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對黑暗做好準備,在我們白發(fā)蒼蒼的時候,我們會將你完好地交給下一輩?!?/p>
——題記
地圖確為神奇之物,它盡可能地把不可能的事物呈現(xiàn)在人的面前,讓我們對遠方產(chǎn)生幻覺。比如在新疆旅行,我能在地圖中發(fā)現(xiàn)隱藏在每一個地名背后的差異,察覺出那穩(wěn)固、持久的文化心態(tài)背后永不重復(fù)的表情、姿態(tài)與鄉(xiāng)音。就如同現(xiàn)在,對于一個地處偏遠的高山牧場而言,不在于幾個或幾十個奇景,而在于它對你提出的問題——能給予答復(fù)——
此刻,那拉提草原正清晰地答復(fù)著像我這樣一個遠道而來的行者,用每一個細部作著索引。
那拉提位于新源縣境內(nèi)。我在伊寧市聽說這個地名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就決定要去那里。
每一個地方都有它形成的理由。地理學(xué)家照例把那拉提的形成,歸因于是發(fā)育在第3紀古洪積層上的地質(zhì)運動,它東南接那拉提高嶺,勢如屏障,西北沿鞏乃斯河上游谷地斷落,地勢大面積傾斜,山泉密布,森林茂密,莽原展緩起伏,還有氈房點點,畜群云移,被人們譽為“空中草原”??罩胁菰Q的由來是和它2200米的海拔有關(guān)系,自古以來就是哈薩克族牧民的夏牧場,也是世界四大河谷草原之一,舊譯為“納喇特”,在維吾爾語中的意思是“陽光照耀的山坡”。
很多年前,當(dāng)我初涉游牧世界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內(nèi)心還十分明亮,當(dāng)我聽到“那拉提”這個名字的時候,我覺得它就是住在我心中的光明之神,它神采奕奕,朝氣可感,端坐在那里,就像一個真正的牧人那樣。沒有預(yù)感到,接踵而來的是這個牧人帶有濃重的宿命意味,它步履蹣跚,神情悲傷。
那個時候,在那拉提的大草原上,哈薩克族人的生活與別處牧人的生活沒什么不同。他們自古以來就有一種以大地為家的習(xí)俗,并從本能上信任大地,在他們看來,大地已經(jīng)是很好的家了。
那個時候,大地的傳統(tǒng)就是自由,沒有邊界。你可以朝著任何一塊牧地行進。在這個遼闊的沒有邊界的高山牧場上,塵土已在下界,空氣中透著蔚藍的寒氣。他們感覺哪里好就躺在哪里,身體喜歡哪里就占領(lǐng)哪里。一切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一切牛羊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他的道路,他的時間,他的床鋪,他的家。
但是它太大,太寬闊,最后是它淹沒了人,人離開了,消失了。
那些牧人,是這個世紀最后的古人。
那拉提的左面
那拉提草原的美,在很多的文章中多有涉及。
有一個作家朋友,在他的一篇文字里這樣寫道:“在那拉提草原上漫游,生命是多么的值得——阿肯們對彈唱歌是自然的事,在一個正午,在這樣美好的牧場上,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淋濕是值得的;在一座哈薩克族牧人的氈房喝一碗奶茶是值得的;在一個清晨,走兩公里山路迎面看見一座雪山是值得的;在一個寒意襲人的夜晚,沿著遍布卵石的河邊走,腳被崴了,仰頭看見滿天的繁星是值得的;被牧場高原的陽光曬得臉蛻皮是值得的;聽一個年老的牧民用聽不懂的哈語說起他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同樣也是值得的。”
當(dāng)我終于在一個陽光充沛的正午抵達那拉提景區(qū)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先前一直處于一種能指和所指早已不發(fā)生關(guān)系的語言當(dāng)中。比如,讓我意外的是,我從想象那拉提的美妙文字出發(fā),顛簸千余公里,最后,卻到達了一個大眾化的旅游景區(qū)。
那拉提草原到處是人流浩蕩,車流滾滾。我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商業(yè)圈包圍了這里,各式各樣的百貨和旅游攤子、飯館——人造的木質(zhì)回廊出現(xiàn),柏油馬路出現(xiàn),鑲瓷磚的水泥房子出現(xiàn),賣礦泉水和方便面火腿腸的小賣部出現(xiàn),賓館出現(xiàn),蹩腳的小型雕塑出現(xiàn),四川小飯館出現(xiàn),關(guān)系曖昧的紅男綠女出現(xiàn),門票價格表出現(xiàn)——
