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北風一刮,雪一下,程莊的冬天才算是真正來到啦。
瓦屋胖了,小村乃至四野,蒼蒼茫茫,原本瓦藍瓦藍的天變得像村西頭瞎婆子那混沌的老眼了。田野里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大蒜,葉子凍得死黑死黑,用手指頭一捏,吱吱往外冒水兒?;畋膩y跳的田鼠啊野兔啊黃鼠狼子啊不大出來走動,多嘴多舌的青蛙啊蛐蛐兒啊油翎子啊也變得緘口不言。只剩下田埂上那些洋槐樹枝椏越發(fā)高遠地舉向天空,宛若碩大的掃帚樣,整夜里刮得天“吱啦吱啦”地響。
雪一化,晴天一打起來,村里的婆娘們便開始抬出洗衣機,收拾出農忙時積攢的臟衣服,在日頭底下“嘩啦嘩啦”地洗了。洗好之后,兩手捏住衣服邊兒抖一抖,在土場子前邊的樹杈上晾起來,花花綠綠的像聯合國開會呢。男人們的臉比以前白了,這有幾個原因。頭一個是不用夏天那樣在地里曬了,第二是閑下來有時間刮胡子了,第三是偷抹了娘們兒買的護膚霜。不但白,細細一聞還香呢。頭臉一收拾,穿上開春以后就疊好放在衣櫥里的西服,披了黃色的軍大衣,踱出門來朝村街上一站,百無聊賴地抽起煙來。照例的,不一會兒,便會有人走過來,拍拍他肩膀說:“陜走,三缺一,湊個手兒去。”于是乎便興致勃勃地一前一后去了。到了牌桌子上,胳膊肘兒往后一擔,大衣往下一落就搭到椅子背兒上啦。手往下一搭拉,便熟練地搓起麻將來。
“整日里干點兒這樣的營生,你們就不能學了進中,在外面搞點兒買賣嗎?”
半晌,在噼里啪啦的麻將聲中,響起了一個娘們兒的聲音。這娘們兒坐在屋角的椅子上,手里抓著一支鞋底子,賣力地納。椅子的一條腿兒有點兒殘斷,娘們兒一只腳支著地,似乎用著點兒力。
女人的話像一滴水拋灑進了大海里,沒有引起大家的什么回應。大家還是打牌的打牌,說話的說話,但不用說,很多人心里還是滋生出了一絲醋意。按照村里的話說,程進中這些年倒騰大蒜,發(fā)了,發(fā)腫了,腫得用手一按一個坑哩。蓋了兩個冷庫,買了一輛集裝箱汽車,忙得不要說找他打麻將,連個人影兒都見不著了。
“那養(yǎng)小的呢?”一個男子伸手摸了一張牌,捂著在臉前頭瞅了半天,才應了一句,“你沒看他的女子嗎?凄凄惶惶的多么可憐哩!”
“有啥不中的?……只要管我吃管我花,在外面養(yǎng)一百個小的我也不管不問哩?!?/p>
“話不能恁說,事兒是沒到你身上。想想這死冷的冬日,一個暖身子往冰冷的被窩兒里一伸,是個啥滋味兒呦!是個啥滋味呦!那滋味兒不好受哩!”
