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shù)钠放?/p>
磊磊給爺爺打來電話那天是周一。磊磊通報了到家的日期。磊磊在電話里囑咐爺爺說,小雅的父母也一同抵達,食宿方面不能馬虎的,最好多花點錢,訂一家星級酒店。爺爺吸了一口氣,咬著牙根子說,那就訂外招吧,這是咱這兒條件最好的,外國人談生意,都住那兒的,地方可寬敞了。
也行吧。磊磊沉吟一下,像是不太情愿,隨后就把電話撂了。
每次在電話里聽到磊磊的聲音,爺爺都甜蜜又酸楚。磊磊是他的大孫子。磊磊這次要回爺爺家補辦一次婚禮。磊磊原想不辦了,磊磊嫌爺爺老腦筋,把形式看得太重。爺爺卻說,咋不辦呢,必須辦,而且要大辦!磊磊是個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的人。磊磊卻不想讓爺爺無路可走。磊磊只好答應爺爺了。這事就發(fā)生在半年前。那時磊磊帶著小雅回家鄉(xiāng)探親,爺爺當著一大家子人說好了的,言之鑿鑿。
爺爺沖著手機屏幕上的磊磊暗暗發(fā)誓:大孫兒啊,爺這次要給你辦一個隆重風光的婚禮,辦個大的,孫兒你信不?爺爺手機屏幕放著磊磊的照片。那是一個非常陽光的小伙子,容貌酷似鋼琴家郎朗,甚至比郎朗還要英俊幾分呢。手機上那個酷似郎朗的磊磊像是聽到了爺爺?shù)氖难?,他似乎回應著爺爺,爽聲朗笑著說,我咋會不信呢,因為爺爺不差錢兒呀!
磊磊媽早嫁了人,爸又死得早,爺爺奶奶一手把磊磊拉扯大。磊磊的婚禮只能在爺爺家辦,這事情再自然不過了。
周二。磊磊媽來到爺爺家。家族里的好多人都不記得磊磊媽的存在了。磊磊的二姨姥就故作驚詫地盯著磊磊媽,旁敲側(cè)擊地當著眾人說,磊磊還有媽么!我咋給忘了呢!磊磊媽的表情極不自然,她只是沖二姨姥笑笑,沒說什么。磊磊媽還在磊磊吃奶時就跟磊磊爸離婚了。從某種程度說,磊磊媽的離開造成了磊磊爸的死。但磊磊媽離開磊磊爸又是一種必然。打離婚。打離婚。那對小夫妻自從成家那天起,就沒過上一天的安心日子,兩人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打著打著真就撕破臉皮了。在一次劇烈沖突之后,磊磊媽就永遠離開了磊磊爸,磊磊爸把一壺開水澆到磊磊媽的頭上,磊磊媽傷心欲絕,連啼哭不已的磊磊都顧不上了,走得毅然決然,離開得義無反顧,這一走,二十多年就過去了。
磊磊媽年輕時愛文藝,是公司文工團的臺柱子,再嫁的男人就在工會工作。這些年,企業(yè)一直在市場經(jīng)濟的驚濤駭浪中顛簸不已,兩口子沒體會到啥是風光的日子,磊磊媽顛出了滿臉的皺紋,她男人呢,也早被顛沒影子了,有時在建筑工地打個零工,有時辦個手風琴班,日子就過得緊緊巴巴。
爺爺記不清磊磊是什么時候跟親媽走近乎的。好像是這兩年磊磊功成名就之后的事。前些年,磊磊學業(yè)吃緊時,很少聽到磊磊媽的消息。
爸,我來幫幫忙,我把磊磊的姨們也都找來了,磊磊結(jié)婚是大事,總不會不缺人手的,人多,事就好辦。磊磊媽一徑淺淺地笑著,言語間,好像她就從未離開過這個家,仿佛依然是當年那位麻利爽快的大兒媳婦。
一家人的事,好辦,你也知道,老石家從來就沒有那么多說道。爺爺沒瞅磊磊媽,輕聲細語之間,就把幾十年的生分丟到了一邊。
家族中的人陸續(xù)到齊之后,眾人開議。都說,磊磊有這么大的出息,婚禮一定要辦得敞敞亮亮的。
周三晚上,磊磊的二叔開著面包車從市里接回小兩口和娘家親屬。見到家人,人高馬大的磊磊先給爺爺一個熊抱。磊磊有著歐洲人的身材,腰身健碩,舉止灑脫,話語詼諧,既有外交官的風度,還不乏藝術(shù)家的優(yōu)雅。
磊磊,別動,讓爺爺看看頭發(fā),這是咋長的呢?爺爺邊說邊仰頭細瞧。磊磊黑油油的頭發(fā)中間驟然長出了一溜紅頭發(fā),刺得爺爺?shù)难劬ι邸?/p>
不是告訴你在外面一定要吃好嗎,缺啥不能缺營養(yǎng)。爺爺埋怨磊磊。爺爺心想,幸虧那溜頭發(fā)不是白的。大兒子小時候可是少白頭呀。
磊磊“撲哧”笑了,沖爺爺眨眨眼,說,爺爺,您土帽了不是,這是染的啊。
爺爺也笑了,說,染的好,染的好呀。心里卻不住地嘀咕,年輕人的事情,想不通,想不通啊,這是念的哪門子經(jīng)呢。
看著大孫子,爺爺眼睛一酸,不由得就想起了大兒子。都說男孩的模樣像媽,女孩子的模樣像爸,可是磊磊卻顛覆了這種說法,磊磊的神情舉止簡直與大兒子如出一轍,他活脫脫就是大兒子年輕時的翻版,只是比大兒子更加健壯一些。
爺爺閃到人群外邊,偷偷擦去溢出眼角的淚水。爺爺想大兒子了。
