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火災卷走了7條生命，這場始自愛心的收養(yǎng)，終以極端的方式結束。

24年來，農村婦女袁厲害不間斷收養(yǎng)孤兒，在制度缺失的情況下，她的 好心”得到了政府的默許。突如其來的火，終結了她的收養(yǎng)，也掀開了中國數十萬孤兒孤立無援的現實困境。

1月6日0時許，袁厲害住院了?；馂暮蟮?0個小時，袁厲害接受公安問詢、媒體專訪，疲憊不堪。入院時，袁厲害血壓達到180mmHg。接下來的整個白天，她幾乎在昏睡中度過，偶而醒來會嚎啕大哭。

而家里也亂成一團?；馂闹?，袁厲害隨著警察走了，一夜未歸，沒有音信。杜鵬的姥姥小聲哀嘆，“天災人禍，好人沒好報”；姨姥拍打手掌嚎哭，“我的兒呀”；舅舅試圖讓老人們安靜，“調查結果還沒出來，你們急著操啥心”；女兒杜鵬默不作聲，偶爾咳得似要嘔吐。

“就不該要這些孩子”。

24年來，這樣的抱怨不斷出現在袁厲害耳邊。

“我就是想讓孩子活個命”

1989年，袁厲害在蘭考縣人民醫(yī)院門口擺攤，賣油條、燒餅、胡辣湯。蘭考縣兒童醫(yī)院早前是縣人民醫(yī)院的婦產科，1988年入院的靳艷玲，現在是產二科主任，她記得袁厲害的食品攤，那時醫(yī)療條件差，按時接受婦檢的孕婦很少。孩子出生前，父母對其健康幾乎一無所知。“死胎，有疾病的新生兒，都比現在要多?！庇行┧捞?，由醫(yī)院處理。

袁厲害幫忙處理死胎。一次，她發(fā)現一個孩子尚有生氣，不舍他死，帶回了家。這是袁厲害收養(yǎng)之始?！拔揖褪窍胱尯⒆踊顐€命”，袁厲害說。

隨后，帶回家的棄嬰越來越多。女兒杜鵬回憶，1993年前后，收養(yǎng)的孩子有七八個。有的孩子是偶然撿到，有的孩子是被父母遺棄至袁家。因為孩子多，袁厲害把小兒子杜鳴送回丈夫的河北老家寄養(yǎng)，丈夫杜靈彪一直對此不滿。

中國的《收養(yǎng)法》最早于1991年12月29日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于1992年4月1日起正式實施。蘭考縣民政局長楊佩民稱，法律出臺前，民政部門對棄嬰及民間收養(yǎng)，并沒有好的辦法，工作也不好開展。袁厲害走到了政府的前頭，承擔了政府該做的工作。

油條燒餅生意的收入漸漸不再令人艷羨，縣民政部門的工作幾乎空白，袁厲害獨自支撐，生活日漸艱難。1995年，袁厲害的家庭分崩，丈夫杜靈彪與袁厲害分居，不斷收養(yǎng)棄嬰是原因之一。這對夫婦關系若即若離，一些早期收養(yǎng)、現已成人的孩子在杜的老家打工。

1月4日，杜鵬、杜鳴奔喪未歸時，得知家里著火。這場火造成7死1傷，終結了袁厲害24年的收養(yǎng)生涯。

超越能力的收養(yǎng)

袁厲害短發(fā)、肥胖、嗓門大，外形頗有震懾力。農民出身的她，小學未念完就隨著爺爺在縣人民醫(yī)院門口做生意。生活經驗令她諳熟縣城的生存之道，有人看病，她能給醫(yī)院說上話。她到醫(yī)院看病，護士還找她幫忙調解宅基地糾紛。

憑著這樣的能力，她在縣醫(yī)院改擴建的時候，用自家數間房子換得一間二層小樓——4日起火的房子。在縣人民醫(yī)院的門口，還搭了至少兩間鐵皮板房，做小買賣。

活動能力為她帶來一些收入，但用于養(yǎng)數十名小孩，仍顯捉襟見肘。杜鵬稱，孩子們是吃不上肉的，弄點菜弄點湯，飯就對付過去了。由于孩子太多無處安置，袁厲害在原郊區(qū)苗圃附近租了間棚子，將一些孩子寄養(yǎng)在此。孩子們就伴著垃圾堆生活。

袁厲害沒文化，用著原始的方式放養(yǎng)著這群孩子。本著爛名字好養(yǎng)活的念頭，孩子們的名字多由他們的病殘而來，豁妮、白孩、啞巴、小丑、傻妮。適齡的孩子，袁厲害送他們上學，但放養(yǎng)沾染的習氣改不掉。蔡姓鄰居稱，袁厲害收養(yǎng)的孩子們常會罵人，時而打斗。

這段時間里，《收養(yǎng)法》出臺實施，后經過修正。該法要求收養(yǎng)人具備四個條件：無子女；有撫養(yǎng)教育被收養(yǎng)人的能力；未患有在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當收養(yǎng)子女的疾?。荒隄M三十周歲。根據第八條規(guī)定，袁厲害收養(yǎng)的是棄嬰和殘疾孤兒，不受無子女和只能收養(yǎng)一人限制。盡管如此，蘭考縣民政局副局長李美姣稱，袁厲害也不具備撫養(yǎng)教育這么多孩子的能力。

