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2012年的一個深秋的夜晚。我背著旅行包,疲憊地上了一班火車。我一個人。我是要在火車上度過漫長的時間后,才能到站的。人們像沙丁魚一樣,被塞進任何有可能的縫隙中?;蛟S說車廂是罐頭也不為過。汗水附在皮膚上,黏黏的。當(dāng)我放開暫時屏住的呼吸時,這樣一種酸澀的味道就被我牢牢記住了。
我有一張硬座票,這多少讓我感到欣慰和幸運。身旁的婦女懷里的小孩一直不停地哭鬧,雖然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凌晨了。她不斷地向我賠不是,我只好寬慰她幾句,說不在意。這樣,心里有些厭倦的念頭也就給強壓下來了。眼皮剛一合上,小孩的哭鬧聲便又響起。車廂里的燈光并不很亮,在車窗上我看見了自己的臉。眼鏡還很方正地戴在臉上,頭發(fā)有些蓬亂,顯得不很精神,早上在家里換上的格子襯衫也不知道在哪里沾上了污漬。我埋頭審視,才看清第四顆紐扣附近的地方沾了一些咖啡漬,定是方才我不小心打翻了咖啡罐時弄的。應(yīng)該很難洗掉。好在并不顯眼。
小孩已經(jīng)停止了哭鬧,安靜地睡著了。我已經(jīng)睡意全無,只覺胸口沉悶,就去吸煙間透透風(fēng)。
走道里也都已經(jīng)坐滿了人,一些人以各種很不舒服的姿勢睡著,還有一些人邊喝著火車上提供的免費茶水,一邊聊著家長里短。走道本來就狹窄,我只好踮著腳尖,小心翼翼走過去。在吸煙間,已經(jīng)有一個中年男子在里面。我一推門進來,看見他倚著門框看著窗外不斷后退的零星的路燈光,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本不想打擾,只好倚著另一邊的門框。
不料,他突然把目光投向我,向我遞過來一支煙,“小伙子,抽煙不抽?”
“謝謝,我不抽煙?!?/p>
“不會?”
“是。”
他抽回遞煙的手,把嘴里剩下一半的煙拿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簍里。又給自己點燃一支煙。動作干脆。我并沒有覺得不自在,和他一起站著,看窗外。香煙的味道漸漸飄散在了吹過來的風(fēng)中,又被拋在了列車的身后。
很難想象,我就這樣倚著門,吹著夜晚的涼風(fēng),熟睡了過去。當(dāng)我醒來時,中年男子已經(jīng)走了。我回到座位上,天際已經(jīng)漸漸泛起了光亮。迎面走過去的女士穿著短袖,卻圍著毛線圍巾,挎著一個皮包。對于她我只是瞥一眼罷了,但當(dāng)我注意到她的棉布裙子時,還是忍不住多望了幾眼。
(二)
然而思緒的水龍頭被擰開了,我也無法再關(guān)上。不,從心底來說,我也不愿意關(guān)上。
那天見到亞格的時候,她說了什么來著?她的表情為什么那樣憂郁?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腕,可她的手卻是在不停地顫抖著的,冷冰冰的。已經(jīng)是深秋的季節(jié)了,她只是穿了一件薄薄的米色棉質(zhì)連衣裙。我真的很想把我的方格圍巾圍在她的纖細(xì)的脖子上,可是我最終沒有那樣做。亞格像個孩子一樣微笑著,好像并不覺得寒冷。她褐色的頭發(fā)短短的,張揚卻又不顯狂野。她理了理腦后和兩鬢的短發(fā),走在我的面前,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笑,撿起幾片枯葉插在我的頭發(fā)上。哪里插得穩(wěn)呢,她壞笑著往前走。
然而她臉上的快樂似乎只是稍縱即逝,被秋風(fēng)悄悄地抹去了,她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步伐也變得有些沉重了,甚至有時會停下來,靠在旁邊的樹干上,用長長而細(xì)細(xì)的手指刮著干枯的樹皮。聲音是“咔嚓、咔嚓”的,很清脆。我有些喜歡那聲音。
但她又轉(zhuǎn)過身來,向我快步走來,不,幾乎是用跑的。她用很憂傷的語調(diào)對我說話,她請求我陪她去旅行,去哪里都可以。她說如果我不陪她一起去,她就一個人找一個地方大哭,然后跳進大海里。
“淹死或淹不死什么的就聽?wèi){天命了”,她是這樣說的。并且要我在余生好好地悔恨。我答應(yīng)了,是毫無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的。
可她后來又說些什么呢?
我們上山去了,在山腰的一家小旅館住宿。清晨到達。在305號房間,我們剛放下行李,亞格怎么也不愿意在房間里安靜地坐著,一定要去附近的樹林走走。自然地,我陪著去了。她哭了,是的,她哭了。她抓著我的手,捏得真緊,幾乎要捏痛了。我就被她這樣拉著,在樹林中徘徊,邊走著,邊聽見她的哭聲。
亞格停止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時,我們已經(jīng)在樹林里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了一個小時。亞格坐在一堆枯葉上面,我在她的身旁坐下。這時她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
“不會下雨吧?聽說這一帶經(jīng)常下雨的?!?/p>
“是有這樣的說法。不過,我們大可不必?fù)?dān)心,至少這會兒不要緊。空氣還是這樣干燥的?!?/p>
“嗯。你這樣一說,我好像放心了不少。冬天好像快來了?!?/p>
“是啊,不遠(yuǎn)了。”
“你知道的,我頂喜歡冬天??晌腋矚g秋天。”
“嗯。很湊巧,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樣?!?/p>
她似乎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我一樣。
“我從前可不覺得你油腔滑調(diào)?!?/p>
“怎么說呢。我其實是個相當(dāng)正派的人?!?/p>
她被我故作認(rèn)真的表情給逗笑了。她這樣一笑,我的心里多少也輕松了些。
“跟你待在一起,就這樣靜靜地坐一會兒,心情輕松了不少呢?!?/p>
“謝謝。證明我的人生價值,多少有跡可循?!?/p>
“你能陪著我,真是太好了。如果要是讓我一個人坐在這里,我沒準(zhǔn)兒一個想不開,頭撞在樹上,也就完了?!?/p>
“這么說,你的腦海里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
“有過。尤其是感到孤單的時候,這念頭尤其強烈得厲害?!?/p>
“我如果是你,或許也會這樣想吧?!?/p>
“真的嗎?我還以為你會說,‘你的想法太荒唐了。別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自己的怪念頭里打轉(zhuǎn)。’然后大肆嘲笑我一番。那樣才對嘛?!?/p>
“很可惜,我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我既不會說你荒唐,也不會嘲笑你?!?/p>
“真的?”
“嗯。真的。”
“那好吧。”
她顯出很滿意的表情,而后,眼神又變得憂郁起來。
“摩爾,哪怕你說的這些,只是逗我開心也好?!?/p>
我并不知道該回答什么。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一定會繼續(xù)說下去,而且不停歇。我把自己的腦袋的一部分空出來,預(yù)備裝一些她的話。這是我的習(xí)慣,對于她說的話,我總是格外在意。
“摩爾,我總喜歡安靜地坐著,無論在什么場合或者什么地方。即使是和莫特在一起的場合。他算是一個體貼的好人,所以才不計較我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里,看著他們的音樂聚會。我對于聚會之類的熱鬧的場合總是喜歡不起來。若不是我特別感興趣的聚會,諸如古典樂主題的,或是抒情平和音樂主題的,我是不會去的。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喜歡這類音樂的哦。莫特什么音樂都喜歡,我可做不到像他一樣。尤其是在爵士樂上面,我們總是持不同的意見。”
亞格說到這里,就伸出手來,摸索著垂放在落葉堆上的我的手。她緊緊握住,又向我靠近了一點兒。她說她覺得可以放心的告訴我心里話。隨即她又哭起來了,發(fā)出低低的像夜風(fēng)一樣的哭聲。我等著她繼續(xù)說。
“即使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也很安靜。不是我不想說話,很奇怪,我努力地試著找些話題,但似乎很困難。我們總是長久地面對面坐好幾十分鐘,沉默著不說話。這讓我感到不安。然而,莫特卻覺得沒什么好介意的。他是個樂觀的人。這種情緒有時候也感染著我。”
她順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片枯葉。
“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關(guān)于他的最后記憶很清晰。機場的候機廳,他坐在椅子上,板著臉,一動也不動。那時,我應(yīng)該要他留下來的,是不是?我的神經(jīng)也是敏感過頭了,才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對不對?”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眼睛閃動的淚珠分明是在期待我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稍鯓拥幕卮鹗亲屓藵M意的呢?亞格也沒有不停地追問,而是恰到好處地結(jié)束了她的話。與此同時,她的冰冷的左手拉著我同樣冰冷的右手,并肩在樹林里穿行。然后,我們原路返回。
踩在松軟的落葉上,我的感覺卻是不真切的。很奇怪的感覺。我試圖在腦海里描述這一種感覺。平靜的海面上漂浮著一葉笨重的小木船,我和亞格躺在木船里,我們都熟睡著,任憑木船隨意地漂浮。當(dāng)我醒來時,亞格還是睡著的,我坐起身來,看著四周環(huán)繞著的大海。我想搖醒亞格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頰上爬著一只小瓢蟲。我拿開那小瓢蟲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片枯葉。更要緊的是,我竟握著那片枯葉睡著了。我不知道我的這感受是否有意義,我一貫堅持忠實地描述自己的想法,哪怕這是極為不應(yīng)該的。
亞格正四下里張望著樹枝上停留著的枯葉。
“枯葉也沒什么好看的?!彼蝗煌粋€光禿禿的枝干說。
“是沒有什么好看的。若是春天來,還能看見松鼠什么的。”
“松鼠?光是聽著名字就覺得是很可愛的生物了?!?/p>
“沒見過?”
“嗯。是沒見過?!?/p>
“明年春天的時候,過來這里,絕對看得到?!?/p>
“怎么這么肯定?你定是看過的?!?/p>
“算是看過。高中畢業(yè)的那年,2009年吧。在附近的旅館歇息,夜里做夢的時候見過的。它是突然地跳進我的夢里的?!?/p>
“這不能算看到過?!?/p>
“但還是很有意思?!?/p>
“是有意思。比你本人有趣多了?!?/p>
我們閑聊著,不知不覺走出了樹林。當(dāng)我們回到旅館的時候,大雨則傾瀉而下。我和亞格在樹林閑逛的腳印應(yīng)該沒有了,一切都被這雨沖刷走了吧。不知為什么,我總算松了口氣。
關(guān)于這一段回憶,我感到極為傷感。從亞格的話中,我聽到了她那時的脆弱和傷感。我也深深切切地知道了我在亞格心中所處的位置。雖然悲傷,卻最終平靜下來。仿佛一切塵埃落定。對,無論怎樣,在之后回憶起亞格時,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這樣攤開自己的悲傷,其實也不過是想安慰自己。同時,也是為了紀(jì)念亞格,哪怕是作為朋友的亞格。
如果說,在這段回憶中,是沒有清醒的人的。那么,沒錯,我們都是瘋子。
(三)
第一次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時,我感到了一些輕松和自在。雖然成績不錯,是可以上當(dāng)?shù)氐膬?yōu)質(zhì)大學(xué)的??晌也⒉幌朐谕粋€地方待上很長的時間,我需要有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生活態(tài)度。我選擇了離家比較遠(yuǎn)的城市,也很幸運的,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接納了我。
兩年后,集體寢室的生活,我卻不怎么滿意。倒不是說和其他人合不來,我自認(rèn)為是比較隨和的人。只是想有個安靜的居住環(huán)境。一來我生性不喜歡熱鬧,二來寫一些文章練筆是需要靜心的。因此我倒是很想在學(xué)校附近租住房屋,卻苦于房租太貴。
我上鋪的兄弟倒是提醒了我:
“找個人一起合租不就是了?”
沒錯。于是我在學(xué)校的張貼版上貼了廣告,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不到一天,就有一個自稱是音樂系的男生聯(lián)系我,我們約好了在校門外的“樹緣咖啡”見面。
當(dāng)我趕到時,店里只有一個男生坐在里面。我想必定是他了。
“你好?!蔽蚁乳_口打了招呼。
“哦。對不起,沒注意到你。你好?!彼仙狭耸掷锏臅?,“是中文系的摩爾?陸摩爾?”
“沒錯。名字很奇怪?”
“那倒是沒有。你該就讀物理系的。而不是中文系?!?/p>
“很遺憾,沒有?!蔽衣月月柫寺柤?,表示我的遺憾,事實上我并沒有這樣想來著。
“雖然在電話里,已經(jīng)說明過了。還是打算再自我介紹一下。莫特,音樂系的。我注意到你的廣告上明確寫著,你不喜歡吵鬧。我每天都要練習(xí)小提琴,這算不算吵鬧?”