大兒子走得有點早。如果以前對他要求嚴一些,如果不那么順著他的性子胡來,如果那時車間的工作不是那么繁忙,如果……如果沒有那么多的如果,現(xiàn)在完全是另一種情形了。爺爺那時在車間當生產(chǎn)副主任,生產(chǎn)緊張時,十天半月不著家。身為郵局業(yè)務員的老伴呢,也不輕松,那工作非常辛苦,平時根本沒時間照顧家里。兩人對孩子就采取了粗放型管理。性格文靜的小兒子不太讓人操心,每天按時上學,按時回家,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大兒子外向,屁股根本坐不住板凳,先是曠課,跟著三兩個淘氣鬼去江邊閑逛游玩,后來干脆學也不去上了,整天跟著一群不三不四的小哥們鬼混。爺爺發(fā)現(xiàn)大兒子淪為問題青年時,已經(jīng)晚了。為了阻止大兒子滑向深淵,他和老伴商量了好幾個晚上,最后達成一致意見:老伴提前辦理退休手續(xù),大兒子接了老伴的班,成為郵局的一名職員。大兒子工作兩年多,很快就結(jié)婚成家,出去單過了。爺爺那時覺得了卻了心頭一樁大事。大兒子從此會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過上正常而有規(guī)律的生活。可事與愿違。小兩口只過了短暫的恩愛日子。性格潑辣的兒媳婦接受不了大兒子的那群狐朋狗友,看著他們在一塊兒山吃海喝經(jīng)常賭博,氣就不打一處來,兩口子先是拌嘴小吵,后是大動干戈,最終在磊磊剛滿周歲時兩人撕破了臉皮,徹底分開了。
大兒子沖著媳婦的背影罵:你滾了更好,老子再找個比你強百倍的。
大兒子說的當然是氣話,他從此沒再結(jié)婚,把磊磊扔給爹娘之后,索性做起了夜夜新郎,橫豎不過,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有時就被派出所民警“大摟”時抓個現(xiàn)行,做警察的弟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歌廳撈人。再犯事時,大兒子就笑嘻嘻地對那些民警說,俺親弟跟你們是一伙的,咱可不能自家人不認自家人吶!那些民警冷著臉,不做理會,罰款時絕不打折扣。
老伴就是那段時間坐下的病??拗轮肭蟠髢鹤?。大兒子絲毫不做改變,我行我素,依然不肯放棄那種放蕩不羈的生活,后來賭博時竟然把房子也輸了進去。老伴病逝那年,大兒子似乎有所觸動,他跪在母親的靈柩前痛哭流涕,抹著眼淚說對不起媽,從此以后要痛改前非,讓母親在另一個世界安心。大兒子確實收斂了許多,慢慢疏遠了那群惡跡斑斑的哥們,和一個叫小紅的離婚女人同居了,那女人是他的同事,大兒子住到了小紅家。此時,大兒子的身體已經(jīng)搞垮了,他得了很重的肝病。爺爺為治好大兒子的病,費盡周折,也沒能讓他的身體好起來。大兒子臨終前,是流了眼淚的,他只說了一句話:爹,以后磊磊就交給你了。爺爺看著慢慢閉上眼睛的兒子,一陣唏噓不已。
爺爺在外招貴賓餐廳擺了兩桌,算是為磊磊一行接風洗塵,主桌坐著小雅一家,磊磊媽,爺爺主陪;另一桌坐著從外地趕來參加磊磊婚禮的親屬,磊磊的老叔老嬸在另一桌陪客。席間,磊磊成為席間的中心非常自然。他和家人談笑風生,談及娛樂圈的八卦新聞如數(shù)家珍,品評著某些樂手成功時的口吻顯得輕描淡寫,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不屑,說,那些孫子全他媽的是錢堆的,沒錢,他們連影兒都沒有。
磊磊其實也是爺爺用錢堆起來的。十歲開始學音樂,一直學到音樂學院畢業(yè),后來又念了自費的研究生。爺爺?shù)你y子沒少花。高三那年,磊磊去新加坡參加一個聲樂比賽,爺爺硬是花了血本,磊磊呢,也算給爺爺爭氣,捧回一個三等獎。磊磊的文化課一般,高考的分數(shù)差強人意,但憑借那個獎項,音樂學院還是錄取了他。當然,爺爺在經(jīng)濟方面也使足了氣力。
再后來,磊磊研究生畢業(yè),面臨就業(yè)難題,爺爺又通過關(guān)系使手段,使得磊磊留校當了老師。
爺爺不僅僅是心疼大孫子,他在磊磊身上也看到大兒子的影子,對磊磊的付出是雙倍的。對大兒子的教育是失敗了,他要在對磊磊的教育上取得成功,彌補以前的過失。爺爺知道小兒子對自己一直有意見。那個小警察不止一次地對親戚們埋怨說,如果老爹把用在磊磊身上的教育投資分流一小部分,用在自己身上,他早就弄個一官半職了,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混得可憐兮兮的。
爺爺最初也想在小兒子的前途方面使些手段,可是他覺得小兒子過于文靜了,他缺少擔當?shù)哪芰Γ姘阉侥硞€位置上,他絕不可能如魚得水,只會增加他的苦惱。那樣也等于害了他。
磊磊就不同了。磊磊有成為大人物的潛質(zhì)。爺爺十幾年的辛苦投入沒有打水漂。磊磊是家族中的第一位研究生,而且是搞藝術(shù)的。磊磊這個爺爺一手打造的品牌,給家族史上增添了耀眼的光芒。
磊磊捅了爺爺一把,表情神秘地問,爺,你猜我去年掙了多少錢?爺你使勁猜!