后來得知,那拉提草原已成為新疆最為出名的景點之一,當(dāng)?shù)卣M軌虺蔀檫@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
而那拉提空中草原,比想象中更大更開闊。
一個軍旅打扮的中年哈薩克族男子在招呼剛下大巴車的游人:“上車去看看雪山吧,坐我的吉普車去,花費不多,每人180元?!?/p>
天陰著,將雨未雨。在旅游大巴不遠處的停車場上,我看見了綠色山坡之上的宮殿似的雪山。上面是藍得恐怖的天空,像世界之初的那個樣子。我看見了一個開始。因為我看見的就是無數(shù)時間之前就“這樣著”的世界。它開始之后,再沒變化過。我一時間無法說出那個感受。我啞默,冷風(fēng)結(jié)結(jié)實實地滲透了我的語言。看見了它,我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什么也說不出的人。
山坡的下面,是數(shù)個白色氈房,這些氈房是那拉提旅游區(qū)單為游人開放的“家訪點”,它們帶著對牧區(qū)生活模仿的痕跡,像一杯杯鑲了金邊的黑咖啡杯,一個緊挨著另一個。每一家都完全不同,有民族服飾照相點,有哈薩克族氈繡展示點,還有為游人免費提供奶茶的氈房——但這個“家訪點”實際上并不免費。氈房的主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更多的是哈薩克族婦女。這些哈薩克族婦女腰間挎著仿皮小包,熟絡(luò)地用漢語與游人討價還價,嗓門很大。要是你無意中拍了她家氈房里的物件,或者人什么的,她就會找你理直氣壯地要錢。若是遭到游客微弱的抗拒的話,她們會吐出一連串讓你聽不懂的臟字來——遠道而來的游人沿人造的木橋走到這里,會為這些場景而迷惑。
據(jù)說,十幾年前,哈薩克族牧人還不會做生意,沒有什么商業(yè)意識。游人進了他的氈房,問他氈房門口曬的奶疙瘩多少錢賣?他說不賣,你吃嘛。游人不好意思了:3塊錢給10個奶疙瘩?牧人歡天喜地的對他說:好嘛,你要我就賣嘛。游人又大著膽子問:那——兩塊錢你給不給賣?牧人還是歡喜的表情:好嘛,你要我就賣嘛。
就這樣。一輛輛旅游的大車運來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從速度,時間,到餐桌,水泥,汽車,鋼筋,玻璃瓶子,歌舞廳,塑料袋,電視天線還有計算器。如果它們需要,大自然就只能讓步。
這種事情在新疆大地上如火如荼,今天人們發(fā)現(xiàn)一塊尚未開發(fā)的草原,馬上推土機、水管等就跟著來了。
所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索然,加深著我的酸痛和失望。
草原打開自己,就在我的對面
我在那拉提的空中牧場上漫游,草原打開自己,就在我的對面。
但我仍頑固地尋找那昔日的草原——我沒在這里見到草原,而真正的草原則在自己的名字后面任意起伏,或枯或榮。既在歌謠之外,又在其中。
牧場一角的馬場上,呈現(xiàn)出熱鬧的交易場面——很多的游人在這里挑選合意的馬匹,要在草原上馳騁——當(dāng)然也是有價的,一個小時60元。馬主多是哈薩克族男孩。都是附近牧場上的孩子,他們在這個短短的旅游高峰期努力掙得他們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
我在一個16歲哈薩克族少年艾肯的慫恿下,騎著他三歲的棗紅馬,四處溜達。我們沿著一條河道,漸行漸遠,把喧鬧的人群拋在了身后。牧場越來越開闊,山花爛漫,草場安靜,人影稀少,雨水和陽光出沒無常,眼中所見,并不隱匿起來。
近兩個小時后,一座狹長山峰出現(xiàn),而且牧道深深,羊群以及牧道上大畜的糞便的反復(fù)出現(xiàn),讓我意識到可能是到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地方。騎馬走在這座狹長的山峰上,我看見坡底下是一個很開闊的盆地,白色的氈房,還有牛羊多了起來,讓我確信,這是一個哈薩克族人聚集的村落。
隨即,我的疑惑從艾肯那里得到了確認——這的確是一個哈薩克族人聚集的夏牧場。但是,因地處偏遠,少有外族人來到這里。