袁厲害稱，壓力大時，她試圖將孩子送到開封市福利院，但福利院不收?？h民政局社救股股長馮杰也曾表示，受屬地和管轄范圍所限，開封市福利院一度不接收蘭考縣的孤兒。

救助渠道不暢通，袁厲害只能自己挺著，施展她混世的能力。隔三岔五，她會到民政局要點東西。火災后，李美姣翻出一份表格，統(tǒng)計2004年到2006年9月底民政部門對袁厲害的救助情況：5900元；1200斤面粉；6床被子；8件衣服；其他項目里包括130件舊衣服和4箱方便面。

送不走的孩子

目前，蘭考縣登記在冊的孤兒有500名，這些孤兒享受每月350元的基本生活補助和五保供養(yǎng)金，幾項補助綜合，接近河南省民政廳規(guī)定的孤兒補助每月不低于600元的標準。

袁厲害收養(yǎng)的孩子們享受不到這樣的福利。李美姣稱，文件明確規(guī)定，類似袁厲害這種民間私自收養(yǎng)行為，孩子不能認定為孤兒。直到通過民政部門將孩子們送到福利機構，并有相關部門的證明，才可以通過福利機構申請孤兒基本生活保障。同樣根據民政部的規(guī)定，對于不符合規(guī)定的國內公民私自收養(yǎng)，政府、街道應該動員其將棄嬰或兒童送交社會福利機構撫養(yǎng)。

因此，民政部門試圖將袁厲害的孩子轉到開封市福利院去，但并不成功，

民政局局長楊佩民稱，近五年來民政人員跑了袁家80多次。民政部門傾向于將這歸結于袁厲害與孩子之間的感情深厚。袁家的生活雖苦，但袁厲害對孩子好，孩子喜歡袁厲害，這是街坊鄰居們所能看到的。袁厲害也說，她舍不得送孩子走，孩子也不愿意離開她。

2011年，鄭州陽光義工志愿者組織曾幫助袁厲害照顧孩子。他們發(fā)現孩子生活很差，想將孩子送到福利院。袁厲害不同意，雙方的關系鬧僵，志愿者向省市民政部門舉報袁厲害非法收養(yǎng)。

袁厲害的許多孩子都沒有到民政部門登記，這也不符合《收養(yǎng)法》。但在這個關頭，袁厲害迅速為20個孩子登記，并到公安部門注冊了戶口。憑著戶口，縣民政局又給20個孩子上了低保。這一過程，副縣長吳長勝承認，確實有不符合有關規(guī)定的地方。

事情至此，袁厲害的孩子似乎都有了名分。

直到2011年9月，袁厲害才答應送走5名最小的孩子，并保證不再新收養(yǎng)孩子。

遲未建立的福利機構

2011年9月，袁厲害送走5個孩子之后，蘭考縣在縣救助站內設置了棄嬰臨時安置點。救助站騰出了兩間房，購置了10張上下鋪的兒童床，掛了一塊牌匾，安置點便有了。工作簡單，卻來得較遲。

但是，袁厲害收養(yǎng)的孩子們并沒有到這里生活。之前寄養(yǎng)他們的“花園”條件太差，不許再用，孩子們便被轉送到袁厲害的二層小樓里。后來，孩子們即在這里遇難。

棄嬰臨時安置點也打了折，當初承諾的幼師、醫(yī)生、殘障老師都沒有配備。救助站站長聶杰稱，如有棄嬰臨時安置，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順便照管。

這段時間，蘭考縣開始希望建立一所綜合性的福利機構，救助棄嬰、孤兒、孤老。蘭考縣于2009年前后，通過發(fā)改委向國家申請項目資金，但一直沒有審批通過。這并不意味著國家不允許地方建設，只是并不撥款支持。財力有限且沒有申請到資金的可能，蘭考縣將自己出全資建設福利機構的計劃擱置在一邊。

臨時安置點的設置，算是對福利機構未能建成的緩沖。縣民政局長楊佩民稱，自臨時安置點建成，已救助了多名棄嬰，并轉送至開封市福利院。

另一邊，袁厲害卻還能收到棄嬰，盡管她有所承諾?！澳苎劭粗⒆铀绬?？”袁厲害說。這一年多來，她至少收到了兩名棄嬰，民政部門沒有發(fā)現。最終，這兩個孩子都葬身火海。

如果沒有這場火，事情本似向好。袁厲害家旁邊起了一座五層十戶的自建樓。袁厲害幫忙張羅了建筑隊，協(xié)調鄰里的關系。一戶自建房主稱，事前答應袁厲害，事成了，給她兩套約100平方米，市價約10萬元的房子。

2012年12月，蘭考縣的申請得到批準，上級財政撥付縣民政局90萬元，用于建設一個有200-300個床位的福利中心。蘭考縣原計劃在“十二五”完成前，建成福利中心。但他們的腳步還是行進得太慢。2013年1月4日8時10分許，火從袁厲害家著起來了。

7死1傷，這是一次極端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