知道你辦了一個音樂班,可那能掙多少錢呀,十萬八萬吧。爺爺笑著回答。
磊磊張開右手,沖爺爺豎起來,說,這個數(shù)。
五萬?不少了,不錯么!爺爺心里挺自豪。
爺爺你再加一個零吧。磊磊得意地笑了。
這么多,好,真好。
我和小雅辦了好幾個班,我教聲樂,小雅教鋼琴,南方的家長對孩子真舍得投資呀,花錢不打奔。
那不把你倆累壞了呀?你們都有工作呢,辦班也不是正業(yè)。爺爺不解。
嗐,我倆的工作都不坐班,時間夠用著呢。磊磊把手朝前一揮,透著十分的瀟灑。
席間,磊磊給另一桌的老叔老嬸和外地親屬們敬酒。
老叔見磊磊系的腰帶非常名貴,就問多少錢。磊磊說八千多塊錢。隨后他跟親屬們打招呼問好,敬完酒之后,他問老叔,這些親人都住哪兒了?老叔說,我跟你爺把他們安排在離外招不遠的小旅店,那兒的價錢便宜,也干凈衛(wèi)生。磊磊說,怎么能住那地方呢,讓他們今晚退房,全都住進外招。
老叔把磊磊拉到一邊,小聲說,外招的價錢貴一倍還不止呢,再說,都是實在親戚,沒那么多說道。
磊磊大手一揮,說,得,老叔,這次得聽我的,因為我是主角,是我辦喜事,不是別人辦,快把外邊的房子退掉,就住外招,一個不能落下。
爺爺在另一桌聽到了磊磊的話,趕緊接過話茬兒,說,都住外招,必須的!
周四。吃過早飯,爺爺領(lǐng)著老叔、老嬸來到外招,確定婚禮事宜。磊磊和小雅像是鬧別扭了。小雅的眼睛有些紅腫。爺爺把磊磊叫出房間,問,咋了?
磊磊不快地說,小雅她爹就是土鱉一個,來時說得好好的,讓他穿西服參加婚禮,可人家根本沒帶,就穿那件破夾克,真是氣死個人!
為這事咋還拌嘴呢,多不值得呀。爺爺埋怨磊磊。
切,跟你們沒法交流,都是老腦筋。磊磊一甩手走了,把爺爺晾在那兒了。老叔老嬸相互瞅瞅,一對眼神,跟了出去。
爺爺走進客房,小雅急忙起身,遞給爺爺一瓶礦泉水。
小磊這孩子脾氣毛躁,小雅你別跟他一般見識。爺爺安慰小雅。
爺爺,這些我都知道的,也不怪他,就是……就是……小雅抬頭怯生生地望著爺爺,欲言又止。
有啥委屈跟爺爺說,爺爺替小雅出氣,還反了他不成。爺爺語氣很沖的樣子。
小雅神情緩和下來,她穩(wěn)定一下呼吸,慢聲說道:這事也只能爺爺才能勸他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訴爺爺吧,這層窗戶紙早晚也得捅破。爺爺,磊磊他……他抽白面。
啥?爺爺沒聽清。
磊磊吸毒!小雅加重語氣。
爺爺聽清了小雅的話。爺爺一時語塞,無話可說,心里頭感受到一種什么東西在破碎坍塌。
多長時間了?爺爺小聲問。
兩年多了,去年我倆錢是沒少掙,可也都讓磊磊造禍進去了。
你爸媽知道么?爺爺問。
小雅點點頭,知道,昨晚他忍不住又抽了,恰好被我爹撞上,兩人就吵了起來。他嫌我爹沒帶西服來,只是借口。
爺爺抬頭望著棚頂,有十幾秒鐘,一只蒼蠅“嗡嗡”地飛,擾得人心煩。末了,爺爺對小雅說,這可不好,磊磊是遇到麻煩了,這麻煩還不小呢,咱們得想個好法子,幫他擺脫這些麻煩。
什么辦法都試過了,不起作用,爺爺,不瞞你說,我都哭著在他面前跪過好多回了,央求的話都說了一火車了,他答應得好好的,過后還是不改。小雅的口氣像個怨婦,她傷心不已,又抹起了眼淚。
孩兒呀,別哭了,明天就是婚禮了,高興點兒,這事交給爺爺吧,我勸勸他,我就不信治服不了他,這個小兔崽子,還反了他啦。爺爺恨恨道。
小雅重重地點著頭,嗯,爺爺?shù)脑挘诶谀苈犨M去,因為是爺爺把磊磊一手拉扯大的,磊磊跟我不止一次地提到,爺爺是磊磊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磊磊亮著大嗓門,和老叔老嬸走進房間。爺爺和小雅心照不宣地互相點下頭,不再提起剛才的話題。
老叔從背包里掏出寫字本,打開之后,瞅著本子,按照和磊磊的商議說,婚禮室外廣場架設三道彩虹門,中間稍高,前后一致,大紅地毯穿過彩虹門,從廣場一直鋪到臺階,二十響的禮炮,兩掛一萬響的十響一咕咚,既有排場又有氣勢。
磊磊問,車呢?