走過山坡一個拐角,山巖角上有一大堆壘砌得整齊的石塊、卵石堆,靜靜地安放在那里。
艾肯看我一臉的疑惑,便對我說,哈薩克族牧人因為常居住在大山深處,他們極少見到山外的世界和山外的人,牧人們早上騎著馬兒出了氈房,把羊趕到草肥水美的牧場,然后就和著翻毛皮大衣,躺在柔和或熾烈的陽光下,看著羊兒吃草。牧羊人大多是與他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們揀來附近山上掉下來的石頭,壘砌在他曾經(jīng)牧放過羊的地方,算是牧放記號:今次羊吃過了,下次不再來這里,待草長高后再來。
我無法描述我和艾肯在一起的下午:剛下過雨,整個草原松弛下來,白日之光被光線調(diào)暗了。牧場的水汽涼而濁重,青草鋪成的路面濕乎乎的??諝鈳硪环N黏稠,我的皮膚上,由水而起的顫栗在游動。就是在這條濕重的牧道上,有羊群在徘徊,孩子在奔跑。風(fēng)拂過樹枝,幾片葉子落在草地上,牧場上閑臥著數(shù)不清的牛羊、白色的氈房星星點點,每家都彼此貫通,沒有圍墻……
這個時候,一道巨大的彩虹正不可思議地挾帶著七色光,橫跨草原。隱約,寬闊而又清晰。
太美了。
我略微有些吃驚,仿佛一個想象中的人,不動聲色地突然降臨。
我的目光因而變得柔軟、明亮。仿佛與牧場上的氈房,與奔跑著的孩子、牛羊一起達成了默契。
我被這連綿的牧場,這牧場上的人,還有白芝麻般撒在大地上的羊群和氈房所迷惑。大尾巴羊從肥綠的草叢中露出頭來,善良地看著我,有一個牧羊人指著遠處的氈房,要我去他家喝奶茶——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此刻,那拉提草原的生活正分成兩半,兩邊差別很大,左邊是供游人參觀游玩的旅游區(qū)。而在山坡的右面,卻是哈薩克族牧人們世代生活的家園,牧民的日常生活就在這里展開。因為中間隔著一座不算矮的山包,使慣于“到此一游”的游人們止步于它的難行之處。不過,有些熱愛旅行,以搜藏各種地名為癖好的旅游者一輩子數(shù)次來到這里,也可能對于這近在咫尺的真實的牧人生活一無所知。但有一些人則是例外。
比如現(xiàn)在,棲居在那拉提景區(qū)對面的這片牧區(qū),有幸看到它的人將會看到,它的美感是這個地方的土著人供自己的呼吸用的芳香之氣,是那拉提草原整體之中一個氣韻生動的局部。它的存在本身都不是為了取悅或滿足自身的,并無意獲得大小文人的精神嘉獎。所謂時光靜好,歲月無情獲得了永久的遮蔽。
再往前走了一公里多,牧民的氈房越來越密集。遠遠地,在靠近山坡的一處牧場上,我看見數(shù)百個哈薩克族人在移動,圍觀著什么。當(dāng)我走近他們,看清了,他們是在做“巴塔”儀式。一位哈薩克族長者雙手平懸在胸前,手心朝上,頭顱向天,嘴中道出虔誠的話語,那聲音樸素而又深沉,像深蘊著力量,使整個“巴塔”的氛圍有一種神秘莊嚴的宗教氣氛。旁邊的人群不分男女老幼,也紛紛雙手朝上,跟著他的舉動念念有詞。然后,長者雙手向臉,輕輕撫摩,迅速放下。
我發(fā)現(xiàn),部落里的哈薩克族老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個個都是樣貌端然,威儀具足。
哈薩克語中的“巴塔”(bata)意為“禱告、祈禱,祝福、祝愿”之意。哈薩克族人一生中會接受無數(shù)個巴塔,也會給予他人許多的巴塔,尤其是老人,也許他們目不識丁,但常常說出靈活風(fēng)趣、情真意切、優(yōu)美動聽的巴塔語。
據(jù)說,古代哈薩克族人在每年第一聲春雷響起時,人們要邊敲打氈房,邊祈求全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牧業(yè)豐收。當(dāng)新月升起的時候,人們會祝禱:
“我仰望新月,我仰望安康,
我又看到了往日般的時光,
過去的月份承蒙你的恩典,
新的月份里還望渥澤恩光”。
巴塔儀式結(jié)束后,幾位年老的哈薩克族婦女臉如黑炭,被很多人簇擁著,她們的表情非常古老,一種世界以外的樣子。她們可真老啊,老得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齡,老得似乎只有神才知道她們的存在。
還有,我注意到,她們衣著上的刺繡圖案有一種古老的燦爛,在帽飾純白的基調(diào)中,刺繡上的紅色花草啊,還有珠寶的飾品啊,在她們的身體上閃爍著光芒,像古代一樣,這些飾品閃爍的不是珠光寶氣,而是那些美麗的石頭自古以來就在大地上與神性、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
