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情感是一種抽象的存在，常常需要在世間找一個具象的物來寄托。在詩歌之中，詩人的情感化作一個個或優(yōu)美或蒼涼的意象，讓無數(shù)人唏噓感慨。其實這樣的意象也可以帶入文章之中，哪怕只是生活中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里一個最平常的物品，也可能凝聚著極其豐富的感情。

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不一樣，但情感卻是共通的。那些牽系著故事與故人的點點滴滴，我們用心捕捉下來，就是最雋永的詩句。不一定感天動地，卻一定會深入人心。

【例文一】

帶眼的貝殼

文/朱 軍

我?guī)赣H出來玩，母親很開心，但我也知道一生勤勞的母親其實并不向往名山大川，也不向往珍饈美味，在她的心里，沒了父親，什么風(fēng)景都沒有了。

與其說是讓母親開心，不如說是在了卻自己的心愿。

父親離去以后，母親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頓時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我不敢去想，但我似乎預(yù)感到了母親也將不久于人世，我不想點破心里的這張窗戶紙，但面對現(xiàn)實又十分恐慌，就特別想帶母親出去走走，坐坐飛機，逛逛故宮，登登長城，看看大海……

到了父親去世第二年的夏天，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大哥終于說服了母親，和兩個姐姐一起陪著她來到了北京。大哥因為工作忙，在北京開完會就匆匆趕回蘭州了。

那時，我在北京貸款買了一套房子，算是有了一個穩(wěn)定的家。母親到了這里看看這兒，摸摸那兒，臉上總帶著滿意的笑容。那些天，我安排好了臺里的事情，專門陪著母親到處轉(zhuǎn)悠，那些日子應(yīng)該是母親一生中最奢侈的幾天。

母親從小在河南長大，出嫁后跟著父親轉(zhuǎn)戰(zhàn)西北，來到蘭州，從此便以蘭州為家生活了一輩子，中間只去過一次徐州，50多年就在一個地方生活，即便是蘭州也有很多地方?jīng)]有去過。

母親一生沒有見過大海，我和兩個姐姐就陪伴母親到秦皇島看海。到了海邊，母親特別開心，她喜歡貝殼，讓我們帶她到海邊撿貝殼。那時的秦皇島海邊治理得非常干凈，早已沒有什么貝殼，倒是有很多賣貝殼的小商販。

于是，我就悄悄地買了幾串貝殼，將繩子解開，請朋友悄悄扔在沙灘上。到了傍晚，前腳我的朋友去扔，后腳我和兩個姐姐就攙扶著母親去撿，母親開心得像個孩子，一邊一顆顆地揀拾著貝殼，一邊像寶貝似的裝進口袋。

那是我記憶中母親最開心的一個晚上。那幾天，母親的精神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恍惚的情況，有時候早上一醒來，著急地跟我說，爸爸缺東西了，叫她給送去。嚇得我請了北京最著名的精神病醫(yī)生給母親看病。我們?nèi)龅呢悮け荒赣H一口氣揀完了，我又偷偷地去買，拆了線繩就往沙灘上扔，賣貝殼的阿姨看見了，好奇地問這是在干什么？

我的一個朋友悄悄地將實情告訴了阿姨，善良的阿姨感動得熱淚盈眶，主動將一大堆還沒有穿繩的貝殼推到我面前說：“孩子，就沖你這份孝心，要多少你隨便拿，全送你?！?/p>

說著阿姨將剩下的半盆貝殼都送給了我，拾掇拾掇東西就收攤了。阿姨說：“讓老太太撿吧，難得老太太喜歡，我趕緊走了，別讓她看見我，你們該露餡兒了！”

無論我們怎么堅持，阿姨就是分文不要?？粗⒁?，我心中一陣感動，古語說得好：“孝子不匱，永賜爾類?！毙㈨樃改甘敲赖拢⒕锤改傅娜藭A得尊重。

那個海風(fēng)吹拂的傍晚，我感到心里特別舒服……

母親真的揀了很久，我們?nèi)龅呢悮缀醵急凰龗貋砹?。母親高興地說：“這個海真好，有這么多的貝殼。我多揀點給你父親帶去……”

聽了這話，我又是一陣顫動，剛好了幾天的母親又開始了囈語，母親拿著貝殼仔細地研究，突然問我一個朋友：“這些貝殼為什么都有一個眼兒呀？”

