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 樹

當(dāng)那只藍尾巴大鳥在樹枝上踩著一只大柿子一頓狂啄時，并沒有留意到作為人類的我正在悄悄靠近。

在這個狂吃海吞的秋季，鳥兒們都知足到可以仰面朝天躺在松軟的草叢中的地步了。因為吃得過飽，它們蹣跚的步態(tài)看上去有點像企鵝，也很少會一下子飛出院子，至多是從這棵樹飛到附近的一棵樹。雖說懶得飛，可好歹也得晾一晾老是沾滿濃稠果膠的喙吧，以免下次使用起來不方便。于是就出現(xiàn)了它們站在樹上張大嘴巴的傻樣子。

樹上的那只沒留意到我，樹下的那只卻是自我走進院子就瞄上我了。不過它看上去心里有數(shù)，并不急著離開，只是埋頭啄幾下，再抬頭瞄一眼，以目測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否安全。直到我能看清它斜睨的黑眼珠了，它才猛地奓了一下翅膀，不高興地將爪下的柿子啄得跳了起來，就在那只倒霉柿子哆嗦著在空中打轉(zhuǎn)，濺著最后的汁液落回地面的功夫，樹下的大鳥已經(jīng)飛離了那棵害了蜜蟲的石榴樹。緊接著，是樹上的那只，它發(fā)出無比尖厲的呱噪，呼呼地?fù)]舞著翅膀運走了它那沉重的原本屬于飛鳥的肉身，它的大膽和大嗓門嚇了我一跳。我想，它一定認(rèn)定我是入侵者，然而也只能悻悻離場。

聽春季班的學(xué)姐們說，今年魯院的果樹花開得極盛，走時雖說不舍，蘋果、棗、梨和柿子們卻個個俊俏地過著各自的生活，并沒有知覺人世的別離。等我們九月來時才發(fā)現(xiàn)，柿子果真是大極了的，可個個都霉著臉，那白霜一樣的蜜珠卻是看不清臉面的蚜蟲。

生了蟲的柿子迎來了鳥兒們的盛宴，它們每天從清晨開始迷醉于蜜餞般的果肉，個個吃得昏昏欲睡，在干爽的草地上一邊踱步，一邊用草葉刮拭喙上的粘稠漿汁。蜂和蝶也不愿放過這樣的機會，它們在熏軟的秋風(fēng)中慵懶地翻動翅膀，輕手輕腳停在果肉旁，吸吮或咀嚼。

魯院的鳥兒有好幾種，有一種身材纖巧，比麻雀還要小很多，它們就那么精致地站在樹上，站在大藍鳥掠過的樹稍下方，向著清晨淡薄的天光鳴叫。那聲音柔美和緩，就像在歌唱它們發(fā)現(xiàn)的一汪最清亮的泉水。還有一種比麻雀體型大的，長得像烏鴉，胸脯白得耀眼，總能很靈敏地抓住獵物，飛向樹叢稠密的高處，不做聲地優(yōu)雅吞下。

魯院的院子里有大小三處水塘，大的水塘里，生著十多處睡蓮，大群彩魚游弋其中，好不自在。若你手中恰好有半塊饃，你就有機會數(shù)一數(shù)它們身上彩虹般的色塊了。魚兒們大多飽食終日，悠游自在的，它們聚攏來，仿佛只為了看看熱鬧，它們就在你面前的陽光下，在水層之上擁擠著、推搡著，讓熱鬧更加熱鬧起來。而有個別黑衣的家伙卻是不湊熱鬧的，它們像哲人一般離群索居，遠遠地游蕩在湖畔另一側(cè)，向前游向后游，向上仰泳向下潛泳，仿佛將岸壁當(dāng)作了戀人。而當(dāng)你移身它在的這一側(cè)時，它卻去了對面的岸壁，永遠不與你碰面。我想它當(dāng)屬于魚兒中崇信神秘主義的那類大師吧。

在魯院這座全國最高的文學(xué)學(xué)府，大師們常來常往，帶來他們思想的鏡子與刀鋒，期望在思想與思想的碰撞中，激發(fā)閃電，用這閃電照亮種子的夢境，讓這夢境蘗出新芽，繚繞著、噼啪出聲響，逶迤成樹，遮出一米乃至繁衍億萬一米的雨林，覆蓋日漸荒蕪的精神家園。我想這也正是魯院這個飛翔著小鳥、游動著游魚甚至不那么正常的小魚的院子之所以存在的意義。

燈罩中的海子

很久以來，詩人海子都是我腦子里的一個幻象。一個深藍、透明、無限凈空的形體?？倳谶@兒或那兒的一些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場合聽到他的名字、他的詩——那是一份關(guān)于美好、純粹的思想邊角的摩擦或者記憶碎片的一個立面展示。但我始終不敢去讀海子，是恐懼他發(fā)現(xiàn)的世界我一直沒有看到，還是恐懼幻象瞬間被擊破，或者，僅僅是恐懼一份美好居然可以美得如此傷痛、決然，我不知道。