“你不可能成天到晚地拉琴。早上6點之前,還有晚上我睡覺之后不拉琴的話,我是不會介意的。再說,你的小提琴聲應(yīng)該很動聽的。這樣一來,就沒問題了?!?/p>
“動聽談不上,不至于造成噪音的困擾就是了。至于練習(xí)小提琴的時間,我會控制好?!?/p>
一拍即合。商量好其他相關(guān)事宜后,我們決定放松下來,喝點東西,聊一點輕松的話題。我發(fā)現(xiàn)莫特是個很健談的人,這樣生活應(yīng)該不至于太冷清。我覺得我們對彼此都是滿意的。
經(jīng)過短暫的時間準(zhǔn)備行李和與房東的協(xié)商,我們搬進了一間不大的出租屋里。兩間臥室,有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和浴室,有電有水,可以說條件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我在我的臥室里的墻壁上釘了兩排木板,這樣我?guī)н^來的書就能好好地安置了。莫特覺得我們沒必要添置家具。沒有餐桌,但有一張小茶幾。沒有小方凳,我們就席地而坐。莫特買了幾個座墊,這樣就代替了凳子。
沒有住在學(xué)生宿舍里,就覺得自在多了。但我仍每天按時作息,生活很有規(guī)律。早上6點準(zhǔn)時起床,半個小時后帶好書本,在校門外的小餐館吃早餐。然后去圖書館找一些感興趣的書來讀。在8點上課鈴打響之前,走進教室。中午飯和晚飯有時也會在學(xué)校食堂解決。晚上回出租屋后,看些小說和文學(xué)評論,有時也動手寫一點兒。晚上11點左右睡下。
相比較而言,莫特的生活似乎沒有規(guī)律可循。
我的同屋和我一樣尊重彼此獨立的生活方式,只是一次,他問我,“摩爾,你的生活方式一直都是這樣嗎?”
“在我目前的記憶中是這樣吧?!?/p>
“不是住宿學(xué)校管教出來的?”
“不是?!?/p>
“那你的生活方式簡單得可以?!?/p>
“這倒沒什么。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p>
“當(dāng)然,這樣很規(guī)律。”
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關(guān)于此類的話題。
莫特每次回來時都會抱著一大摞樂譜,客廳的餐桌上很快就被這些紙張堆滿了。他就從這堆紙張中抽出一兩張樂譜,或者是拿出用訂書釘裝訂好的一疊。他把樂譜放在架子上,就開始練習(xí)小提琴了。通常,我也就關(guān)掉正在播放的CD機,摘下耳機,聽他拉琴。一曲完后,他便問我對樂曲的感受云云。通常一曲過后,我就不聽他拉琴了,而是鉆進自己的房間,從自制的書架上取下一兩本近段時間感興趣的小說。莫特拉了一會兒,就倒了杯加冰塊的啤酒給我端來了,隨后他又自斟自飲幾杯,半瓶啤酒喝完后,再從紙堆里隨手取出另一疊樂譜。莫特于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一直拉琴到我睡覺的鐘點。
在莫特好聽的小提琴聲中,我讀完了幾本小說。因為兼修了兩年日語專業(yè),便買了日語原版小說來讀,還能讀得通,其中包括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和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而我最感興趣的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在看完原本后,我又看了林少華的譯本。對此,莫特很不以為意。
“摩爾,《挪威的森林》是給女孩子看的書。”我并不做任何解釋。
莫特不依不饒,“難不成,你想做討女孩子喜歡的渡邊?”
“討女孩子喜歡有何不好?”
“說老實話,你喜歡過哪個女孩子嗎?”
“當(dāng)然?!?/p>
“什么時候?”
“高中吧。”
“高中啊,這個年齡段剛好?!?/p>
“剛好?不會是指這時候男孩子才會‘初開情竇’?”
“高中的時候,才開始懂得一些愛情之類比較高深的東西吧?!?/p>
莫特很少對我說這樣的話題。我知道莫特雖然很健談,但對于自己私人的事情卻很少提及。
(四)
某一個春日的中午,一個女孩子來到出租屋。她就是亞格。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來找莫特的。我和亞格初次見面時,她有些拘謹(jǐn)?shù)刈诳蛷d的座墊上,我問她要喝些什么時,她也只是小聲地回答道,“隨便喝點就好。有紅茶嗎?”我就是從那天起,知道亞格喜歡喝紅茶的。
她穿著的上衣的袖子是中袖的長度,顏色是米白色,和咖啡色長裙一樣是棉麻的材質(zhì)。當(dāng)時,女生們中似乎很流行這種穿衣風(fēng)格。我對于很多女生這樣的打扮并沒有太多在意,畢竟比較稀疏平常的東西,對于遲鈍的我來說是毫無沖擊力的。亞格雖然也是這樣的打扮,我卻覺得非常適合她的氣質(zhì),除此之外的風(fēng)格或許也就和她搭配不上了。
我端來紅茶時,亞格正在翻著我放在桌上的《挪威的森林》的原版小說。我在她對面的桌旁坐下,把紅茶杯挪到她的面前。她放下書,有些抱歉地笑了。
“對不起??匆姇颓椴蛔越脕砜戳恕!?/p>
“沒關(guān)系。這是日文原版的?!?/p>
“是,讀起來有點兒費勁兒呢?!?/p>
“懂日語?”
“只是一點點。你都看得懂?”
“嗯。大概吧?!蔽尹c點頭。
“有中文譯本的嗎?”
“有的?!?/p>
“對不起,能借給我嗎?實在是想看看?!?/p>
“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沒在看的?!?/p>
隨后,我們又聊了聊關(guān)于村上春樹的其他作品。大多時候,我說話,亞格聽著,偶爾說上幾句。
“我看過他的很多書?!肚衣狅L(fēng)吟》呀,《天黑以后》呀,《海邊的卡夫卡》呀,卻獨獨沒看《挪威的森林》?!?/p>
“有什么原因嗎?”
“說起來很可笑。覺得最好的書應(yīng)該留在最后面看的。當(dāng)我看完了村上的其他的書后,就打算看《挪威的森林》。卻沒有再看見這本書了。我找了很多地方,也沒找到。很可笑吧?”
“還好。只是奇怪這本算是暢銷的書怎么會找不到?!?/p>
“我也這樣想著來著。”
亞格也很健談,雖然剛開始她還顯得有些羞澀。我們像老朋友一樣邊喝紅茶邊聊天,一直等到莫特回來。
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時,那天的亞格的臉龐漸漸地變得模糊,在紅茶的熱氣中慢慢地融化開來。亞格的棉麻的衣裙卻在記憶中慢慢清晰。第一次見面對我來說,似乎很平淡。然而在一個溫暖的午后,喝著紅茶與女孩子聊天,是一件感到溫馨的事情。這點兒讓我如今想來,仍然有著一些感動。
(五)
這會兒的大雨似乎有要停的意思。亞格進了臥室。我的背包里放著新買的書,加西爾·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這時,我就拿出來讀一讀了。讀了幾頁,便覺得四周有些安靜,很顯然地,雨已經(jīng)停了。小茶幾旁邊的架子上擱著幾盤CD,我隨手拿過一盤,看了看名字,是小野麗莎的唱片《百分百波薩諾瓦》。是新出版不久的唱片,同時我注意到封面上的幾行日文,這唱片是與日本國內(nèi)同時發(fā)行的。我把旁邊的小音響打開。小野麗莎獨特的歌聲也就漸漸地充滿了整個房間。發(fā)出清新如雨的味道。我嗅著這種味道,又翻了幾頁書。
亞格走出臥室時穿著一件有小鹿圖案的長袖衛(wèi)衣,還套著一件藍(lán)黑格子外套。除此之外,脖子上圍了一條棉布純色圍巾,穿著寬肥的休閑長褲。
“我這打扮幼稚吧?”她略顯羞澀地坐在我旁邊。
“沒有啊。蠻好?!蔽疫厬?yīng)答著,邊隨身合上了書。
“在看什么書?”說著,她看了看封面,又隨手翻了幾頁。
“這么厚,夠你看很多時間的了?!彼檬种副葎澲鴷暮穸?。
“好在,我通常很閑?!?/p>
“小野麗莎的曲子?是她的聲音,但不知道曲子的名字。”
我把CD盒子拿過來,遞給她。她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空的。
“怎么沒有歌詞本?一般來說,都會附送歌詞本的,對吧?”
“一般來說是有附送的?;蛘呤悄膫€客人弄丟了?!?/p>
“這樣可不好,他應(yīng)該向老板道歉。”
“他很可能并沒注意到?!蔽冶硎具z憾地聳了聳肩。
“我想再次去那個樹林?!?/p>
“我們清晨的時候才去過?!毕肫饋喐裨跇淞謺r那傷感的樣子,我有些不忍心。害怕樹林里的什么再勾起了她現(xiàn)在敏感的心思。
“這個我當(dāng)然知道??墒?,心里想著在那里寫生說不定很不錯呢。”
“吃了中午飯再去,也不耽誤工夫?!?/p>
亞格點點頭,很明顯她接受了我的提議。于是我們就去旅館的小餐廳里就餐。
亞格選了靠窗的座位。亞格因為胃口不好,只點了一碗蔬菜拉面。我則要了一份烤牛肉和一盤拌飯。價格雖然便宜,味道卻出乎意料的好。我們都很滿意。
亞格說想一個人單獨去樹林寫生。
“不要緊哦。晚飯之前,我一準(zhǔn)兒回來?!眮喐癖持媻A,背著一個好幾處沾了顏料的帆布包,把我推進門里去。
她見我仍然有些猶豫的表情,她只好笑笑,“你去做你的事好了。你跟著我上山來就已經(jīng)太辛苦了?!?/p>
我只好聽那堆CD了,打算借此來打發(fā)兩個小時。心思卻大半沒在音樂上面。我站在窗戶邊,順著樹林的方向望過去,直到遠(yuǎn)處有些模糊的小木屋。
在擔(dān)心之余,我不禁要嘲笑自己了。于是,我收回了停留在遠(yuǎn)處的視線,很快把自己埋在音樂中了。我很想跟著那些旋律,哼出一些歌詞來,可無奈舌頭仿佛打結(jié)一般,歌詞不是模糊不清就是斷斷續(xù)續(xù)。我從前記住的歌詞也忘卻得差不多了。只好翻了歌詞本,照著歌詞又輕輕地哼了幾遍。再次聽CD時,終于覺得心中的壓力少了很多。我并不清楚這壓力從何而來,但我總算是可以及時減輕這沉重的感覺。
倚在沙發(fā)上,朦朧有了睡意,音樂就這樣一直放著。而我的耳朵里也筑起了一道墻壁,無論音樂這樣起伏變化,我無法感知到。
(六)
我將自己心中的褶皺輕輕地?fù)崞?,我很想放低自己的姿態(tài),于是就這樣做了。感受到了,感受到了,是一股清涼的夾雜著青草的味道。我的褲腳被草葉上的露水打濕。我在行走著,步伐很快,幾乎是用小跑的。旁邊的莫特挎著深藍(lán)色的牛仔帆布包,他走在我的前面,我們相差幾乎只有一步。
“哎,摩爾。你懂繪畫嗎?”
“完全不懂。也不會畫。”
“如果給你一支筆,賦予你繪畫的能力。你的第一幅畫會是怎樣的?”
“嗯?這算什么問題?”
“很奇怪,是吧?亞格有一天這樣問我。”
“你怎么回答的?!?/p>
“很簡單。我說,我會畫‘披頭士’的大幅海報。不過這好像不是她想要的答案?!?/p>
“她生氣了?”
“沒有吧。至少臉上看不出來?!?/p>
我們又走了一會兒。
“摩爾,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回答?”
“我也不知道。畢竟不是我親身體會,是不會真正了解那個本來的答案的?!?/p>
爬過一個小山坡以后,就到了溪水邊。亞格背對著我們,正在在調(diào)色板上擠顏料。我們沒有打擾她,就在她身后幾米遠(yuǎn)的地方坐下。我們也沒有聊天,也不知道該聊些什么。莫特枕著自己的胳膊,躺在草地上睡著了,微微地打鼾。
我也沒有叫醒他,就獨自一人去旁邊的小樹林散步。我并沒有意識到身后的腳步聲,只是在意著滿眼的綠色。不可否認(rèn)的是,我很喜歡這樣的寂靜的環(huán)境,雖然略顯冷清。耳朵里能聽見的就是自己平和的心跳。我很喜歡這樣。也不知道這樣走了多久,我以一定的并且有些緩慢的步調(diào)行走著。我的腦袋被青草的清香熏得有些清醒了,但意外地開始覺得有些單調(diào)。
當(dāng)腳步聲逼近我時,我才注意到。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亞格正笑著站在我的面前。
“嚇了一跳?”
