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陣子未去謁訪耿恭泉了。近日里,得到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環(huán)擁著耿恭泉的幾十家民房被搬遷了,這里將被打造成喀什噶爾“布拉克貝?!憋L情園。布拉克貝希(維吾爾語)譯成漢語即“泉邊”之意。我家距耿恭泉約有五公里。在一個清風徐徐、陽光明媚的上午,我邀請畫家K君同行,一起去謁訪享有盛名的耿恭泉。
耿恭泉位于喀什老城東北部,在今喀什市亞瓦格街道辦事處布拉克貝希居委會轄區(qū)內。因此處曾有九股泉眼,早年間當?shù)匕傩辗Q其為“九龍泉”。我們步行半個時辰,來到泉邊。只見泉池四周,磚墻環(huán)繞;幾處泉池中,清泉汩汩上涌,綻放著一張張美麗的笑容;泉池不遠處,一株株柳樹柔腰妙曼,在春風中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泉池周圍的民房不見了蹤影,一股股波光閃耀的泉水頭也不回地向吐曼河奔去。
相傳這處泉景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歷代統(tǒng)治者們在泉邊或建行宮,或建寺廟,或建樓閣。有多少明爭暗斗的故事在泉邊上演,有多少驚風泣神的事件在泉邊醞釀,有多少改朝換代的煙云在泉邊彌漫,有多少舊事軼聞與時間抗衡著,被清泉洗滌著。
千年往事早已成塵成灰,而泉水仍如初始,在我們的眼前靜靜地流淌著,流淌著。
二
在民房搬遷后的開闊土地上,畫家支起了畫板,他要為這處泉景畫一幅素描。我在泉景北側的柳樹下徘徊盤桓,目光移向泉景南側的崖壁之上,忽見崖壁上懸掛著一幅被放大的照片。我的明眸被這磁石般的照片吸引。我繞過泉池,踏著一級級殘破的臺階,登了上去。
我被眼前照片上的壯觀景象所震撼。畫面上,近景: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滾滾滔滔而去;遠景:一座拔地而起的樓閣橫空出世,在綠樹叢中雄視四野,氣吞八荒,占據(jù)著古城的制高點;喀什噶爾古城墻蜿蜒而去,清晰可見,蔚為壯觀……照片下方題名為《耿恭祠遠眺》。并注明此作品系袁國祥先生1950年春攝于吐曼河畔。我久久凝視著它,想象著它,揣摩著它。在這高度近30米的臺地之上,真的有過這么一座巍峨宏大的樓閣嗎?
后來讀謝彬所著的《新疆游記》得知:此處“土阜高殆十丈,上建樓閣二層……憑欄遙矚,城郭在望;城中街衢交互,廛肆糾紛,樓房層列,全疆稀有;郊外綠樹成蔭,良田萬頃;行人往來,車水馬龍;商務之繁,人煙之庶,比于省城……”這是1917年6月26日,時任北洋政府財政委員的謝彬登臨耿恭祠后的描述。雖然他未對耿恭祠精心描繪,但從他對喀什城景象的縱橫勾勒,我仍強烈地感到耿恭祠的崔嵬、敞闊、莊嚴、華美。我們不難想見,高臺之上,再起高樓,這高聳的樓宇在藍天映襯之下,該是一種何等奇異、何等恢宏的景象啊。
那天,我急忙招呼畫家一起欣賞照片,又一起朝高處攀行。我們在一位懂漢語的當?shù)鼐用裰敢?,爬過一間又一間民房,從房頂攀上了最高處,到達了耿恭祠遺址。不見了——紅墻立柱;不見了——簡瓦飛檐;不見了——紫煙香爐……只見群鴿飛舞,漫入天際。畫家感慨無限,神思渺遠。他告訴我,要畫一幅新作,名字就叫《夢尋耿恭祠》。
三
也許有人會問:耿恭泉邊的耿恭祠建造于何年?這耿恭祠又是何人倡議興建?