一屋子的人便笑了。說你是想跟她去搭個伴兒嗎?她洗得白生生的身子躺在床上等著你哩。她那一塊肥壯的好地,那片長著大把大把茂密水草的河灘地,如今是旱得插不進犁啦。說到這兒,便有人嘎嘎地大笑起來,說我這兒有亮閃閃的好犁鏵,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得去幫一把手啊。又是一陣哄笑之后,便有人叫嚷著說我這就去敲她的門啊。那個便說,不用去敲,那毛茸茸的大門朝你敞開著哩。你沒瞅見?白日里她提著水桶出來打水,腚盤兒扛扛的,那是渴得哩
天已經黑了。大家還在說著她。似乎一說起“她”來,這麻將便是打到轟天黑地也不會覺得沉悶,也不會覺得困乏了。在村里人的話里,她用來蒙窗戶的塑料布上盡是男人們用煙頭燙出的窟窿眼兒,她的門也是輕輕一推就開哩。
她不是別人,她就是我的姐姐——程白頌。
2
牌場隔壁三間瓦房的一個院落,就是姐姐白頌的家。
人們隱隱約約聽到熱鬧的鑼鼓從那邊傳來,心里便知道,小娘們兒還在聽錄音機哩。錄音機里是唱著一出啥戲,唱詞“咿咿呀呀”,鑼鼓“叮叮咣咣”。小娘們兒還沒有睡下哩。這樣的夜晚,睡不著啊。夜色深沉,白頌睜著兩眼坐在床上,啥也看不見。她披著一件紅綢子的大襖,身上蓋著暖烘烘的被子,被面兒她前兩天剛洗過,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雅芳香。她記得他(我姐夫)上回來的時候,在屋子里徘徊了一圈兒,往床上一坐,就用手指頭捏起被角兒,努著鼻子說你聞聞你聞聞。她的臉便騰地紅到耳根兒。火辣辣地燙,像是剛剛吃了辣椒或者大蒜等辛辣的物件兒,又像是“咕咚”咽下一口白干兒。姐姐捧起被子細細查看了一遍,并沒看出臟的痕跡。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啥,可這時她看見姐夫的眼皮不耐煩地往上一翻,便緘住口,不言語了。直到姐夫出去了好久她還是那樣在那里站著。門沒有關好,院子里的風灌進來,灌進她的眼眶兒,酸溜溜的。她不知道他是啥時候走的,走的時候一聲沒言語,就這樣走了,她恨得不行,又悔得不行。
為了這回見面,她等了他三個月,這三個月他說是出去“走蒜”——走蒜就是販蒜——去了一趟海南,可她明明知道他是去了城里那個賤娘們兒那里了。他花了錢在縣城給她租下一處院落,那是他的家了,是他們的家了。她緩緩走過去關上門,風還在吹,撫起她腮邊的荒毛。門在她的推動下慢慢合上了。把一點點兒幽蘭的夜光也關在外面。她走到燈下,瞅了瞅鏡子里的自己,像鬼。她化了妝的,小男人喜歡她這樣兒,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就說過這樣的話。他說這樣讓人感覺著刺激。這畜生就是喜歡刺激。姐姐挫下身子從桌子下面端出一個臉盆兒,走到水缸前面舀起一碗水,又舀起一碗水,直到盆子滿了水從盆沿兒往下淌,她才如夢初醒地住了手。將盆子放在飯桌的一角兒,俯下身子,整個臉便浸在水盆兒里了。紅紅白白的液體流到盆子里面,將凈凈的水弄污了……
錄音機里的戲還在唱著,這一段時間她不知咋喜歡聽這熱鬧的鑼鼓。聽這咿呀的戲文。鑼鼓恁樣敲著,敲得像是瘋了一樣,整個小屋似乎都跟著熱鬧了起來。冷冷的四壁也不刺眼了,寒寒的被窩兒也不冰人了。別管哪出戲,戲里人的唱腔總像是在哭。姐姐便明白了這世界上苦著的人多著哩,多得很哩。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聽著聽著她就“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打著嗝兒,氣都喘不過來。為著這戲,她的生活就變得豐富多彩了,四周的空氣也似乎都流動了起來。有時她也會發(fā)出一聲惆悵的嘆息,那是聽到了戲中人命運的辛酸處,只顧著為戲中的人嘆息,就把自己的命運給忘卻了。
