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了。
還有四年。
漫漫長長的四年里,這個家是怎樣支撐起來的喲!
細(xì)雨默默地灑落了一夜。天剛剛放晴。白茫茫的霧帳籠罩著大地。房檐浸出的水珠兒不時地滴嗒在門前水盆里,發(fā)出微弱的“啪啪”聲……
是淚水嗎?
根清老漢掀開油膩的破棉被,把一件玄色夾衣披在隆起的脊背上。他顯得十分蒼老,滿臉皺紋,眉宇里擰著憂愁,身腰佝僂得像一只蝦米。他摸摸索索下了床,費(fèi)了極大的勁兒才輕緩地呼出一口氣。
小爭從東間里跑出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對他說:“爺爺,我要洗臉!”
東間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兒媳婦也起來了。老根清下意識地望了望那還在抖動著的布門簾兒,似乎那種慌恐不安和犯難的情緒又涌上心頭,他痛苦不堪地?fù)u了搖頭。
大概是小爭戲水的聲音驚動了他的母親,門簾兒打了個卷兒,草蘭走了出來,輕聲說:“小爭,別鬧!”
草蘭秀麗的身影出現(xiàn)在從門口涌進(jìn)的光明里。秀秀的眉,清清的眼,面部透出善良,目光里含著悒郁。時而秀眉抖動一下,眸子里也能放出一絲淡淡的亮光。只是這亮光微弱,一瞬間,便又被沉重壓了下去。
草蘭拽了一下衣襟兒,拿起臉盆打了半盆清水,然后取下毛巾,雙手放在根清老漢面前。老根清抹拉了幾下,拉過小爭,用枯瘦的手輕輕撩起水,給孫兒洗臉。草蘭坦然地阻止說:
“爹,讓他自個兒洗!”
小爭的小手早已按著盆底,然后掬起一捧水,用嘴巴吹泡泡兒。
老根清望著剛滿五歲的孫子,不由又想起了兒子。他提了提精神,鼓起很大的勇氣說:“小爭他爹又來信了……”
幾年來,他頭一次說出這等話,心里不踏實(shí),“咚咚”跳得厲害。
草蘭的臉色陡然一沉,垂下了眼簾兒……
小爭帶著滿臉的水珠兒,“突”地站起身,好奇地問爺爺:“我也有爸爸?”
“……”
“媽媽不戲(是)說,爸爸死了嗎?”
“……”老根清像被擊了一棒,頭突然脹大,驚訝得老半天合不攏嘴巴。
“啪!”——草蘭一巴掌打在兒子頭上,抱歉地望了公爹一眼,然后一語雙關(guān)地說:“小孩子家,知道個啥!”
小爭“嗚嗚”地哭著,打著“哽兒”仍在申辯:“戲(是)你說的嘛,戲(是)你說的嘛!”
根清老漢走過去,幫孫子擦了淚水,然后摟在懷里,老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終于掉落下來……這個家,令他提心吊膽了四年,然而,卻奇跡般地湊合到現(xiàn)在。這一切,應(yīng)該歸功于兒媳婦。他感激她,所以,他把她當(dāng)作人。六十多歲的人了,本該清享晚年,但他仍在用心血澆灌著這塊小小的天地。
草蘭是個好人,為了這個可憐的老人,她忍辱負(fù)重,一天,又一天,支撐著這個面臨危機(jī)的局勢。老人活了下來,兒子也滿了五歲。她忙里忙外,人瘦了,心也更冷了。從冰冷的心靈里硬擠出幾絲溫暖,慰藉著老人,撫養(yǎng)著孩子……
這種沒有溫度的亮光像是給這個小院帶來了生機(jī)。老根清有了希望和寄托。雖然他明明知道這寄托和希望是虛無飄渺但他仍是十分珍惜、愛護(hù),并且拼命地保護(hù)它。他知道,眼下只能有這種唯一的精神支柱,才能使他老根清多在世上活幾年。
可今天,為了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他再一次復(fù)蘇了父愛,而且非常強(qiáng)烈。昨晚上,他接到兒子的又一封來信,讓鄰家小伙子連續(xù)念了兩遍兒。他暗自流下了淚水。老伴兒在那個特殊時期早早地下了世,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獨(dú)生子拉巴大。誰想大了,卻又不能左右他,讓他成了罪犯……每每想到這一層,他就感到作為一個父親的失職,總覺對不住死去的老伴兒,更對不住草蘭……但他畢竟是兒子,是自己的骨血,恨皮恨不了瓤兒呀!昨兒黑,他翻來覆去不得入睡,苦苦思索了一夜,才敢膽戰(zhàn)心驚地、懷著“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賭注,小心翼翼地試問了那么一句,沒想到……唉!