婚禮車是長廂卡迪拉克,其他車也都是名牌,有四十多輛吧。老叔一五一十地做著介紹。
攝錄人員的水平如何?小雅接過話茬兒。
老叔把臉轉(zhuǎn)向小雅,沒說的,都是本地一流的,攝影師大名鼎鼎,是國家級的攝影協(xié)會會員,人家本來不搞婚慶的,是我硬邀請,才出山。
明早怎么安排的?我和小雅今晚總不能都住賓館吧。磊磊又問。
是這樣的,今晚你回家住,小雅呢,和她爸媽去二姨姥家住一晚,明早婚禮車從咱家出發(fā),然后去二姨姥家接新娘,二姨姥那邊已經(jīng)騰出了房子。
老叔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什么,說,對了,一會兒我跟你老嬸再去花店一趟,讓他們送幾組鮮花。說完就和老嬸匆匆離開了。
晚上,磊磊回到爺爺家。眾人忙碌了一整天,都有些精疲力竭。餐桌上,老叔陪磊磊喝了兩瓶啤酒。磊磊悶聲不語,情緒有些低落,后來簡單拿啤酒瓶子跟老叔碰下杯子,一口干掉瓶中剩下的啤酒,飯也沒吃,就起身離座,回到臥室。爺爺這些天就沒胃口,見磊磊興致不高,也放下筷子,離開飯桌,進屋對磊磊說,咋也得吃碗飯呀。磊磊不耐煩地沖爺爺一揚手,不餓,吃不下去。爺爺坐到磊磊身邊,想說什么,卻不知從何處開口。他起身走到門口,把門掩上,再次回到磊磊身邊。
老叔老嬸還沒下桌呢。老叔獨自喝著。老嬸用手臂捅一下老叔的胳膊,朝里屋點下頭,又朝老叔一揚下巴,那意思是問怎么回事。
老叔把嘴巴貼著老嬸的耳根,悄聲說,不滿意二姨姥家的環(huán)境,說埋汰。
二姨姥家挺干凈呀,老嬸不解。
耍大牌唄,脾氣跟他爸當年一樣,誰都沒招兒。老叔撇嘴。
里屋,爺孫倆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出來。
爺爺說,這可不中,你一定得把它戒了,它會毀了你。
老叔兩口子從來沒聽過爺爺跟誰說話這樣苦口婆心過。
磊磊說,爺爺你不懂,就別跟著瞎攙和了,我那是為了創(chuàng)作。
里屋門“咚”地一聲響。磊磊穿著大褲衩子昂首而出,他不耐煩地在客廳走來走去。磊磊指著四周說,你們瞧瞧,這破沙發(fā),爛家具,不是告訴你們把它們?nèi)继幚砹藛?,這亂七八糟的,錄相多難看。
爺爺跟了出來,爺爺語調(diào)凝重,說,小磊呀,爺家的條件是一般,可你打小就是從這里長大的呀。爺爺嘴唇哆嗦著,生生把后半句“不要忘本”的話憋回到肚里了。
這婚我他媽的不結(jié)了,誰愛結(jié)誰結(jié)。磊磊一賭氣,又回到里屋,重重地把身體歪到床上,躺成一個“大”字形。
爺爺?shù)氖侄吨ヌ蜔?,抖著叼在嘴上,抖著打火,對不準位置?!鞍舌币宦曧懀鲜宕蛑蚧饳C,遞到父親嘴邊。
老叔起身走進里屋,說,磊磊還是很大器的,這脾氣,這性格,無拘無束,無所顧忌,有啥話都說出來,像個大藝術(shù)家。
老叔看到了磊磊那條八千多塊錢的腰帶,他嘻嘻一笑,央求道,磊磊,把你腰帶借老叔扎一會唄,讓老叔也找找感覺。
磊磊“哼”了一聲,沒理會老叔。
老叔安慰道,這婚呀,必須得結(jié),這可是咱家花錢選的良辰吉日。
周五的婚禮正常舉行。車隊十時準時進入外招前面的廣場。禮花鞭炮齊鳴。身著燕禮服的磊磊左手挽著一身雪白長裙的小雅,緩步走過大紅地毯,他不住地揮著右手,朝親友微笑致意,不時用脈脈含情的雙目愛憐地瞥一眼小雅,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明星風采。身邊的小雅化了淡妝,她小鳥依人般倚靠著磊磊往前邁著輕盈的步子。
婚禮大廳。磊磊表現(xiàn)得無可挑剔,甚至用完美來形容也不過分。遣詞造句十分合度。感謝親友的話語,既流露出無比的真情,又帶有一點小小的幽默。磊磊著重提到了爺爺養(yǎng)育他的艱辛,說沒有爺爺?shù)臒o私付出,就沒有自己來之不易的今天,磊磊為此深深地給爺爺鞠了一躬。坐在臺下的爺爺那時甚至看到了磊磊眼里隱約閃動著淚花。
婚慶主持把雙方主要親屬請到臺上。
爺爺講話時,沒有過多的客套,他說,今天來參加我孫子婚禮的人,都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感謝大家前來祝福這一對新人。
二十五年的光陰像一組電路虛接時濺出的火花,瞬間從爺爺腦海中快速掠過,磊磊牙牙學語時的稚氣,蹣跚走路時的小心,調(diào)皮的小學生,學聲樂的少年,出國比賽時的高歌,跳著走路的青年藝術(shù)家的長發(fā)飄飄……