可是，關(guān)于海子，他的詩歌王國作為這個世界的一個精神鏡像一直都在那兒。

那是魯院附近一家名字很有趣的咖啡館——很多人的咖啡館，在這兒，我讀到了海子，聲調(diào)莊重或輕松的，我時不時會念出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句子，就像在炫耀手中的燈盞。

書柜就在一進門的左手。這里居然有弗雷澤的《金枝》、卡夫卡的《城堡》，還有游戲主人的《笑林廣記》。在眾多圖書里，這晚，我獨獨將海子的詩集第一個碰在手上——也許這是處于一種思想完全放空，沒有對任何文字心存戒心狀態(tài)下的我，唯一可能的選擇——《海子作品精選》。這本詩集有深紅色的外封，封面鏤空著幾粒圓，像紐扣又像星座，透出里面金黃的光，就仿佛那是一只燈罩，翻開，詩里的光就透了出來。

我和鎣坐在最靠近門的卡座，是從右墻邊一個正在用晚餐的男人那邊拆過來的。他那邊最先是由兩張桌子組成的，一共四個座位。侍者把外面的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拉出來一些，盡量用薄薄的空氣之墻，隔離出兩處相對的小空間。然后，侍者彎下身，向我們做出請的姿勢，于是，我們便坐在了這半張方桌邊了，而那個正在用餐的男人距我們不過一臂遠或者再遠一點。拉過來的空間，只是讓我們更靠近門而已，只要門口有人進來，就會有冬夜的寒氣遍地洶涌鋪排而來。

不過，離我們比較近的，除了門還有一架秋千，上面坐著一只雙腳差不多挨地的棕色大布熊，就像是一種無聲的補償。它歪著大腦袋望著我們，以及在時光中沉淀、休憩、交談、聽著音樂做白日夢的人們。一直以來，我都有濃厚的布偶情結(jié)，也許是因為自孩提時就不曾擁有一只布偶玩伴吧。長大后，我從不敢輕易去買一個布偶回來，似乎不管買什么布偶回來都會破壞自小就有的那種對布偶的想象，不，我從不輕易去撕開記憶的原裝紙，為它續(xù)篇。正如讀海子的詩，你得承擔(dān)讀了之后的所有后果，美好的、分裂的、痛苦的、掙扎的、隱喻的、一個亡靈行走在人間的詞句，一個穿戴著詩句在無數(shù)空間穿梭的無間行者。

這該是一個多么有趣的夜晚！作為那一刻的客滿時分最晚到的兩位客人，我們的到來，讓那個在墻角邊的男人不得不讓出半張桌子，這讓原本肥胖的他看上去有些狼狽。但看上去他沒有絲毫抱怨，他繼續(xù)保持著優(yōu)雅的不快樂不痛苦狀態(tài)——據(jù)說這就是所有都市人生活的原生態(tài)。他一邊晚餐一邊講電話，這該是一個多么不幸的人！連靜下來完整地吃頓飯的時間都不可以有，盡管他躲進了咖啡館，把大衣、圍巾、帽子、手套、手提電腦、包包全部扔在對面的椅子上，可是他無法扔下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一個外省的出版商。他讀詩嗎？我突然在想。如果讀，他腦子里必定會閃過這樣的句子：自由根本無法躲在一個叫做很多人的咖啡館里。

我們背后是一群外國女學(xué)生，她們一直在用一種陌生的語言交流某個話題。她們一共有四個人，目光晶瑩、笑容甜美。多么巧，海子的這本詩集里，第一首便是那首著名的《四姐妹》。這首詩更像是詩人傳記的前言，他關(guān)于他所愛的這個世界的最美好聯(lián)想之一——他的心愛、憂愁、憤懣、靈感與灰燼的指向——愛情。

詩中寫道：“我的美麗的結(jié)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運女神還要多出一個/趕著美麗蒼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關(guān)于“命運女神”，指的是古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御前顧問西米斯的三個女兒，她們分別是克羅索、克拉西斯和阿特羅波斯。在希臘帕特農(nóng)神廟有她們的一組雕像殘片。三位女神的任務(wù)是紡制人間的命運之線，同時按次序剪斷生命之線。她們將生命分派予人子，指定眾生的運數(shù)。對海子來說，他的命運被孤獨掌握的同時，愛情讓這種孤獨更加高貴。愛情的郁結(jié)，對現(xiàn)世吞嚙理想的內(nèi)心掙扎，更像上帝為海子設(shè)置的一個詩意迷局。在這個迷局中，詩人保有了他最終的純粹與理想，所以有人說海子的詩歌肯定了死亡，又以他的死亡肯定了詩歌。

法國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薩特曾經(jīng)說過，渴望寫作就意味著拒絕生活。大多數(shù)作家并不同意這個“杰出”觀點，他們認(rèn)為，作家就應(yīng)該在“出世”和“入世”之間的廊道自由而自如地來回穿梭，在高尚與卑微的舞臺上嫻熟地“變臉”——因為海子已死，就讓我們縱情享受“詩意”吧。如果真是這樣，不如說文學(xué)已死好了。

在很多人的咖啡館，兩個多小時的時光里，我零星地記下了這些句子：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黑夜是神的傷口/你是我的傷口（《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