“嗯?!?/p>
“對不起啦。因為想看你到底要走多久,所以就一直跟著了?!?/p>
“寫生結(jié)束了?”
“嗯。比我想象中要完成的快些呢?!?/p>
“看見莫特了嗎?”
“當(dāng)然。不過他睡的很香,我沒有叫醒他?!?/p>
“秋天似乎已經(jīng)慢慢逼近了?!?/p>
“有些樹葉的邊緣開始卷曲、泛黃了?!眮喐耠S手摘下一片樹葉。
“我想,我們可以原路返回了。再怎樣走,也走不完這樹林?!?/p>
“走不完?嗯,有道理。走的時間長了,當(dāng)然記不住走過的路,也就困在里面了?!?/p>
“你是這樣想的?”
“你有另外的想法?”
“凡事都有盡頭可言。然而在樹林里走著,心里不斷地期盼著走到盡頭,卻總也尋不到盡頭。于是心里著了慌,越發(fā)失了理性,就真的找不到盡頭了?!?/p>
我們出了樹林以后,莫特正在翻看亞格的素描本。
“水平比從前有所提高?!蹦赜糜行┗恼Z調(diào)說著。
兩人隨即都笑了,我附和著他們也笑出了聲。
陽光溫暖地照曬在我們的身上,漸漸地,在樹林中產(chǎn)生的單調(diào)之感也慢慢淡去,像月光驅(qū)散了一些烏云一般。
那時刻的我并不知道,月光既可以驅(qū)散烏云,也可以被烏云遮蔽,而且沒有定數(shù)。
(七)
當(dāng)我醒來時,亞格就坐在我的旁邊。我一躍身就坐起來了,伸手到茶幾上面,拿我的眼鏡。亞格幫我遞了過來。她的細(xì)細(xì)的手指觸碰到我的手指時,我感受到了有些涼意。
“外面又下雨了?!眮喐褡叩酱芭_邊,把窗戶關(guān)上了。先前從外面飄進來的雨把窗簾都打濕了。
“淋雨了?”
“嗯。好在,畫沒有打濕?!?/p>
“剛進屋?”
亞格的頭發(fā)還是濕著的。
“嗯?!?/p>
我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快到吃飯的鐘點了?!?/p>
“拜托你給我?guī)盹埢貋砗脝幔课蚁腭R上洗個熱水澡?!?/p>
“當(dāng)然可以。我吃了飯以后,再給你帶回來?”
“那么,謝謝了?!?/p>
當(dāng)我把晚餐帶回來時,亞格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了。
“啊。謝謝了。今天的晚餐很不錯嘛?!?/p>
亞格打開了飯盒的蓋子。
“我回來的時候,你睡得那樣熟。有做什么夢嗎?”
“夢見了我們以前一起出游的事兒。還記得嗎,那地方有一片樹林?!?/p>
“嗯,記得。我畫畫的時候,也想著那片樹林來著?!眮喐裢nD了一會兒繼續(xù)說,“很奇怪的是,回想起時,我想到的不是莫特,而是摩爾你。我自己都有些納悶?zāi)亍;蛟S,莫特在我記憶中漸漸地淡了的緣故吧。但分明,在我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他的樣子就像是一尊塑像一樣,好好地立在那兒。我在那片樹林里,無論從什么角度,都能看到他的面孔。他在對我笑著,笑得有些憂傷。又顯得那樣無所謂,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包括我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這件事。正當(dāng)我有些泄氣他的無所謂的態(tài)度時,就會想起你的形象來。不過,你可不是什么雕像,你就實實在在地坐在我的身旁,不過,你好像根本沒想要理睬我的意思。終于,我傷心地哭了時,莫特的眼睛閉上了,而你則睜大著眼睛看著我,你問我‘你為什么要哭?像個傻瓜一樣。’臉上是傷心又帶著厭惡的表情。我就哭得更厲害了?!?/p>
“一個人的時候,你總這樣想嗎?”
“也不是,夢里是這樣的罷了。夢醒了,還時不時地回味來著。”她低下頭開始吃飯。
“哎,摩爾。你怎樣看我和莫特的關(guān)系?”
“要我說實話?”
“當(dāng)然?!?/p>
“類似于戀人。仿佛不是戀人?!?/p>
“你說得沒錯。他看著我的時候,我并不覺得他在看我,他的眼神總是顯得很迷惘。所以盡管他后來說要我和他一起到德國去,我也沒有答應(yīng)。不是因為我多喜歡在這里的生活,我是很愿意改變改變既定的生活方式的。后來的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事實?”
“沒錯。不過,我現(xiàn)在沒法告訴你。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描述這個故事,我現(xiàn)在腦子亂極了?!?/p>
雨下了一晚上,天空已經(jīng)是灰蒙蒙的了。我在沙發(fā)上醒來時,已經(jīng)是清晨。我在浴室洗漱完畢后,打算去臥室,叫醒亞格。我們將出發(fā)去北邊的一個小城市,火車票是早就買好的,中午11點之前,我們就必須趕到火車站了。從這里到火車站,坐車需要2個小時。亞格的房間并沒有關(guān)上,我敲了敲,里面沒有任何動靜。只好推開門走了進去。房間里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亞格的旅行包和畫具也都帶走了。亞格自己一個人走了。我在床旁邊的寫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一本筆記本和一個大文件袋。
我打開文件袋,才發(fā)現(xiàn)有一幅人物素描頭像,是亞格的。畫紙的落款寫著亞格的簽名和昨天的日期。另外還有一張樂譜。
我坐在床邊開始讀亞格留下的信。
(八)
摩爾:
請原諒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北邊了。很奇怪吧?明明是我提出要去看看的,也明明是我硬要求你陪我去旅行的??涩F(xiàn)在,我自己一個人先走了。失信了,對不起。
我的素描自畫像就送給你了。你可以留下來做個紀(jì)念。畢競,我們這一次離別后,何時再見面,已經(jīng)是一個未知數(shù)了。說來好笑,你是我最看重的朋友,到頭來,留給你的最后的記憶卻是這樣一段奇怪的旅行。如果會給你造成困擾,我也只能說,“對不起。”說完這句話,我感到心安,因為我總是知道你會原諒我的。
莫特去德國之前,曾經(jīng)拜托我,整理并保管好他的樂譜。因為樂譜太多,似乎無法全部帶走。就是在那堆樂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他給高中的一個同班女孩寫的一首曲子。事實上,我感到很難過。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象關(guān)于這女孩的一切。于是,我開始向莫特的老朋友打聽這個女孩子,然而,沒有人能給我一個答案。事實上,我甚至覺得這個女孩子是不存在的。她只是一個符號,不,說得更準(zhǔn)確一點兒,她只是一個想象,是莫特的想象,也是我的想象而已。不是經(jīng)常有這種事兒嗎?在創(chuàng)作什么的時候,虛構(gòu)出一個人物形象來,以寄托自己的某種情感。于是,這件事兒,我并沒有放在心上。
后來,莫特告訴我這個事實,在他的遺書里。
莫特的自殺直到現(xiàn)在也是個謎。對我們來說,更是一個悲痛。因此,我沒有辦法不再理會。就在那之后的一個月,我開始尋找這個女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找到,但我想把莫特寫給她的歌親手交到她的手里。我想,莫特也是希望我這樣做。雖然在最后的字句里,他并沒有拜托我這樣做。
然而,以我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或許還不能平靜下來。我決定去鄉(xiāng)下的親戚家休整一段時間。但心里卻是無法放下這件事兒。
摩爾,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幫我繼續(xù)尋找。筆記本里,有我搜集到的資料。找到她后就把這首曲子交給她吧。一切就拜托了。
我會給你寫信的。但請不要打電話給我。我想我暫時無法和你見面。這個暫時有多長,我不知道。
對不起,信寫得凌亂,也沒有邏輯。我現(xiàn)在的手有些顫抖,幾乎握不住鋼筆了??赡芤驗榱芰擞甑木壒剩矣X得頭沉沉的,連自己的字跡都快認(rèn)不出來。希望你能流暢讀完這封信才好。
滿懷謝意和歉意的
亞格
(九)
我放下信,一歪身子倒在了床上。外面的雨淅瀝瀝地下著,混亂的節(jié)拍把我的心也攪亂了。我仿佛深深地陷進了沙里,有種灼燒感讓我的心莫名的浮躁起來,緊隨而來的是心已經(jīng)被悲痛掏空的空虛感。這種悲痛不僅來源于莫特,也來源于亞格。我被這種夾縫中的空虛感壓得有些難受,打開窗戶,看著窗外的雨簾時,心里的焦灼感漸漸地減輕了。
莫特自殺是在什么時候呢?那是在去年的冬季吧?,F(xiàn)在是深秋。距離現(xiàn)在也快一年了。直到現(xiàn)在,我對這件事仿佛沒有什么實在感。想起莫特來,還想著的是他正在德國生活,或許是在某個酒吧里,獨自一人或是和很多朋友喝著各式口味的啤酒?;蛟S在某個電影院里看著大多數(shù)人看不懂的電影,卻只關(guān)注其中幾乎沒有人懂的音樂。或許,已經(jīng)有所成就的他,站在聚光燈下,拉響小提琴的第一個樂章。
去年的冬季特別冷。雪花大片大片地砸在地上。亞格和我就踩著這些飄落在地上也碎成好幾瓣的雪花,趕去莫特家。亞格站在門口,卻不愿意敲門。我摟了摟她的肩膀,她的眼圈漸漸變紅了。雪花沾在她的短發(fā)上,像一只只枯葉蝶。我敲了敲門,莫特的母親來應(yīng)門。我們坐在莫特的房間里,像雕塑一樣地坐著,彼此沒有說話。大概一個小時之后,我們告辭。莫特的母親把莫特的遺書交給了亞格。
在地鐵上,亞格顯得疲憊。我坐在她的身邊,絲毫感受不到她呼吸的節(jié)奏。她說,呼吸得輕些,可以減輕一點兒壓抑。我也嘗試著慢些、輕些呼吸,卻反而使我?guī)缀跬覆贿^氣來。地鐵上站著的人們歡笑著,期待著將要到來的元旦。我卻希望時間倒流至我們?nèi)艘黄鸪鲇蔚哪莻€初秋。
從莫特家拜訪回來的一個月,亞格變得異常脆弱和敏感。她搬出了學(xué)生宿舍,在我的出租屋的附近,租了一個小房間。她將自己困在房間里。我并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冬天把一切都凍住了,包括時間。冬天太漫長,我終日一個人在學(xué)校、圖書館晃蕩。我不停地讀著很多書,把自己的腦子填滿,我避免想起莫特。
偶爾,亞格會和我一起去哪個街道或者是小巷散步。大多時候,亞格時很沉默的,只是在路口處,向我建議走左邊或是走右邊或是直走。我試圖緩和氣氛,會說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兒。
我猛然想起了莫特曾經(jīng)問過我,“‘如果給你一支筆,賦予你繪畫的能力。你的第一幅畫會是怎樣的?’摩爾,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回答?”現(xiàn)在,我想認(rèn)真思考這個問題。莫特,現(xiàn)在給你答案,是否不算晚。我會畫出你在草地上熟睡的樣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會感到滿意。
我以為亞格會問我和莫特同樣的問題,但是她沒有。畢竟我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是不同于莫特的。然而,離開她的是莫特卻不是我,我漸漸感到了一些愧疚。
亞格像一只安靜的冬眠的小動物,她邁著細(xì)碎的步伐,在雪地上走著,偶爾側(cè)過臉來,看在身旁走著的我。
“摩爾,有你陪我散步,真好?!?/p>
“嗯?!?/p>
“你和莫特很相似,又很不一樣?!?/p>
“怎么個相似法?怎么又很不一樣?”
