到的鼎盛走向一個可以預料的衰弱。不管怎么說上世紀80年代的鼎盛是任何人沒想到的。文學改變一切,文學就是整個世界。像劉心武的《班主任》一夜之間名揚天下,家喻戶曉。但是今天劉心武老師寫了《續(xù)紅樓夢》,它的讀者遠不及《班主任》的十分之一。
今天莫言小說拿了諾貝爾獎,我想諾貝爾獎并不是拯救文學的法寶。我們可以預料到文學不會消亡,不會消失,但是它就是會衰落。即便再有兩個、三個人拿諾貝爾文學獎,文學的高峰從世界范圍內就是從上往下走的,這個拋物線在19世紀達到高峰,20世紀往下走,21世紀我們所有的努力就是不要讓文學跌入低谷。
今年中國人民大學招生,要求一些教授跟新生見面,不叫講課,是聊天,保證第一年的新生能見到他們希望見到的教授。因為我是文學院的,我也被校長點名拉過去。人大文學院應該是生源比較好的,有5個班,一個班15個人,七八十個人。其中有兩個班,沒有完整地看過一本長篇小說。有一個人說“《百年孤獨》特別好,我看了一點,沒看完”。這是文科的,人大的,由此你會覺得文學就是這個樣子。
你會有灰心的感覺嗎?
不會,全世界都是這樣,不只中國這樣。但文學院比較好的學生在初高中階段沒有看完一本小說這可能是中國特有的,他每天就為了分數(shù)。你會覺得文學就是這個樣子,完全可以預料到的那種寂寞。說耐得住寂寞,每個人都會說,我想每個作家最重要的是你在馬拉松賽跑的后半程,每個人的心理準備到底充不充分。
理想的讀者
作為作家都會有“理想讀者”的問題,面對文學這樣的狀況你有沒有設想你未來的讀者會是怎么樣的?
說心里話我也知道我的小說是不好看的一類,極其不好看的一類。以《受活》為例,如果說出版社印15萬冊,實質賣到10萬到12萬冊來講的話,一定有一半的書沒有被大家看完,這個我心里是非常明白的。
為什么你覺得讀者會看不完?
我經(jīng)常說《受活》也好,《四書》也好,真的不如80后(作家)的寫作,也不如今天的電影、電視,它實在是非常小眾的東西。最理想的讀者,比如說以《四書》、《受活》為例,他只要把這個(書)看完,都是我心目中的好讀者。
小說講述的方式變得越來越重要,這個問題在我的寫作中極其重要,但是中國人其實不關心這件事情。我無法說哪里的讀者更理想,不能說法國讀者理想,中國讀者不理想。但是你會覺得是有差別的。
有段時間,你的壓力很大?
對我造成的傷害比大家想象的還要大。大家說很好嘛,翻譯了很多,掙了很多錢,我經(jīng)常說自《為人民服務》之后,我的十年寫作沒有長進。如果以《日光流年》開始,《日光流年》寫完兩年又寫了《堅硬如水》,接下來又有三年寫了《受活》。但《為人民服務》后你的想象力是往下走的,如果不是《為人民服務》,我非常清楚《丁莊夢》會是什么樣的寫作,那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題材之一。因為我的妥協(xié),因為我的忍讓,因為我的退縮它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在我看來《丁莊夢》是非常詩意和溫暖的,完全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子?!讹L雅頌》又不斷地修改,出版社修改。
一直到寫《四書》,這十年是我寫作年齡最好的階段,也是創(chuàng)造力最強的時候,沒有人能夠理解。你好像得了多少好處,但我非常清楚這十年我應該寫得更好一點,可是沒有。這個傷害沒有任何人可以體會,他怎么會知道原來《丁莊夢》是另外一個構思,后來把它扔掉,寫了現(xiàn)在這個故事。
當時把構思扔掉是為了什么?
為了出版,為了溫和,說白了就是妥協(xié),就是一次自我審查的過程。我說并不害怕別人的審查,最終更害怕自己對自己的審查。
寫《四書》時已經(jīng)從這件事的影響中走出來了?
你已經(jīng)更加理性,更有能力面對現(xiàn)實,更加自覺地知道怎么去做了,所以《四書》的不出版是有心理準備的,你不會有任何驚訝。一個作家不管寫二十年、三十年,其實你的好作品往往是在不經(jīng)意間寫出來的,當你做好了充分準備寫一部好作品時可能真的是不行的。我想一個作家充滿著創(chuàng)造力卻渾然不知的時候,那是最好的狀態(tài)。
同代人的努力與野心
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公布的前夕我看到徐星在微博上寫,如果有中國作家得獎的話,他賭你能得獎。類似這樣的期待你自己怎么看?
