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清明，吾欲在堆積的字帖中尋覓趙孟頫在天水留下的草書石碑拓本，偶見長兄當年的一篇《站在墻角的那些人們》手稿，文章所指的是每每開大會時，皆要低頭站在操場墻角并隨時聽候“高音喇叭傳喚”的那十幾名“改造”人員。不由使我回想起我的老師——

老師是受罪的。記得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隨著高音喇叭傳出“將×××押上臺來”的指令，兩名民兵將老師雙手反剪，并以“火箭式”的速度將其推上臺去。瞬間，有“潮掀子”牛娃伙同“馬板子”二秀竄至臺上，緊攥老師僅有的幾根頭發(fā)大呼口號，臺上口號聲愈來愈響，而臺下回應(yīng)聲愈來愈小，最后只剩下高音喇叭的電流聲和女同學(xué)及女老師壓抑的抽泣聲，場面在紅旗招展中顯得極為悲壯！事后心情難以平靜。我是四連一班班長（那時學(xué)校就是這種編制），隨找來學(xué)習(xí)委員小軍商討此事。小軍頭腦靈活，其父是某國防大廠的廠長，想必有好主意。課外活動時小軍神秘地對我講，今翻閱搜索班志，牛娃有三條罪狀，一是紀念毛主席“五·二三”講話心得體會未交；二是某年某月某日開會時早退；三是以流氓的手段欺負“班花”于玉蘭同學(xué)。我們可以如此這般。下午放學(xué)后將牛娃誘至一桐樹林中，20多名男女同學(xué)怒目而視并宣讀其“罪狀”，一陣亂棒之下那小廝跪地求饒，大有打他個“落花流水”，踩他個“永世不得翻身”，罵他個“遺臭萬年”之勢！晚上回家后加之我族人共誅之，嚇得牛娃三天未敢出門。事后我感慨之：偉大的時代造就了偉大的人民，偉大的人民養(yǎng)育了偉大的子女，偉大的子女扛起時代偉大的旗幟！

老師是饑餓的。那年夏日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上吐下瀉，上午在講臺上一直彎著腰，表情很痛苦，其面色蠟黃的樣子實在令人心痛。課外活動時他偷著對我講：“阿祥啊！能否給我?guī)┦雏}？”我聽后百思不得其解。放學(xué)后我哥聽了大驚，“老師要脫水的，過度虛脫會危及生命！”他急忙拿出6片氯霉素、一支25毫升葡萄糖針劑和一把青鹽顆子，命我火速前往學(xué)校。當時進校門見老師必須要得到“戴紅袖章的人”同意，我說明來意后，“戴紅袖章的人”快速遞給我一小紙包，包中不知是何物，氣味很大。當見到老師時，他已有氣無力，我問氣味很大的藥片為何物，他說：“是維生素u片，是誰給你的？”“我不敢說?！钡诙焱盹埡笕N房，發(fā)現(xiàn)案板上竟然放有一碗黃橙橙的“鋼絲面”！欣喜之余，我快速從并放的黑白兩瓷罐中選一白罐隨手抓起一把“鹽”灑入面中，直奔老師宿舍。老師病情已有所緩解，他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到后來我才曉得是我姐有意將面放在案板上的，她算定我會這樣做。當時天色已晚，我出門后姐悄悄跟隨其后，看見我進校門、出校門后才放心快速回家洗鍋洗碗。我姐是勤勞、聰穎而善解人意的，她先后培養(yǎng)出一位博士生、兩名研究生和兩名本科生，至今我們那一片大川未有人破此記錄！

老師是知識淵博的。他講課時好似和知心朋友在交談，很少有學(xué)生缺課，有時窗外爬滿了聽課的外班同學(xué)。我喜歡在朗月之夜聆聽老師講述漢字的起源；河南安陽殷虛的十幾次發(fā)掘故事，特別是h127號甲骨大坑是如何用大箱裹起后整體艱難運至南京的；還有“有字反比無字賤”的“龍骨”是如何被“福山病叟”王懿榮發(fā)現(xiàn)的；《老殘游記》的作者劉鶚是如何傾其所有搶救甲骨國寶并著《鐵云藏龜》一書的；甲骨“四堂”各有什么貢獻；曹雪芹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以生命為代價撰寫《石頭記》的；還有諸如文學(xué)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等等，等等。他高興時要在小提琴上加“弱音器”后操琴演奏《抹去吧！眼角的淚》片段，他瘦弱靈活的手指連續(xù)在g弦和d弦上交錯滾動，奏出低沉壓抑、如泣如訴而充滿爆發(fā)力的音符。聽得我瞪大孩童好奇而富有求知欲的雙眼，久久不愿離去。好多次在深夜里是由“戴紅袖章的人”送我回家的。

老師嗜書如命。那時學(xué)生的課外讀物很少，看得最多的是《小小英雄雨來》、《雁翎隊》和《小兵張嘎》等，內(nèi)容幾乎都能背下來。有很多次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緊鎖的大棕箱，無人時將《紅樓夢》、《水滸傳》、《激流三部曲》和《唐詩新解》等書取出讓我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分別讀完，但每次借書老師都要用紅紙重新包裝書皮，在封皮上用俊秀的“臺閣體”署名“毛主席語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艷陽天”及“難忘的戰(zhàn)斗”等。為補充教材不足的問題，老師曾教我將刻字鋼板45度角斜置，用宋體刻制由他編寫的講義。想起來那是多么難得的學(xué)習(xí)機會，也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p>

老師是幸運的。落實政策后材料由縣里、專署及省里上報至北京，足足用了半年時間。當他拿到返京手續(xù)時，我看到了老師眼角干澀的淚水。當時他對我講，駿馬為何有“口銜鐮纓之禍，皮鞭竹策之苦”？我不懂。他說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庇终f萬事萬物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沉默是金??！你送我“鋼絲面”時誤將堿面當鹽巴，原來你也“黑白不分”啊！師生二人竊笑之。不過，那個時期朦朧中總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力量在保護著他們，后來我才明白就是那個“戴紅袖章的人”！

他就是我的三叔，他早年受教于清華學(xué)堂，也是“改造”的對象，怎奈我宗族勢力強大，無有人敢動我三叔半根毫發(fā)！

老師是文學(xué)家、書法家、文物考古專家、文物鑒定專家，當時我不曉得，也不可能曉得。

老師后來成為了我的導(dǎo)師。

現(xiàn)在，我兒已長大成人，也在京讀研。但如今已少了一份一位學(xué)者和長者對學(xué)生的教誨與關(guān)懷，隨著時間的推移，增添了心田永久而難以磨滅的思念之情……

頓然，我仿佛聽到了蓮葉深處飄來的四句偈語：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yīng)作如是觀

唉！老師啊，天堂里有沒有人來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