“你們都是獨立而自我的人,都有自己的世界。雖然有時會孤獨,卻不會因此而苦惱。然而莫特的世界不允許別的人再次踏入,而你的世界是敞開的?!?/p>
“或許吧。人和人總是有相同和不相同之處。關(guān)于孤獨,我實在想不起該如何解釋?!?/p>
“你不必解釋。關(guān)于這一點,我可是看得很分明呢。我的朋友很少,屈指可數(shù),于是我有時就感到群體的拒絕感,這讓我多少有些焦慮。而你們則不一樣。朋友少,你就坐在安靜的角落看書,有時還興致勃勃地寫些短文。莫特就拉他的小提琴,完全不在意孤獨感?!?/p>
“你也可以沉浸在繪畫的世界啊?!?/p>
“我可做不到像你們一樣,對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我總是要伸出頭來看看外面本與我不相干的那一部分世界的。”
我淺淺地笑了。
亞格語調(diào)漸漸低了下去,“莫特這樣的人,怎么會自殺?有什么理由呢?我真不明白。真的?!?/p>
“我也不明白。這種事情,恐怕他自己都難以說清?!?/p>
“我想了很多理由,也想不出來。許是我還不夠了解他的緣故。雖然很難接受,可還是只有好好接受下來了?!?/p>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p>
冬天真的很漫長,真的,我漸漸感覺到了它的長度。凡事終該有盡頭,那么這寒冷的冬天也該會結(jié)束,也應(yīng)該慢慢地被融化掉。那堆積在心上的雪,也該伴隨著氣溫的回升而逐漸地淡出我們的視線和感覺。
(十)
我慢慢收回了思緒。這是2012年的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在火車上。我的前方是模糊的一片。我打開了亞格的筆記本。我決定盡我所能去尋找這個女孩,雖然我不知道結(jié)局是如何。很顯然地,亞格也是不知道,但她依然堅持要做這件事。她有她的理由,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清晨已經(jīng)漸漸暴露在陽光之下,雖然那陽光是淺淺的,是淡淡的,仿佛含在嘴里也無法品嘗到應(yīng)該有的微甜微澀的味道。關(guān)于陽光的味道,我想起了亞格。她說她相信陽光是有味道的。
“有什么味道呢?”
“真的有味道的?!?/p>
“該怎么形容呢?”
“我該怎么形容呢?好吧,類似于桑葚一樣的味道。微甜微澀。但你不能期待它會像咖啡一樣有著濃烈的苦澀,你也不能把甘蔗的清甜強加在它的身上。但我又知道的,不是每個人都覺得陽光該是這樣的味道。或許每個人覺得的陽光的味道都不一樣?!?/p>
我努力地呼吸,感受到了亞格說的那種陽光的味道。是的,但酸澀的味道仿佛是關(guān)鍵的,那微甜沒有引起我嗅覺的敏感。亞格的話正慢慢地向我靠近,我緊緊閉上了雙眼。
“摩爾,有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摩爾,好像站在你面前的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的我呢?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p>
“摩爾,無聊的時候,我就喝水,用這種冰涼的液體把自己充滿?;蛘呓揽谙闾?,感受著牙齒咬合的節(jié)奏。如果是你,你怎么做?莫特告訴我,‘看別人無聊的眼神就不無聊了。’很奇怪吧?”
“摩爾,你該知道西西弗斯悲劇吧?我覺得比俄狄浦斯的悲劇更折磨人呢。他永無止境,周而復(fù)始地推著巨石。而他的生命也漸漸地在其中消耗殆盡。人生或者命運真的是很荒謬呢。每次的滿懷希望都注定歸于失望,還依然不停地希望,不停地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很荒謬,又很可悲。但我們大多數(shù)都一直重復(fù)著這一悲劇呢?!?/p>
“摩爾,選修課要選修什么?我想選修‘戲劇文學(xué)’。你想選修素描?那是個苦差事哦。不過,很有趣?!?/p>
“真想做一次‘浪人’,是心靈上的浪人。對,就像是《挪威的森林》里的渡邊,可怎么看,我的神經(jīng)敏感都有點兒像直子呢。雖然我也喜歡她,但我更欣賞綠子呢。”
“摩爾,你真的很像渡邊呢。就是不怎么討女孩子喜歡。如果你再顯得健談些就好了。”
“摩爾……”
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時想起亞格時,只剩下她的發(fā)音的嘴型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消失殆盡了。從她的口型中,我依稀可辨出她在叫我的名字,“摩爾”。
亞格總是把她的心事向我袒露,她說出的話是那樣真實,這正是因為如此,我的心情才會像走鋼絲一樣,懸在半空中,卻沒有任何幫助,更重要的是,至始至終,我都是一個人。既沒有人告訴我應(yīng)該從鋼絲上跳下去還是繼續(xù)走下去,也沒有人指導(dǎo)我在鋼絲上的步伐。
而現(xiàn)在,我更是沒選擇。走下去,在這條鋼絲繩上繼續(xù)走下去,就像是走進漫漫長夜,還是走進煙霧繚繞的森林?;疖囋跊]有晴朗的清晨中緩緩前行。
(十一)
火車到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接近中午了。雖然已經(jīng)是深秋的季節(jié),但陽光照在身上,隱隱有些溫暖。我從心底感謝這好天氣。心里的一切情緒都是潮濕著的,照在身上的陽光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分量了。我在車站附近的小店里簡單地吃了午餐。雖然味道不怎么好,而且價格比通常的高出一倍多。但顯然,我顧不得這些瑣碎的事兒了,我找了一家旅店,打算暫時地安頓幾天。
旅館的店面很小,在兩塊巨大的“肯德基”和“大娘水餃”的招牌之間擠出一個小縫。我勉強從只能通過一個人的樓梯上樓,進了門,才覺得豁然開朗。旅館沒有我想象的狹窄。柜臺的女服務(wù)員看了我的身份證,面無表情地甩給我一把鑰匙,“樓上305號房?!?/p>
我打開房間后,躺在床上,聽著自己均勻的呼吸聲。說實在話,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沒有什么實在的感覺。我的一切感官似乎還停留在與亞格在一起度過的一天。我似乎還嗅到了亞格的憂傷的味道。淡淡的,有些青澀,有些生硬,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一定要我以什么樣的實體來說明的話,大概只有小雛菊的味道可以加以比較了。在旅館有些破舊的壁紙上,我看見了幾朵雛菊,它們靜靜地開放在墻角。幾朵小雛菊似乎是在微風(fēng)中擺動的。我看著看著,便覺得有了不少的生機。
我伸手觸摸到的卻只是冰冷的墻紙罷了。即便是這樣,看到這平面的雛菊時,我還是想起了亞格。亞格或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鄉(xiāng)下了。這讓我多少有些放下心來,我知道自然的悠然、和諧能使她的心平靜下來,至少不再那樣感傷和痛苦。
于是,我不再把心思放在那些雛菊身上了。我打開亞格的筆記本,在最后一頁找到了一個地址,“梅溪街305號樹緣咖啡館、藍(lán)調(diào)女孩”。樹緣咖啡館,我還記得的,我和莫特第一次見面的咖啡館的名字。
午睡后,起身洗澡,換上了干凈的格子襯衫和外套,已經(jīng)差不多是吃晚餐的鐘點了。于是我決定在咖啡館的附近先吃點兒東西。雖然初冬未至,但夜晚的氣溫也很低,尤其是吹風(fēng)的時候,我的外套幾乎抵御不了襲來的一陣陣的寒冷。那條梅溪街似乎餐館很少,在一間不顯眼的小鋪子里,勉強找到了一家快餐店。我點了一份玉米粥套餐,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開始慢慢地一邊吃著,一邊掏出手機查找亞格的電話號碼。但想到,這時的亞格是很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的,比任何時間都需要。于是只得作罷。
突然地,桌子的對面坐下了一個女孩子。她點的也是玉米粥套餐。
“請問,有人坐這兒嗎?”
“沒有,請便?!?/p>
“哎呀,玉米粥的味道是越來越淡了?!彼闷鹕讎L了一口,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一樣。
我當(dāng)然沒有在意,繼續(xù)低頭喝粥。她也不再說話,期間只是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大概是確認(rèn)一下時間吧。
大概十分鐘后,女孩離開了。我吃完后,并不急于離開,我順手拿過一份旁邊架子上的雜志,翻了幾頁。大概十分鐘后,我離開了快餐店。
走在街上時,已經(jīng)不覺得那么冷了。大概是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的緣故吧。路邊的行道樹下停著幾輛沒有上鎖的自行車。一群高中模樣的女生說說笑笑地走進我剛離開的快餐店,其中一個不小心碰倒了一輛自行車。她的表情先是很詫異,接著更加開懷地笑著,把自行車扶了起來。樹上的彩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問或幾個耷拉著,燈絲努力地點亮著,然而沒有撐多久,就悄然熄滅了。旁邊的兩個工人背著電工包,在樹下停住,抬頭,對著幾個沒亮的小彩燈指指點點。我從他們身邊走過,聞到了淡淡的煙草的味道。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很好聞。
我靠著行道樹行走著,因此并不覺得道路的狹小和擁擠。偶爾會有行人略微撞到肩膀。雖然是夜晚,然而這個城市的喧囂生活似乎才剛剛開始,很快的,我很輕松地融入到這一節(jié)拍中去,我的步伐的速度很快就和周遭的人們的步伐一致了。我此時的頭腦清醒了,像喝了剛榨好的冰爽的檸檬汁。嗅覺也蘇醒過來了,慢慢地嗅出了夜的清涼的略帶苦且純的味道,這種感覺也漸漸地沉睡在了夜的深色之中。
我甚至沒有留心到腳步已經(jīng)在流浪提琴手面前停下。我清晰地聽見了莫特的音樂。我聽?wèi)T了莫特的小提琴聲。莫特的音樂總是帶著點兒憂郁的味道,淡淡地,薄薄的,像霧一樣籠罩著正在拉琴的他。
莫特說他喜歡各種各樣的音樂,卻惟獨不感興趣特別歡暢的曲子。
“你很喜歡爵士樂、搖滾樂之類的。這也是歡暢的曲子。”
“那不一樣。表面喧囂的音樂說不定其內(nèi)在是很空虛和寂寞的,或許你要說他們都是具有反叛精神的。在我看來,反叛的內(nèi)在是一種對自我孤立的反抗?!?/p>
“多說一點兒,比較好吧?”
“在美國嬉皮士文化中,群居村的建立是一個獨特而重要的現(xiàn)象。在群居村里,人與人之間不是各自自我孤立的。而搖滾樂又是其中的主角?!?/p>
我想我大概懂了這意思了。亞格說即使聽了這樣一段話,還是始終不很明白。
亞格漸漸對爵士樂和搖滾樂有了抗拒是在莫特去了德國以后。我很難想象,對大多數(shù)事物都表現(xiàn)得很平和、寬容的亞格會把莫特房間里所有音樂CD統(tǒng)統(tǒng)放在硬殼紙箱里,并用寬透明膠帶封好。那時候,剛剛傳來了莫特自殺的消息。當(dāng)亞格做著這一切時,我站在旁邊,不知道該制止她,還是幫助她。
“摩爾,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我覺得我必須這樣做?!彼淹该髂z帶剪成適中的長度,貼在紙箱的封口處。
“對不起,亞格,我?guī)筒簧夏??!?/p>
“沒關(guān)系,你在旁邊站著就好了。你也很為難對吧?莫特如果在這兒,一定會說,‘你這個傻瓜,你在做什么?你想毀掉我最喜歡的音樂嗎?’。真慶幸,他不在這里。我這樣,像個傻瓜吧?你一定這樣想吧!”
“亞格,其實……”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大聲嚷嚷的。”
“沒關(guān)系。喝點兒紅茶好嗎?我們該休息和冷靜一下了。”
“沒錯。摩爾,你說得沒錯。我們這些天都筋疲力盡了?!?/p>
紙箱子就放在了我的出租屋里。我也沒再打開,也沒有想聽聽那些音樂。但這不代表我不想念那些音樂。
我站在流浪提琴手的面前,聽完他的曲子。一曲結(jié)束后,他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我。
“覺得我拉得如何?”
“很不錯?!?/p>
“喜歡?”
“嗯。更重要的是,我懷念起了我的朋友?!?/p>
“你們分開了?”
“在去年冬天,我剛好得知他去世的消息?!?/p>
“對不起,我很抱歉?!?/p>
“那沒什么。請不用在意?!?/p>
我把手伸進衣兜里。提琴手阻止了我。
“喜歡這曲子就夠了。錢不算什么?!?/p>
我只好笑著離開了。他又拉起了《安魂曲》。我很感激他。
(十二)
當(dāng)我來到“樹緣咖啡”時,我已經(jīng)在街上轉(zhuǎn)悠了半個小時??Х瑞^的旁邊的一家酒吧,霓虹燈只亮了幾盞。亮著的幾盞燈也有些奄奄一息了。我推開門,直接走向了柜臺。
“啊,對不起。請問,你們這里的服務(wù)員中有叫‘藍(lán)調(diào)’的女孩嗎?”
“‘藍(lán)調(diào)’?你是說‘藍(lán)調(diào)女孩’?我們這兒是有這么個人。不過,并不是服務(wù)員?!?/p>
“我如何能找到她?”
“很簡單,她通常會坐在最里邊的卡座里。今天她也在。你的運氣不錯?!?/p>
我朝最里面的卡座探了探頭,一個留著短發(fā)的女孩背對著坐著,她的面前一片光亮,很顯然,她在使用電腦。
“要咖啡嗎?”一個扎馬尾的服務(wù)員問道。
“要純咖啡。謝謝?!?/p>
我隨手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本雜志。我覺得這樣能使我的表情自然一點兒。
“打擾一下。這里有人嗎?”