姐姐關了燈,眼前是沉到底的黑,黑暗凝固在一起,觸手可及,撕扯不動。姐夫在城里安了一個家,婆婆公公也讓姐姐從原來的院落里搬了出來,住到村口的幾問房子里。每個月只給她一袋子面,不給一分錢的零花(她的生活要節(jié)省哩)。這一家子是有下錢了,有下錢便沒有說不出的話,沒有辦不出的事兒哩。那時候姐姐的兒子、我的小外甥曉泉剛剛掐了奶,婆婆說孩娃你留下,你人愿意走就走,我們不留你。姐姐上前從婆婆手中奪過孩娃,孩娃便哭了,小耳刮子打她的臉。她把孩子按到床上就要打,婆婆卻在那里發(fā)了話:
“你不能打他,你要感謝他呢!這個家有了他,才有你?!?/p>
婆婆一字一頓,她噎在那里,淚便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了。
她伸出手,撫摸著光滑的綢子背面兒,像是摸著自己孩娃那光滑的小屁股。她是厚著臉皮留下了,搬到了村口兒的一處小院兒。婆婆把曉泉喂得白白胖胖,像個小小的老佛爺。她想兒子了便到婆婆家里去看他,婆婆也不阻攔。可近幾趟去看的時候,小家伙分明變得跟她生分了。想到這兒,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種恐懼感,脊梁骨上寒氣“嗖嗖”地逼人。晚上的時候婆婆是絕對不讓她碰孩娃的,她抱著跑了到哪兒找去呢?他們防著她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寂寞極了。呼喚著孩娃的名字,曉泉啊曉泉,來和娘說說話??!現在他們能管著你,可長大了你總得有媽啊,你總得過來看媽?。‖F在曉泉大些了,會說話了。會走路了。有時候他會一個人到娘的家里來,在屋里玩著玩著,把她脫下的一雙鞋子抱到日頭地里曬著去了。
姐姐就會好感動。
3
白頌有時候想,若是有個靠山就好了。
她娘家族里人少,爹是兄弟一個,她又只有一個弟弟。若是像人家娘家有一大幫子人,那個畜生跟他的家人也不敢恁囂張吧?至少他們做事兒的時候肯定會掂量掂量。若娘家哥哥弟弟都是不好惹的惡人,那就更不用說了,小男人一家是不敢這樣做的。可爹是個莊稼漢,弟弟大學畢業(yè)在縣城做了一名教書先生,都是老實巴交的本分人,她都不忍心勞煩他們呢。
那回婆家趕她出來之后,爹實在是忍不過,一個人搭車進了城。爹臨走前一個勁兒念叨著,這樣做就沒有人管一管嗎?這樣就能讓他無法無天了嗎?爹走了以后,她卻擔心了。
爹瞎字不識一個,咋去告狀呢?她偷偷地也坐了車跟著爹,到了城里。
爹打聽到法院的位置,到了法院門口。年邁的爹站在法院高大的門樓下面,身子一下子就挫下去了。白頌便知道這事兒完了,是完了。爹在法院門口徘徊了好久。法院的門兒是電子遙控的,過來車跟人了,門便打開了:人過去了,門便又穩(wěn)穩(wěn)當當關上了。進進出出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身上的衣裳也是板板整整,像是前天晚上提前熨燙過,或者疊好了放在枕頭底下壓了一夜。肩頭上像是襯了硬紙片兒,褲縫筆挺筆挺,再看看爹,哎喲。比撿破爛兒的還要寒酸呢。白頌看見爹打了一下哆嗦。
門口有一個小屋子,屋子里坐一個穿警服的人,這是個啥人呢?是公安嗎?到底啥樣的人讓進,啥樣的人不讓進呢?爹的額上出汗了。他在那里躑躅良久,終于恨恨地罵道:
“讓那東西去做吧,去做吧,早晚做死他!”
白頌猜測,要不是自己那個時候出現,爹或許就要前功盡棄,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回來了。如果那樣,這來回的車費就要白花了哩。想到這兒,白頌就出來了,她緊走幾步,上前拉了拉爹的衣角。
“哎喲,閨女,咋是你呢?!?/p>
“爹。咱上前問問吧!”
“好,好哩?!?/p>
兩個人總算彼此心里有了個依靠,都壯了壯膽子。不敢直沖著大門兒進去,而是用眼睛看著那看門人的小屋,怯怯地往那兒走。兩人走到窗前,爹伸了伸手,想敲一敲窗子,引起里面人的注意,手伸到半截兒,卻停住了。若是在村子里的時候,到哪戶去找個人,別說敲一敲窗子,爹吆喝都不吆喝一聲,推開門就進去了??墒遣恢罏樯叮坏搅顺抢?,這莊稼人便露出了那可惡的村相兒??s頭縮腦,怯生生的??粗菢觾?,白頌都有些討厭爹了。
這時候小屋子里面的人往起一站,問:
“老頭兒,干啥的?”
青年打量了他們一眼,說:“你們是農村的吧?請律師了嗎?寫訴訟狀了嗎?”