我的朋友就嘻嘻哈哈地哄著母親：“大媽，這大海里的貝殼生來就是有眼兒的?！?/p>

母親疑惑著，把貝殼用水洗干凈，裝好，當(dāng)寶貝似地拿著，嘴里老是喃喃地說：“我給你父親帶過去?！?/p>

我不知道母親和父親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于貝殼的約定，也許是一個浪漫的承諾？也許代表只有他們才懂的意義？但我知道，假如有的話，一定是一個遺憾，我知道父親和母親沒有一起看過海，也沒有一起揀拾過貝殼。我真的想告訴天堂里的爸爸，見了媽媽一定告訴她貝殼就是有眼兒的，一定不要讓我的“謊言”穿幫。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給父親帶點貝殼去，但我知道這里一定有一份屬于父親母親的愛情故事。

“貝殼”對于朱軍的父親母親而言，顯然有一份特殊的意義。然而這一次的秦皇島看海之旅，又讓貝殼附加了一層意義，那就是作為兒子的孝心。而用心良苦的“欺瞞”，加上賣貝殼的阿姨善意的贈與，讓情感一層一層地疊加上去。一串有眼的貝殼，仿佛是特意留下的一個通道，將所有的理解、關(guān)懷與愛，都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例文二】

紅色木棉，靜靜綻放

文/吳風(fēng)華

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正上初中。那時正值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全面告捷，不時有老山來的英雄報告團來學(xué)校演講。那天，學(xué)校大禮堂里又來了四個軍人，其中，三個是男人，只有她是個小姑娘，眉清目秀，典型的南方女子。那三個男軍人講的全是千篇一律的慷慨悲壯，未能引起我們太多共鳴。終于，輪到她走上講臺，用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緩緩地、柔柔地開始了她的敘述。

她是廣州軍區(qū)某醫(yī)院的護士，剛剛畢業(yè)，也許是初生牛犢不畏虎，戰(zhàn)時，她幾次請愿，堅決要求上前線。

第一站，她被分到一個山頂?shù)纳诳?，為那里一個排的戰(zhàn)士做衛(wèi)生防疫。上山的時候，天下著小雨。老山屬亞熱帶地區(qū)，終年濕熱，十幾天不見太陽都很正常，什么都是潮乎乎的。那里蚊子、老鼠的個頭，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有“三只蚊子一盤菜，五只老鼠一麻袋”的說法。

山越爬越高，雨卻越來越小，等到了山頂時，竟然停了。太陽，像隔著幾層窗紗一樣，霧蒙蒙地出現(xiàn)在天空。來迎接的小戰(zhàn)士情不自禁歡呼起來：“出太陽啦，因為今天來了個小姑娘?！?/p>

她是這個陣地上唯一的女性，受到空前的禮遇，每天三餐有人親自端過來，甚至洗腳水都有戰(zhàn)士給倒。她給他們講故事，盡管她記得的故事也沒幾個，連小紅帽、狼外婆，戰(zhàn)士們都百聽不厭。她還給他們唱歌，戰(zhàn)士們稱她是“百靈鳥”。

排長是老兵了，看生死就像看下雨一樣正常。他對她講：“別看現(xiàn)在太平，炮彈隨時會打過來，剛才還跟你聊天的戰(zhàn)友，立刻就四分五裂了——難過？你還有時間難過？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第二組炮彈打來前，趕快拿個臉盆出去，把你戰(zhàn)友的殘肢撿回來。然后檢查你的武器是否正常，準(zhǔn)備回擊。”

對于初上戰(zhàn)場的她來說，這話聽起來心驚肉跳。排長咧嘴一樂說：“別怕，真打起來，我會派人把你安全送下去的?！?/p>

幾天后，她的任務(wù)完成，該下山了，戰(zhàn)士們排列整齊地歡送她。她一個一個跟他們握手，這幫大小伙子們忽然羞澀起來，只用三根手指輕輕捏捏她的手掌。她把自己所在醫(yī)院的地址和電話寫了一疊紙條，一個個塞給他們說：“打完仗，別忘了到廣州來看我，我請你們吃飯。”排長咧嘴一樂，說：“沒問題，哪怕我們剩下最后一個人，也到廣州去找你。如果……”他停了一下，還是笑著，繼續(xù)說：“如果我們都 ‘光榮’了，我們會托人給你送去一束木棉花?！?/p>