當(dāng)我看見她們時,內(nèi)心就被觸動了,這種觸動于我很遙遠。我好像又回到了對世界充滿好奇和陌生的少年時代。她們的存在,使喧鬧的人群的一隅有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靜默。
在這里,人們帶來了五光十色——山坡上積雪的白,服飾袖口上的黑,旅游區(qū)的灰塵,頭頂上烈日的黃,那拉提草原的綠,牧馬毛皮上的暗紅——那些年老的哈薩克族男人,穿著節(jié)日盛裝,走路的時候,表情中都透著一種樸素的傲慢。因為,他們的祖先也是這樣的走。
我猶如置身于失去的歷史與時間中。在人群中像一個異教徒。如果民族一詞在習(xí)慣上先以衣飾來劃分的話,那么,我在此刻,在這里,我還真成了少數(shù)民族了——而且還是唯一的一個。我的鼻孔里灌滿了陌生的氣味。
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這時,我聽見有人用漢語對我說:“你好?!?/p>
一個老者拍拍我的肩,對我微笑。
在哈薩克族牧區(qū),微笑是看不見的一部分。
阿吾勒:傳統(tǒng)宗族社會中的一個隱喻
這位老人叫切肯。
“你是誰的孩子?是我們那拉提草原托哈里部落的嗎?”
切肯老人問我。此刻,在這片牧場上,就我一個異族人。
看我一臉疑惑的樣子,切肯老人笑著對我擠了擠眼睛用漢語說:“我知道你不是的。”
后來,我在這樣的場合中認識了來自新源縣年輕的哈薩克族女孩,她叫阿依登,她對我說,從新源縣到那拉提的一路上,牧民見了她總是要問這句話,意思是你是哪一個部落或氏族的。
她說,在過去,我們哈薩克族人有一個習(xí)慣,陌生人見面時,總是要相互詢問所屬部落,氏族。哈薩克族人中流傳著一句俗語:不知七代祖先名字的人是傻瓜。而能背誦許多祖先名字的人被認為是聰明人,會受到尊重。
所以,我們哈薩克族的老人們都非常地清楚自己部落的世系關(guān)系和七代祖宗的姓名,只要說出同一部落,同一氏族的名稱,他們就知道血緣關(guān)系的遠近。如果說不上,則被認為是孤兒而受到冷落。
要知道,在“阿肯”彈唱比賽中,有的“阿肯”專問對方的祖源姓名,直問到對方答不上來而取勝。你知道嗎?有的“阿肯”一口氣可以說出自己30多代祖輩的名字,這真令人佩服。
切肯老人說,今天在那拉提草原上的數(shù)百人大聚會,是為了一件大事情。這個大事情就是那拉提草原托哈里部落的人第一次聚在這里,為200年前曾經(jīng)的部落首領(lǐng)搞一個紀念活動。
他指了指一頂氈房上三個擺放好的畫框,告訴我畫像里的主人公依次是托哈里部落的首領(lǐng)沙浩,沙浩的妻子熱斯布布,以及他們最小的兒子。
一張畫像就是一個遺址。這里保存了記憶,由此讓他們進入回憶。
我在沙浩的畫像前站立,并長久凝視:那應(yīng)該是一張沙浩中年時的模樣,明亮的前額,嘴角深沉,鷹鷂般的雙眸閃爍著強悍、坦蕩和樂觀的光彩。
在我看來,臉是一個人的瞬間袒露。好像有這樣的一個說法:“臉是通向無形的門?!比藟阎懽釉谧⒁曇粡埬樀臅r候,不能不感到驚恐不安,因為,臉首先是給神看的,注視一張臉就是在注視神。
——但肯定這是一張杰出的臉,他的臉上有著寬闊的愛和寬闊的笑。還有一種飽滿的沉默,如同這天色將黑時刻的風(fēng)。具有這張臉的人必須在歷盡人世滄桑世事后以巨大的毅力,把這種品性當(dāng)作內(nèi)心的宗教一樣去恪守。因此,我懷疑被普遍認為是美德的“單純”是不是一種虛構(gòu)狀態(tài)——它是那么的虛弱和脆弱。
切肯老人說:在過去的年代,哈薩克族牧民都有自己的“阿吾勒”,“阿吾勒”也就是牧民游牧部落的意思。但是這個“部落”不是隨便可以落戶的,只有血緣關(guān)系最親密的人家才能成為成員,一般十幾戶到20多戶人家集居在一起。由于牧民常年轉(zhuǎn)場流動,部落也不完全固定,所以只要大家集居在一起的地方,就稱之為“阿吾勒”。
實際上,阿吾勒是傳統(tǒng)宗族社會中的一個隱喻。它幾乎成為哈薩克族人智慧在精神的岔路口上的一個契約。如此,當(dāng)一個姓氏變成了一個家譜,一戶人家變成了一個部落,無數(shù)的名字像成熟了的谷粒紛紛散落——
比如,哈薩克族血緣關(guān)系越近,關(guān)系也就十分密切。這種氏族血緣關(guān)系聯(lián)合體的形成,是由特定的生產(chǎn)方式和生產(chǎn)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是為了適應(yīng)游牧生活的需要。