“沒有。不過,請你坐到其他位置上去,可以嗎?因為在工作,不想被別人打擾到?!彼痤^來,眼鏡鏡片閃著一絲寒冷的光。
“打擾到你,實在對不起。不過,希望可以給我兩分鐘的時間?!?/p>
“你很閑?還是喜歡找陌生人搭訕?”她望了一眼我手里雜志,“喜歡摩托車?”
“啊,不?!蔽掖掖铱戳艘谎勰潜倦s志,是本關(guān)于暴走族的雜志?!笆聦嵣希沂悄氐呐笥??!?/p>
女孩的眼鏡上冷冷的光慢慢地淡去,“好吧。我給你兩分鐘的時間。聽聽看,你會告訴我有什么有趣的事?!?/p>
“怎么稱呼?別擔(dān)心,我只是覺得聊天的時候,稱呼對方會顯得比較親切?!?/p>
“‘藍(lán)調(diào)女孩’。這里的人都這樣稱呼我?!?/p>
“好吧。藍(lán)調(diào)女孩,有些關(guān)于莫特的事兒,想要告訴你。”
“莫特?你所說的……”
“你的高中同學(xué)吧?!?/p>
“是有個叫莫特的男生沒錯。能說得具體點嗎?”
“拉小提琴很有水準(zhǔn)的?!?/p>
“那就是了。不過,你是……”
“他的室友。陸摩爾?!?/p>
“看樣子,我得洗耳恭聽了?!彼压P記本電腦的屏幕放了下來。
我從背包里拿出那張樂譜。
“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他寫給你的曲子了?!彼恿诉^去。
“莫特寫給我的?那為什么他不親自交給我呢?”
“他去德國了。嗯……暫時,不回來了?!蔽覜]有告訴她全部的真相。我覺得這樣做是有必要的。
這時,我的咖啡也端上來了。同時端上來的糖罐子我也沒有打開。
“不喜歡加糖?是不喜歡糖?”
“不是。只是喜歡純粹一點兒的味道。”
“我也差不多這樣想吧?!彼似鹋赃叺目Х缺?。
“兩分鐘已經(jīng)到了。但我想喝完咖啡再走?!?/p>
“請便。不過,我為剛才對你的態(tài)度表示抱歉。”
“我接受。不過確實打擾到你了?!?/p>
“禮貌果然是美德?!?/p>
“我想我該走了。你明天還在這兒?”
“應(yīng)該吧。這些天,我?guī)缀趺刻於紒怼!彼氖种搁_始快速地在鍵盤上敲打起來。
(十三)
再次來到咖啡館時,已經(jīng)是接近凌晨1點鐘的時候了。我原以為藍(lán)調(diào)女孩已經(jīng)回去了,不料,她還坐在老地方。我向柜臺點了一杯純咖啡和一碟手工餅干,就向她走過去了。她正專注地打字,并沒有注意到我。我坐下時,她也沒有搭理我。我只好掏出手機,上網(wǎng)瀏覽了一下新聞。還是昨天的信息,沒有更新。服務(wù)員把咖啡喝餅干端來時,她連頭也沒抬一下。我自然不說話,我把餅干的小碟移到她的面前,就默默地喝著咖啡。我盡量放慢動作。在喝完第二杯續(xù)杯時,她終于抬起頭來。
“你到了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p>
“因為截稿日期是明天,所以就慌忙趕了?!?/p>
“什么稿子?很了不起啊。”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寫一些短篇的故事。拿去哄騙都市人智慧的頭腦。也順便哄騙我的胃,不讓它有饑餓感?!?/p>
“每天都寫到這個時候?”
“哪能。只是每次來這里寫,都會待到這個鐘點。有時,時間還要長一些?!?/p>
“那你怎么回家呢?家離這兒遠(yuǎn)吧?”
“當(dāng)然遠(yuǎn)。既要坐地鐵,又要坐公交車?!?/p>
“那么晚的鐘點了,末班公交車呀,末班地鐵什么的都沒了。”
“那我就在這個咖啡館或者隨便哪里打發(fā)時間?!?/p>
“比如……”
“24小時快餐店啊,24小時便利店啊之類的地方,有些書店會開門到很晚,我偶爾去那里轉(zhuǎn)轉(zhuǎn)。早上再和上班族們一起擠首班車回家休息。反正白天沒有工作需要我非做不可?!?/p>
“冬天也這樣?我是說,冬天時很寒冷,不回家好好睡覺的話,是會體力不支的。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很冷了,不是嗎?”
“你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我就多穿點兒出門啊。喏,我還有很暖和的圍巾呢。冬天的時候穿的就更厚些就完了?!彼噶酥概赃叺囊巫由洗钪膰?。
“你肯告訴我這些?”
“我認(rèn)為你是很正派的人。”
“何以見得?”
“與莫特交往頗深的人,總該都是些正派的人吧?!?/p>
“莫特是很正派。就是有點兒油腔滑調(diào)。”
“這個年齡的男生大概都如此吧?!?/p>
“你好像比我還了解?!?/p>
“說不定哦。”她輕輕地笑了,但很快收斂起來,仿佛沒發(fā)生過。只是臉上的表情沒有那樣僵硬和嚴(yán)肅了。
“我們一直待在這里?”她邊說著邊收拾著電腦包。
“那去哪兒呢?或許,我們可以在街上到處轉(zhuǎn)轉(zhuǎn)?!?/p>
“只是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感覺也很不錯。還能讓腦袋更清醒一點兒。剛寫完東西,覺得腦袋有點兒卡殼?!?/p>
藍(lán)調(diào)女孩和我一前一后,走在有些寂靜的街道上。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亞格。想起了那個初秋的中午,亞格和我一起在樹林里散步的情景。亞格那時很安靜,還保持著她溫和的性情,我們還聊過那片走不完的樹林。
藍(lán)調(diào)女孩朝我瞥了一眼,“你很心不在焉啊。和女朋友約會時也是這樣?”
“怎至于。”
“夜晚不怎么安靜啊。都這個鐘點了,計程車還在路上慢悠悠地開著?!?/p>
“總得有人送喝醉的人回家啊?!?/p>
“有一次我也喝醉了。結(jié)果就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大喊大叫了什么,我也完全沒了記憶,只是覺得心里有很酣暢的感覺。當(dāng)時只有莫特跟在我的身后,他與我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他也沒有阻止我,就那樣把我護送回家了。那時候,都已經(jīng)凌晨兩點??尚Φ氖?,我沒有絲毫的歉意。后來我問起他,我是不是很吵鬧,他說,‘豈止吵鬧,整個城市都要被你翻一個個兒。’我問他,我唱歌了沒,他說,‘唱了,特難聽。想把你扔在馬路牙子就不管了?!F(xiàn)在想起來,多可愛啊。那時的我,還有他。那卻是我們最后的記憶了?!?/p>
“為什么會喝醉呢?”
“因為音樂學(xué)院落榜了。本來我高中都一直拉小提琴來著。從那時開始到現(xiàn)在,我?guī)缀跬耆艞壱魳妨?。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所謂了,當(dāng)時可是傷心得很吶?!?/p>
“那時,你們關(guān)系很好嘛?!?/p>
“除了彼此之外,我們再沒有朋友了。在班上,我們倆是比較受排斥的?!?/p>
“會那么慘?”
“比我現(xiàn)在描述的要慘多了。至于原因嘛,就是都比較不合群的性格。結(jié)果彼此意外地合得來。班上的同學(xué)自然也不會關(guān)注到我們。這樣也好,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我們很平和地度過了高中的整個時代?!?/p>
“你認(rèn)為你們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呢?”
“很簡單。我們靠著彼此的溫暖,在自己的世界里存活下來,并且樂于享受這樣的生活。后來,由于不同的各自獨立的人生,各奔東西。從那以后,我再也沒碰過小提琴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莫特的生活,音樂只是一個空殼。但我不認(rèn)為我們是戀愛關(guān)系。”
“可他或許喜歡你?!?/p>
“也許吧。等他從德國回來了,我倒是有興趣問問他是怎么想的?!?/p>
我沉默了。
“說真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時不時地想起他。想起時,心里就是安慰。想著,至少,我不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一個異類,有人接受我,有人陪伴我,有人相信我。說起來,我有時候都不怎么喜歡自己,但對這樣的自己又討厭不起來?!?/p>
我們繞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了“樹緣咖啡”門口。
“我們又走回來了?!彼ь^看了看夜空,星星什么的亮點是看不見的。
“如果我們愿意,還可以繼續(xù)向前走哦?!?/p>
“當(dāng)然,就好像在樹林里打轉(zhuǎn)一樣。”
“確實?!蔽颐黠@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漸漸有些低沉下去。藍(lán)調(diào)女孩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這周圍的建筑不是也像樹林嗎?我從這里走到那里,然后原路返回。心里想著怎么還沒走完??捎种溃坏┳咄炅?,就會陷入深深迷惘之中,‘我接下來又該走到哪里呢?’”
我漸漸感覺到了藍(lán)調(diào)女孩和亞格出奇地相似,兩者也漸漸地融為一體。她們都心思細(xì)膩,且都善于偽裝。亞格用她的溫和掩藏。藍(lán)調(diào)女孩就是在自己的身上涂上一層保護色并使自己與他人保持一種距離,以防別人像警犬一樣嗅出她的心思變化。在她們的心里,樹林不僅僅是她們排擠內(nèi)心感傷的地方,也是她們打算卸下偽裝的場所,更是保護自己的手段。
我還是又一次想起亞格了。無可救藥地想起來了。這讓我有些惱火,因為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還沒有她的消息。
“明天我就坐火車回學(xué)校了?!?/p>
“莫特的樂譜,我已經(jīng)拿到了。謝謝?!?/p>
“我們以后還會見面嗎?”
“有可能吧。”
“有個問題可以問你嗎?”
“請便。”
“為什么,你叫‘藍(lán)調(diào)女孩’?”
“因為藍(lán)調(diào)音樂是我和莫特都共同喜歡的音樂?!?/p>
“我有點期待,可以說嗎?”
“別完全放棄放棄音樂?!?/p>
“我會考慮的?!?/p>
“莫特為你寫的曲子,你用小提琴表現(xiàn)出來,一定會有驚喜?!?/p>
“我會的?!?/p>
我們最終在“樹緣咖啡”館面前分手了。我們握手后揮手告別。我并不知道一張樂譜能帶給藍(lán)調(diào)女孩多少改變,但我依然很慶幸自己找到了她。
我抬頭看著夜空,有些渾濁,淡淡的憂傷不均勻地平鋪在那些渾濁上。我淺淺地笑了笑。在鋼絲繩上,我的腳步越來越遲疑,我的路也越走越長,卻沒了盡頭。我漸漸忘記了自己獨自在鋼絲上行走的事實,取而代之的則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隨時掉進深淵的危險。這種危險來自對無法把握的事物的恐懼。這種恐懼,可能是真實存在的,可能是飄忽虛渺的,可能是外界帶來的,也可能是內(nèi)心早已存在的。
(十四)
現(xiàn)在唯一惦念著的就是亞格了。我決定回去以后,把郵箱的郵件認(rèn)真地整理一下。當(dāng)天晚上,我就坐火車回去了。
然而,很不幸的是,郵箱里只有訂的幾份雜志和幾張關(guān)于某店新開張的廣告單。我沒有收到亞格的信件。
當(dāng)我再回到課堂時,我已經(jīng)隱約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古希臘悲劇史課剛結(jié)束,我沒有急于離開教室。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依然看著書,卻很難讓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西西弗斯的神話傳說我想起來了,關(guān)于亞格對它的解讀,我也想起來了。我開始內(nèi)心煩躁了起來。
我的信箱已經(jīng)空了很多天。
然而,這種焦急的情緒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漸漸地沉靜下來,慢慢變得透明,剩下了就是一些空殼了。我像蝸牛一樣馱著這些空殼,在校園的小道上走了很久。
當(dāng)?shù)谝黄┗湓谖业募缟蠒r,冬天真的來了。我原以為今年的冬天會提前到來,這個秋天是過得太漫長。不多久的日子,地上的雪可以堆雪人了。我踏著厚厚的積雪走遍了校園的每一條小道后,最寒冷的寒假即將到來。
寒假的最初一段時間里,我在和亞格待過的旅館待了幾天。我的房間是305號房,和那時一樣。架子上小野麗莎的CD還好好地放著,只是外殼的一個角被摔壞了。我拿出了那盤CD,靜靜地聽著。我想象著,亞格坐在我的身邊,兩只眼睛帶著一絲傷悲地看著我。她或許還會在我的身旁走來走去,去拿旁邊的CD,看里面附帶的歌詞本,會去給自己倒一杯飲料。她的頭發(fā)是濕漉漉的,但她沒有去找一條干毛巾來擦干。她俯下頭給我摘下眼鏡時,頭發(fā)上的水珠滴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集中注意力去體會那淺淺的涼意。亞格那個時候,會想什么。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當(dāng)一連串強有力的音樂把我的思路打斷,亞格的面孔,漸漸地消散開去。我關(guān)掉音箱,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離吃晚飯的時間還早,我決定去樹林看看。
我到柜臺確定閉門的時間。
“因為是冬季,閉門的時間比較早。不過在10點半之前回來比較好。晚上的樹林有些危險?!崩习迥锾嵝盐?。
“謝謝。這時候,樹林的雪怕是積了很深了?!?/p>
“對。因為,我們很少有時間去打掃。畢竟,費時費力。況且,很少有客人會在這個時候去樹林。所以積雪很厚,要小心。”
樹林里的積雪比我想象的還要厚。我只是慢慢地在里面走著,有的地方的雪可以沒過我的小腿一半,有的只是覆蓋住了我的腳背。盡管如此,走路也顯得十分費勁。于是我不再行走,只是找了一個相對平坦的空地,倚著旁邊的一棵不知名的樹,坐下。
我并沒有想起亞格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時刻。在這段記憶中,我能想起的卻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我努力地試圖想起亞格說的話,但很徒勞。我漸漸放棄了這樣一種努力。我瞇起雙眼,用模糊的視線,看著遠(yuǎn)方的樹林延伸的地方。
從對面的一團迷霧中,走過來一個人。她圍著的厚厚的圍巾幾乎把半張臉都遮蔽了。她確實是在向我的方向走來的。有些陽光射進我的眼中,變得有些恍惚不定,我覺得陣陣有些發(fā)暈。那個人將涼涼的未戴著手套的雙手放在我的雙肩上,我努力睜開眼睛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是亞格。她沖我微微一笑,雙臂搭在我的肩上,緊緊地抱住了我。我的臉靠在她的肩膀上。我很詫異,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我只是伸出雙臂摟住她的后背。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像戀人一樣。亞格緊緊地抱著我,我從不知道她的力氣是這樣大的。我感覺得到,她是因為內(nèi)心的痛苦和煎熬,才會這樣大膽的舉動。亞格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摩爾,我只有你了。雖然很難以讓人相信。摩爾,我只有你了?!?/p>
“亞格……”
“別說話,安靜地聽我說,好嗎?”