爺爺陶醉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品牌面前。
周日那天,磊磊一行踏上歸程。爺爺卻病倒了。老叔坐在病榻前,小心照顧老人。老叔沒敢把婚禮的全部花銷告訴爺爺,那數(shù)目有些驚人,全得由爺爺來埋單。盡管磊磊在婚禮上說過爺爺不差錢,老叔也不想說。老嬸后來跟老叔發(fā)牢騷,說磊磊給自己親媽留了一個十萬元的存折,對家人呢一毛不拔,實在有些說不過去。老叔狠叨叨地瞇縫著三角眼,惡聲惡氣地對老嬸說,快閉嘴吧你,不說話能憋死你呀。
親情秀
中巴車終于停下了。樹木掩映的河谷像一幅好看的水彩畫,輕盈地掛在車窗上。
你對孩子說,“到了,就是這地方。”
隨后你急不可耐地跳下車子。
河水湍急,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岸上布滿被河水沖洗得光滑潔白的鵝卵石。河那邊是森林,森林后邊臥著一座高山,山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灰褐色巖石,狀如一位苦苦修行的高僧,以逼人的氣勢撞進視野,帶有一種震撼心靈的效果。
“這就是雅魯河,對面那座高山叫喇嘛山,你瞧,它的樣子像不像一個大喇嘛?”你把喇嘛山指給孩子看。
“不太像,那不就是一塊大石砬子么?!焙⒆訐u搖頭,反對你的說法。
你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只是沖孩子無可奈何地笑笑。
大胡子司機把你們領(lǐng)到一輛后車廂蒙著暗綠色帆布的貨車跟前,然后依次分發(fā)救生衣、橡皮舟、兩根木槳。司機一邊忙碌著,一邊大聲提醒游客不要帶手機和錢物漂流。同車的青年男女開始大聲喧嘩著,他們嘻嘻哈哈地套上救生衣,有的比比畫畫地戲說同伴穿反了,有的說繩子系的不對,有的大聲問候著雅魯河和對面的喇嘛山。你沒瞅那些人。你早過了他們那個年齡段,那種青春的熱烈與奔放與你毫不搭邊了。你幫助孩子穿上救生衣,又認真地系緊每一根繩子。孩子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因此他繞有興致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一草一木都不放過。你穿好救生衣之后,招呼孩子幫你往河邊抬那只帶有藍色條紋的白色橡皮舟。
那時,你心里清楚地知道,一切馬上就要開始了。這是一次你蓄謀已久的旅行。你早就想跟孩子進行一次長談,但是以何種方式進行這種長談,你一直猶疑不決。你明白,找不到準確的方式,一切都將是徒勞的。因為你發(fā)現(xiàn),孩子好像跟你越來越陌生,他從不主動跟你攀談,他有什么心事也從不對你談起,他把自己埋得很深,你們父子就像兩個陌生人。你跟他的談話,他的用詞從未超過三個字,他總是用“是”、“不是”、“還可以”來應答。這種方式讓你感到無計可施無可奈何心里陡生凄涼之意。你不禁想到了當初自己跟父親的交流,那時你的情形就跟孩子的現(xiàn)在一樣。于是你知道這種情況非常嚴重。因為年輕時,你對父親也是叛逆的,你反感父親對你的做法,你覺得父親的所作所為都是可笑的。甚至父親的眼淚也不能讓你的心里軟化起來,你只覺得那只是增加了父親的可笑程度而已。從你這邊考慮,你不指望孩子同情你或者尊崇你,你只是擔心他的心理出問題,在你看來,社會競爭日趨激烈,心理的健康有時比身體的健康更加重要。你只是想讓他學會放松,以松弛的心情來應對未來發(fā)生的一切,甚至是危機。如果有危機的話。
你讓孩子上船。他默不作聲地登上白色橡皮舟。你把旅游鞋脫下來,裝進一只塑料袋后,扔到船上。你光著腳走進水里,彎下身子,雙手用力把橡皮舟朝河里推。河水沒到你的膝蓋處時,你騙腿兒閃身躍到船上。雙槳劃動之后,橡皮舟就漂到河心了。水速很快。你不時地改變著劃槳的動作,以此來掌握著航向。
那條河分明是一條飄落在谷底的彩色紗巾,它一會兒繞過河灘,一會兒拐過陡峭的石壁,潔白的浪花映著天空和樹林的影子,閃閃爍爍的。你偷偷地打量了孩子一眼。孩子的臉上有一種光芒,紅色救生衣使那光芒更加耀眼。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光芒,它出現(xiàn)在孩子的臉上,讓你心里顫抖了一下,攜帶著絲絲拉拉的痛楚。你心里嘆息著,“這才對呀,兒子!”你多么希望從此以后,孩子就以這樣的表情走向生活走向世界啊!