由于“阿吾勒”是親密血緣關(guān)系的組合體,所以大家團結(jié)得十分緊密。無論誰家有了困難,大家都會主動去幫助。在搭氈房、搟氈子、打羊毛、剪羊毛、剪馬鬃、抓山羊絨、小畜藥浴等勞動中,男女老少齊出動,共同完成。
每個“阿吾勒”都有一個部落首領(lǐng),哈薩克族人稱之為“阿吾勒巴斯”,“巴斯”是“頭兒”的意思。這個“巴斯”一般由“阿吾勒”中的一位德高望重、經(jīng)歷豐富的人擔(dān)任。牧民的搬遷時間、地點、搬遷順序都由“巴斯”來安排。
在牧場上,白天,男人外出放牧,女人在家織補,刺繡。在夏牧場上,除了無數(shù)個歌舞活動和節(jié)日外——還有誕生禮,搖籃禮,四十天禮,騎馬禮,割禮,婚禮,葬禮等一些禮儀活動,大家也一起參加。
由于有了阿吾勒這種組織形式,大家相互照應(yīng),并相互監(jiān)督一些違約違章的事情。對喪失勞動力的老人和孤兒都要照顧和收養(yǎng)。所以在哈薩克族中沒有乞丐,如果哪個部落和氏族出現(xiàn)了乞丐,那是整個部落和氏族的恥辱,并受到輿論的譴責(zé)。如果出了英雄人物,同樣要受到部落、氏族的愛戴和尊重。
就像他們曾經(jīng)的托哈里部落首領(lǐng)沙浩,以自己優(yōu)美的品格與秉性,把整個部落的人團結(jié)在一起,抗擊外敵,還有難以數(shù)計的天災(zāi)人禍,帶領(lǐng)他的族群們一步步地走到了現(xiàn)在。
如今,現(xiàn)代生活已經(jīng)在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隨著定居化政策的實施,作為哈薩克族部落制被廢止了。作為部落的實體雖然沒有了,但是,部落作為觀念和記憶還在哈薩克族人中存在著。比如,在哈薩克族牧業(yè)點的選舉活動中,部落關(guān)系的影響是鄉(xiāng)政府竭力要防止的。
不僅如此,部落觀念更實際的意義是,千百年來,哈薩克族人一直遵循著部落、氏族外婚的戒律:七代之內(nèi)禁止通婚。如此,在這個部落的哈薩克族牧民當(dāng)中,沒有一戶是夫妻為同一部落的。
尋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切肯老人拿出了一個破舊不堪的本子。紙上的字都是用哈薩克文寫就,規(guī)范而整齊。老人告訴我,這是托哈里部落的一個史志,它記錄了這個部落初成時他們記錄下的家譜來路,每個重要的人,還有發(fā)生在這個部落200年來的每件大事。是這個部落的人一代代寫就并傳下來的。
尋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對于托哈里這樣一個部落來說,家族,有如一個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龐大系統(tǒng),老人們一輪輪地死去,小孩子一茬茬地誕生,逝去的人的隊列漫長,看不見首尾,在時間中如同漸行漸遠的馬蹄聲一樣。當(dāng)他們逆著時間行走,祖先就像陌生人一樣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他們的面前,他們都與托哈里部落的某一個時間刻度有關(guān)。
那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綿延感——所有的人名都真實地存在于帳房和大地,好像一聲呼喊,那些遠遠散落在各處的,與名字相連的人就會一一回應(yīng)。
我看著這個本子,不敢動手去摸,這個本子的紋脈混合了這個部落的氣脈和表情,它所承載的故事令我這樣一位歷史的探秘者驚喜,迷惑。
在切肯老人對家族的講述里,那畫像上的色彩,也在此刻變得飽滿、豐富和艷麗起來,如同種子遇到了豐沃的田野,它拔節(jié)的細微聲響無不體現(xiàn)著一個被人遺忘了的主題,而在這個部落的歷史被塵埃封鎖的時候,好像戲臺的大幕正在鑼鼓和掌聲中,被“嘩”的一聲拉開。幾百年來發(fā)生在這個部落里的歌笑,以及莊嚴神圣,還有在歲月中積累著痛苦和快樂的吾土吾民們,他們在此刻,已交織混雜成紙頁上的眾聲喧嘩。
探索那拉提草原哈薩克族托哈里部落的源流,我在一種難言的情愫當(dāng)中。比如,今天這樣一個近千人的部落聚會,那些分散到各處的人,怎樣會在同一時間,來到同一地點的?