這是多么美麗而永恒的傷痛，帶著神性色彩的愛情。而鎣說，如果誰能對她說出這樣的句子，對她將是致命的。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今夜我遇見了世上的一切/但不會遇見你（《山楂樹》）

單就這句來說，個人的孤獨就是宇宙的孤獨。鎣說，相遇有時候是一次微小的死亡，相遇之前的那個你已經(jīng)變成了新的你。

我懷抱妻子/就像水兒抱著魚/我一邊伸出手去/試著摸到小雨水，并且嘴唇開花

離開妻子我/自己是一只/裝滿淡水的口袋/在陸地上行走/（《妻子和魚》）

魚和水，精美而永恒的意象，留存著的靜止的風(fēng)暴。詩人寫給妻子的詩，有時候涵納了對整個人世的洞見，是唯一，也是全部。

莊子在水中洗手/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靜/莊子在水中洗身/身子是一匹布/那布上沾滿了/水面上漂來漂去的聲音/《思念前生》

海子是現(xiàn)實的莊子嗎？也許是比莊子更沉重或者輕盈的莊子，但不是那個莊子。詩中遼遠的意境接通古今兩個巨大氣場。

我筑下巖洞，在死亡之前，畫上你/最后一個美男子的形象（《敦煌》）

有時候我愿意想象那樣一個形象，他是唯一的不可仿制的，那么我們能為愛留下什么？鎣說，留下的那個是生命正在一遍遍重新開始。

孤獨是一只魚筐/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魚筐》）

孤獨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后發(fā)現(xiàn)的有價值的幾件珍寶之一，孤獨感讓我們有別外物。孤獨讓我們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

如果不能帶來麥粒/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緘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重建家園》）

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zhì)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答復(fù)》）

海子的詩歌中，麥子是最美麗的意象之一，那之后有很多人效仿，但那頂多是麥子的影子，或者影子的影子，因為海子本身就是一束光明的麥穗。光明如何能被效仿？

在七月我總能回到荒涼/趕上最后一次/我戴上帽子穿上泳裝 安靜地死亡/在七月我總能突然回到荒涼（《七月的大?！罚?/p>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就剩下這一個，最后一個/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熱愛著這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春天，十個海子》）

作為地球物種中的一個，我們唯一的驕傲就是，我們知道自己終將面對死亡。有時候，詩人希望用死亡來證明他們體內(nèi)的光明。

我不知道，很多人的咖啡館的這一夜與海子要讀詩卻被拒絕的那家夜店哪個更冷，我只知道，海子要讀詩而未能讀成那一夜是中國文壇的一個傷口。如何愈合這個傷口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當(dāng)我讀海子的詩之后，世界突然變得不同。雪萊說，詩創(chuàng)造了另外一種存在，使我們成為新世界的居民。我想說的是，海子的詩讓我們熱愛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并且用力去愛。

氈筒靴

這天，魯十八（魯院高研班大多按屆命名，在我心里，類似于文學(xué)江湖的“十八弟”或 “十八妹”）召開詩歌朗誦會。朗誦會上，突然聽到大慶作家劉麗朗誦詩人李琦的《兩串珍珠項鏈》，她念道：我將一串珍珠項鏈送給母親/另一串送給自己/我想讓晶瑩潤澤的珍珠/在我們母女的頸項上/有限地停留。我想滿足/從前，母親對珍珠項鏈的喜歡/母親說這么老了，皮膚都松弛了和珍珠不再般配……

我忍不住泗淚滂沱、步履蹣跚。我突然想起，十一月，于我，是一個悲傷的月份。十九年前，母親離世，當(dāng)時我還在上中學(xué)。

我為這突然的念想而羞愧，因為我差一點就忘記母親的祭日。更讓我惶恐的是，記憶中，我從沒給過母親什么特別的禮物，只為母親買過一雙襪子。是的，是用父親給的壓歲錢買的。

母親的襪子都很破舊，連綴著各種補丁，它們被洗得很干凈，從正面看，已經(jīng)看不出襪子原有的花紋甚至面料，只保留著襪子的形狀，補綴上的各色棉布透著溫暖的微光。它們幾乎是蹲坐在火墻邊的鐵絲上，就像一對很不像樣子的布熊。我不喜歡這對布熊，就像我不喜歡母親在潮冷的天出門。

陰雨天，特別是深秋初冬時節(jié)，為了節(jié)約儲備的草料，母親通常會將牛羊牧至極遠的山腳。返回的時候，天往往已經(jīng)黑透了。總在側(cè)耳傾聽的我，只要聽見密集的羊只的蹄音，就會迅速沖出家門，拽開院外的燈，再利索地將羊圈門打開。往往是我剛一打開羊圈門，碩大的頭羊就會第一個沖進去。我以圈門的橫梁墊高自己，踮著腳尖，大聲清點著爭先恐后擠入圈欄的羊只。走在羊群最后面的，是母親。一路上，她憑借雪光或月色看顧羊只，提醒每只羊別掉隊。