這么多年來,其實從孩子眼中,你也足以看清自己的形象——多愁、憂郁。你對生活總是不夠放松,你總是皺著眉頭,芝麻大的小事對你來說都像是泰山壓頂。你根本就缺乏那種舉重若輕的本領(lǐng)。盡管有時你在家里也故作一下輕松之態(tài),可是你的一舉一動還是把那種本性點點滴滴地徹底暴露出來了。長期以往,就使得孩子對你敬而遠之了。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應該是的。糟糕的是,你的問題不但影響了你自己,更嚴重的是,還把孩子拉下了水。說心里話,你是指望孩子走跟你完全相反的道路的,那道路金光閃閃,通向美好的未來。你不希望孩子重復你的老路。
河流平緩下來。橡皮舟慢慢往下漂。孩子瞅著岸上的樹林,默不作聲。林子里有鳥在唱歌。
你說,“我有一個經(jīng)驗,對你以后也許有用?!?/p>
孩子面向你,眼里流露出詢問之意。
你繼續(xù)說,“人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是,年輕時學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走向社會時,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我知道。”孩子簡短地回答,那語氣聽上去有些封口的意思,讓你把握不準是鄭重還是不耐煩。你只好不再往下說,把心思用在劃船上面。
右邊岸上出現(xiàn)了綠地。一匹棗紅馬在低頭吃草。你大聲朝馬吆喝著,馬抬頭瞧了你一眼,不感興趣,重又低下頭吃草。綠地上方,天空藍得醉人心脾,朵朵白云飄在上面。
你又說,“我這輩子就是年輕時學的東西自己不感興趣,到社會上又干自己非常反感的工作。我這輩子是毀了,到頭來什么都沒剩下。悲??!”
你把自己赤裸裸地徹底端了出來。你想自己的形象反正在孩子心中早就坍塌了,讓他記住一個人的經(jīng)驗教訓,對他以后的成長也許有用呢。
孩子沒吱聲。他會理解這些么?這都是你血淋淋的個人經(jīng)歷總結(jié)啊。他可能現(xiàn)在還不明白。但他總會有懂的那一天,那一天來到的時候,他也許會想起河流之上,自己的白發(fā)老父親的那一番話。
在孩子身上,你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不是很活泛(真的么?),遇事不夠狠,太善良。他極其缺乏狼性,而這也是你長期以來一直所缺乏的。人在動物身上都能找到人類自己的影子。有的人像馬像牛又像羊,絕不做傷害同類的事情,隨遇而安,對生活不做過多的奢望;而另一些人呢,則如狼似虎,他們時時刻刻在算計著別人,心思縝密,動作敏捷,以欺凌傷殘同類為己任,經(jīng)常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他們把“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奉為圭臬。你屬于前者。所以你在生活中永遠贏不了那些如狼似虎的人們。你總是遠遠地避開他們。即使他們咬傷了你,你也不做反抗,只是帶著傷口跑開而已。你的這種本性也已經(jīng)遺傳到孩子身上。你不想讓孩子重復你的命運,所以你教他年輕時好好學本領(lǐng),學自己感興趣的本領(lǐng),以后到社會上用這種本領(lǐng)來謀取生存的本錢。這才是最主要的。
“記住我的人生,當成教訓吧?!蹦爿p輕說道。
孩子想劃一會兒,你看水勢的落差不大,就把雙槳遞給他。你告訴他,怎么朝兩邊用槳才合適,比如船頭朝右傾斜時,左邊的槳要向后劃,右邊的槳朝前劃,才能把航向調(diào)整回來。孩子嘗試著,很快就掌握了要領(lǐng)。但是在具體操作過程中還是遇到了麻煩。前方突然出現(xiàn)急流,水中央有棵倒伏的楊樹,孩子手忙腳亂,想避開那棵倒木,誰承想?yún)s事與愿違,橡皮舟對著那棵倒木沖了過去。你心里一急,忙接過雙槳,用力劃水,試圖改變航向,時間已經(jīng)晚了,你們眼巴巴地目睹著橡皮舟從倒伏的樹枝上面劃了過去,露在水面上的樹枝狠狠頂了你的后背一下,你囑咐孩子,快低頭。孩子機靈地伏下身子,那根樹枝從他頭上一掠而過
