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吳江先生,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或者說得準確點,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我為什么這樣說呢?先看看他任過的職務:“文化大革命”之前的中共中央的理論刊物《紅旗》雜志的編委,中共中央黨校的哲學教研室的主任、理論研究室的主任、黨校的第一副教育長,離休之前還掛職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是該院的副院長。再看看他寫的書:《工農(nóng)聯(lián)盟問題》、《中國資本主義經(jīng)濟改造問題》、《歷史辯證法論集》、《認識論十講》、《哲學專題二十講》、《當代社會主義若干問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來龍去脈》、《民主與政黨》、《中國社會主義新路向》、《中國封建意識形態(tài)研究——儒家學說評說》、《馬克思主義是一門大史學》、《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溝通論》、《吳江論集》、《冷石齋沉思錄》、《冷石齋憶舊》、《旅港時評》、《思想力的源泉——哲學專題十九講》、《十年的路——和胡耀邦相處的日子》、《中國的新路》以及2009年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的《當代中國思想家文庫·吳江文稿》三卷等。還有他在20世紀70年代末的時候所做過的兩件事:一是真理標準的討論,最初在中央黨校展開,《光明日報》所發(fā)表的那篇劃時代的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就是他最后修改定稿;二是反對“凡是派”的、發(fā)表在《解放軍報》上的、并被新華社轉發(fā)的、影響全國的那篇文章《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原則》也是出自他的手筆。讀他所寫的這些文字,我不得不承認,他所秉承運用的哲學確實是一門斗爭哲學。
他最初與《書屋》聯(lián)系是通過陳四益兄(原《瞭望》周刊的副總編輯)。四益兄轉來他的稿子《林海行》,經(jīng)編輯后作頭條發(fā)表在1998年第四期“其人其事”的專欄。文章主要記敘了1961年7月間,他隨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考察東北林區(qū),想要弄清楚“大躍進”在各方面造成的損失。文章回憶了劉少奇一路上如何“神態(tài)凝重,不多說話,好像心事重重,與地方領導人談話時提問尖銳,并要求他們直言無忌,如實反映問題”。而他自己的插話和對一些問題的評語更觸及不少當時的禁區(qū),如中國的農(nóng)民就是好,遭受這樣大的災禍也不起來造反,只批評共產(chǎn)黨昏睡三年,如今總算醒過來了;又如“大躍進是七分人禍,三分天災”等。這些后來(“文化大革命”)都成了劉少奇“反黨反革命”,否定“大躍進”的罪狀。他吳江則幸虧所在機關的“造反派”未就此事追究他而沒交代和揭發(fā),僥幸逃過了這一關。這是一篇短文章,也就兩千多字吧,寫得卻是很扎實。
接下來,就熟了,不是打電話,就是有書信:
周實同志:
上回通電話后,寫成兩篇文章,一篇《平心論胡適》,已提交《炎黃春秋》,他們預定四月份刊出。一篇《論自由主義》,就寄給你了,請你們考慮。這個問題,目前大家關心,但寫起來又不容易,我姑且試一試。我只能將我寫的初稿寄給你(只此一份),字體潦草些,請諒。你們如果考慮可用,是否排出一份清樣送我校改?你們有何改進意見,亦一并寄來。專此即祝
新年好!
吳江
2000.1.5
在此之前,《書屋》雜志曾就自由主義的問題發(fā)了一系列的文章,如郜元寶的《若有所思:魯迅與中國現(xiàn)代自由主義》、謝泳的《我們有沒有自由主義傳統(tǒng)?》、劉軍寧的《自由主義如是說》、謝有順的《自由主義處于弱勢的時候》、高增德的《且說北京大學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趙誠的《自由主義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張志揚的《“自由”為什么中斷了?——紀念“五四”》、林賢治的《五四之魂》、李慎之的《重新點燃啟蒙的火炬》等。在我和他的通話中,他也認為這是中國處在世紀之交的一場重要的思想論爭。于是,我就約請他能否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寫一點這方面的文字。他高興地答應了,文章很快就寫來了,寫了將近八千字。我也將我拜讀的感覺,通過電話告訴了他,改稿很快又寄了回來:
周實同志:
打印稿今天收到,當天改畢。至于“附記”是昨天才完稿的,正好一起寄你。此文我自感還有一些見地,可能引起一點討論,這也是好事。因為這個問題太需要討論了。為了避免有人挑剔,我把文章搞得學術化一點。至于“附記”,我還擬趁此答復一位同志的意見,諸希斟酌。即頌
編安!