“啥狀?”爹怯怯的,他沒有聽明白。
“我們才來,還沒有,請律師得到哪兒???”白頌說。
“律師事務所?。≌胰私o代理,街上多的是。”
白頌的心里也是一顫,告狀還要先請律師???不請不行嗎?她之前是沒有想到過,打個官司斷個理兒還要這么些道道。她想問一問那青年,但是一想人家劈頭第一句就問有沒有請律師,那打官司這律師是肯定要請的了,不請肯定打不贏,甚至可能人家根本不給你受理哩。
“那請個律師要多少錢呢?”
“那要看請個啥樣的了!一般的也要幾千塊吧……”
兩個人的心一下子涼了,徹底涼了。
白頌就沿著墻滑坐到地上了,爹也蹲在了那里。老漢涼了一陣兒,臉皮開始熱了,剛才見了上邊的人兒,心里一緊一驚一慌的。他竟然都忘了自己這個人兒了,現在蹲下來才發(fā)覺,自己尿褲子啦。襠里濕濕的一塊兒,是尿了褲子了。
你這個沒出息的死人,你做下啥丟人兒的事兒啦?你當著閨女的面兒,在縣城的大街上,你尿了自己的褲子啦!
爹羞臊無比,點上一棵煙,狠抽了一口。
“我弟弟如果當法官就好了?!?/p>
“是啊”爹說?!八自捳f得好,朝里有官好辦事兒啊……”
歇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褲襠里也暖干了。爹掐滅了煙說:“反正是來了縣城一趟,就到你弟弟上班的那所中學里去瞅一眼吧?!?/p>
白頌說:“好哩!”
爹臉一沉:“不過我事前說好了。你可不能拿你的這些煩心事愁他。他一個教書的,一沒權,二沒錢,聽了能做些啥呢?還不是跟咱們一樣愁?”
白頌說:“弟弟腦子好使,若是當初不上啥狗屁學,在家里販大蒜,也當商人,肯定發(fā)紫了。那畜生哪能比得上呢!可能現在就有錢了,就沒人欺負咱了哩。”
說完她瞅瞅爹,爹臉上一下子暗下來了,這話說得爹不高興了,說得爹想起心事兒來了哩。她看見爹的皺紋兒深了,深得像刀刻的一樣,她看見爹花白的頭發(fā)都一棵棵地豎立起來了呢??吹竭@些,她就不敢說話了,她不說話,只是跟著爹一步步地往前趕。爹想發(fā)怒,可是他發(fā)怒的那股子勁兒也早被這世道挫平了,過了老半天,只是重重地嘆下一口氣:
“唉!”
爺倆兒趕到學校的時候,學校已經放學了,學校前邊的幾排平房是老師們的宿舍,小院兒里大半院子的雜草。因為前天下過一場暴雨,一條爛磚鋪就的小路上泥濘不堪。白頌遠遠地看見一個低矮的瓦房前面豎著一個梯子,她扯了扯爹叫道:
“爹,那不是弟弟嗎?”
“哪兒呢?”
4
那天中午,爹一開始沒有看見我。順著姐姐的手指,他才看見屋頂上有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張瓦,弓著腰??礃幼邮窃趧邮中薹宽斄ā2诲e,他一眼認出那孩子是自己的孩娃,那個孩娃曾經是他的驕傲,是他整個家庭的驕傲??!這娃子從小就聰明,小學中學常??嫉谝???忌洗髮W之后,的確贏得了村子里面眾多人家艷羨的目光。那時,他走在小村的街上,胸脯總是挺得直直的,他得意呢??墒堑鹊胶⒆由贤甏髮W,世道就一點兒一點兒變了,村子里的人不再艷羨誰家誰家的孩子考上學了,干了工作了,而是艷羨誰誰誰做了大蒜生意,發(fā)了,發(fā)得都腫了。干工作的那些人算個球呢?他們開始談著哪里哪里的人因為單位不發(fā)工資,職工跳樓了,哪里哪里的職工因為沒錢,上街撿破爛兒了……
世道變了,變得也太快了!太快了!