“好。”
“我是打算把這樣痛苦的心情埋在心底的。讓心底那些自我保護的力量慢慢地消融它的。可是在這樣的土壤中,那痛苦的心情去像一顆草籽一樣生了根,發(fā)了芽。在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它就瘋狂地長高、長大。它壓迫著我,使我的臉色因為恐懼,漸漸變得蒼白。家人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勁兒地問我。我只好找些話搪塞過去。我知道的,即使說出來了,他們未必能夠理解,未必能夠安慰我。于是,我就忍著、忍著,看那毒草究竟要長到個什么程度。我漸漸地疲于放抗了,直到它漸漸要充滿我的胸膛??匆娺@白白的有厚度的積雪,我真想把自己埋在里面,做一顆草籽,來年的春天,再長出一顆草來。要茁壯地生長,沒人能夠阻止,最好葉片觸到天空上去?!?/p>
“亞格,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
“因為,在這份痛苦里,你也負(fù)擔(dān)著的。更重要的是,對你有說不出的信任?!?/p>
“你不想知道那樂譜怎樣了嗎?”
“對你我是很放心的,你一定已經(jīng)辦得很妥當(dāng)了。”
“嗯。我已經(jīng)按你說的那樣去做了。”
“謝謝。”
我們不再說話,亞格只是緊緊地抱著我,她沒有哭泣,卻身體在微微顫抖。
“我很害怕,摩爾。我害怕自己戰(zhàn)勝不了那種痛苦的心情。我害怕?!?/p>
我沒有說話,作為回應(yīng),我也緊緊地抱住她。
我們躺在雪地里,依然緊緊地抱著,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以前,我希望莫特能緊緊地抱著我來著。我希望感受到他的體溫和他的味道。很奇怪,對吧。現(xiàn)在讓我獲得安全感和依賴的并不是他,而是作為朋友的你?!?/p>
“冷嗎?”
“不冷。即使躺在雪地里,我也覺得不冷。”
“我也是?!?/p>
“就這樣。我們像親密的戀人一樣,靜靜地躺一會兒吧?!?/p>
亞格伸過一只手來,撫摸著我的臉頰,她的手掌輕柔、冰冷。我握住她放在我臉頰上的手,想用我的溫度使它變得溫暖起來。
“我的手冷嗎?”她輕輕地問我。
“嗯?!?/p>
“像冰塊?”
“不是。冰塊可以變暖、融化。但你的手好像怎么樣都暖和不起來?!?/p>
亞格咬著下嘴唇,淡淡地笑了。她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
“閉上眼。”
我照做了。她在我的額頭上淺淺一吻。我感受到了有些干澀和冰涼,其中有些不確定的意味。
開始下雪了,天空中的雪花漸漸地密集了起來。我睜開眼睛,看著雪花停留在亞格的睫毛和頭發(fā)上。亞格閉著雙眼,似乎已經(jīng)睡著。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變得有些空落落的。
雪漸漸蓋住了我們,我們將被埋在雪地里了。亞格的呼吸均勻而平和。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了亞格的冰冷的雙手,然而閉上雙眼。睡意漸漸涌來,變得平坦而富有節(jié)奏。睡眠漸漸變得沉了,變得厚重了。
我似乎牽著亞格的手,走著一條長長的窄窄的小路。我們的頭發(fā)上都沾滿著已經(jīng)融化了一半的雪花。我們聽不見雪花落下的“簌簌”的聲音,我們也聽不見彼此的呼吸聲了,雖然彼此隔得這樣近。亞格張著嘴,仿佛在說什么,我聽不見,只依稀地從她的口型中,獲得信息,她說,“摩爾,對不起?!彼砷_握著的我的手,一把將我推下了樓梯。
我在快速地下墜。最后,我踩在鋼絲繩上,一陣眩暈中,我牢牢地抓住著鋼絲繩。我很慶幸自己并沒有繼續(xù)掉下去。
陽光有些刺眼,我還是瞇起了眼睛。身邊已經(jīng)沒了亞格。我在附近的樹林里四處走著,邊走邊喊著亞格的名字。這個樹林回蕩著的只是我的聲音,重重疊疊,一層的急切蓋過一層。我聽著自己的聲音漸漸變得無力了。我筋疲力盡地仰面躺在雪地里,望著被黃昏染紅的天空。我開始懷疑我遇見亞格的午后是否真實,亞格抱住我的感覺是否真實,我聽到的亞格的話語是否真實,甚至那個不確定的吻是否真實。我躺在雪地里,粗粗而沉重地呼吸,那種壓迫感又一次讓我感到無力。
我回到旅館時,老板娘說我的臉色不好。
“沒什么。只是外面下了雪,有些冷了?!?/p>
“下雪?整個下午直到現(xiàn)在都是晴著的呢?!?/p>
我看了看窗外,又轉(zhuǎn)過頭來?!盎蛟S是我記錯了?!?/p>
(十五)
在旅館住宿的第三天凌晨,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女孩站在我的門外,“對不起。能幫個忙嗎?”
“怎么了?”
“同房間的女孩子突然胃疼的厲害。麻煩背她去山下的診所好嗎?旅館只有一個值班的人,走不開?!?/p>
“我知道了?,F(xiàn)在就過去吧?!?/p>
說著,我把外套穿在身上,脖子上又搭了一條圍巾,跟著小個子女孩走出門。她打開我對面的門。
我走進去時,看見床邊趴著一個女孩,她坐在地上,左手按住胸口。她抬起頭望了我一眼。我看見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她顯然也吃了一驚。
我有些不知所措,“吃過止痛藥了?”
“已經(jīng)吃過了。但似乎沒有效果?!彼穆曇粼絹碓降拖氯チ?,幾乎聽不見。
她的臉色已經(jīng)有些蒼白。事不宜遲,我給她蓋上一床毯子,就背著她就出了門。小個子女孩拿了一把登山手電筒跟了出來。
積雪并沒有很厚,這樣我走起來會輕松許多。我盡量步子走得平穩(wěn)一些。小個子女孩快一步慢一步地走在我的前面。
我們將她送到山下的診所時,已經(jīng)是半個小時以后了。小個子女孩在診所坐休息了一會兒,就先走了。我則坐在病房外面,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4點鐘了。我也不打算回去睡覺了,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著打了個盹兒。6點鐘的時候,我決定去看看她。
她已經(jīng)醒了,正坐在床上看一本雜志。她抬頭看見是我,臉上漸漸泛紅了。
“謝謝你了。”
“醫(yī)生說怎么樣?!?/p>
“不礙事,說是胃痙攣?!?/p>
“那就好。”
“你跟高中比起來,幾乎沒怎么變。就是顯得成熟多了?!?/p>
“不止這個,近視的度數(shù)也加深了。”
“有幾句話,想告訴你的。”
“我大概能猜到七八分吧?!?/p>
“不,你猜不著。我很喜歡你哦,高中時候的那個你?!?/p>
“那么現(xiàn)在的我呢?!?/p>
“即使我說喜歡。你也不會在乎的?!?/p>
“何以見得?”
“真是個笨蛋,當(dāng)然是因為從你的眼神看出來,你的眼神讓我覺得陌生?!?/p>
“對不起?!?/p>
“我又沒責(zé)怪你。會覺得陌生,當(dāng)然是有理由的。畢竟時間是會改變每個人的。不論是內(nèi)在還是外在。”
“怎么一個人出來旅行?!?/p>
“也沒什么特別的。本來說好和室友一起的,結(jié)果,她打算去男友那里。我怎么可能攔著她。結(jié)果就自己一個人出門了?!?/p>
“沒想到,你也在那家旅館?!?/p>
“你的記性很不好。你說那個旅館旁邊的樹林,春天的時候,可以看見松鼠。我想看看,就來了?!?/p>
“那怎么冬天來?”
“這還不簡單。如果冬天也能看見松鼠的話,不是更有意思?”
我皺了皺眉,表示很難理解她的想法。
她一點兒也沒表現(xiàn)出介意。她隨手翻了兩頁雜志,“哎,我說,過兩天我們?nèi)フ艺铱窗伞S袥]有松鼠。”
她看見我有些為難的表情,突然很開懷地笑起來,“怎么?和曾經(jīng)喜歡過的女孩子單獨相處,很不自在?”
“當(dāng)然不是?!?/p>
“那就說定好了。不過,你該不會明天就離開這兒吧?!?/p>
“不會。我還打算在這里住個兩、三天?!?/p>
“那么明天吧?!?/p>
我當(dāng)然只有答應(yīng)下來。雖然她的舉動讓我很意外。
“哎,為什么你跟我說話,不稱呼我的名字呢?難不成忘了?”
“我知道了。再見,楊揚?!?/p>
“再見,陸摩爾。”
如果不是如今的偶然相遇,我?guī)缀跻獙顡P忘記了。在她看來,我或許絕情了一些。
我回到了旅館的房間。剛在沙發(fā)上躺下,敲門聲就想起了。是那個小個子女孩。
“今天凌晨的事兒,謝謝你了。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真是嚇壞了?!?/p>
“沒什么要緊的。”
“那就這樣吧。”
她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我進屋后,不禁要猜測這女孩的年紀(jì)?;蛟S她的禮貌讓我有些不太適應(yīng)的關(guān)系。我沒有想得太多,只是躺在沙發(fā)上,怎么也睡不著,只好起身,從包里拿出一本雜志來讀。很久沒有靜下心來,好好地讀書了。
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中午的時辰了。我剛把第三章讀完,敲門聲又想起了。我打開門時,楊揚站在門口,笑嘻嘻地看著我。
“沒打擾你清凈吧。”
“沒有。”
“在看書?”
“嗯。隨便翻翻的?!?/p>
“很有意思?”
“還不錯?!?/p>
“一起吃午飯吧。一個人吃飯怪傷感的。”
“你等等?!?/p>
我轉(zhuǎn)身進臥室,在褲兜里多放了些錢。
我們在旅館的小餐廳坐下。
“吃這個不要緊嗎?那個?!蔽抑噶酥杆c的炒飯里有辣椒。
“你是說這個?”她用筷子將辣椒夾出來,放在了盤子里?!澳氵€是像以前一樣很細(xì)心嘛。完全不像個男生?!?/p>
“其實男生大多數(shù)都心思敏感。只是表面要裝模作樣。”
“我沒這樣覺得?!?/p>
我埋頭吃飯,沒做聲。
“你過得還好吧?在大學(xué)里?!彼乳_口了。
“嗯??傮w上來說,不錯。你呢?”
