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街,曾經(jīng)風光無限,如今幾近“廢墟”。再風光者,經(jīng)得起歲月魔力的戲變嗎?叱咤風云的人、世界矚目的物、感天動地的情,還不是在如棱歲月里漸漸淡出記憶。
二十幾年的拂風瀝雨,未能把“廢墟”從我的眼里抹去。能叫一個人二十余載后還念及它,即使念及者是凡人如我,“廢墟”的不凡可見一斑。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從內(nèi)山到縣城一中讀書,原新華書店所在的那條街——和平路,我時常光顧,沖著書而去。當時的新華書店,是縣里賣書最多的地方,如同一處鮮花盛開的園子,引得小蜜蜂的我流連忘返。光顧書店的次數(shù)多了,對街的印象與日俱增。
與書一樣讓我感興趣的,是街兩側(cè)的樓房。樓房清一式的三層,二層以上前面一米左右見長的部分出挑至街道紅線處,用立柱支撐,出挑部分的下面是內(nèi)斂的人行道,整個立面形態(tài)上建筑騎跨人行道,“騎樓”因此得名。
騎樓沿街而建,上樓下廊,挨肩一字排開,牽手相連相接,形成自由空曠的長廊,長達幾百米乃至千米。騎樓下的廊,既是店的外延,又是客家購物散心的行道。如果說一座偉岸的樓房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漢子,那么騎樓就像是側(cè)平舉的漢子,騎樓相連就是漢子列隊,平舉之手相連,蔚為壯觀長廊沿街兩側(cè)延伸。長廊,可遮陽敝雨,于是,長廊留下了倩女俊男的一串串腳印,留下了老人牽手耳語、小孩嬉笑追逐的聲和影。
南方天氣善變?!拔逶绿?,孩兒臉,說變就變。”便是一說。閩南人把善變的天氣說得更為徹底——“豬肚面,番過就是屎”。剛才還是太陽當空照,還來不及啜下一口茶,豆大的雨點如殲滅戰(zhàn)般的火力密集,叫曬谷人苦不堪言,滿埕的谷子,沒一時半伙是收拾不了的。不說隔鄉(xiāng)離村,僅一田埂之差,這邊是艷陽天,那邊卻是雨水響嘩啦。唐朝詩人劉禹錫一句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更是寫活了天氣之善變,善變得有血有肉又有情。
比天氣更善變的是人?!澳蠂嘤晏?,騎樓可避風。”生于南國,因變而變,不變就得準備當落湯雞。于是,騎樓在變中而生,南國之地處處可見騎樓身影。走在騎樓下,任憑驟雨不停不歇,仍牽手把街逛,如閑庭信步,無雨淋之憂。騎樓,再次為“人勝天”做了注解。
與其說是“人勝天”,我更喜歡說是順勢而為。騎樓,順天而建,應氣而生,說它是天人合一的著作,一點不為過。天還是天,“人”則非今人,我更愿意說它是“古人”,充滿智慧的先輩們。
街還在,書店還在,先人留下的著作——“騎樓”只有空殼一張。內(nèi)斂的人行道,不再通暢,樓的主人“各自為占”,用隔屏隔斷,形成自有的“店堂”。老街寸土寸金,這道理對精于打小算盤的商家無需多講,但商家也常犯傻——“懂得算不懂得除”,結(jié)果是最有說服力的應證:經(jīng)營用的店堂面積擴大了,但光顧的消費者多了嗎?不見得!他們怎么沒想到:昔日的老街——和平路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有連排的騎樓。連排的騎樓,幽遠的長廊,是老街的魂;如同人一樣,沒了魂,沒了靈氣,人還是人,但只是木頭人一般罷了。就如同一座沒了窗的房子,房是房,只與牢房一樣。昔日老街的美,美在騎樓,走在騎樓下,悠哉閑哉,逛街的人們,購物欲望一再被激發(fā),老街也就引得商賈云集。騎樓下的人行道消失了,逼仄的街心,與一條稍寬的巷子無異。在多元的日子里,人們有了多元的選擇,寬敞亮麗的新街,為人們提供了購物的去處,空殼的老街,有名無實的騎樓,再也勾不起購物者的興趣,消費的人與老街漸離漸遠,兩邊的商家搬的搬,換了換,生意如西下落日。
曾經(jīng)功臣般的騎樓,等來的只是冷落和失寵。原本偉岸騎士的樓,如今盡顯龍鐘老態(tài),如同一匹只拉磨沒草吃的驢,一路顫巍巍,如風中之燭,如枯枿朽株???,那被一紙“危樓”封口的騎樓,離坍塌又有多久,即將到來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會宣告騎樓的劇終。那時,坍塌了只是騎樓嗎?
在騎樓遠去的背影里,今人的短視毀了昨日偉岸的悲影忽隱忽現(xiàn)。沒了騎樓的南國小城,與孤城又何異?智慧的先人們不免要一聲嘆息:自私只會囿了自己,短視只會葬送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