小爭仍在“嚶嚶”地哭。孫子的哭聲如棗刺兒一般刺在他的心上。他顫抖著手又給小爭抹淚水。
草蘭想盡力平靜下來,但她老是不能平靜。她雙手有些打顫,面部有點(diǎn)兒蒼白。幾年來,她盡力克制自己,想把“他”從腦際里徹底趕出去,但做不到。她恨他——像一個少女遭到魔鬼蹂躪以后的那種恨。她就用這種恨來抗拒一切思緒??伤吘共皇悄Ч?,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那種男性的氣息曾和她這女人的氣息融合成一體,而且生了孩子……
小爭止住了哭聲。室內(nèi)很靜,像是一個偌大的墓穴。
一陣秋風(fēng)吹過,幾片桐葉兒飄飄落地,忽而又被吹起,輕輕地旋進(jìn)了屋里。小爭望望媽媽,又抬頭望望爺爺,小聲說;“爺爺,人家都有爸爸,我也要爸爸!”
“……”根清老漢心酸地望著孫子.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木偶似的兒媳婦,哀求道:“孩子,讓他見見小爭吧?”
草蘭猛地一震,嘴唇兒翕動了一下,面頰急促地痙攣著。她沉思著,最后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
根清老漢像被人推了一把,雙腿一軟,竟下意識地跪了下去,喃喃地說:“我走不動……他到底是我的兒子……”
草蘭被老人這突然的動作嚇呆了,好一時她才從驚呆中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是經(jīng)不住老人這一跪的,忙上前攙扶。但老漢死活不站起來,她無所適從,就與公爹面對面跪下了,緊張地說:“你……你別、別這樣……”
“孩子,答應(yīng)我吧!可憐可憐我這個老頭子吧!”
“……”
“答應(yīng)我吧!”
“……”
四年了。
還有四年。
比樹葉兒還稠的日子,草蘭是如何熬過來的喲!
太陽悠悠地晃起,萬物沐浴在陽光里。大秋已畢,麥子入地,莊稼人的好時光又一次降臨了。
草蘭終于走出了村口。她手拉著小爭,穿過田間小路,向遠(yuǎn)遠(yuǎn)的那條長長的林帶走去——那是一條柏油路。正好有一個停車點(diǎn)。班車四通八達(dá)。從這里,可以搭車去到她不愿去的那個地方。
六年前的那個深夜,她被周兵用大篷車帶到了這里。同被押來的還有兩位姑娘,一個叫葉兒,一個叫柳兒。她們是被人販子賣到這里的。一個兩千,三個六千,周兵一下買了三個。周兵是“二道販子”。周兵說這地方兒太窮,屬于“最后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人窮光棍兒多,他要為鄉(xiāng)親們辦好事。從人販子手里帶回一個女人,只取二百元手續(xù)費(fèi)。
草蘭和小葉兒、小柳兒被關(guān)在她現(xiàn)在住的房子里。周兵為她們買來吃的,對她們說:“我們是正經(jīng)人,不要害怕!因?yàn)閬碣I你們的都是熟人,應(yīng)該給他們個囫圇女人!他們弄錢也不易呀!”
草蘭至今說不清自己是如何上了人販子的當(dāng)?shù)?。她只記得人販子是一個非常時髦漂亮的女人。她和小葉兒小柳兒出來打工,那女人說她出來為廠里招工,月薪八百元,最后還讓她們看了她的證件。她們信以為真,糊里糊涂地就跟那女人上了一輛小車,接著就被拉到了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再接著就失去了自由,任人擺布了……
當(dāng)天夜里,小葉兒和小柳兒就被人領(lǐng)走了,屋里只剩下草蘭。周兵對她說:“我已為周圍村里拉來了十個女人,賺了兩千元手續(xù)費(fèi),目的是為自己買個女人。我看上了你,你就留下跟我過吧!”草蘭望著比自己大幾歲的周兵,厭惡地扭了頭。周兵笑笑,說:“買來的女人很少心甘情愿的,你有文化,年輕又漂亮,我呢,比你歲數(shù)大,你當(dāng)然不會心甘情愿!但這是命!沒辦法!我不想太那個,等你兩天!”