真險!你心里驚呼一聲。
如果樹枝劃破橡皮舟,你們兩人勢必跌入湍急的水流之中,被水卷入水底沖走。
你把船劃向左岸,那是一片布滿石頭的河灘。你倆下船之后,你抽了一根紅河煙鎮(zhèn)定一下情緒。孩子卻沒意識到剛才的危險。他掏出手機對著岸上的風景不斷地拍照。
太陽已經(jīng)西斜,剛好掛在河流的上方。你逆光朝河上望去,河面上仿佛撒了一層寶石,斑駁跳躍,直晃眼睛。遠處的喇嘛山峰狀如剪影,黑幽幽的,沉靜無聲。
“明天我們?nèi)ヅ实悄亲呱?。”你輕聲說道。
再次上船后,你把雙槳重新交給了孩子。你也不再提醒他注意什么了。你也不再啰嗦什么了。一切都交給行動吧。行動才是最要緊的。
后來的事情,孩子做得挺對路的。漂到終點時,你先光腳下水,把船拉到岸上時,你想背孩子渡過岸上的一小片水域。孩子擺擺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用。隨后他“噌”地邁了一大步,穩(wěn)穩(wěn)地站到岸上,鞋都沒濕。
后來,你還是跟孩子說了那番話。你把應該在水上說的那番話留在喇嘛山上。那番話在山上說還真就再合適不過。
從河面上看那座山,覺得那山不太高也不咋險。但是到了山上,再看那條河,只是淺淺的一條玉帶。
登山的前半段,孩子就大汗淋漓。到了喇嘛峰腳下,你倆歇了一會兒。你對孩子說,剛才攀登的這一段算是熱熱身,下一段才算是到了較勁的時候。
你是在山里長大的,有著嫻熟的爬山經(jīng)驗。于是你在前頭,孩子跟在你的后面。
“腳要踩穩(wěn),一步一步走。”
“知道那棵樹叫什么嗎,叫橡樹,也叫柞樹,木質(zhì)非常硬,樹葉冬天都不落,是金色的。”
“哎,快看那棵白樺樹,就是樹身潔白的那棵,那是白樺樹,氣質(zhì)非常高貴的?!?/p>
游人非常稀少,爬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爬到“鬼見愁”那道險坡時,才看到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領(lǐng)著他的小孩坐在石下。
你問那男人,你們不往上爬了?
那男人說,上面太危險了,我們不爬了。隨后又囑咐說,你倆注意點兒吧,這坡太陡了。
遠山重巒疊嶂,天空白云怒飛,勁風掠過,林濤陣陣。朝下看,懸崖深不可測,山下的河流變成了一條白線,公路往來的汽車淪為小小的蟲子。你抬頭仔細觀察著“鬼見愁”,發(fā)現(xiàn)此坡的角度當在70度以上,有一處五米多高的地方超過了九十度。旅行區(qū)只是在石壁上簡單地鑿出了幾個供游客踩踏的石磴,只有腳尖大的地方,石磴兩側(cè)安裝了鐵欄桿。
孩子抬頭往上瞅,說,這哪是爬山吶,簡直是攀巖了。
你說,“我先上,你跟在我后邊?!?/p>
你雙手攀住兩側(cè)的欄桿,左腳蹬住簡易的石梯,一用力,把左腳朝上邁了過去,踩穩(wěn)石梯后,再抬右腳,依次向上攀爬。爬過這段立陡的石壁后,你回頭一看,見孩子已然跟在你的身后。你再繼續(xù)向上攀登。嘴里不停地說,腳要踏準,手要握穩(wěn),不要朝下看,往兩邊看。這期間,你朝懸崖下瞅了一眼,就覺得血流加快,心臟“突突”地跳個不停,腿肚子也有點發(fā)軟,腦袋好像“忽悠”地暈眩了一瞬間。你有些害怕了。此地前不見游人,后不見來者,只有你們父子兩人,如此險境之中,令你突然想起“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句古話。你想把這句話提醒給孩子聽,又擔心會加重他的負擔,就生生地給憋回肚里。你還擔心正在攀爬時,頭上石壁會突然出現(xiàn)一條蝮蛇,那樣的機率也是存在的,因為這是一座石山,恰好又是在陽光晴朗的雨后,蝮蛇說不定會在游人稀少的時候,爬出石洞曬曬太陽。旅游區(qū)在山路口架設的“小心有蛇”的標識牌就說明了此種危險非常有可能發(fā)生的。
那種不好的感覺只持續(xù)了幾秒鐘。你又找回了自信和勇氣。你引領(lǐng)著孩子最終安全攀過“鬼見愁”。
坐在“鬼見愁”上方稍微緩和一些的石道上。你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你沒有把內(nèi)心的恐懼流露出半點來。你笑指著遠方層層疊疊的山脈,說著“望山跑死馬”的俗語。孩子拿出望遠鏡,看遠山和峽谷的好看風景。