一次，一只頑皮的一歲羊走失了，我在清點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第二天清晨，早起的母親發(fā)現(xiàn)一只羊睡在羊圈門外，以為是別家的羊，她趕起那只羊，看見了自己的記號，這才知道昨晚走失了一只羊。不過母親并沒有責(zé)怪我，她說，羊很聰明，但它不會每次都能自己走回來。冬天丟失的羊只只有一個命運，那就是在夜里被宰殺，天明變成羊肉湯。聽了這些，我羞愧難當(dāng)，自那之后，每次羊只進圈清點后，我還會再進圈點一遍，生怕有那么一只被別家趕回去，變成肉湯。

直到現(xiàn)在，牛羊爭先恐后進圈的情形，還時常會進入我的夢里，它們鮮活地蹦跳著，巴望早點進圈，找一個好位置，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腿腳。夢里最著慌的是遲遲等不來母親。也許潛意識里已經(jīng)刻骨地知曉，母親已在初冬的夜晚，去了天國。

那些初冬的夜晚，奔忙一天的母親每次回來，先是將肩上的負(fù)重卸下來，交給我——它們有時是一件還未織完的毛衣，有時是幾只納好的鞋底或一雙納完的棉鞋。有時，包袱里還會有母親的哈薩克姐妹送的酸奶疙瘩或一只新鮮的馕餅，這些東西，母親總舍不得吃，留著給我們解饞。卸下負(fù)重，母親走進屋里，在繪著梅花鹿的小木椅上坐下來。開始幾分鐘，她會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一袋沉重的麥種，直到我將熱水端過來。

為了保暖，母親每天出門前穿氈筒靴幾乎成了儀式化的程序。她先是用熱水暖好腳，然后穿上笨熊襪子，再從趾部到小腿，纏上層層棉布，最后穿上那種圓圓笨笨的氈筒靴。母親第一次穿氈筒靴，再套上父親的軍大衣時，我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那身裝束，讓我們想起瘦小的騎在馬背上的韃靼女人。當(dāng)她除卻大衫，身形伶仃細瘦如兒童?？墒牵赣H沒有馬，她放牧，完全靠雙腿。秋冬季節(jié)，為了吃飽肚子，牛羊們會跑很遠的路。牛羊走到哪里，母親就會跟到哪里。

坐在小木椅上的母親，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我端來熱水后，會搭把手，幫母親脫掉沉重的氈筒靴。氈筒靴是那時哈薩克人冬季的必不可少的防寒用品，制作傳統(tǒng)的氈靴程序繁瑣，先將粗羊毛或駱駝毛、牦牛毛打成捆，然后再經(jīng)過敲打、熏蒸和干燥等程序，最后用來縫制靴子，鞋底為皮質(zhì)或者氈質(zhì)，及膝的氈筒能趕上普通皮鞋的一到兩倍。加上沉重的襪子、裹腿，塞得滿滿的氈筒，我簡直不能想象母親那雙無法呼吸的腳，還有母親每天的負(fù)重。

可惜我所能做的，只是為母親買一雙襪子。當(dāng)母親再也不用穿氈筒靴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最后幾年，母親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像珍珠項鏈這樣的首飾，似乎從未出現(xiàn)在母親的詞匯中?？赡赣H留給我的記憶，就是我心中最大最明亮的珍珠……

《哥本哈根》那一夜

在魯院，我們有機會去國家大劇院看演出或者話劇。11月23日上午，學(xué)校給我們發(fā)了話劇票，是王曉鷹導(dǎo)演的《哥本哈根》。我們看的那場是《哥本哈根》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當(dāng)季演出的最后一場。

演出前，導(dǎo)演王曉鷹走上前臺。王曉鷹身穿一件黑色的中長大衣，里面是羽絨短襖，整個人顯得十分精神。為了便于觀眾更好地了解劇情，王曉鷹導(dǎo)演介紹了話劇《哥本哈根》的歷史背景，三個主要人物，該劇在倫敦首演以及在歐美引起的廣泛轟動，評論界的反應(yīng)，等等，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大約五分鐘。王曉鷹始終站在舞臺外緣，離觀眾席最近的位置。他身后是橢圓形的白色舞臺，他只要往后跨一小步，就能進入舞臺，但他始終與舞臺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因為那是一個為冥界和現(xiàn)世設(shè)置的交疊空間。

白色的舞臺，白色的墻壁，嵌在墻壁上可以隨時打開的兩扇門。兩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其中一扇門外是金色的白樺林，另一扇門后是可供休息的內(nèi)室。門那邊是人的世界，門這邊是白色的冥界，是靈魂游走聚首之地。一株枝葉凋零的白樺樹暗示著季節(jié)，象征著戰(zhàn)爭的蕭條，三把白色的椅子，象征著原本寧靜的生活，三個死后聚首的靈魂亦是一身素白，隱射故事在敘述中的無限可能性。

話劇《哥本哈根》以德國納粹時代的科學(xué)家海森堡和丹麥科學(xué)家波爾及其夫人瑪格瑞特的亡靈的回憶與對話，反復(fù)追問，引出了現(xiàn)代科學(xué)史上著名的1941年“哥本哈根會見之謎”。這個至今沒有揭開的謎，對于二戰(zhàn)期間原子彈的研制與付諸實戰(zhàn)、今天世界所面臨的核威脅、未來科學(xué)與人類生存等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陡绫竟吠ㄟ^解密這次“哥本哈根會見之謎”，展開對原子彈研制成功前后歷史的審視，也是對人性的審視。