要知道,在如今的現(xiàn)代社會,哈薩克族人的家族觀念早已不像從前那樣具有明確的空間感,他們不再聚居于同一個牧區(qū),而是分散到了各個地方——那拉提,新源,特克斯,伊寧,烏魯木齊,還有人舉家遷到了毗鄰的哈薩克斯坦。他們在外形,口音,見識和秉性中有著萬千的差異。只有先閱讀這部家譜,只要與祖先建立起了聯(lián)系,才能從中看出一些血脈的線索來。
他們從最親近的老人開始,逐個打聽下落,其結(jié)果,得到的是一個個陌生的名字。這些名字與某些熟悉的稱謂相連,也是與自己家族的血脈連接點相連——如此,他們渺小的個體,就會被放置在整個家族深遠的背景中。
讓我暫時越過細節(jié),把目光留在結(jié)果上。
阿依登的母親是新源縣的一位退休中學(xué)教師,叫馬娜卜汗。馬娜卜汗說真沒想到,今天在牧場上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這些人都是跟自己一樣,曾經(jīng)在新源縣的大街上常遇到過的人,今天見了才知道,我們竟是同一家族的人啊,看著他們一個個過來跟自己打招呼,感到很親切。
馬娜卜汗的丈夫是這個部落里的人。所以,在這個有特殊意義的活動上,他們一家五口人,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來了。好多參加這個活動的人也都帶來了他們的孩子。在馬娜卜汗看來,在這個牧場上,幾個逾百歲的哈薩克族老者都像是博物館里的活標本,對他們的尊重,有助于這個部落里的年輕人更加看重他們自身的文明價值和傳統(tǒng)文化,而不是盲目地追求現(xiàn)代文明,年輕人前進了,忘記過去的速度也會放慢。
但是,變化的步伐是令人吃驚的。對于更年輕的哈薩克族孩子們來說,部落這個詞就像是一塊隕石,遺落在前世的時光里,最初的傳奇已變得無關(guān)緊要,少有人去關(guān)心那拉提托哈里部落初成時那份激蕩的歲月。很多同外界保持接觸的年輕人的生活已背棄了老一代人,打斷了曾經(jīng)古老的然而又很脆弱的傳統(tǒng)鎖鏈。他們似乎更喜歡喧鬧的街市生活,普遍認為傳統(tǒng)是與自己不相干的,游牧文化也因無人而斷承。而放下牧鞭的他們,在一座富有之城大多也只能從事餐廳服務(wù)員的工作。
我發(fā)現(xiàn),這個家族的人如此的喜歡合影。
合影,是人群,身份,論理,人性全方位進入的一個儀式。觀看合影時,我們會喪失時間感,在合影中,時間和空間被壓縮到一個平面,人被鏡頭“凝固”了?!斑@些人”的一頁就翻過去了。
我被邀去給氈房里的一家人拍照,安排那些高大的矮小的,單薄的肥胖的,強壯的還有病弱的都站好——手里都拿著沙浩的畫像,他們對這個從未見過的部落首領(lǐng)的畫像喜愛極了,簡直到了一種上癮的程度——咳,怎么說呢?氈房的墻上掛著,嘴里念叨著——現(xiàn)在,又手捧著。
整個下午,我都在重復(fù)這些事情。
攝影本身就是在雕刻時光。
家族的分支——家庭的合影在他們的心里是一個支撐點,也是血親,宗族的一個證明。他們每一個人,都在鏡頭面前裝點和收斂著自己,相互配合,共同完成這一幀幀牧區(qū)生活的風(fēng)俗畫。
在一個個影像中,家族在這里終于顯現(xiàn)出了它的具體的形態(tài)——不在紙張里,不在想象中。我看著偌大的草場上無數(shù)個靜默或者走動著的人,沒有再懷疑這樣一個龐大家族的存在。
在拍照中,我才得知,這個家族的好多人到了今天時也才是第一次見面。
他們彼此間拉著手,小聲地絮絮而語,久久不愿分開。
到了晚上,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我跟著氈房里的老人,在做完又一場“巴塔”儀式之后,大家坐下來,開始吃手抓肉,喝一碗又一碗的奶茶,然后唱歌,同一調(diào)子的歌要重復(fù)好多遍,歌詞我聽不懂,大概唱的是關(guān)于他們托哈里部落祖先的,唱部落的首領(lǐng)沙浩怎么勇敢機智,帶領(lǐng)部落的人對抗侵略者,他的美德有七七四十九個,他怎么給部落的人創(chuàng)造了好生活——還有,部落的男人女人怎么生下來,牧場上的牛羊怎么多起來——一直會唱到天亮——