隨后,你們一鼓作氣攀到峰頂。抬望眼,但見萬里長空,白云怒飛,一輪紅日,分外耀眼。低頭四顧,絕壁之上,疾風勁吹崖畔綠草,四周山川,一覽無余。無險風光,盡在險峰。
你們開始下山,順利地攀下“鬼見愁”。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旅游區(qū)在谷底的密林修筑了一條半米多高的木板人行道,以供從險峰之上觀賞了無限風光的游客在此地品味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曼妙體驗。木板人行道的兩側(cè)沒有高樹,你往前行走時,忽而會看見夏末的無名野花盛開,有彩色的蝴蝶上下翻飛;忽而會見到白樺樹立在前頭,木板人行道就在白樺的身前繞過去;忽而前方又會出現(xiàn)一片長滿蒿草的沼澤地,有山泉浸過沼澤地,然后鳴響著淌下山去,像滾過玉盤的碎珠一般,發(fā)出惹人心動的響聲來。
木板道涂刷的棕黃色油漆已經(jīng)破損,露出了木質(zhì)本色,從硬度上看,你覺得必是橡木無疑了。木板道每間隔數(shù)十米,路面會突然拓寬,邊緣置有簡易的長條木板,供游人在此小憩片刻。
你倆休息的那段木板人行道真是一個絕佳的所在。孩子最初坐在你的斜對面,那邊對著幽暗的叢林,沒有你這邊的光線好。你招呼他過來。他開始不愿意,問為啥呀?你說,從這面往下看,感覺不一樣,光線足,景致好。他這才不情愿地走過來,沒言語地坐在你身邊。
陽光溫暖地照著你們面前的樹林子。這是一片次生林,小白楊居多,間或有幾株小白樺。樹干筆直,樹冠的橫枝朝四周無所顧忌地伸出。有風時,樹葉沙沙作響,無風時,它們又全都紋絲不動。山上的林濤舒緩地傳來,像是千軍萬馬的嘶吼。
你終于跟孩子說了那番話。那番話是你全部的人生總結(jié)么?它們有沒有血淚的成分呢?
山風再度吹來,四周的樹葉發(fā)出一陣“嘩嘩啦啦”的絮語聲。
你說:“咱們把剛才登過的‘鬼見愁’重新做一次命名吧?!?/p>
“可以啊?!焙⒆拥目谖锹犐先ビ行┡d致了。
“把它命名為‘瓶頸峰’咋樣?”你問。
“挺好!”
那條總是躲閃的河流終于跟你會合了,你心頭一喜,趕緊說,“好,就叫瓶頸峰吧?!?/p>
隨后,你一口氣說下去,又開始講道理了,你說,人這輩子或多或少都會遇到制約前進的瓶頸,有的人能打破瓶頸,從此一飛沖天;有的人一輩子都在瓶頸里繞來繞去,歷盡千辛萬苦也無法走出來。那么我們在生活中遭遇到這種瓶頸咋辦呢?就像我們剛才攀登“鬼見愁”,那地方多險啊,一個失足或者失手,身子就會摔下萬丈懸崖,演繹現(xiàn)代版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咱倆成功地攀上去了,又安全地攀下來了,啥事都沒有,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們心無旁騖,心無雜念,精力集中,有膽有識,全力以赴,另外,我們也是一步一個腳印,不急于求成,攀登的非常穩(wěn),有了這些,才有了峰巒之上的無限風光。人這輩子絕對需要一點勇氣和膽識,你看“鬼見愁”下面的那對父子倆吧,就因為他們?nèi)鄙龠@些,就和美妙的風景失之交臂了。這種情形,放在生活上也是一個道理的。
孩子站了起來,沉默地望著遠方。
太陽掛在喇嘛山上,樹林里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
你說出的這番話,其實一直朦朦朧朧地存在于你的潛意識當中,它們沒有明晰成像,是因為你沒有在人跡罕至的時候攀爬“鬼見愁”的具體經(jīng)歷,它們是你在“鬼見愁”上腿肚子發(fā)軟腦瓜子暈眩的時候生成的?,F(xiàn)在你把它們完整地表述出來,等于對自己的過去做了徹底的了斷,更主要的是,通過具體的危險攀爬經(jīng)歷,讓它們在一個青年人的心底能夠扎下根來。
但是,今后,你會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做么?你能從此就戰(zhàn)勝自己的惰性和恐懼么?
你身邊的年輕人呢?
山風徐徐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