任何時候,當權者都不會為誰隨意興建一座紀念性質的樓宇,而往往是想借助于翹角飛檐、雕梁畫棟、紅墻佳木來寄托自己的一種向往,一種抱負,一種追念。耿恭祠的建造就是如此。
1878年初,整個南疆被清軍總指揮劉錦棠率領的大軍收復。新春伊始,喀什噶爾城在硝煙散盡之后,展露它清秀可人的笑容。在一個春陽鋪金的上午,劉錦棠率眾人登上古城東北角的一座高臺,環(huán)視城內郊外。他看見不遠處的吐曼河如一條艾德萊斯飄帶,忽飄忽遠,他在心中嘆道:它多像我故鄉(xiāng)的那條小河啊。他從高崖上下來,走近“九龍泉”邊,只見泉水汩汩涌涌,如歌如訴。他在泉邊沉思良久,他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個壯闊的歷史場面和一個忠勇的歷史人物,他毅然作出一個決斷:在泉邊的高臺之上,建造一座惠澤后世的耿恭祠。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舉。他深謀遠慮,望斷千年烽煙,心儀千年英雄。他要把一座紀念千古歷史人物的廟宇建筑于高臺之巔,在邊城的史冊上鐫上一個永恒的印記。
于是,伴隨著吐曼河的歌唱,和應著“九龍泉”的低吟,耿恭祠破土動工了。時隔不久,劉錦棠奉命督辦關外一切事務,離開了喀什。他囑托部屬按期竣工。1882年春,一座雄視喀什噶爾大地的耿恭祠矗立于蒼穹之下。祠旁立石碑兩塊,一塊記敘耿恭事跡,一塊記耿恭祠修建概要(可惜兩塊石碑永遠的遺失了)。
1950年春在此拍照的袁國祥,于1995年撰文這樣敘述:“一上耿恭臺,就進了一個山門,只見在那片被矮墻圍起的高臺平地上,一座雄偉的樓閣拔地而起。樓閣南北寬五間,東西闊三間,樓下中部三大間被紅墻圍起,兩旁是寬闊的走廊和翹起的飛檐。上面高樓沒有墻壁,20個立柱,凌空支撐著一個人字型的大屋頂,兩層飛檐,簡瓦覆蓋,一如內地廟宇…… ”想想看,袁國祥先生1950年在此拍照,1995年為其撰文,中間隔了整整45年,他仍清晰地記得耿恭祠的原貌,可見耿恭祠給他留下了何等深刻的印象啊。
1882年春,耿恭祠建成之后,當政者在高崖下的泉邊,拓地種植果木,修筑茶館酒肆,建設亭臺水榭。還為“九龍泉”圍上柵欄,視為圣泉。一時間,這里儼然成為喀什噶爾一大游覽勝地。久而久之,因耿恭祠聲名鵲起,名傳遐邇,“九龍泉”也就被人們叫作耿恭泉或耿恭井了。翌年初夏,清朝軍旅詩人肖雄來到這里,觀景拜泉,讀花閱柳,一縷詩情涌上他的筆端,他在泉邊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疏勒城中古井深,飛泉千載表忠忱。
一亭穩(wěn)護冰淵鑒,大樹長流蔽蒂蔭。
詩名叫《耿恭井》。
四
耿恭泉因耿恭祠而得名,耿恭祠因耿恭千秋偉績而建造。
說起耿恭,面北遐思,我的眼前是一千九百多年前的萬里黃塵。
據(jù)《后漢書》記載:耿恭,字伯宗,陜西扶風茂陵人,其父耿廣去世較早,“少孤,慷慨多大略,有將帥才?!笔墙?jīng)營西域聲望顯赫的名將。
公元74年,是東漢朝廷努力復通西域的關鍵一年。迢迢絲路,豈能斷絕;山河萬里,豈敢放棄。當年冬天,耿恭隨奉車都尉竇固等名將鳴鼓出征。出擊車師時,耿恭為司馬;破降車師之后,耿恭出任戊己校尉,由此成為漢家經(jīng)營西域的重要人物。
公元75年3月,正值耿恭屯田于車師后部的金滿城之時,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匈奴單于率兩萬騎兵大舉進擊車師,他們攻占車師后部,殺死后王安得,旋即進攻金滿城。在此危急時刻,耿恭乘城搏戰(zhàn),以毒藥涂敷于箭上,箭帶腥風,弓彎霹靂,射殺敵人于城下。其時似有天神相助,驚雷炸響,閃電揮鞭,狂風呼嘯,暴雨如注。耿恭指揮將士乘勢猛烈反擊,可謂“相看白刃血紛紛”,匈奴死傷無數(shù),紛紛敗逃。金滿城的保衛(wèi)戰(zhàn)震撼了西域。