這是她到前線待的第一個陣地，她很不舍地離開了。這以后，她又轉(zhuǎn)戰(zhàn)過好幾個陣地，因為她工作細心、熱情，每到一處都很受歡迎。也有幾次趕上阻擊，她終于直面戰(zhàn)爭，領(lǐng)略了它的殘酷。正像排長說的，難過？根本沒有時間難過。她終于也能硬起心腸，踏過戰(zhàn)友的尸體向前沖。

她立了功，受了獎，轉(zhuǎn)回廣州后方醫(yī)院，每天都要收治很多傷員，工作很忙。有時，她走出病房，在奔往另一個病房的路上，會抬頭看一眼窗外的天空，心中掠過一點思念，想念所有她去過的哨卡的戰(zhàn)士，特別是第一次去的那個哨卡。

一天，她正跟著主治醫(yī)生查房，護士長找到她，對她說：“外面有人找你。”

“誰呢？”她挺疑惑。

“一個軍官，指名找你?！弊o士長說。

她略遲疑，轉(zhuǎn)而心中一動，笑容立刻綻放在臉上。她奔出去，其速度讓周圍的同事咋舌，沒想到她這樣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跑起來勁頭竟這么大。

她推開走廊的一扇門，看見盡頭站著一位高大威猛的軍人，她心中狂喜，快步走上前……突然，笑容在她臉上凝固。

她不認識他，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映著他懷中抱著的一束火紅的木棉花……

講到這里，她看著我們，一臉平靜，大禮堂也鴉雀無聲。她斜跨半步，走出講臺，面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她臉上神圣的表情讓我真切地感到，她面對的不是我們這群孩子，而是她永遠留在了戰(zhàn)場、她非常思念的所有犧牲的戰(zhàn)友。

一瞬間，我的眼睛模糊了，望著她，仿佛望著一朵紅色的木棉花，靜靜綻放。

文章的取材獨特，與現(xiàn)在的我們隔著一段時空的距離，閱讀此文像是在聽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發(fā)生的故事。然而共有的情感迅速把我們拉入了故事之中，越往后讀就越投入，越投入就越揪心。尤其是結(jié)局部分情節(jié)的陡轉(zhuǎn)，讓所有前期醞釀的情緒瞬間迸發(fā)出來。紅色的木棉花，此刻已完全不同于舒婷《致橡樹》中的象征，對于這位戰(zhàn)地女護士而言，這一束火紅，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它是友情，是訣別，是承諾，是使命。

【例文三】

高處的藥匣

文/劉心武

他頭一次把女朋友帶回家，那姑娘很乖巧，到廚房去幫助未來的婆婆燒菜，他和父親坐在廳里看電視轉(zhuǎn)播球賽，忽聽廚房里傳出“哎喲”一聲，女朋友竟不慎燙傷了手指，他母親心疼得握住那手指頭不住地吹氣，又大聲呼叫他父親：“快拿獾油來！”他父親便趕忙去往書房，書房的一排書柜，靠門的那架最高一格只擺了半邊書，剩下的那個空間放著一只藤編匣子，那是他家的藥箱。

父親身材高瘦，伸臂熟練地取下了藥匣，他接過，麻利地取出獾油，送過去，母親趕緊給未來的兒媳婦手指抹獾油，他女朋友咯咯笑著說：“難得的體驗啊，都說獾油治燙傷特靈，總不信，現(xiàn)在這么一抹，果然藥到痛除，是什么原理啊？”母親埋怨父親：“藥匣子總擱那么高，多少年了，就不能改改你這個陋俗！我早說過獾油應(yīng)該就放在廚房，誰會弄錯了？我能拿獾油煎鍋貼給你們吃嗎？”

女朋友跟他獨處時，問他，爸爸那“陋俗”是怎么形成的？他坦白，是因為他小的時候，不知道怎么搞的，嘴饞得驚人，見著跟糖果、豆子差不多的東西，就抓起來往嘴里送，有次竟把母親剛買回來的紅色圓衣扣也擱嘴里了，父親看見趕緊設(shè)法給掏了出來，從此以后，除了跟他講道理——不是什么東西都能擱嘴里吃的，就特別注意，不讓會誤解為糖果的東西再擱在他夠得著的地方，尤其藥品，他從四歲起，就記得他家的藥箱擱在書柜高處，他就是搭著椅子，伸長胳膊，也夠不著的。女朋友聽了笑道：“你小時候怎么那么弱智??！怪不得，是你的‘陋習(xí)’，才引出了你家的‘陋俗’?！彼c頭：“你用了個定語，我很高興。也許，正是因為小時候弱智，所以現(xiàn)在我才有那么多的創(chuàng)意！”