這時,我往爹跟姐姐走來的那邊兒瞅了一眼,身上抖了一下,口里禁不住喊著:
“天哩,俺爹?!?/p>
喊著叫著,我便扭身攀住梯子下來了。下來一陣小跑趕過去迎上爹和姐姐,抓了他們的手便將他們扯進了屋。等他們站定之后,叫了爹,又叫了姐。
爹上下左右瞅了瞅這屋,低聲說咋恁破舊喲。姐姐白頌也看看,沒有說話。我懷著愧疚不安的心情,不知該把眼光投向哪里。我暫時住著的房子是從前學生們的宿舍,低矮破舊,屋角裂開了縫隙,墻上幾處屋漏的印痕,黃黃的印子。地下潮得仿佛一錘子下去就能捶出一口井來了。床上的被子潮乎乎的,里邊放了幾本兒書,是我平時教學生用的教材。另一角的窗臺下放著一個燃氣灶,一日三餐我都要用它做飯。這些幾乎就是我全部的家當了。
看在眼里,爹便覺得心口一陣陣堵得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兒了。頭些年打著孩娃上學干啥哩,逼著孩娃到這兒來受這份子洋罪干啥哩!老漢鼻子一酸想哭,但吸了一大口氣往肚子里一咽,忍住啦。白頌一看弟弟這情況臉就灰了,臉灰的同時,心也灰下來了……
沒啥事兒,我們到城里來就是想來看看你,我們啥事兒也沒哩,你放下一百個心。俺吃了飯來的,外面的鋪子大油餅子真大。一人一塊錢的餅子,一碗油茶,吃得飽飽也喝得飽飽。俺這就回哩,瞅瞅你啥都挺好俺們就放下一百個心啦,家里你娘也就放下一百個心了。你沒事兒不用往家回哩,家里有啥?別耽誤了教書。教好書要備好課哩,啥是個好?好——那沒邊兒啦……
我狐疑地瞅著爹跟姐姐,有些不信這些話。我瞅瞅姐姐,問:“沒啥別的事兒?”
“沒有,千真萬確哩?!钡宋乙谎?,“我們也該走了,你咋還沒吃飯?你吃飯吧。”
我也沒有咋強留他們。就這樣。他們就從我那兒回去了。
出了弟弟的院兒,白頌說:“弟弟咋沒報考法律大學呢!他若是當了律師就好了哩?!?/p>
“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這俗話在咱家算是應全啦!’’
她聽爹說得有意思,就一抿嘴笑了。
爹心里還是有些不安,這是咋回事兒呢?本來是到縣城里來打官司的,可現在啥也沒有干成,這是咋回事兒呢!
爹說:“閨女,咋辦啊,就恁回去了?”
“回去吧,老天長眼就讓那一家人遭天譴哩!老天有眼呢,誰作惡誰行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哩。爹,咱回吧。”
爹站在那里,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感到自己渺小如同一只螞蟻啦。
白頌怕爹心里難過,便勸爹說:“這一趟咋能算是白來了呢?咱們不是在法院門口兒問了人家公家人嗎?問過了,就算了。不枉這來回的車票了?!?/p>
5
錄音機里邊的戲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沒完沒了。白頌想起小時一到了秋收之后,村里就來了戲班子。小戲不講究形象,只旦角化裝,行頭是隨身的衣帽,唱詞和道白也都是方言土語,看著親近,聽著親切。每當農閑或節(jié)日,眾多小戲班便活躍起來。無論場院內大樹下,還是草房中墻角旁,一張桌子放三五道具,一條凳子分前后舞臺,胡琴一響滿場上鴉雀無聲,戲演完了眾人仍癡癡而坐。小戲班就成了香餑餑,到哪里都有好酒好菜招待,戲演了一場又一場,這村沒演完,那村早就等著了。
可現在戲沒有多少人會聽了,尤其是像姐姐這樣的年輕人,可是姐姐卻迷上戲了。