吳江
2000年1月21日
此文最后改定后,題目是《自由主義新論》,將近一萬兩千來字,發(fā)表在2000年第四期的《書屋》上。在他的這篇文章中,我最喜歡他引用的馬恩著作的三段話:
第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篇文章,就是《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這篇文章說的就是要向普魯士政府爭取人民的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反對無理的書報檢查和思想鉗制。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你們贊美大自然悅人心目的千變萬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fā)出同樣的芬芳,但你們?yōu)槭裁磪s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這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要求思想上百花齊放。
第二,恩格斯一八八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致格爾?!ぬ乩麪栃牛刂赋龉と俗约宏犖橹胁荒芟麥缪哉撟杂?。他說:“批評是工人運動生命的要素,工人運動本身怎么能避免批評,想要禁止爭論呢?難道我們要求別人給自己以言論自由,僅僅是為了在我們自己隊伍中又消滅言論自由嗎?”(見1971年中文版《馬恩全集》第37卷,324頁)
第三,一八九四年一月九日,恩格斯致朱澤培·卡內帕和迪阿諾·馬里納的信,答復他們要求“用簡短的字句來表達未來的社會主義紀元的基本思想”時,恩格斯寫道:“除了從《共產(chǎn)黨宣言》中摘出下列一段話外,我再也找不出合適的了:‘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見1974年中文版《馬恩全集》第39卷,189頁)
他通過這么三段話清清楚楚地說明了無論你是資產(chǎn)階級還是你是無產(chǎn)階級面對自由這兩個字都存在歷史的共同性。這種所謂的共同性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就是個人自由,第二就是言論自由,第三就是思想自由。無此三者就沒有自由。馬克思和恩格斯都非常重視這種自由。他的文章寫得明白,這是他的文章的特點。
此之后,我又約他針對知識時代的來臨談談中國知識分子從五四到今天成長的經(jīng)歷和命運。他又高興地答應了。稿子又很快寫來了。他又問我讀后的意見,我也談了自己的感受。改稿又很快寄來了:
周實同志:
茲將《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和境遇》一文的第二稿寄上,在我就算是定稿了。你們若準備用,請照此排校,也不必再送清樣了。如不用,告我一下即可。你們的刊物各方面令人喜愛,很有特色,望千方百計辦下去,即使走波浪式起伏的路程。專此即頌
文祺!
吳江
2000年6月9日此文,《書屋》最終未用,什么原因,可想而知。他即將稿轉投發(fā)在廣州的《同舟共進》之上,后又選入謝泳編的《魯迅還是胡適》一書。
我也將我寫的東西不揣淺陋地寄給他看,他總熱情地給予回信:
周實同志:
謝謝你寄給我高水平的藝術品。我這個“文藝逃兵”很久沒有讀這類藝術品了(周實注:年輕時他喜歡文藝,據(jù)他自己說1938年他就是帶著上魯迅藝術學院的念頭奔赴延安的)。從《人彘》到《殛》我分二三次讀完。這是十闋悲歌,唱盡人間“殘酷”(周實注:我寄了十個描寫中國酷刑的短篇給他)。人家正在攻擊中國人無“人權”,你偏偏用詩的語言來表達中國民族的“殘酷”史實,除《殛》之外,大致都是歷史事實。《人彘》一篇是寫得最有功力的,也最顯出人間的慘劇。而作者卻說“一個人的不幸,不論多少原因,都是咎由自取”,恐怕有些不公正吧。至于你說萬里飛云,萬里來,萬里去,“它們能飛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倒是歷史真實。不僅屈原、李斯皆飛不出這片疆土,連神話中的鯀也飛不出這片疆土。但從史實來看,最殘酷的冤劇還是袁崇煥之死,袁之死比岳飛之死要慘烈得多,而史界對此卻一向表現(xiàn)出淡漠,我們從說唱中和舞臺上從未看到過他的形象。你寫劉伯溫(周實注:我與董宇峰合著的《劉伯溫》三部曲),為什么不寫一寫袁崇煥?你是詩人(周實注:我曾寄過詩集《剪影》給他)、小說家兼通歷史,指出屈原是被“定殺”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想來不是你杜撰的,我想這種可能性極大,不知你能否將根據(jù)示我?十篇中,客觀上,方孝孺那個老頭子還有若干可愛相。“殺了方孝孺,天下的讀書種子絕了”。不管哪朝哪代,知識分子確實輕易殺不得?!皣牢鹬撩汀?,此之謂也。你的小說《劉伯溫》還有沒有存貨,如方便,請贈我,但也不必勉強,我只是想詳細認識一下這個“浙江老鄉(xiāng)”。今年北京熱得出奇,從武漢回來的人說,那個火爐子倒比較涼爽。天氣確實是變了,請多注意。
敬禮!
