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軍先生的《山高天遠》是一部關于5.12汶川大地震的長篇小說,屬于災難文學一類。
災難文學是一直伴隨著人類歷史的一種文學,古已有之,從廣義上講,如遍及世界許多民族的關于大洪水的神話傳說,中國的女媧補天、后羿射日等,還有當代的有關泰坦尼克號、唐山大地震的作品等,都是這一類。之所以有如此現(xiàn)象,應該在于對人類生存與命運的關注,乃是文學一貫秉承的基本命題,而人類的歷史總是伴隨著災難,從某種意義上講,人類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災難史。
人自從存在以來,就是從災難中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所以,人并不畏懼災難。這是一種只有人才具有的自覺的生命精神,它是引領人們穿越一切天難的精魂。正是因為具有這種精神,在面對強大的自然之力的時候,人才能以其微弱的力量,堅強而不絕望地直面生存困境,才能在同災難無數(shù)次的抗衡中生存下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推動社會的前進。反映和謳歌這種人之為人的生命精神,應該是災難文學的一種基本主題,《山高天遠》這部小說主要表現(xiàn)的也正是這種基本主題。
小說沒有像電影文學作品《泰坦尼克號》那樣,將最多的筆墨直接用在災難發(fā)生的當下情景之中,從而出現(xiàn)杰克和羅絲那種像“海洋之心”一般象征著永恒愛情的悲慟人心的情節(jié)描述;也沒有像影視作品《唐山大地震》那樣,以主人公李元妮和她的一對龍鳳胎兒女的心靈糾結為主線,敘寫劫后余生的生命軌跡的悲情重合,以此展開對人性的洞悉入微的刻畫。就災難文學的主題而言,《山高天遠》的切入似乎并不深,但我們并不能因此而低估這部小說實有的價值。
這部小說主要是寫災后重建。它以2008年5月12日遭到毀滅性強震的“西川縣”為背景展開情節(jié),塑造了一大批極具現(xiàn)實性的人物形象。何萬山作為一縣之長,同時又作為一個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災難洗禮的羌民族養(yǎng)育的兒子,他是這個時代的羌族人民精神的代表。災難襲來時,頃刻之間,他失去了愛妻澤珠,同所有失去親人的同胞一樣承受著難以擺脫的痛苦,但他仍然像他的祖先那樣,還是又一次卓絕地表現(xiàn)了一個堅強民族的秉性,同災難中的人們一起,扛起了像崩塌的大山一樣壓在肩上的抗震救災的責任。這是一條貫穿作品始終的主線,沿著這條主線,我們還看到:為盡一己之力向世界真實報道大震災情而赴險奔走于羌山村寨的香港女記者司徒美辰,為及時救援而傾盡全力并在第一時間將救災物質送達災區(qū)的商人李伯仲,為像當年一樣帶領鄉(xiāng)親們闖過災難而毅然還鄉(xiāng)的老紅軍、老支書何世通,還有那些與羌族鄉(xiāng)親們血脈相連的鄉(xiāng)村基層干部,甚至還有在羌山深處長期從事文化傳播而此時仍將余生之情默默奉獻于此山此水的異國老牧師……舉世皆知,5.12汶川大地震的災后工作,乃是一場舉全民之力、全國之力的大救援。不過,我們從上述這些人物身上看到,作者顯然并沒有更多地去關注那些轟轟烈烈的“大場面”,而是通過上述這些人物,將筆觸多側面地伸向了災難中的尋常現(xiàn)實:羌山村村寨寨的人們怎樣從悲痛中自己站起來,在廢墟上一磚一石地重建自己的生活,盡管也還有那么多坎坎坷坷,那么多一如既往的不如人意,但他們依然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和行為,讓這一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重新飄起了炊煙,傳出了歌聲。