“還過得去,就是時常為成績會掛科而煩惱。因為不喜歡現(xiàn)在的專業(yè),也就不認(rèn)真學(xué)習(xí)?!?/p>
“你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來著?”
“我以為你知道?!?/p>
“抱歉?!?/p>
“無所謂。是會計。成天就被數(shù)字圍著繞??菰飿O了?!?/p>
“聽起來不適合你?!?/p>
“不過,畢業(yè)后勉強拿一個證書是沒大問題的。所以,就抱著得過且過的態(tài)度,一方面應(yīng)付功課,一方面搞點兒自己的事兒。”
“你都在搞些什么?”
“話劇。我們學(xué)校有一支學(xué)生自己組織的話劇團。只是學(xué)校不怎么承認(rèn)。”
“名字呢?”
“名字很奇怪啦。叫個‘第三文明’。不過他們好像都很喜歡這個名字。我也漸漸有些喜歡這名字了。”
“幾個人呢?”
“人數(shù)不固定的。有時候15、6個,有時候6、7個。固定不變的就只有我們5個人。”
“怎么你就突然想著要去?你之前好像對話劇沒什么興趣。”
“是很奇怪。我看到寢室的門的把手上塞著一張招演員的廣告,我覺得上面的手繪圖案怪好看的。我就去了。他們要我隨便表演個才藝什么的,我就唱了《My way》。唱了一半,他們就接受我了。我問理由,他們說,我唱歌挺有感情的而且很符合話劇團的名字。就怎么的,我就和他們一起廝混了兩年?!?/p>
我覺得很有意思,便笑了笑?!半y怪他們會接受你了?!?/p>
“為什么?”
“看過《燕尾蝶》嗎?巖井俊二的電影。里面有提到。我剛好前不久才看過?!?/p>
“沒有。我很少看電影的。”
“是部好電影。至少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p>
“說起來,你很喜歡巖井俊二呢。高中的時候起就喜歡吧?!?/p>
“嗯。有些東西是時間不會改變的?!?/p>
“那么對于我呢?”
我愣了愣。
“我說啊,你還喜歡我嗎?”她眨了眨眼睛。
“要聽實話嗎?”
“嗯?!?/p>
“不是那樣的喜歡了?!?/p>
“對不起,不該問這個的?!彼行┠樇t。
“沒關(guān)系。難得在一起聊天。隨意一點兒沒關(guān)系?!?/p>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天空的雪花就已經(jīng)落了下來。
“哎,我說,哪天,去我們劇團看看怎么樣?”
“當(dāng)然可以?!?/p>
“你接下來有安排了嗎?”
“沒有?!?/p>
“那跟著我去吧。就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地方?!?/p>
我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下來。
清晨,按照約定,我們?nèi)淞掷飳ふ宜墒罅?。我們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卻并不是在尋找這種可愛的動物。我們想找些話題來聊,可又好像沒什么有趣的話題。于是兩個人都只好沉默著。
就這樣,大概走了半個鐘頭。楊揚時不時抓一把雪捏在手里,然而慢慢地攤開手掌。我則時不時地吐出一口氣,看著鏡片上漸漸變得模糊。
“可能真的看不到松鼠。它們肯定在冬眠。”楊揚有些失望。
“也許能看見出來伸懶腰的松鼠?!?/p>
“我也是太任性了。非要在這個時候看松鼠?!?/p>
“女孩子都會喜歡這種動物吧?!?/p>
“據(jù)我所知,女孩子們會很好奇。尤其是從小在城市長大的,比如我,就覺得好奇。但對動物卻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小的時候養(yǎng)了不少動物?!?/p>
“比如……”
“像什么烏龜啦,熱帶魚啦,小鵪鶉?yán)?,寵物兔啦,荷蘭豬啦。它們在我手上總活不過1年。我就是沒有這方面的天分?!?/p>
“天分?”
“是啊。照顧好動物的天分?!?/p>
“我不怎么喜歡動物什么的。我更喜歡踢足球。有時候和大家一起,更多的時候,是我自己一個人在空地上踢?!?/p>
“從小就不怎么合群啊,你?!?/p>
楊揚隨手折了一截枯枝,走到我的前面了。我則慢慢地跟在后面。很快,我們之間的距離保持在5步左右。
漸漸地,我隱隱地聽見在我的身后,空曠的雪地里傳來了腳步聲。那腳步聲由快變慢,響動也越來越大了,很明確的是向著我的方向。我以為是哪個游客,并沒有理睬。接下來,又很真切地感受到左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轉(zhuǎn)過身去,卻什么也沒有看見。我停住腳步,站在雪地里,心里不禁感到一陣涼意。
“哎??词裁茨??找到松鼠了?”楊揚在前面的山坡上對我喊著。
“沒有。以為是,看錯了?!蔽腋呗暬卮鸷螅涂觳降叵蛏狡律献咧?。
我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左肩膀殘留著的微微的涼意,我甚至覺得那個人是亞格。我無法確定?;蛟S那幾日的奔波耗盡了我的體力,太疲憊了,才會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感受。我不再去想,幾步追上楊揚。雪地里只有我們兩人的腳印,清晰地停留在身后,隨著我們的腳步蔓延著。
(十六)
第二天,我打點好行李,隨楊揚來到“第三文明”話劇團。
楊揚和我并排走在昏暗的馬路上。路兩邊的路燈都已經(jīng)壞掉了,只有間或一盞沒精打采地亮著。
楊揚卻出奇地安靜,一路上也沒說什么話。偶爾的話也只是感嘆冬季的寒冷。今天的冬季太漫長了,漫長得我根本嗅不到春天會來臨的氣息。
楊揚領(lǐng)著我走過一條長長的樓梯,樓梯的盡頭是一間地下室。墻壁上到處是顏色艷麗的且不規(guī)則的涂鴉。我唯一看明白的圖案是一個正倚著靠背椅靜靜地沉睡著的女孩。一頭短短的卷曲的頭發(fā)蓋住了閉著的一只眼睛。
楊揚推開大門,我緊跟著走進去。屋子里搭著一個簡易舞臺。舞臺上站著兩個人,他們似乎在熱烈地討論這什么。舞臺下的一排椅子上坐著幾個人,他們有的埋頭看著很厚的一疊稿子,有的則嘴里念念有詞。
楊揚走過去,和其中一個人聊了起來。隨后他倆向我走來。一個戴著眼鏡的高個子男生向我伸出手來,“歡迎。據(jù)說是楊揚的老朋友?!?/p>
“是的。謝謝?!蔽疑斐鍪謥?,與他的手握了一下,松開了。
“你們也太拘束了。干嘛這么正式?!睏顡P端來兩杯茶。
我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你們這是在排練?”
“嗯。幾天后,有一出演出,是在小劇院里?!?/p>
“我在里面要演角色哦。一定要看哦。”楊揚在一旁插嘴。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隨后,高個子男生站在舞臺上,喊了一聲“?!?,當(dāng)四下里安靜以后。他簡單地告訴大家,楊揚的歸隊和我的到來。接下來就說明幾天后演出的相關(guān)事宜。
三人在附近的小酒館里坐了下來。我們只是簡單地吃了些,更多的時候就在聊天,聊些聽起來很無趣的東西。然而,并沒有覺得不自在。
“一定要來看?!睏顡P不止一遍地強調(diào)。
我自然答應(yīng)了下來。
高個子男生很隨和,建議我和他同住,“雖然只是幾天時間,住旅館也有些浪費。”
他的房間意外地很整潔,有點不像男生的房間。客廳墻上掛著一幅照片。一個裸體女子仿佛是凝固的舞者。三個相互偎依的穿著黑色的寬大連體裙衫的短發(fā)女子,構(gòu)成了她身后的背景。四個女子的臉上露出著圣潔而寧靜的光芒,掂著腳尖行進著。舞者動作柔美,三個作為背景的女子隱隱透露著一些力量。四個人的面孔和身高幾乎一樣。
“那是魯?shù)婪颉た破ご牡摹秳討B(tài)習(xí)作》,是復(fù)制品?!?/p>
“沒怎么看明白其中的含義?!?/p>
“買的時候,老板倒是跟我介紹了?!?/p>
“嗯?!?/p>
“那個全裸的舞者可能代表著死亡,那三個黑衣女子代表著昏迷、蘇醒、復(fù)活的瞬間。很抽象。不過,我也不想深究。掛在屋里雖然有些另類。但不算太壞?!?/p>
晚上,我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卻毫無睡意。月光從未拉攏的窗簾縫隙中射了進來,正好照亮了墻上的照片。我盯著那照片看,漸漸睡意襲來,我合上雙眼,卻感到似乎有雙熟悉的目光正注視著我,那目光是來自亞格的。我睜開眼睛,卻什么也沒有看見。再把目光移向照片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四個女子的面孔與亞格的競出奇的有幾分相似,或許根本就是吧。亞格的臉上蒙上著圣潔的月光,卻仿佛有著憂傷,浸染得月光變得更加的冷淡。
亞格仿佛在原地不停地行走著,或者只是行走的姿勢罷了。她向前走著,卻低著頭,像是根本不在意腳下的路。我想輕聲叫她的名字,可是她又好像并沒有在意我的存在似的。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一直不停地走著,卻始終沒有走出鏡框,但她很明顯地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的臉不再朝向我了。她的目光不再注視我了。她的眼神也漸漸暗淡下來了。她的步伐漸漸地停滯下來。她掂著的腳尖卻一直保持著那樣的姿態(tài)。她的卷曲的短發(fā)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那樣可愛和小巧。
我當(dāng)然也注意到了裸露著的那個她。她左手彎曲的手指自然下垂,指向地面,右臂微微地前伸,像是要抓住身旁的什么。兩只小巧的手在月光和黑夜的映襯下,光滑而細(xì)膩。雖然我曾經(jīng)握住的那雙手有些干燥甚至有些粗糙。而相反的,我并沒有想要握住面前這雙細(xì)膩的手的想法。其實,當(dāng)我面對裸著的亞格時,是覺得有些朦朧和不清晰的。不真切,可又是實實在在地,在我面前。我甚至動動手指,就可以觸摸到她的肌膚,涼涼的肌膚,像水中生活著的柔軟的小動物的。
我剛閉上眼睛,就感覺到亞格的短發(fā)扎著我的臉,亞格輕柔的,帶有獨特語調(diào)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輕的語調(diào)仿佛不會引起鼓膜的絲毫震動。
“摩爾。好久不見了。也不知道你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p>
“如果能收到你的信件,我過得就好的無可挑剔。”
“抱歉??峙挛易霾坏健V辽佻F(xiàn)在做不到?!?/p>
“能告訴我原因嗎?”
“我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告訴你,但現(xiàn)在不行?!?/p>
“我會等著的?!?/p>
“真的?”
“當(dāng)然。”
“因為是我的信?”
“嗯。”
“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F(xiàn)在正感動得一塌糊涂。”
“你的語調(diào)有點顫抖了。”
“嗯??匆娎吓笥迅吲d吧?”
“當(dāng)然?!?/p>
“你還喜歡她呢吧?”
“還有一點兒?!?/p>
“看得出,她還是喜歡你的。”
“怎么對我說這個?!?/p>
“沒什么,想說來著就說了?!?/p>
“嗯。你還是沒變?!?/p>
“是有變化的。”
“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是胖了一點兒?!?/p>
亞格仿佛在黑暗中笑著,眼睫毛在微微地顫動。
“為什么來找我?!蔽逸p聲問道。
“想聽實話?”
“嗯。想聽?!?/p>
“想你了。不過只有一點點?!?/p>
“那也足夠了。”
“有一點希望想告訴你,好嗎?”
“你說。”
“早點回學(xué)校去吧。如果可能的話?!?/p>
“好的?!?/p>
“一定?”
“嗯。一定。”
“不問問理由嗎?”
我搖搖頭。
“無條件信任我?”
我點點頭。
我起身坐起來,看見亞格穿著寬大的黑色衣服,跪在地板上。
“怎么起來了?不睡了?”