吳江
2001年5月29日
周實同志:
又讀到你的令人發(fā)顫的大作(周實注:我又寄了十個描寫酷刑的短篇給他),與“美文”相反,是叫人恐怖的。第一篇《臏》,孫臏原為孫賓,對我還是新知識,鬼谷子為他改名,倒是害了他。我最近剛從山東淄博考察齊文化歸來,在田野里親眼見到齊故都及稷下學宮遺址,還游覽了齊長城遺址,均揀了紀念石回來。山東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大省,可惜他們犯片面性,只記著孔圣人,忘記了輝煌今古的齊文化。我這次是想去促使他們對此有所醒悟,去掉片面性,恢復百家爭鳴精神。孫臏名揚海內外,他們也忘掉這位老祖宗了。聽說馬陵道在今聊城一帶,朋友勸我去看,沒有精力了,回來看到你的描寫,倒補上了這課。你說這類“鬼事”寫到二十就不再寫了,也好,還是寫詩吧。“詩者,持也”,要堅持下去(我不解“持”作何解),尤其要解決繼承古體詩的問題。目前這種新詩好像不大有人看,完全寫舊體也不好,能否把兩者融合起來?我也請邵燕祥同志這么做(周實注:邵燕祥,當代詩人,晚年多寫雜文、隨筆),他說愿試試,但至今沒有作品問世。你們合力解決這個問題吧!如何?即致
敬禮!
吳江
2002年11月1日
邵燕祥是當代大詩人,要解決也是他解決,跟我又有什么關系?我知道他是開玩笑,順手查了一下“持”,原來出自《文心雕龍》:“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圣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币馑即蠹s是說詩人寫詩要注意思想的雅正,要有順美匡惡的諷諫。寫的作品要質樸,應該避免淺薄輕浮。詩人要本著自己的性情,才能寫出好的詩來,才能建立起自己的風格。
不編《書屋》后,不久即“內退”,生性害怕麻煩人家,與外界就少了聯(lián)系。后來,又做“兄弟文化”,那是一家出版公司,于是,自然重新拜會文壇上的各路英雄:
周實同志:
賀年片收到,謝謝。多少有點出乎意外,以為你在認真做詩人了,不想在出版集團還有你的大名,并稱可策劃編輯圖書,好像又是個經(jīng)濟人了。我老了,八十七歲了,除了仍動動筆以外,上網(wǎng)之事離我甚遠(周實注:我邀他上一家我當時正在做的網(wǎng)站)。我既不上網(wǎng),又不看網(wǎng),所以離時潮更遠了。你走后,《書屋》仍然寄我,但我已無力作貢獻了。殘軀倒能勉強維持。你有何見教,可隨時函示。
吳江
2005年1月12日周實同志:
虧你還記得我這個老廢人,以所編刊物寄贈(周實注:我寄了一本新編的圖文結合的《咔嚓》攝影叢書給他),與其說贈以知識,不如說贈以友情。刊物內容我竟大部分不懂,唯你寫《母親·父親》一篇我讀了,但仍似懂非懂,而且懂得的不是令尊父母,而是你這個人:“天地之間,只容得一個英雄!”(周實注:這是我那篇文字中的一句話,原話是:“那個時代,天地之間,只能容得一個英雄!”)你這個人的處境也可想而知了。我今天已八十九歲了,不久了,難得還能通幾回信。前些日子鄧力群出了一本書,其中提到我,我回他一信,現(xiàn)在趁回信之際,順便寄你一閱,這也算是人間風景。即祝
新年快樂!
吳江
2006.2.18
周實同志:
你送我的兩種木刻畫已收到,十分感謝你還記得我,并送我新年禮物,使我感動。你不愧為性情中人。我今年大病一場,“心?!?、“心衰”一齊襲來,住院三月,以為必然奄忽,不想竟然漸愈。對我這個九十老人來說,上天還算慈悲。我大概還要再有半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復原。想想這把歲數(shù)的人,生病也是十分正常的事,無須計較得失。你的情況諒好,工作順心嗎?為念。祝福新年。
吳江
2006年12月19日
我認真地拜讀了他給鄧力群的信,那是一封很長的信,確是一道人間風景。而我所做的那家公司,那家“兄弟文化”公司,最終又因各種原因還是沒能生存下去。
(作者單位:湖南省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