當然,作者也以相當?shù)墓P墨描寫了那些肩負著政府使命的上級領導者,以及一批又一批來自全國各地的救災隊伍、自愿者,他們顯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強大的國家力量和社會力量。但是,作為文學描述,作者沒有讓這樣一場舉世矚目的災后重建大救援僅僅停留在一般的來自外部的行為層面上,這正是作者更深一層所思考的地方。作者曾經(jīng)生活在他所描寫的這個西川山區(qū),同時也是災難的親歷者,他看到了這一切,理解這一切。所以,他沒有對抗震救災中發(fā)生的那些事件進行刻意的政治拔高,而且,也沒有對他努力描寫的那些人物進行刻意的藝術拔高,他只是以他最熟悉的生活現(xiàn)實的角度,如實地寫著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在他(她)們身上和身邊的事情,讓它們再次進入我們的視野。作者給我們展示的是一種普通人的“視界”,再現(xiàn)了生活的第一層面。生活的第一層面也就是人們一般所見、所感的當下現(xiàn)實存在,而正是這樣一種所見、所感,才是彌足珍貴的,因為它是生活的直接真實——幾年前,“西川”人就是這樣從災難中走過來的。作者是要告訴我們,災難中的人們,他們雖然需要來自外部的救助,但最可貴也是最重要的卻還在于他們的自我救助。這是一種精神,它自強不息,悲壯而執(zhí)著,體現(xiàn)了一種人之為人的偉大與尊嚴。
同時,我們還看到,這種精神是那樣的具有凝聚性,它從每一個人身上進發(fā)出來,匯聚成一種不可替代的力量。在巨大的自然災難面前,這種精神的表現(xiàn)是十分本真而自然的,它可以是羌族女教師澤珠“用背頂住門板雙手撐著門框”,以自己的柔弱之軀撐起生命通道,讓“她的學子”逃離死亡的那種舉動:可以是香港女記者司徒美辰站在深山教堂的臺階上,含著熱淚“向全世界現(xiàn)場直播”時悲慟的話語:可以是雪寶寨的鄉(xiāng)親為32位死難者出殯而“點燃了的柏樹皮扎成的火把”和老釋比阿日布“像石子一樣硌痛著人們的心”的誦經(jīng)聲……這里沒有任何虛飾,也不需要再作任何理性意義上的透析,它本身就是意義,只要如實地將它表現(xiàn)出來,就具有撼動人心的藝術價值。這是一種毫無私念的人的生命精神,它一直存在于人本身的生命之中,在面對災難的那一刻,它本真而自然地進發(fā)了出來。因為無私,所以,它是一種大愛:因為它是一種大愛,所以,它才能凝聚成一種不可替代的力量。在毀滅性的自然災難面前,人是那樣的渺小,但這種渺小,應該僅僅是對于人的孤獨的個體生命而言。人之所以偉大,之所以能夠從遠古一直走到今天,就在于他并不孤獨,唯其不孤獨,人才能成就自己的偉大。人的存在其實就是一種精神,但不是一種孤立存在的精神,而是凝聚著這種無私之愛的精神。這是一種“人”才具有的自覺的群體精神?!?,12”地震災難中的西川人正是依靠這種大愛無疆的群體精神,才得以走出災難,從昨天走到今天,再一路走向明天。這應該就是《山高天遠》這部小說所要凸現(xiàn)的主題的又一個層面。
還應該說到的是小說中所顯示的“文化精神”線索的問題。有人說,文學即是人的存在(人最本真的生命精神和生命理想)之學,而其精要又在于存在的沖突(存在與人本身及自然的沖突),即以其對沖突的描述來宣示人之為人的生命精神和生命理想,那么,“災難”則是一種最具有直接意義的題材。災難題材將文學的內(nèi)容推向極致,直接表現(xiàn)存在的沖突,因而,往往也就能最直接地實現(xiàn)文學的價值——以震撼人心的最本真的生存精神,召喚和激發(fā)人性的偉大與崇高。當我們這樣來理解文學的時候,就還不能不注意到《山高天遠》這部小說中所顯示的一種固有的民族文化秉性。