“嗯?!?/p>
“那可不行。你快點躺下好了?!?/p>
我依從亞格,又重新躺下。
視線漸漸變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亞格一雙明亮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像螢火蟲的光,在草叢中忽明忽暗。我跟隨著螢火蟲的光,走過了一片草地,穿過了一片低矮齊腰的灌木林,來到一片樹林。那樹林的葉子是青色的,葉片的邊緣泛著一點卷曲著的枯黃色。又是一個初秋吧。我期待的初秋,就跟我記憶中的那個初秋一模一樣的樹林,我對于這些心里充滿著感激。螢火蟲往前飛著。我們在樹林里打轉(zhuǎn),漸漸地我忘了來時的方向。我忘了那片灌木林,忘了那片草地。我并不擔(dān)心,我心里依舊地期盼著我找不到樹林的盡頭。
醒來的時候,螢火蟲已經(jīng)消失了蹤跡。
旁邊的臺燈亮著,夜色只是薄薄的一層了,籠罩在空中。
(十七)
我們一行三人站在火車站門口。剛從劇場中坐公交車過來,楊揚的妝還沒有卸干凈,嘴唇上還殘留著一點口紅。
我朝著他們揮了揮手,就進了檢票口。外面的雪花已經(jīng)漸漸變沉重了,我聽見了身后雪花落地的聲音,然而我回過頭去,看見的是頭發(fā)上沾了幾片雪花的楊揚,她向我揮手。她身邊的高個子男生摟著她的肩膀。我轉(zhuǎn)過身沖他們微笑著,使勁兒地?fù)]揮手,而后,轉(zhuǎn)身。
心里的沉重感漸漸卸下,至少,我并沒有后悔和楊揚再次相逢,我更高興的是,我對于楊揚的歉疚已經(jīng)是駛過去的車輪,不會再占據(jù)我心里平坦的馬路。我相信,楊揚也是一樣。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每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都是從旅行開始的,又是隨著旅行的結(jié)束而最終消失,只留下些許或?qū)庫o或悲傷的味道,我把這種混合的味道稱為記憶。我的每一個記憶的造就將決定著我下一個記憶。我不知道下一個記憶是什么,但我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的準(zhǔn)備,無論是什么,我都會認(rèn)真地把它打包好,并且小心翼翼地放進我的小匣子里。即使或許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會想到拆開來看,里面究竟有著什么。
(十八)
清晨,我出門晨跑,回來時在我的郵箱里,看見了一封信。雖然沒有署名,但我還是肯定那是亞格的信件。信封上的地址是我沒聽說過的。
隨信一起寄來的是一張照片,是亞格和家人坐在湖邊垂釣的照片。亞格戴著寬帽檐的帽子,揚著臉對著鏡頭,笑得很輕松。旁邊的她的表兄則在展示他的成果??雌饋?,亞格過得還不錯。我于是放下心來。信封里還有一本歌詞,是小野麗莎的《百分百波薩諾瓦》的歌詞本。我翻開第一頁,在右下角寫著一行小字“亞格2012”。我又翻了幾頁,就放下,繼續(xù)看那封信。
摩爾:
好久不見。請原諒我現(xiàn)在才給你來信。
很高興,我現(xiàn)在能提筆,老老實實地坐在桌子前寫信了,就在前幾天的時候,我還有些握不住鋼筆,我不能抑制心臟無節(jié)奏地狂跳。說來很好笑,一想起你來,心里就緊張個不得了。我并不是害怕把自己的心事展示給你,對你,我是不擔(dān)心的??墒窃绞沁@樣想,越覺得面紅耳赤。
我現(xiàn)在的生活雖然很單調(diào),倒還是很愉快,且放松。從我的照片里,你也能看出來。對吧?
歌詞本是費了好大的勁兒從別人那里要來的,本想自己留著,放在我的小匣子里。又惦記起我們一同去的旅館的那房間里的沒歌詞本的唱片,也就沒狠下心來。一并寄給你。倘若,你有時間,再去的時候,把歌詞本放進去好嗎?這樣就完滿無缺了。
還有,在這段時間里,我常在夢見你呢。夢里,你的胡子鋪滿了整個下巴,看起來很可笑。心里惦記著,就提醒你的胡子。更多的時候,我夢見我們在那片樹林里散步,我坐在你的身旁,看見你睡著時閃動的睫毛。而且,我們還說了好多沒頭沒腦的話。
看來,我有點想見你了。
我知道我們總會再見面的。具體是什么時候呢?我們一起期盼它的到來吧。等到想念滾成一個雪球從山頂滾到山腳下,該是我們見面的日子了哦。
期待和你見面的
亞格
我放下信的同時,焦灼的心也暫時平靜了下來。收到信的我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樣想念她了。雖然我依然期待我們見面的日子。
在鋼絲繩上,我得到了喘息的一段時光,顯得久違和珍貴。雖然是我一個人在走著,但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恐慌和孤獨。我會不停地繼續(xù)走下去吧。我不再期待看見盡頭了。我很坦然地接受我的命運了。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日歷顯示2012年12月31日。啊,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外面的陽光充足,天空卻有些提不起精神。
沉悶地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手中捧著的咖啡杯中升騰起一片寥寥的云煙,悠悠地附在天空一角。豆?jié){機的插頭一端在插座里露出一半,旁邊的杯子里的豆?jié){剩下半杯。風(fēng)吹動著窗簾,窗簾膨脹起來,像蝴蝶的翅膀不停地擺動。陽光冷冷的但也不是溫情地照耀著房間最狹小和陰暗的角落,墻紙上的小花紋漸漸在陽光的呼喚下,顯出了本來鮮亮的顏色。還沒有整理的被子,一角觸著地面,像是羞澀的初吻。
我站在房間中央。墻上的掛鐘緩慢而從容地響了12下。那聲波傳進我的耳朵,依稀覺得仿佛是小野麗莎的歌聲。我站在房間中央,風(fēng)靜靜地吹著,輕柔,像是亞格伏在肩膀上,我撫摸著她的短發(fā)。我站在房間中央,天空開始飄雪了,但動作緩慢,用了大約1分鐘經(jīng)過我的窗前,落下,很快就停滯在半空中了,不是一片雪花,而是所有的雪花。剩下半杯的豆?jié){的煙霧定格著它的輕柔的姿態(tài)。窗簾像姑娘撩起的裙角,就那樣被一只無形的手牽拉住,不再動彈。墻上的掛鐘的時針和分針重合著指向12點,我等待了5分鐘,兩個指針沒有任何的移動。
我抓過圍巾,圍在脖子上,出門去了。
我沖下樓道,來到街道上時,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保持著定格前一瞬的姿勢。天空中沒有一絲風(fēng)。我穿過這一群塑像,向著街道的盡頭走去。我粗粗地喘著氣,盡量調(diào)整好呼吸。我不知道這世界怎么了,至少,我現(xiàn)在所處的世界究竟怎么了。我實在無法想象。
我的手指觸到著些人像上時,感受到的是光滑的,像石膏一樣光滑的表面。我無意中碰落了旁邊一位先生的眼鏡,那眼鏡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以后,在地上,碎成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片。漂浮著的雪花幾乎要迷住我的眼睛。我懷疑著自己的感覺,聯(lián)系著前一段時間我的反常表現(xiàn),我真希望這一切不是真實的?;蛟S等我平靜下來一切又都恢復(fù)了正常,正常得像我的因恐慌而失去血色的臉一樣,真實可靠。
我穿過人群,跑進了一片樹林。
樹林里的風(fēng)在微微地在樹頂上空盤旋,輕輕地低吟著。雪花簌簌地砸在我的頭頂,不一會兒,頭發(fā)上沾滿著雪花了。但我的狂跳的心臟終于慢慢恢復(fù)了正常的節(jié)奏。我傾聽著心臟現(xiàn)在有力的跳動,渾身卻顯得無力起來。我躺在雪地里,仰望著天空和那些尖尖的樹頂。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眼皮變得沉重起來。我漸漸感受到了雪花的重量,但又時而輕巧的像是浮在我的上空,卻又觸到了那涼涼的感覺。我閉上眼睛,天空的顏色是黑色的了。我努力地想在雪地里擺出一個“大”字,這樣能舒展好我的身體,可無奈手腳變得笨拙起來。我的頭偏向一側(cè),漸漸地忘記了自己身處的境地。
我的一只腳懸空,另一只腳則顫巍巍地踩在鋼絲繩上。我的身體快要失去平衡。我望著前方,鋼絲繩的深處,亞格和莫特正在向我揮手告別。藍(lán)調(diào)女孩和楊揚則站在角落里,用略帶傷感的眼神看著我,她們張著嘴,好像在說,“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蔽蚁蚯胺缴斐鲆恢皇直邸N业纳眢w開始下墜,緩慢地而又實在,我聽見了,莫特的小提琴曲在左耳邊響起,右耳邊小野麗莎的歌聲輕輕地吟唱著。我平靜下來,慢慢地下墜著。
我感受到了雪花和陽光,我聞到了青草的清香和一杯不加糖的純咖啡的苦澀味道,我看見了幾個沒有亮的小彩燈,我看見了墻上的那幅照片,我看見了楊揚嘴角沒擦拭干凈的口紅。真的,天空是藍(lán)色的,下著雪的天空是藍(lán)色的。我卻沒有接近過它。每次躺在雪地里,伸出雙手也無法觸碰。
我還在繼續(xù)下墜著。盡頭在哪兒呢?我不知道答案,沒有人能給我答案。盡頭應(yīng)該就在前方吧。到達盡頭的時候,就一切都結(jié)束了吧。天空離我越來越遙遠(yuǎn)了。樹林中彌漫的枯葉的味道使我心情舒暢起來。我不想到達盡頭,因為我不知道盡頭的深處又會有什么。
(十九)
“你已經(jīng)醒啦?!?/p>
我睜開雙眼,亞格坐在我的身旁看著我。她抱著畫夾,手上沾著點兒顏料。
莫特站在旁邊遠(yuǎn)眺著風(fēng)景。
“你們都在?。俊?/p>
“對啊。我們一起出來遠(yuǎn)足的,不是嗎?”亞格邊說著,邊收拾著畫具。
“這家伙還沒睡醒。你居然在草地上睡了這么久?!蹦爻业哪X袋拍了一下。
樹林里沒有雪,只有一片片邊緣已經(jīng)泛黃的樹葉。
我掏出手機,手機顯示著2011年10月4日。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回到了城市。三個人去電影院看了電影《阿飛正傳》。
阿飛孤單一人的身影正慢慢地向著樹林深處移動,背景音樂舒緩而憂傷地響起。這時,我的聽覺開始重復(fù)著那一段阿飛的臺詞:“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fēng)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p>
在影片的結(jié)尾處,坐在列車上的阿飛看著窗外的一片樹林,喃喃地自語:“以前,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便會飛到死才落地,其實它什么地方也沒有去,那只鳥一開始便已經(jīng)死了?!?/p>
回到我和莫特的出租屋后,就一頭扎進了我的房間。我尋找著亞格給我寫的信。沒有找到。亞格的筆記本也不知去向。房間的墻壁上掛著我的自畫素描像。只有那本《百分百波薩諾瓦》歌詞本還好好地放著。我翻開第一頁,右下角有一行小字“陸摩爾2009”。
我躺在床上,已經(jīng)沒有了氣力。
莫特?fù)Q了兩張爵士樂CD。我認(rèn)真地聽著,漸漸地睡了過去。我終于從鋼絲繩上落下,我終于找到了鋼絲繩的盡頭,在盡頭的地方,一切都結(jié)束了。
(二十)
我再次來到高中畢業(yè)住過的那家小旅館,已經(jīng)是2012年的深秋時節(jié)了。清晨到達。我一個人。我在柜臺領(lǐng)到了305號房間鑰匙后,我把歌詞本遞給老板娘。
“對不起。以前住宿的時候,帶走的?!?/p>
“這個嗎?我都不記得了。就拿著留作紀(jì)念吧?!?/p>
“我想去樹林里走走。”
“中午飯呢?”
“當(dāng)然在這里吃。”
樹林中的落葉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我踩在上面,卻沒有實在的感覺。樹枝上,一只松鼠飛快地跑過。我慢慢地走向樹林的深處??萑~在我的身后飄落。
“再怎樣走,也走不完這樹林?!?/p>
“走不完?嗯,有道理。走的時間長了,當(dāng)然記不住走過的路,也就困在里面了。”
“我從這里走到那里,然后原路返回。心里想著怎么還沒走完??捎种?,一旦走完了,就會陷入深深迷惘之中,我接下來又該走到哪里呢?”
“凡事都有盡頭可言。然而在樹林里走著,心里不斷地期盼著走到盡頭,卻總也尋不到盡頭。于是心里著了慌,越發(fā)失了理性,就真的找不到盡頭了?!?/p>
原來鋼絲繩的盡頭是無法走出的樹林。秋風(fēng)將落葉卷入空中。我聞到了青草的味道。有點單調(diào),有點寂寞。我聞到了陽光的味道,類似于桑葚一樣的味道。微甜微澀。它沒有像咖啡一樣有著濃烈的苦澀,沒有甘蔗的清甜。不是每個人都覺得陽光該是這樣的味道。每個人覺得的陽光的味道都不一樣。
我閉上了雙眼,躺在厚厚的落葉上,像躺在雪地里。我嗅著陽光的味道,沉沉睡去。
(綿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2011級1班)
薦稿/趙策編輯/海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