單調的鑼鼓,敲過去又敲回來。白頌記得奶奶年輕時就愛聽戲,生下第三個孩娃后,爺爺便走了,從此再沒有消息。奶奶說他到外鄉(xiāng)又娶了妻,生了子。那年村里來了七八個人組成的班子,戲是《對花槍》。說的故事是隋末,瓦崗寨義軍的營外忽然有個叫姜桂枝的人要與老羅藝認親,羅藝拒認,反誣是楊林派來的奸細。程咬金察出其中必有蹊蹺,親往南營視察。姜桂枝終于說出原委。原來,四十年前,羅藝趕考途中發(fā)病,被河南南陽姜家集員外帶回家中調養(yǎng),其女姜桂枝一見傾心,在父母應允下,與羅藝結為夫妻。后來,由于戰(zhàn)亂,夫妻分離。羅藝因戰(zhàn)功卓著成為隋朝大將,并另娶妻生子羅成。程咬金巧妙安排,使羅藝親自出戰(zhàn),大敗于姜桂枝的花槍之下。羅藝理屈詞窮,只得認錯,結發(fā)夫妻重新團圓。
奶奶看戲時坐在最前排,戲演到羅藝不認妻子時,她氣憤地忽就站起來,沖著演羅藝的演員就罵開了。罵得話很難聽,唯一一句好聽點的,就是你對妻子這樣喪良心會遭天打五雷轟的。當時全場一陣哄笑,戲就沒法演了。隊長氣得呵斥奶奶,罵她搗亂,奶奶這才醒過神來,趕緊向那位演員賠理道歉,戲這才重開鑼鼓演下去了。
現在錄音機里放的這盤兒磁帶也是《對花槍》。若能懷里抱著孩娃兒,聽著這讓人愜意的調子,別管那畜生在外面咋折騰,姐姐也就心甘了??墒撬龖牙飬s沒有孩娃,而是自個兒一個人,擁著一床涼被子。
一年前那畜生回來,到了她的屋里,擁了她要親嘴兒。親完嘴她說:“這樣不行的,孩子見我少,就生分了?!彼徽f話。上來用牙咬住了她的肩,咬破了她,他仍不松口。說這是一個印章,蓋在這里。就像一雙鞋子,我不穿了,也要捅個洞在那里。她便無話可說了。黑暗中他不小心摸到了她的淚水,道:“咦,咋這樣?”
后來他就干脆不回來了,蓋了那個印章后,便再沒有回來過。想著想著她便嗚咽了,聒噪的鑼鼓,正好蓋住了她的哭聲,讓這夜一片熱鬧了。戲里的唱腔異常歡快,歡快得讓人擔心唱戲的人已經瘋狂:
手拉著我的兒,小羅成,你不要出口傷人,逞威風。
幾年幼少識見我不把你怨。
只怪你的爹爹羅藝,做事不通。
俺姜家集救過你父的命,我與他是結發(fā)的夫妻,怎能是虛情。
四十年朝朝暮暮我把他等,今日里千里迢迢來到這山中。
老身我今年六十一歲,我的兒呀兒,你想一想,我怎能無緣無故的認相公?
孩娃現如今就跟她有些生分了,等到他大了,也會像羅成一樣不認她做娘嗎?羅成還不是姜桂枝生養(yǎng)的,可這孩娃是自個兒親生的啊。這孩娃會忘了小時候是吃著她的奶長大的嗎?她有時候也想,不能這樣過下去了,再也不能這樣過了。這輩子還長,還長著呢。縱是他們家不讓孩娃跟著她,她也要跟他分,分開來像模像樣過自己的生活。生命還長,長得很呢。不能太虧待了自己??墒腔钌貜纳碜由系粝聛淼囊粔K肉,怎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呢?想要的話咋辦呢?打官司,可打官司他家是有錢的,有錢就可以通了天哩。都說法律是個武器,可就算是個武器也是個五百斤的大錘,她拿不動,舉不起哩。
想著想著,她又抽抽搭搭哭了。
6
這平靜的冬日里,雪下了下來,落在屋頂上、柴草垛上,落到樹梢、莊稼上。過幾天又晴了,先是樹梢上的雪掉了下來,再是屋頂上的雪化成了水,滴滴答答往下滴答。就這樣兒了,這輩子便守著這孩娃過啦!田野里的雪泥濘了道路,小道兒更難走了。毒毒的日頭曬著,她就這樣一個人蹣跚著往村子外面走。遇上一個老漢,騎著一頭毛驢,她躲在一邊兒讓他先過去。心里思量著,這個年月還有騎驢的哩!這時不經意瞅了一下腳下,哎喲,我的腳恁小了,小成三寸金蓮了。俏死了!迎頭碰見村子東頭兒的i嬸子,三嬸子遠遠地喊著她的名字,說:
“白頌兒,你這是想干啥去哩?