兩天后的夜里,周兵終于占有了她……
現(xiàn)在想來,仍有些后怕,她不由打了個寒噤,今天就是要去看望這樣的一個人!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喲!是名義上的丈夫,實(shí)際上的仇人。更可惱的是,還帶上了這個與仇人共同結(jié)下的酸果兒……
綠色的林帶里,映出一排排房舍。房舍的左右前后,均是一望無際的果園。粗大的楊樹林里,又聳著高高的崗樓和煙囪。整個氣氛,顯得嚴(yán)肅又單調(diào)。
這就是勞改農(nóng)場。
那個人販子?xùn)|窗事發(fā)之后,周兵也被逮捕。經(jīng)過審判,判刑八年。小葉兒小柳兒都被公安局解救出來送回了四川老家,而她,竟神使鬼差地留了下來。
她下了汽車,抱著小爭步行五華里,風(fēng)塵仆仆,終于接近了那排房舍。她沒拿什么,總覺得沒什么可拿,不拿又覺得少些什么。她犯難了許久,才到農(nóng)場小賣部買了一條紙煙。
她不像別的人來探望親人那樣,總懷著一種懼怕而又急切的心情。她是坦然的,因?yàn)樗姷哪莻€人早已從她的精神和生活里清除了,現(xiàn)在她只不過是充當(dāng)了一個特殊的代理人,向周兵傳遞一下關(guān)心他的人的一絲溫暖而已!但她也深知,自己這個“代理人”眼下對周兵的作用。她這個“傳送帶”無形中大于了原機(jī)器發(fā)出的熱量。這熱量會使周兵怎么樣呢?她想得不多。她只想到了老人和孩子,可憐的老人和孩子!
有一次,老根清對她說:“閨女呀,你像一個好心的菩薩,保佑了我的家呀!”
這話使她心酸。年邁的老人,拖著病身,早起晚睡,整天就像一頭老牛,拼命地在責(zé)任田里勞作,是為他的兒子贖罪,還是為了討好兒媳婦?是為了周家傳宗接代,還是為了希望火花不熄滅?這種復(fù)雜的心理誰也難以說得清!每當(dāng)草蘭望見老人那蝦米般的弓腰,心中便隱隱作痛。有一次,她勸慰老人說:“你多歇會兒吧!”老人突然哭了,像個孩子似的,越哭越傷心……每有活計,草蘭總是與他搶著干,盡量讓他少干重體力活??衫先碎e不得,像是只有多干活才會使自己好受一點(diǎn)兒似的。他,一個勞改犯的父親,多么需要草蘭的慰藉呀!
想起今天早晨老人對自己的哀求,草蘭心里還有所不安。入秋以來,老人身體虛弱了。能行一點(diǎn)兒,他是不會冒這個大險的。他可能自己要帶孫孫來一趟,也決不會因此引起草蘭的傷心。大概周兵的信里也是忌諱這一條的??蛇@些,連草蘭自己也沒想到,她是如何神差鬼使般來到這里的,連自己也說不清。
她不由想起了四年前的今天。那天下午,當(dāng)一副鍍鎳亮銬戴在周兵手脖兒上的時候,草蘭非常平靜。周兵參與拐賣婦女,罪有應(yīng)得。但他不是主犯,結(jié)果被判刑八年,逮捕周兵的時候,村里人奔走相告,一下圍住了公安人員。在鄉(xiāng)親們眼里,周兵是有功之臣,是他減少了村里的光棍兒,是他使這個小村又延續(xù)了下去。公安人員勸說鄉(xiāng)親之后,對她說:“草蘭同志,我們馬上護(hù)送你回原籍?!敝鼙樕n白,顫抖著嘴唇兒,望著草蘭懷中不滿周歲的小爭,好一時才說:“草蘭……我求你留下我的兒子……”
草蘭一直垂著眼皮兒,一分鐘,兩分鐘,……突然,她那沉郁的目光里亮出光澤——這光澤像利劍一般刺進(jìn)了周兵的胸膛,他頹喪地勾下了頭??墒?,當(dāng)草蘭望到角落里另一副目光時,她戰(zhàn)栗了!那束目光里深含著哀求,似乎又是絕望的無奈……草蘭走過去,哽咽地問道:“我……”周根清面部急促地抽搐,雙腿發(fā)軟,一下跪在了兒媳婦的面前……
想起老人的兩次下跪,草蘭的心里越來越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折磨她。她要在痛苦中掙扎八年。到時候,把老人交給周兵,然后遠(yuǎn)走高飛。至于孩子,她沒考慮。因?yàn)樗龔牟桓蚁?。那是多么?fù)雜,多么難以處理的一個酸果呀!