哥本哈根這個被寫入歷史的夜晚，海森堡前來看望他的同行兼老師波爾。由于屋子里到處都安裝了竊聽器，海森堡、波爾、瑪格瑞特三個幽靈隱晦地談?wù)摿?941年的戰(zhàn)爭，談?wù)摿烁绫竟?月的一個雨夜、納粹德國的核反應(yīng)堆、同盟國正在研制的原子彈，談?wù)摿肆孔印⒘Ｗ?、鈾裂變和不確定性原理等話題。在被敏感話題引發(fā)的警惕面前，雙方會尷尬地轉(zhuǎn)移話題，大談貝多芬、巴赫的鋼琴曲，回憶一場被不確定性原理左右的牌局，甚至一次成功和不成功的滑雪，但最終話題又會不斷地回到戰(zhàn)爭，談?wù)搼?zhàn)爭時期科學(xué)家的責(zé)任和義務(wù)，直到最后，誰都無法回避地談到原子彈爆炸后城市里狼藉扭曲的一切。

海森堡愛他的祖國，可他的祖國是德國——一個被世界視為惡魔的國家。他的選擇，是兩難的?！耙粋€有道義良知的科學(xué)家應(yīng)不應(yīng)該從事原子彈的研究？”他問波爾，更是問他自己?？墒?，誰也無法真正還原那個不確定的夜晚，不確定的對話，不確定的思想波動、情緒波動，造成之后的哪怕進行一萬次的自我解釋和自我還原。

《哥本哈根》讓人難忘的細節(jié)有很多，除了那些現(xiàn)場音效超震撼的爆炸聲，瑪格瑞特自虐般的反復(fù)詰問，還有海森堡那段走在戰(zhàn)敗的祖國大地上的獨白，用一盒香煙換取生命的驚魂時刻，通過海森堡的敘述，我們能感受到戰(zhàn)爭帶來的交織于整個世界的黑暗與冷寂，饑餓與死亡。讓人恐懼戰(zhàn)爭、厭惡戰(zhàn)爭，渴望和平與美好。

這場充滿神秘感的話劇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上來講都充滿神秘色彩，全劇較好地交糅了抽象、現(xiàn)實和詩意三個意象空間，在一些關(guān)鍵場景的聲效和投影手段，讓觀眾仿佛親歷了真實歷史事件的回放，在謝幕之后，久久思索。

故宮六瓣雪

對于我這樣一個來自雪國西域的人來說，北京十二月的這場雪真的不算什么，她淺淡到半透明，帶著孩童般清亮而柔軟的本色——她不知道自己飄下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jīng)疲倦了許久。

魯院大教室內(nèi)，有人拉開窗簾，空氣也跟著明亮起來——那窗外拋著一小卷一小卷的，正是北京冬天的雪。窗戶很大，帶著深色的木雕花邊，窗戶玻璃也是平整大塊的，就像剛裁切下來的，透著新，于是那雪就框在畫里了。雪，洋洋灑灑，沒有風(fēng)，雪就如同海洋館里謎一樣的細小海母，清殤紛揚，綻如繁花。

可如此看雪，總覺得不得要領(lǐng)，便心心念念去那有著驚艷底色，又充滿歷史美學(xué)意味的故宮看雪。去看那紅墻碧瓦金頂?shù)难タ茨峭蛩膫€方向的屋脊獸上的雪，去看那些浸潤了宮墻中無數(shù)生命的凈白與污穢的雪，經(jīng)過幾百年的反復(fù)飄落和飛升，是否已回歸了自然的白與清靜。

雪飄一陣歇一陣，一停，就有人拿著掃把掃雪，掃成一堆的雪，灰溜溜的一小團，就像被人逮住的刺猬。我和鎣專揀那還沒留下腳印的雪地走，走得滿心歡喜。她說大學(xué)時，碰到過一回下雪天不上課的事，老師放了全班同學(xué)的假，讓大家去雪地里玩，每個人都玩得很開心，所以到現(xiàn)在都記得。

有趣的是，我對雪最深刻的記憶也和不上課有關(guān)。那天，比鵝毛還要大的雪片，自瓦灰色的天空中飄下，就像白毛線從不那么白的羊毛垛中被母親一寸一寸地捻出來，到第二天清晨，大地這個笸籮就盛不下源源不斷的雪片了，院子里的雪就像發(fā)糕似的齊門立著，面朝屋里的那面因為緊捂著屋里逃出去的熱氣，形成了一層硬殼。站在窗前向外望，院子的圍墻仿佛一夜之間矮了一大截，落在屋外的小椅子只剩下一線藍色的橫梁浮在雪上，就連晾衣服的鐵絲上也都拉著一溜粗粗的白眉須。父親和姐姐們忙乎了半天，才打通到院門口的路。