5月,耿恭因金滿城水源不足,將屯田中心移至“有澗水可固的疏勒城”,從此,艱苦卓絕的守御戰(zhàn)開始了。
疏勒城旁的澗水對堅守孤城的漢軍將士而言,無異于生命線,匈奴人同樣懂得這一道理,在城外斷絕了水源。于是,耿恭率將士在城中鑿井,井深達15丈,仍未見水。吏士渴極,榨馬糞汁而飲。漢軍面臨全軍斷水的絕境。有詩云:邊風飄飄那可度,絕城蒼茫更何有?耿恭仰天長嘆:西漢貳師將軍遠征大宛,無水,拔佩劍刺山,飛泉涌出,今漢德神明,豈能沒有辦法。也許下述歷史迷案后人永遠無法破解:耿恭整衣向井再一次叩拜,為吏士的生命祈禱。頓時,井水涌出,眾人皆呼萬歲。有了水,耿恭命吏士提水登城,潑給匈奴看。匈奴以為有神明保佑漢軍,遂撤兵退擊。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耿恭“疏勒拜泉退匈奴”的千古美談。唐代大詩人王維曾在《老將行》一詩中贊頌耿恭“誓令疏勒出飛泉”。從此,耿恭的名字和永不干涸的泉水一樣,流傳至今。
在當年,匈奴退卻后,耿恭與將士的人生境遇并未完全逆轉。其時,在匈奴的策動下,車師后部反叛,共擊耿恭。匈奴采取長期圍困方針,企圖將耿恭圍死在疏勒城。在力量對比懸殊的情況下,耿恭激勵將士堅守抗敵。車師后王夫人心向漢朝,她一面將有關匈奴的情況告知耿恭,一面暗中資助漢軍糧餉。耿恭被圍數(shù)月,“食盡窮困,乃煮鎧弩,食其筋革。恭與士推誠同死生,故皆無二心?!睂τ谏砼R困境的耿恭,匈奴遣使進行誘降,并聲稱:只要耿恭投降,封他為白屋王,并把公主嫁給他。耿恭不為利祿、美女所誘惑,將來使殺于城下,堅守不出。
公元76年正月,援軍抵達疏勒城,耿恭打開城門,與援兵相擁而泣。僅存的26名將士,在匈奴的追殺中且戰(zhàn)且行,3月,到達玉門時,只剩下13人了。不由得使人想起“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的悲涼詩句。他們“前后殺傷丑虜數(shù)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jié)義,古今未有”。耿恭有節(jié)過蘇武之譽。就此,漢章帝對13人全部賜封,封耿恭為騎都尉。
從公元74年冬到76年春,耿恭率將士在西域大地上矗立了一座永恒的紀念碑。
五
公元75年,耿恭在北疆疏勒城死守城池;公元1878年,劉錦棠在南疆疏勒城為耿恭建祠。近兩千年的時空,阻隔不了兩顆偉大心靈的相通。隨著耿恭祠的建成,一位英雄的名字為“九龍泉”賦予了清澈的靈魂,這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啊。
對于耿恭“疏勒拜泉退匈奴”的故事,劉錦棠定然爛熟于心,久久不忘。少年劉錦棠,常好言兵;從軍后,馳騁西域,他常用耿恭、班超立功西域的宏志激勵自己。1877年,當他的腳步踏上古疏勒城這片土地時,他定然知曉此疏勒非彼疏勒;他更知道兩疏勒當年同為抗擊匈奴的英雄城。于是,他想到的是:用東漢名將耿恭堅守北疆疏勒城的壯舉,激勵清軍將士為國定邊,守衛(wèi)好古疏勒國都城——疏勒城。因此,當耿恭祠建成之后,祠中供奉的主角,恰好是兩城抗擊匈奴的英雄——耿恭與班超的塑像。我們不難想到,劉錦棠當年在此建祠,其高瞻遠矚之謀、激勵后人之心是毋庸置疑的。
近日,我從雜志上讀到詩人王族《耿恭》一文,他為寫這篇文章專程去了一趟北疆奇臺的疏勒城。文中寫道:“疏勒城遺址在現(xiàn)在的奇臺縣半截溝鎮(zhèn),人們把這個地方叫作石城子。它的東、南兩面是險要的懸崖峭壁,從西到北是城墻,兩千年的時間過去了,它依然保存有3米多高、10米寬的規(guī)模。”
這個“當時建在一個山坡頂上”的城,正是當年耿恭率軍堅守200余天的英雄城啊。而今,早已是人蹤滅鳥飛絕了,留下的只是無盡的蒼茫與荒涼。
我在心中問道:除了詩人王族,今人是否常前往孤城,去祭拜高貴的魂靈?