就為自己的這一舉動,她受到了此地人的贊揚(yáng)和歌頌。而她的父母卻不能理解她,連好朋友小葉兒小柳兒也說她太傻。有時想來,就連她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這是一個多么奇特而又荒謬的邏輯呀!
四年了,她過了四年什么樣的日子喲!
草蘭輕輕地喘了一口氣。小爭用小手給母親擦著汗水。一個警衛(wèi)看出她們是為探親而來的,便嚴(yán)肅起來,問道:“找誰?”
小爭睜著驚恐的眼睛,畏縮在母親身后。草蘭垂下眼皮兒,輕聲說:“周兵!”
“你是他什么人?”
草蘭頓了好一時,才囁嚅道:“……孩子他爹……”
那警衛(wèi)又把草蘭打量了一番,然后抓起電話,輕聲說了些什么,才對草蘭說:“過來吧!”
那人把草蘭領(lǐng)進(jìn)大院左側(cè)的兩間空房里。房里有兩把連椅,一張方桌。桌上有茶缸和暖瓶,墻上還貼了什么。草蘭抬頭一看,是“接見須知”。草蘭無心看這些,便在連椅上坐下來。那人倒了一杯水,放在桌角兒,對草蘭說:“先喝點(diǎn)兒水,周兵一會兒就來!”說完,又檢查了一下所送物品,便走了。
此時,草蘭想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可總是平靜不得。她想了一個又一個方案,如何應(yīng)付即將出現(xiàn)的尷尬場面,可一個又一個地推翻了。她心里很亂,猶如一團(tuán)亂麻,頭上浸出了汗水……最后,她決定少說話,盡量做到不給周兵施加壓力。這方案定了,她好像又有所懷疑。小爭耐不住,問:“媽媽,剛才那個是爸爸嗎?”
孩子喲,你的爸爸若是那樣的身份,你這個苦果也不會苦得這般很吶!
這時候,門外響起了剛才那人的聲音,像是在向誰交待什么,不一時,一個三十多歲的人進(jìn)了屋。
草蘭抬頭一看,慌忙垂下了眼皮兒。由于過于緊張,面色也有些異樣。
周兵身穿勞改服,深藍(lán)色的,和尚領(lǐng)子,明扣兒,左胸上印著符號。他不算瘦,該理發(fā)了還未理,頭發(fā)顯得蓬亂。他閃著驚奇的目光,出乎意料地張大了嘴巴。鼻子一酸,眼睛有所發(fā)熱。他膽怯地坐在對面的長椅上,囁嚅道:“……你……你來啦?”
草蘭面色發(fā)白,咬了咬嘴唇兒,目光死死地盯著一處,像個木偶兒。
周兵的目光也癡呆起來,雙手像是無處可放,好一時又問道:“……這是小爭嗎?”
草蘭點(diǎn)點(diǎn)頭。
周兵想走過去,但他動了一下,又心神不安地坐了下去。小爭緊緊地?fù)е鴭寢尩囊粭l腿,警惕地望著這個陌生人。
周兵望著自己的兒子,像有一種難言的苦衷,老半天,才哽咽說:“……小爭,我……我是你的爸爸……”
小爭的目光由警惕轉(zhuǎn)為驚奇,他抬頭望望媽媽,媽媽卻像泥胎一樣沒反應(yīng)。
“孩子……叫聲爸爸吧?”
“……”小爭下意識地張了一下小嘴兒,但急忙又合上了。
周兵苦笑了一下,聲調(diào)悲涼地自語道:“我怕是沒當(dāng)爸爸的福分了!”
草蘭心頭一震,但馬上又克制了自己。是呀,他就是小爭的爸爸,這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讓孩子喊他一聲吧,他也是個人,走上犯罪道路都是因?yàn)槿⒉簧吓耍跄茏屗^望呢?草蘭想到這,便鼓起勇氣,平靜地給小爭使了個眼神。
小爭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天來,他那幼小心靈里所追求的東西實(shí)現(xiàn)了。他眼睛睜得圓圓的,上下打量著這位突然自稱是“爸爸”的人,看了看和別的人一樣了,并非怪物了,才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
周兵的淚水流了下來,順著面頰朝下滴……他摟過小爭,小心地親了親孩子的臉蛋兒,然后從兜里掏出幾塊水果糖。這幾塊水果糖,糖水化得浸透了糖紙,皺巴巴的。他費(fèi)好大勁兒才剝凈一塊,放進(jìn)了小爭口里,又把另幾塊放在小爭手里,說:“爸爸沒錢,就這么點(diǎn)禮物,也讓你媽吃一塊吧!”