走到院門口一看，厚厚的積雪上踩出的腳印就像一排被掀了蓋的兔子窩。踩進去，沒過膝蓋，便像栽樹苗那樣將腳落進雪窩，深深淺淺搖擺著前行，開始還樂哈哈的，走出去沒多遠就慌了，因為那雪就像稠密的水，生生要吞人的架勢。棉鞋里和襪子鉆進了不少雪沙子，感覺皮膚上有無數(shù)冰涼的細尖牙在不停地啃咬。到了教室，大家都圍著火爐烘烤濕鞋襪，雖說狼狽，可每個人臉上都放著興奮的光。一些學(xué)生因為家離得遠，無法及時到校，學(xué)校只能宣布停半天課。那天上午，男女同學(xué)鬧哄哄地在雪地里踢足球，可那灰色的足球就像呆頭鵝似的，再踢它也就滾幾拃遠，然后一臉無辜地趴在雪窩里。種種情狀，如今想來仍不覺莞爾。

在去芍藥居地鐵站的路上，鮮見有孩子在雪地里玩耍。如今的孩子見多識廣，似乎沒有經(jīng)歷童年就一頭扎進成人的汪洋大海。在一些選秀場合，只要看見孩子操著童音唱情歌、扎著領(lǐng)結(jié)學(xué)周立波就會非常心痛，恨不能去質(zhì)問那些父母，你們到底在想什么?。?/p>

街邊，一輛快餐車正熱氣騰騰燒烤紅油火腿，熱氣燙濕了雪花，飛舞的雪花變成冰滴子，落在泥濘的街面上。這一天和任何一天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分別，人們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消耗著，和被稱作紫禁城的故宮曾經(jīng)消耗的那些生命并沒有太大分別。

抵達故宮時，雪下得大了些。

雪中的故宮看上去與天離得更近了，就像一片浸泡在天空底部的雕花屋瓦。那些繁復(fù)美麗的雕梁畫棟就是這瓦片與大地相通的根莖，萬千根莖汲取的精氣，正是曾經(jīng)生活在這顯赫的大宅院中的或高貴或卑賤的男男女女。我相信，人居住的建筑物注定會有原初的生命體存在，它和這建筑的泥土塵埃一樣古老。幾百年來，它就像一個陰謀游蕩在這偌大的皇室大宅院里，那最高處的黃金座椅是這陰謀的靈魂所在，這陰謀延伸出去的權(quán)杖，就是那些用來囚禁各樣靈魂的大大小小的宅院。

那是受欲望控制的城池中的城池，欲望無止境地消耗著生命，咀嚼，并且咽下。

千百年來，各種欲望并沒有因為改朝換代而消殞，正相反，欲望變得不那么隱晦了，如果說以前欲望是不可言說的陰暗處的苔蘚，死水上的蜉蝣；現(xiàn)在欲望就像馬額上長犄角，有人以為怪異而冠之以高貴的獨角獸。就拿金錢來說，過去的文人會很節(jié)制地談及金錢，他們會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即便是最令人厭恨的盜匪也會說，盜亦有道；如今，即便是文人，談及對金錢亦是赤裸裸的，毫無廉恥地談，舍生忘死地去追。

故宮高墻內(nèi)，雪依舊在下。因為無風(fēng)，雪悠游自在，落在宮殿的琉璃瓦上，也落在塌陷的地磚上。都說風(fēng)霜雨雪是天地氣流的循環(huán)往復(fù)，那么這些雪花中一定有和幾百年的雪花相同記憶的基因，那么它會否記得曾經(jīng)在誰的發(fā)間停留？

各宅院外，掃雪的工人手持吹雪器具，將雪吹向一側(cè)，露出深色的漢白玉石。而在那并不遙遠的歷史中，這樣的雪天也該是宮人們最忙的日子，各宮里里外外掃雪不說，還得下力氣加足炭火捂好布簾，別讓主子們凍著餓著。

而每當(dāng)我隔著卷起棉簾的窗戶，去看那些留下的家具擺設(shè)，總有些惶恐，仿佛那是一次隔著時空的偷窺，偷窺皇帝某個年幼嬪妃一次慵懶的回望。偷窺一星半點被保存在家具隱秘處的胭脂痕跡。偷窺掛在墻壁上的字畫上一個沾著食物的微小指印。時光在物件上留下的痕跡遠比褪色更顯眼，而那些反常的瞬間有時會讓我們記一輩子。

記得那是個冬日的下午，鉛云如墜，我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路上。這時，凌空傳來奇怪的沙沙聲，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距我十幾米外的地方正在下雪，那些仍留在枝頭的枯葉做了雪花敲打的鼓面，而我頭頂?shù)奶炜諈s還是一片空白，我為眼前的奇景驚訝不已，然后立刻轉(zhuǎn)身向后跑去。我想，我得讓它追不上我，如果可以，我可以跑出沙爾套山，跑出遼闊的吐爾根布拉克大草原，站在不下雪的那一邊，看雪?？梢簿蛢H僅跑了幾步，雪就追上來了。它像一列無限寬廣的綢布，罩住我，罩住整個大地?？墒悄且豢逃肋h留在了我的腦海里。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未把這奇異的景象述著筆端，因為我想永遠擁有那場雪的秘密，只有我和它才知道的秘密。那天，它帶著一種沉迷的味道，緩慢，逶迤，漫長，似乎不在乎一下子走過整個大地。它撫摸著滿樹黃葉，在落葉上起舞、旋轉(zhuǎn)，為溪邊的小路撒一層閃光的銀粉，好讓土壤中的精靈循雪而歌。