六
那一日,我與畫家在耿恭泉邊忙碌了大半天,中午在高臺下不遠處的馕房里買馕充饑。當時我想:建成于1882年的耿恭祠,為何在1956年被拆除,僅存了74年呢?說法有三。一種說法是1956年3月葉城縣發(fā)生地震波及喀什,本已殘破的耿恭祠在地震中受損嚴重,故拆之;第二種說法是建立祠廟是封建制度的產(chǎn)物,在耿恭祠燒香叩頭屬封建迷信,故拆之;第三種說法是當時清除歷史上大漢族主義遺跡的風氣甚濃,故拆之??傊?,在1956年那個特殊的年份,耿恭祠消失了,無蹤無影。連一塊磚頭也沒有留下,連一根立柱也沒有留下,連一塊石碑也沒有留下,連一聲嘆息也沒有留下。由此,我不禁聯(lián)想到耿恭不幸的人生結局。公元77年,耿恭奉旨隨國舅車騎將軍馬防到甘肅隴右地區(qū)平定羌人之亂,屢建戰(zhàn)功;后因得罪馬防,被誣免官下獄,終病家中。看到這段史料,我的心不由得一緊,這就是英雄的結局嗎?這就是耿恭一生轉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人生句號嗎?翻曬歷史,為什么常常好人不得好報,總要被誣;而統(tǒng)治者又總是聽信小人讒言,忠臣良將總是倒在小人設下的陷阱里呢?
好在高山作碑,日月作證,耿恭是時間之塵埃永遠不能湮沒的人杰鬼雄。
耿恭何曾料到,1800多年后,有一位和他同樣勇猛的將軍,在南疆疏勒城為他建祠,把他懷念。耿恭何曾想到,他的英名傳揚了近二十個世紀,并將永遠傳揚下去??纯垂沤竦牧硪活惾宋锇桑麄儠r時想的是自己如何不朽,如何流芳百世,名垂青史,從來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盤,貪得無厭,卻還想欺世盜名,留一個兩袖清風的影子給歷史看,在頭頂上戴上一個又一個閃亮的光環(huán)。
“不知奇臺縣那個石城子里,有沒有興建耿恭‘疏勒拜泉退匈奴’的紀念碑?”畫家突兀的提問打斷了我飄遠的思緒。
我說:“好像沒有。人們往往習慣于確定一個具體地點來祭奠和懷念人類歷史上的英杰。如果能在耿恭祠遺址上重新建造一座耿恭紀念館該有多好啊??纯囱巯?,人們能給想象中的天神蓋祠建廟,但對于許多民族英雄,卻淡然處之,不知是民族的進步,還是民族的悲哀?就在我們居住的這座歷史文化名城里,又有多少人知道耿恭‘疏勒拜泉退匈奴’的故事呢?”
面對我的詰問,畫家無言以對。這時,他的畫作《夢尋耿恭祠》已經(jīng)接近尾聲。
黃昏臨近,離耿恭泉不遠的清真寺里傳來了禱告聲,我循聲望去,寺旁幾棵高大的白楊樹迎風颯颯作響,與耿恭泉的汩汩流水聲相呼應。
耿恭祠消失了,耿恭泉會永遠流淌,流傳一位英雄千古不滅萬年不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