它不會給我,這一點很明確,我覺得莫言是實至名歸的,第一他寫得很好,第二不管是中國還是海外讀者都是可以認同的。你給了我和別的作家會讓很多人不認同,給了閻連科大家會覺得為什么給他,是不是因為他備受爭議就給他?
莫言拿獎了結了中國人的一樁心愿,很多作家都可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平靜下來,重新去認識文學,重新去認真寫作,再不需要有那種焦慮或者被焦慮了,那我覺得這件事情對所有的作家都是一個好事情。那一把烈火就交給莫言了,燃燒的是他,被燃燒的也是他。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怎么評價你這一代作家的成就與得失?
我經(jīng)常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遇到了寫作資源最好的一個時期,我相信這些作家50多歲,有可能40多歲也是正當寫作最好的階段。
最重要的是,這些作家無論他們開什么玩笑,說什么,這些人骨子里都是有文學理想的人。例如余華、蘇童、劉震云。別看劉震云每天說說笑笑,那是在寫作上有巨大野心的人、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人。當有巨大的文學理想的時候,就會讓作家的才華成倍地放大。
當然每一代人,比如80后、90后也許有他們的文學理想,我們不知道。但是(50年代出生)這一代人的文學理想其實我們是能夠看得到,摸得到的。他們心目中的好作家、好作品是在他們眼前擺著的。而且當他們充滿著文學的野心、理想的時候他們對經(jīng)典的理解是正確的。
正確的?
他非常明確哪些是經(jīng)典,哪些不是,哪些是他所努力的經(jīng)典的方向。他寫不出經(jīng)典來,但是他努力的方向是正確的。談阿城也好,王安憶、莫言也好,這一批作家他們在30歲左右或者40歲左右都把他們最好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寫出來了。但是今天我們去反觀所謂“80后”的時候,無論如何他們也是30歲的人了。一代充滿才華的年輕作家沒有寫出屬于一代人的作品,市場成就了他們,市場也害了他們。
你寫作的野心是什么?
我沒有野心。我經(jīng)常開玩笑說最大的愿望是60歲以前要寫出一本世界上“最黃”的小說來,當然這是一個玩笑,其實是希望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光保持今天的創(chuàng)作激情、探索熱情,更重要的是老天幫忙寫出和我一生作品都不一樣的作品。
我的上一代作家,你去醫(yī)院看他們,或者從他的回憶錄上看到他說,我最理想的作品沒有寫出來,無比惋惜。但是回頭冷靜去想你一生最值得寫的作品沒有寫出來,那最值得寫的時候你在干什么?我現(xiàn)在50多歲,我在最該寫出什么樣作品的年齡里確實把那個它寫出來了,我想這讓你躺在病床上稍作知足和安慰。
前段時間馬原在云南被打了,包括像2011年發(fā)生在你身上拆遷的事情,也有人評價這是這個時代作家境遇的一種表現(xiàn),你怎么看?
我覺得也不能說作家的遭遇,這是中國人生活的一部分。每個人在這件事情上都不要特別悲觀,每一個人也都別幸災樂禍,你也是中國的一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在你頭上。拆遷落到閻連科的頭上,它有一天也會落到另一個人頭上,這都是中國的現(xiàn)實。閻連科你遇到你也不要過分悲傷,認為你的命運多么與眾不同,通過這次拆遷你知道無數(shù)被拆遷的人的命運比你閻連科更加痛苦,更加悲傷,他連說話的可能都沒有,你是一個作家你還有表達的可能。在中國不能表達,你還能在海外表達。因為你能發(fā)出聲音來,那些拆遷的人就會對你相對寬容和沒有那么肆無忌憚,但是更多人每天遭受著肆無忌憚的對待。
以我五十幾歲的年齡沒有別的,我們畢竟在相對溫馨、平和地生活著,最重要的是我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用各種方式。你說出來的時候那些不說的人一定在說你。我非常知道這個文壇是什么樣子。三十年來我對文學沒有認識清楚,但是對文壇認識得非常清楚。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今天就是這種無所謂的狀態(tài)。我想以后也會這樣子。
當張承志和文壇保持著一定距離的時候,他一樣遭受了我們很多人包括我在內的談論,但是今天我們對他抱有一種尊敬的態(tài)度。我想最重要的不是在意,而是你如何不在意,沿著自己的路往前面走,而且要走遠,走出意義來。實踐確實會糾正一切,最重要的是寫出有意義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