御花園里，一只做叩拜狀的大象雕像又一次用鼻子接住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這是第幾次恐怕連它自己都記不清了。我也接住一片，仔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片有著完整而精致六個角的雪花。接著又有一叢飄下來，是的，它們即使是堆疊在一起，也都各自擁有晶瑩美麗的六個角。

每次下雪，我都下意識用手去接，這次，我看見了雪花的六個瓣。也許這也正是消殞在宮墻內(nèi)那些生命的告白，他們并非千人一面，他們也都曾經(jīng)擁有各自的夢想，即便是最卑微的那一個。

遲 歸

從河北廣宗回到魯院已是晚上9點，站在魯院東門，突然有一種因陌生而滋生的恐懼。我不知道正在等待著我的515房將以怎樣的方式為我敞開，是樓層服務(wù)員為我打開，還是他們會給我一張新門卡，讓我自己去開門。他們會以怎樣的眼光看著我，看著我這個遲歸的人……

是的，我是一個遲歸的人。魯十八的同窗好友們?nèi)侩x校了，帶著離愁別緒和即將與家人相聚的喜悅，帶著仍舊新鮮的臨別記憶和對重回從前生活的隔世之感，生活重歸秩序，就像被一場精彩電影暫時打斷的世俗生活。他們有的已經(jīng)上班了，有的剛下火車，有的抵達后躺進美容院的長椅……重新開始了，就像一個隱形導(dǎo)演在指揮一場盛大的實拍?？墒嵌嗝戳钊丝謶?！我們時常不得不屈從我們不愿屈從的一切。不得不，這是我們?yōu)樽约赫遗_階下的時候，經(jīng)常會用到的句式。我不得不這樣，我不得不那樣?？墒浅宋也坏貌怀錾?，我不得不死亡，還有什么可以以不得不的上帝般的語氣來決定我們，可往往我們自己充當(dāng)著自己的上帝！

為了抵擋太平洋海水一般的不得不，我為自己找回了一些時間，我得去做一些事來消解和稀釋重回俗事的挫敗感。原本是要和好友去吉林，雖然我的家也在北部，同樣的雪世界，可是東三省于我依舊充滿吸引力，凡屬陌生的地域于我都有天然的吸引力（朋友們常說這是孩童般的天真，我愿意孩童般的天真伴隨我一生），可最終未能成行。也許是因為母親終其一生對我的教養(yǎng)影響，她不贊同與一個歸途中的旅客一同回家，特別是那種常年在外的旅者，她認(rèn)為那是不恰當(dāng)?shù)呐e止。因為期待已久的家人在那一刻到來時，自然而然流露的是單一而純粹的喜悅之情，他們會擁抱遠歸者，或者拍打他們的肩背，甚至拉著他們的手落下淚來。但如果旁邊站著一個陌生人，他們不得不（在此時，“不得不”化身為人類文明和地域文化約定俗成的思維定勢）秉持一定的待客之道，團圓的喜悅會被小部分消解，他們會把問候的話語同時分配給客人?？傊菚驍_到骨肉親情的天倫之樂。因此我以鎣感覺古怪的方式婉拒了一次次邀約。

為了將找回來的時間利用好，二姐姐說去云南，都在訂票了，卻又遇到阻礙，當(dāng)然是一些“不得不”的原因。后來，在姐姐有限的假期里，我們決定去河北廣宗看望小妹。小妹就像是我受難的影子，在相對于新疆來說相對遙遠的東部鄉(xiāng)村，過著知足樂道的生活。其中的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更像是一個精神的清修者，在世俗中忍受塵埃和苦難的顆粒，一層層覆蓋。她那套200多平米的院子放在北京值幾千萬，這是二姐最有趣的假設(shè)。與北京隔著近五小時車程這個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秋天時長著的朝天椒被歸置到了地頭，辣椒紅著，沒有被妹妹一一摘下來，大約炒菜的時候，她會出來現(xiàn)摘幾粒，捏碎了撒在油鍋里，爆一爆那辣香，回味一下在新疆度過的青春年少時光。妹妹愛吃辣，脾氣也是嘎嘣辣脆的，現(xiàn)在這些都在漸漸消殞了，她的平淡讓人看得心驚。

幾天里，妹妹不停地在廚房里忙碌，知道我們要來，她特意做了醪糟，那是我們小時候最愛的幾乎也是唯一一種類似冰激凌之類的甜點。妹妹做醪糟得了母親的真?zhèn)鳎墒沁@次她卻有些著忙了，因為醪糟沒有在預(yù)期內(nèi)成熟。好在第二天成了，否則她不知該怎樣的懊惱。而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因為這樣的瑣事而生發(fā)的懊惱，而那懊惱竟是因為我們而起，我怎能心安？第二日，她做了醪糟雞蛋，每人碗里兩只雞蛋，獨她一只。她幽默地引用某部電影中一位偉大母親的話說，我在廚房里吃過了。大家都樂了，可我心里卻暗含了淚了。后來我笑著分了半只給妹妹，兩人相視一笑間，突然想起小時候分沙棗吃的情形。沙棗比指尖略大，吃在口中就像嚼著摻了糖的麥麩，可在我們眼里卻是珍貴無比，每一粒都吃到能看清核上的細小花紋才吐出來，還時常故意留幾粒在衣兜角落里，以便等對方吃盡了，再拿出來炫耀。哦，回憶多么令人傷神！