有情人終成眷屬，女朋友跟公婆熟了，他也跟岳父母熟了。比較起來，他的父親，算得一個悶人。他坦言，上中學(xué)的時候，最怕的作文題目就是“我的父親”。但是到上了大學(xué)，他才漸漸懂得，父親對他的愛，盡在不言中。總怕他錯拿藥品當(dāng)零食，因而把家里藥箱一直放到高處，甚至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也還慣性地那樣擺放，母親和他身體也都不錯，很少用藥，因此雖然取藥時偶有煩言，卻也始終沒有將家用藥匣改換地方擺放，那高放的藥匣，已經(jīng)成為他家倫常之愛的一個特征，住房幾次重新裝修，書柜也更新幾次，靠門的書柜最高一格，總還擺著那只藤匣。

中學(xué)的語文教師，也曾在他作文為難時，啟發(fā)他：“你父親雖然寡言，總還會有幾句暖你心的話語，你要仔細回想，想起來，寫出來，你的作文一定不錯?！彼苍Φ鼗叵?，實在想不出，只好硬編胡謅幾句，老師一看就假，給他的評分怎么高得了？但是，現(xiàn)在他很后悔，想不出話語來，難道就想不出那默默的動作嗎？他記得，父親把那藤匣取下來，戴上老花眼鏡，耐心地整理里面的藥品，凡已經(jīng)過期或接近過期的，一定淘汰；那些說明書，買來時看過，卻還要一一溫習(xí)；還會在一只干凈盤子里，將有的藥片用小刀——那小刀先用醫(yī)用酒精消過毒——剖分為1/2或1/4，再裝進同一藥品的空瓶里，并在瓶體上貼上一塊橡皮膏，又在橡皮膏上寫上他的小名，原來是根據(jù)說明書上的提示，他作為兒童，藥量要減半或再減半，這種做法到他13歲以后才終止。

他兒童時代，起初是見了覺得是糖果的東西就盲目地往嘴里放，后來這毛病改掉了，卻又有了另一種毛病，就是無論父母還是親戚朋友送來的禮物，凡能拆卸的，他玩了幾次以后，一定會偷偷拿到儲藏室里，用改錐等工具拆開，以滿足那“它怎么會動呢”的好奇心，常常是拆開了也還是不明白，而且再也裝不回去，但也有時候居然弄明白是發(fā)條或小電磙子在“作怪”，而且順利地復(fù)原，那就玩得特別開心。長大以后，母親告訴他，每當(dāng)他拿著玩具藏起來拆卸時，父親都跟母親說：“別驚動他，只當(dāng)我們不知道?！钡莾Σ厥依锬莻€工具匣里，原來還有鋸條、尖錐，父親怕他使用不當(dāng)傷了手，都早就取出藏到了別處。

父愛無聲。如今他和妻子回家看望，父親明顯衰老了。父親血壓不穩(wěn)定，需要經(jīng)常服用相關(guān)藥品，母親為了他取用方便，就把藤匣里的兩種藥瓶，擱在長沙發(fā)前的茶幾上。那天父親倚在沙發(fā)上養(yǎng)神，見他和妻子來了，慈藹地點頭，囑咐老伴：“還把這藥瓶放藤匣里，需要的時候再取出來?！蹦赣H問：“為什么？”他下巴朝兒媳婦隆起的肚子那里點點，于是母親和小兩口都懂得，第三代很快來臨，要當(dāng)爺爺?shù)乃?，仍牢記著許多藥品說明書上那句免不了的話：“請將本品放在兒童不能接觸的地方?！?/p>

一個物品，有時不只是牽系著某一個人的情感，甚至還能影響到身邊的人，并且將那一份情感不斷傳承下去。一種習(xí)慣，往往折射出在一段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人所處于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文章抓住一個藥匣擺放的位置，就將一家人彼此之間的呵護與關(guān)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是一份在不斷生長的愛，并不因父親年齡的老去而有絲毫衰減，反而愈來愈濃烈。

文中語文老師啟發(fā)他描寫父親的那段話，其實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指導(dǎo)意義。暖心的話語，或是默默的動作，都是極好的寫作素材。而某些牽系著或質(zhì)樸或特殊或濃烈的情感的物件，則是我們間接抒情時最好的載體。它們就在那里，正等待著我們?nèi)ビ眯陌l(fā)現(xiàn)，用心揣摩，用心感受。

編輯/姚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