說實話,一個叫那孜拉古麗的老人的歌聲真的很有魔力。只要她一開口唱歌,那些遙遠的,被永遠忘卻了的回憶像是從一潭死水般的昏睡中重新被喚醒——氈房,黑夜,馬車,剛化凍的河,和著她的聲音開始熱烈而莊嚴地呼吸。她的聲音,使這個日復(fù)一日的平凡黑夜有了意義——牛下犢子了,要搟氈了,部落里的小男孩要舉行割禮儀式了,兒子一夜間長成了俊小伙——這個草原,像是在尊奉神靈的旨意,報答著勤勉的,認真生活的人。
他們唱了很久很久,氈房里的好多人都睡著了,東一條西一條地躺著,有人站起來找酒喝,粗魯?shù)膭幼黧@醒了熟睡的娃娃,迷迷糊糊地發(fā)出幾聲抽泣。
歷史一向有著可怕的深度。歷史和文字有時相互插不進對方的領(lǐng)域,在一個偶然事件的策動下,可能就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彎,然后走到了另外一個點。最后,只有歷史才能夠充當(dāng)它自身的證人。
一如在切肯老人對家族的講述里,我聽到了時間清晰的斷裂聲,后人永遠無法看到最初的那拉提,看到祖先的生活,如同一個人永遠也無法看到自己的幼年。
時間已經(jīng)脫節(jié),但現(xiàn)世的人們?nèi)匀黄髨D牽到那遙遠的繩頭。
大地的傳統(tǒng)已進入到了尾聲
“哈薩克”意為“自由之人”的意思,同時也是“逃難者”和“脫離者”的意思。它象征著哈薩克族人群居和遷徙的傳統(tǒng)。
可否說,是牧人的傳統(tǒng)生活支配了他們對時間的看法?它的流動、它的消失、它的死而復(fù)生的綿延不絕,并以移動為形式,在時間中伸展它泛著金光的脊梁。它也許并不想提示我們消逝,而只想提示我們它的廣闊。
因而在很多人看來,在當(dāng)今的市場經(jīng)濟時代,哈薩克族的游牧生活是一種很傳統(tǒng)的、落后的生活方式,一種很普遍的想法就是,一旦時代前進,那么,那些永恒的大地,牧場,雪山,氈房,牛羊,河流,以及哈薩克族人來自傳統(tǒng)的,樸素而過時的生活,也必須跟著時代的步伐一道前進,否則,它們就會在新的話語中被人遺忘。
正如同流亡作家米蘭·昆德拉一樣,不會有人將漂泊當(dāng)成是最終的理想,流放無論是在時間還是地域維度上,都是一種無奈和被強迫的狀態(tài)。
不過,美籍波蘭作家切斯拉夫·米沃什雖沒有像英國作家詹姆斯·喬依斯那樣宣稱“‘居無定所’就是美學(xué),不管它的名字是社會、教會或祖國”!但他說:“居無定所是對內(nèi)心自由的考驗”,它是個真實的情境,永遠處于不能完全適應(yīng)的境況,總是覺得仿佛處于當(dāng)?shù)鼐幼〉挠H切、熟悉的世界之外……無休無止、東奔西走,一直未能定下來,而且也使其他人定不下來……因為,他們寧愿居于主流之外。
在那拉提草原的這片牧場里,我吃馬奶酒,喝奶茶,然后深居氈房,白天漫游,晚上觀天。
200年過去了,那拉提大草原本身也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最先改變的是這個世界。
在一戶哈薩克族的氈房里,氈房的主人是一位老人,叫塔巴蘭,他也是托哈里部落的人。他告訴我:從前,那拉提牧區(qū)的草能齊腰深,但是現(xiàn)在,很多的草場都荒掉了。他用“荒掉”來表示他的憂慮。他回憶起50年前那拉提他所居住的“阿吾勒”出現(xiàn)的一頭雪豹,那口氣,就像是在談?wù)撘粋€神明。那雪豹——真是美麗傲慢啊,可它一整夜一整夜圍著阿吾勒的氈房小跑嘶叫,聲音哀鳴,還有憤怒,那憤怒噴著火焰。原來,是牧場上的獵人擄走了它的孩子,這個得罪了雪豹之神的村莊整夜縮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直到獵人放掉了它的孩子,這頭雪豹就消失了。