妹妹在我們臨走那天殺了一只母雞，對此，我深感愧疚。表面上看像是起因于一貫養(yǎng)成的可笑文藝腔，譬如“一條生命因我而消殞”等等畫外音，事實上我打心底為妹妹的話不安，她說那只雞已經(jīng)很久不生蛋了，早就看它不順眼了。我知道，事情根本不是那樣，妹妹只是在為我們開脫。我們在深冬季節(jié)的造訪已讓她感到不安，因為鄉(xiāng)村生活畢竟比不上都市的溫暖舒適，她只能傾其所有來縮短差距，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們是姊妹，都有強烈到極致的自尊。

當(dāng)汽車開始往前跑，我覺得我又一次把妹妹甩下了，就像有一次我跟隨孩子群奮力爬上拖拉機，以求到遠處采摘更飽滿的野草莓時，丟下滿目凄涼的妹妹站在路邊大哭那樣，我深深地責(zé)備自己?？墒?，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不是苛求的司機，而是最深不可測的命運啊，就像人們隨口說出的“不得不”。我恨“不得不”，我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做到我想做的一切，是真的“不得不”，還是因為自私，害怕承擔(dān)……我耳中無法再接收二姐說的“云南行”，以及“斐濟行”，因為就連我自己可能也有這樣那樣的“行”之計劃。可我心愛的妹妹這輩子都可能去不了那些地方。我坐在那里，直到不得不想到不遠的歸途中，我將要面臨的一切。

我們每個人都必然會面臨的一切“不得不”。雖然我選擇了遲歸，可我終究“不得不”再次面對。

當(dāng)我自魯院的東門再次進入魯院，我想起了幾天前與同窗們告別的場景，我還因此寫下了“一步一回頭，十步淚長流”的淺薄之極的微博，比起真正的“淚長流”，幾個字豈能說盡四個月的文藝家生活帶來的狂風(fēng)席卷的感覺！

一樓的保安人員給了我515房間的進門卡，主管物業(yè)的老師已經(jīng)做了周到的安排，讓我的心為之一暖。

可是，短短幾天卻恍若隔世的感覺一下子擊中了我。因為515在盡東面，我得以走過五樓的大部分房間。空蕩蕩的樓道，一扇扇門后面再沒有從門縫下透出的燈光，以及各屋小型沙龍睡衣沙龍引發(fā)的笑聲，甚至在沉默之中蕩漾的溫暖感煙消云散了，剩下的是巨大到無以復(fù)加的空間感，就仿佛我身處曠野。那些門上已經(jīng)貼上了下一屆學(xué)生的名簽，就像我們才來的時候一樣，再過兩天，他們就會像我們一樣滿懷著喜悅那樣陸續(xù)抵達了。

整個樓層，只有兩間房亮著燈光，是魯院后勤人員的宿舍和盥洗室。盥洗室的大姐正忙著清洗從各屋回收的拖鞋，那深藍色的拖鞋是同窗們此刻仍在停留的記憶。水開得很大，所有鞋子浸沒在一個大大的塑料桶里，它們在水中沉浮，分不清左右，分不清腳跟腳尖，就好比我們已經(jīng)分散到人海中的同窗。大姐拿起一只，刷干凈，將其放入水槽，再隨意拿起一個，這種盲目地提起和放下，多像我們看不清的那個神，對我們做的那樣。有時候，我們的“不得不”不正是這樣嗎？

515房是白楊的房間。當(dāng)我舉起進門卡準(zhǔn)備進屋時，門上的紅燈亮了，也就是說，我手上的門卡打不開這道門。暫時借來的房間顯示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yán)感，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那一刻，恐慌感進一步加深，因為我意識到，至此以后，我于魯院便是客人的身份了，是一位走過路過的學(xué)生。樓層的大姐為我打開了門，我推開門，門里呈現(xiàn)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陌生，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箱子以及零碎的行李已被“整體”從509“平移”過來了（聽說是四位服務(wù)員齊力搬過來的，真的非常感謝她們，因為每樣?xùn)|西都保持著從前在柜子里的樣子），衣服依舊掛在衣架上，幾乎是按照最初的排列順序！哦，可我依舊惶惑著，想抱著某樣?xùn)|西大哭一場的沖動，直到我打開行李箱才慢慢息止。

我?guī)缀跏菬o意識地把行李包打開，讓房間重新凌亂起來，讓洗滌用品重新攤開在水池上，讓衣柜大大敞開，讓壺里重新滋響開水的氣泡，讓干凈的地板上攤晾著能攤晾的一切，按照我的方式我的格式。我要自己嘗試重現(xiàn)我試圖逃離“不得不”的告別之日，那天，我沒有和同窗們共同面對最后的告別時刻，此時此刻，就以這種凌遲般的方式重新來過吧！

靜謐，依舊是靜謐。孤獨，再一次起舞。而這就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