小爭看了看爸爸,又望了望媽媽,終于走過去,把糖遞給草蘭,悄聲說:“媽,爸爸讓你吃糖!”
草蘭搖搖頭,淡淡地說:“你吃吧!”
“不,要你吃!”小爭用小手剝開糖紙,踮起腳尖朝媽媽嘴里送。
多么苦的糖呀!
草蘭又不得不應(yīng)付一下。這樣格格不入的感情應(yīng)付,是多么地別扭!
周兵渾身有點(diǎn)兒發(fā)熱,他深情地望了望草蘭,誠懇地說:“這幾年里,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我……”
“爸爸,咱們回家吧?”小爭突然哀求道。
周兵苦笑了一下,像對孩子,又像對草蘭說:“我原想只是為鄉(xiāng)親們辦好事……通過上級的教育,才知道自己是個罪人……你爺爺好嗎?”
“爺爺罵你!”
“他白養(yǎng)了一個不中用的兒子! ”“媽媽說,你死啦!”
草蘭萬沒想到小孩子竟是這般地愛說實(shí)話,她尷尬地望了望周兵,周兵也在望著她。兩個人像是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思,沉默起來……好一時,草蘭打破了沉寂說:“你干啥活兒?”
周兵受寵若驚地望了一眼草蘭,嘴唇兒顫抖了好一時才說道:“我在廠里燒鍋爐,換班制。領(lǐng)導(dǎo)上很關(guān)心我,還讓我當(dāng)了組長,每月還有5塊錢工資……”
“小爭他爺爺說,不讓你掛念家!”
“……”
草蘭從提包里取出香煙,放在了桌子上,說:“沒什么拿,給你買了一條煙!”
周兵把煙裝進(jìn)提包里,動情地說:“我戒煙了,拿回去讓爹吸吧!”說著,又從兜里掏出一個牛皮紙疊成的錢包從里面掏出一疊錢來,遞給草蘭說:“這是我四年來的工資,拿回去給爹……”
草蘭接過錢,頓覺有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感涌上心頭。她淡淡地看了周兵一眼。周兵還想說什么,那警衛(wèi)走了進(jìn)來,說:“時間到了! ”
周兵用感激的目光望著草蘭,草蘭垂下了眼皮兒。小爭昂臉望望爸爸,又望望媽媽,問道:“媽媽,爸爸不回家嗎?”
周兵木然地立在那里,淚流滿面……
秋天過去了。
冬天也過去了。
地?zé)釓南峦戏瓭L,微微暖氣,融化著大地上的積雪,春天快要來了。
草蘭吃過午飯,正給公公煎藥,忽見隊(duì)干部領(lǐng)著兩個干部模樣的人進(jìn)了小院。其中一個草蘭認(rèn)得,是農(nóng)場里的那個警衛(wèi)。從幾個人嚴(yán)峻的面色上,她預(yù)感到發(fā)生了什么事。
人們進(jìn)了屋,坐下來,都用一種安慰的目光望著草蘭。那警衛(wèi)沉重地說:“草蘭同志,昨晚鍋爐突然發(fā)生爆炸,周兵為了救護(hù)他人,遭到了不幸……”
草蘭心中不由一震。
村頭的大路上,站著一輛大卡車,人們正朝下卸一口白楂棺。
老根清被人攙扶著。他老淚縱橫,步子蹣跚地朝棺材走去。
支書抱著小爭,幾個婦女給小爭戴上了小孝帽兒……
那警衛(wèi)從司機(jī)樓里取出一個挎包,從中取出幾件衣服和一個牛皮紙疊成的錢包兒,鄭重地交給了草蘭。
棺材打開了。老根清把腰彎到了棺材里,用枯手撫摸著兒子……
草蘭不自主地走了過去,她望了望棺里的那個人,輕輕地叫了一聲:“……周兵……”
小爭不知什么時候到了她的眼前,昂臉望著她,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兒,小聲說:“媽媽,你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