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

覯閔既多，受侮不少。

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邶風(fēng)·柏舟》

說起春秋時的衛(wèi)宣姜，會想到《列女傳》對她的評價“五世不寧，亂由姜起”，然這樣一位紅顏禍水，詩三百對她卻不吝筆墨，據(jù)考，與她直接相關(guān)的有十一首，整個衛(wèi)國地區(qū)的風(fēng)歌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在議論著她的故事。這些詩篇中，我特別有感觸的是這首《邶風(fēng)·柏舟》。

《柏舟》是《邶風(fēng)》第一篇，沒有敘述一個完整簡單的故事，只是一首思慮幽深、寓意鮮明的意象詩。詩歌最微妙之處就是用并非所有人能聽懂的方式傾訴內(nèi)心郁積的愁怨?！对娊?jīng)》不及《楚辭》綺麗婉轉(zhuǎn)，那是因為詩所流傳的中原大地之民不喜歡心靈過于激蕩，情緒過于直白，而習(xí)慣隱去更多跌宕起伏的東西。所以那句“微我無酒，以敖以游”，深得詩三百之微妙，只有探入心靈深處才可心領(lǐng)神會。如果誰在熙熙攘攘之中無意地吟誦了這兩句，有人聽懂，自可會心一笑，或遙望或唏噓或傾蓋如故；若聽不懂，那就聽不懂算了，豈不正好？

同詩三百中大多數(shù)詩篇一樣，《柏舟》的作者本無定論，《毛詩序》只說：“《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cè)?！憋@然是微言大義的類比。按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功用，這篇《柏舟》常常成為失意之臣的慰藉與辭令——其實也很恰當(dāng)，棄婦與逐臣本來就有著天然的相似相通。

但《柏舟》中的“棄婦”和《衛(wèi)風(fēng)·氓》《邶風(fēng)·谷風(fēng)》中被掃地出門、始亂終棄的棄婦是絕然不同的。從詩中看，對她而言的“棄”不過是一種身陷囹圄的孤立無助。她仍衣食無憂，仍有一定自由度，因而可以發(fā)出“微我無酒，以敖以游”的牢騷。她所悲哀的是自己無法左右的命運，似乎不能避免地受到了某種強(qiáng)迫和屈辱，于是她意志明確地以詩的方式申訴了自己的怨憤：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我的心可不是鏡子，哪能不分善惡美丑把一切都照進(jìn)來？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的心也不是死物一般的石頭，豈能隨意讓人搬來搬去？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的心更不是輕薄的席子，又豈能讓人隨意踐踏翻卷？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我的心憂思重重，就像沒有洗凈的衣服穿在身上。

這般自我意識強(qiáng)烈，內(nèi)心高貴，且?guī)в芯駶嶑钡呐?，?yīng)該不是位尋常的國人女子，若非要從歷史中尋找最能對應(yīng)的某個形象的話，我能想到的便是——衛(wèi)宣姜。

“覯閔既多，受侮不少”——所謂的患難與屈辱，衛(wèi)宣公筑臺納媳的丑聞可與之對應(yīng)。

“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在衛(wèi)宣公納媳這件事上，宣姜的兄長齊襄公身為一個大國的國君卻對妹妹的受辱無動于衷，所以宣姜自感嘆出于大國卻有何用？還不是和出身微賤家族的女子一樣無依無靠？這大概就是她最失望的哀嘆。

實際上，魯詩中已明確認(rèn)為《邶風(fēng)·柏舟》是衛(wèi)宣夫人所作，并且影響了劉向編撰的《列女傳》，遂記道：“貞女不二心以數(shù)變，故有匪石之詩?！痹俳Y(jié)合同屬《邶風(fēng)》中的《新臺》和《鄘風(fēng)》中的《君子偕老》兩首相對明確為衛(wèi)宣姜故事的詩篇后，會發(fā)現(xiàn)《柏舟》幾乎就是《君子偕老》和《新臺》的續(xù)篇，可以連成一個從喜劇到鬧劇，再到悲劇的故事：

美麗端方的齊僖公之女、齊襄公之妹聘給了衛(wèi)公子伋。新嫁的齊女穿著繪繡華美，山河般逶迤的翟衣，稠密的頭發(fā)上盛飾著公侯夫人的副笄六珈，耳邊垂曳著玉瑱，高髻上的象牙揥同她本人一樣白皙，她美得像天地間的靈物……她渡過了滔滔黃河，岸邊有一座新建的華美高臺，如鳥斯革，如翚斯飛，她想，那大概是衛(wèi)國對她這位齊國太子婦的心意。然這心意卻并不單純，歷史給這位顏如舜華的少女開了一個嚴(yán)肅的玩笑——合巹席上，沒有看到年輕英俊的公子伋，見到的是一個老邁丑陋的身影——公子伋那位作風(fēng)不良的父親衛(wèi)宣公。衛(wèi)宣公娶自己庶母夷姜的惡劣事跡在諸侯間都流傳甚廣，如今他又恬不知恥地看上了自己的兒媳。青春曼妙的花季少女遭遇了老態(tài)龍鐘的猥瑣老年，“燕婉之求”變成了“籧篨不鮮”，可想而知這對一個內(nèi)心高潔的少女是何等屈辱。不過這樣的屈辱在她的母邦齊國看來遠(yuǎn)不是大事，齊襄公不想因此影響齊魯邦交關(guān)系，于是這位少女也只有看著滔滔的黃河水無奈地在身邊逝去，讓自己就像那風(fēng)浪中上下起伏的柏木小舟一樣，無以為用，隨波逐流。

綿長的絕望、幽深的怨憤和孤寂的自傷，是《柏舟》中最刺痛人心之處。也許作者始終陷入在一種矛盾與痛苦的糾結(jié)中——既不能同流合污，又不能降心相從，又夾在各種大局大義和責(zé)任中無法擺脫，滿篇盡是抑制不住的憂郁悲傷，卻又不得不隱忍，所以只好悲憤得十分隱微，以至于隱微到了內(nèi)傷，所以我們看到的《柏舟》仍一秉詩三百“哀而不傷”的風(fēng)格。因為隱微，整首詩顯得有些渺茫，但又分明能感受到“憂從中來，不可斷絕”。這大概也是《邶風(fēng)》的特征之一，濃烈的情感卻埋藏得細(xì)微而深邃，若非纖細(xì)如發(fā)的觸覺，自無法體會到蘊(yùn)藏于平靜詩句下的暗流。

一首詩只能記錄歲月一瞬，以國之大事為主的史書沒有追蹤太多宣姜后來的故事，我們只知道她還是無奈地嫁給了衛(wèi)宣公，并生下了公子壽。公子壽和她原本的未婚夫公子伋成了一對感情很好的兄弟，甚至還爭相為對方死難，據(jù)說《邶風(fēng)·二子乘舟》就是她為死去的公子壽和公子伋所做。再后來，糟老頭子衛(wèi)宣公也死了，而宣姜正值盛年。在她那位國君哥哥的強(qiáng)迫下，宣姜以庶母身份“下嫁”了衛(wèi)宣公與其他夫人所生的兒子公子頑。這在春秋禮法看來仍是不啻于納兒媳的亂倫行為，史書稱她并不愿意，但仍被迫接受。她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最后一點關(guān)于宣姜的信息是，她與公子頑生了五個很出息的孩子，除長男早卒外，另外四個孩子兩個做了國君，兩個做了國君夫人，這些孩子中，值得注意的是有著“中國第一位女詩人”之謂的許穆夫人，不過那將是另一個悠遠(yuǎn)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