這是真的,沒人會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在那個年代,牧場上的人恐懼的不是來自文明世界,而是來自大自然。
牧場上的野獸們與人的世界關(guān)系十分親密,它們就住在牧場邊的森林里,雪山上。有時也會闖到牧場上。牧區(qū)的小孩子們聽大人嚇唬自己最多的一句短語就是:“狼來了?!薄氨泳鸵獊砹恕!焙⒆觽冞€真的從牧場外的深山里聽到過真實的狼的嚎叫。
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當(dāng)?shù)卣膭钅撩駛兌ň樱x開賴以生存的草原,當(dāng)很多牧民住進了城鎮(zhèn),他們在草原上生活的技巧就逐漸丟失了,牧民們知道,他們的先輩通常是以觀察某種蝴蝶的出現(xiàn),來預(yù)測森林里野獸們的來臨,以獲得狩獵的成功。但是現(xiàn)在,多數(shù)定居了的牧民已不記得觀察哪一種蝴蝶。
如今,那拉提的牧人們?nèi)陨钤谪毨Ю?,仿佛遭到了遺棄。年輕人紛紛離去,翻過山坡,去遙遠的大城市闖蕩,只有一些殘余的老人們,守著最后的家園。
塔巴蘭老人說,他要搬走了,明年這個時候,她在那拉提的這個夏季放牧點將會遷移到隆喀雪山的右面——一個叫然諾切干的牧場去,因為這里要繼續(xù)擴張草原的面積,用來開發(fā)旅游業(yè)。不光是他家,還有整個的牧業(yè)點都將遷移。
“我老了,走不動了——”
他的神情凄然。
也許,大地的傳統(tǒng)已進入到了尾聲,但還沒有消失。那些哈薩克族的牧人們,他們也許隱隱地覺察,自己正置身于古代世界的邊界,這樣的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哈薩克族騎手們熱愛著摩托,馬們正在隱退,淪為草原的裝飾物和游人的玩具;各種載滿物欲的卡車正尖叫著開到了草原上,而草原,似乎再也不愿固守自己的純性了,它也開始學(xué)會自我拍賣了——整個綠色牧場在縮小,讓給了旅游區(qū),牧場被劃分了各種勢力范圍,建立起售票處,圍欄,鐵絲網(wǎng),單位的度假村和人造的木橋,可以沖水的廁所等。“草原”這個詞已在喧嘩和騷動中,被無所不在的商業(yè)弄糊涂了,更加有名無實,面目全非了。
在這樣的喧嘩和騷動的后面,我看見的草原又空又大,既不是贊歌式的,也不是挽歌式的,它沒有什么歡樂,也談不上什么愁苦。像一個年邁的女性,在晚年呈現(xiàn)出一種母性的開放。它深具大地的根性,吐納和吸附一切,也供養(yǎng)一切。它可以成為任何一片草原,無論它是豐饒的,還是貧瘠的。但它在衰亡之際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回到大地。這使大地在開敞之中,永不減損,人因此而獲得永恒,或者速朽的命運。
而同樣,它也是一匹馬,一片云彩,一束光,甚至一柄刀,就罩在這個草原的上空?!湛帐幨幍纳?。
沒多久,那拉提草原已經(jīng)進入到一種黑暗之中,猶如一頭黑色的牦牛從蒼天中慢慢地蹲下來,所見的一切都被它遮住。而遍布天空的星星多得嚇人,也亮得嚇人——像一顆顆尖銳的冰粒子要往下掉。
它帶來的黑暗如此結(jié)實,令我感到恐懼。
也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里,我被氈房外巨大的響聲所驚醒——氈房外雷聲滾滾,閃電把天空照亮,整個那拉提草原在下藍色的暴雨。我隱約看見有人在天空里奔走呼號——我確信,那就是那拉提草原200年前的首領(lǐng)沙浩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