“不干啥,俺去縣上告狀呢,狀告俺家外頭人兒跟俺的婆婆公公。”
三嬸子噗哧一笑就沒有啦。白頌再想一想,三嬸子不是已經死了嗎?去年這個時候發(fā)的大喪,她還去林上燒了兩卷子的黃紙哩。她越發(fā)覺得蹊蹺,這事兒奇了怪啦。
打官司?打啥官司呦,那畜生有錢了,有了錢便上可通天了哩。告有個啥用哩?這時候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個衙門前了。衙門上有字兒,她仔細瞅了一遍,是哩,金鄉(xiāng)縣人民法院,是到了法院了。不知咋爹早已挫著身子站在那里,她走上前去扯了扯爹,說你還站著干啥呀,還不告狀?爹臉上泛出為難的神色。她說怕啥呀,你看見旁邊那張大鼓沒有?誰有冤情就敲那鼓就成了。爹便奔過去。奔過去……咚咚的鼓聲震著她的耳膜,爹邊擊鼓邊大喊“冤枉,冤枉……”好不熱鬧!她捂著嘴嘻嘻笑了起來了。
“升堂——”
“威武——”
她聳了一下身子,趕緊拉了爹一把,說爹爹??h太爺升堂了。升堂了。
說到這里她的心又是一顫,忘了一件事兒,忘了給縣太爺準備禮了。她慌亂不堪,四下里給縣太爺找禮品,哪里能夠找到哩?就在這個時候,爹就用手往胸脯褂子兜那兒一掏。就抓著一個活蹦亂跳的東西出來了。說閨女,這是俺的心,大補的,給縣太爺吃了吧,吃了好給你伸冤……
這時候縣太爺從大門里面慌慌張張迎出來了,縣太爺頭戴七品芝麻官兒帽。穿了一件兒鞋根兒足足有三指高的皂靴,就出來了。她往縣太爺臉上一瞅,哎喲我的娘呀,你猜是誰?是誰?是俺弟弟,俺弟弟不教書了,升任縣太爺了。爹呀爹,這一下子好啦,咱們有靠山了,有撐腰的啦,你的心也白掏啦……
醒來后白頌一頭大汗,躺在那里不能動彈,癱了似地呆了好久。漸漸地,手腳有了知覺了,身上也有了感覺了,卻仍然是硬硬地發(fā)冷,出了許多虛汗。
再聽聽錄音機,里面還在唱著,唱的仍舊是《對花槍》。到那個大團圓的結尾了,姜桂枝跟丈夫老羅藝和好如初,為了罰他,她讓老頭兒用繡花鞋自己打自己,羅藝便打了。戲曲的調子一下子歡快得發(fā)瘋。里邊唱道:
“看看你個老東西。
我說打,你就打,這事可不能當真的。
比不得當年洞房里,少年夫妻玩耍的。
六七十的老頭子,怎能再挨繡鞋底?
你要是真打我還舍不得!”
實在是熱鬧啊,熱鬧非凡。她卻好像沒有聽見,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黑洞洞的死魚眼睛,命運的無底洞,落到里面,再沒有一絲生命。
后記
姐姐是一年后的那個夏天喝了農藥走的。在之前也許跟她婆婆家里的人吵了嘴。也許沒有。事后公安機關在村里調查了許多人,都說姐姐在死之前沒有任何想不開的跡象。我們程莊許多人都說姐姐傻。又說姐夫家實在欺負人。要召集些人去大鬧一場??墒堑f,人已經歿了,縱使大鬧,又有什么用呢?
村里人都說,姐姐生得端莊,又那么年輕,她可以走的路很多,但她卻鉆了那個死胡同。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做出了這個決定,但她既然這么做了,肯定有她的理由吧!在此之前,她跟爹曾經到我工作的單位找過我一次,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那趟原本是打算到法院告狀的。我知道了這事兒之后。埋怨爹那天沒把話給我說透,又自責自己沒有詳細地問問,若不然一定會出頭為姐姐出口氣。后來過去了一段時間,我才覺悟到,即使我知道了,也未必能幫上什么。因為其實我也只不過是一條在生活中疲憊掙扎的魚,能做的也只是吐吐泡泡而已。
我沒再見過姐夫。據說在姐姐走后不久,他就把那個女的接到了家里。至于我的小外甥,我也久未見過他了。個子至少應該已經長高了一頭。如果冷不丁地讓他站到我的面前,叫我一聲舅舅,也許會讓我驚詫許久吧?
謹以此文獻給我天堂中的姐姐,尚饗!
賚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