我們注意到,作者在敘寫人們對災難的抗衡之際,還不斷地將筆觸深深地伸向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的深處,從遠古到近代,從烽火連天的歲月到那些尚未遠逝的“扭扭曲曲”的日子,同時,也以寫意式的格調,將那些山寨里的歌謠和風情大量地收入筆底。作者是要告訴我們,這里有一條存在了千百年的延續(xù)不斷的文化精神氣脈,一個民族,正是因為有這樣一條文化精神氣脈貫注于他們的生存歷程,才能夠不斷穿越災難而一路走下來,一次又一次挺起堅強的脊梁,發(fā)出不屈的歡笑。這種文化精神“氣脈”,也就是任何一個生生存發(fā)展至今的民族所顯示的本民族文化精神線索。事實上,小說中所顯示的這種文化精神線索還不止這一條。這里既有如此久遠、濃重的羌族本民族的文化風習,又有漢、藏兩個民族的文化歷史因緣,還有在此布道近半個世紀的司徒神甫所傳布的基督教文化影響。在這山高天遠的地方,這些不同形態(tài)的文化是那樣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多元文化生存環(huán)境。這是一種優(yōu)秀的文化存在。這些不同形態(tài)的文化之所以能夠在這里互相融合,就因為它們都包含著能夠在這一片天地中生長化育的精魂,她提升著人的生命精神,衍化著善良、同情、勇敢、正義和自強不息、堅韌頑強……如果說“文化”即是人類獨有的生存方式,那么,這里的人們便同樣是用這種方式在宣示著他們自己。他們以自己的文化生存方式投入“沖突”,從而穿越天難,宣示著他們自己的存在。我們可以透過小說情節(jié)所表現(xiàn)的人們的行為、觀念、意志、習俗等等,十分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人正是因為能夠創(chuàng)造文化,才從動物界中提升出來而成為萬物的靈長,也正是因為這些“文化”的存在,而且是優(yōu)秀的文化存在,人們才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與命運相抗爭,與災難相抗衡,它是一切人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所以,在這一點上,這部小說還提醒我們,不能失去這個精神家園,失去了這個精神家園,我們的靈魂便失去了最后的歸宿,那將是我們真正的災難。這是作者更深一層次的思考,因為小說在謳歌人的偉大精神之外,也還寫到了人的一些灰暗面,比如身為縣級重要領導干部的陳杰和其他少數(shù)手握權柄者在抗震救災中濫用職權,以及種種違背民意的行為,寫到了他們的權欲和物欲是怎樣在天難之中又添人災,怎樣和抗震救災的精神格格不入。這些地方,一方面言明了人的世界總是不可能一如人愿地那樣純粹,另一方面也提示我們,天難其實并不可怕,它或許可以摧毀人之外的一切,但并不能輕易地摧毀人們千百年建立起來的精神家園,而真正的“人災”就難說了。貪婪的私欲以其丑惡與污穢,污染人們的精神家園,腐蝕人們的靈魂,在大災面前,這更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倘不去除,逝者的靈魂將無法安息,而生者也將難以找回自己賴以存在的真正的家園。巨大的自然災難使“生存”——這個人之生命最本真的意義凸現(xiàn)了出來,它拉開一道純粹而悲壯的大幕,將人世間的一切尤其是人性之種種收攝其上,善惡美丑,也都將其最本真的一面凸現(xiàn)了出來,而在謳歌那些引領人們穿越天難的人之大愛的同時,也將一些丑惡的事實并無掩飾地述諸筆端,無情地加以鞭撻,并讓那些本該毀棄的靈魂也在這樣的大愛面前得到救贖,這應該是超越了前述小說基本主題的一種思考。它以人與其自身的沖突切入了一種更具本質屬性的文學意義上的生命理想的層面,雖然作者在這個層面上只是有限地使用了筆墨,但也不失為一種難得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