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翻看孫林拍的照片，總感到恍惚，不能確定我們那天的聚會因何而起。真是因為三毛20周年祭日嗎？可是，如果沒有孫林的那孔窯洞——渾然天成地嵌在黃土塬溝崖上的一只深邃的眼睛……沒有它深幽幽地暗中召喚，我們會一同抵達(dá)那里嗎？

三毛的祭日只是給了我們一個暫時擺脫俗務(wù)的緣由而已，累了的、倦了的、包裹得近乎遲鈍的靈魂們特別需要一個暫且將息身心的去處，而三毛和窯洞的融合，就是一道天然的屏。沒有三毛，沒有這個毫無遮蔽的靈魂的對比，我們不能清醒地看到自己掩藏得有多深；沒有窯洞，沒有來自地心深處的敦厚溫暖的氣息喚醒，我們的軀體將永遠(yuǎn)跟自己的靈魂隔斷。

我覺得，我們與三毛，已經(jīng)達(dá)到了兩廂情愿的共識，盡管撒哈拉大沙漠的陽光與黃土崖根根上的陽光相去甚遠(yuǎn)，盡管波西米亞之心的神秘與繁復(fù)在千溝萬壑的袒露與簡約中如此驚心刺目，但是，我們必須相信，三毛太熱愛生命了，她對生命的珍視達(dá)到了不生即死的程度，因著熱愛，所以不肯耗費(fèi)，不肯枉度，不肯茍存，不肯平庸，不肯褻瀆，不肯停下腳步，不肯放下愛情，不肯看年華慘淡……所以，決絕。

三毛的死因，世人有很多揣測。而我，只覺得，就是“簡單”兩個字。三毛死前三個月在成都的錦江賓館留言，大大的字，連寫三遍“不肯去”。她的字跡，筆劃與筆劃之間，就是一根杠直的棍子提膝猛折，“嘎巴巴”折斷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尖銳的角出現(xiàn)了。那就是三毛的思維模式：直線、斜線、折線，但不是曲線。她能夠不肯去，也可以不肯留。

我對朋友說：三毛是個靈魂附體的人，她的可貴在于一生都與自己的靈魂相偎相依，不相背離，而我們不一樣，我們個個都魂不附體，靈魂與肉體或遠(yuǎn)或近，甚至軀體與靈魂擦肩而過，卻一個認(rèn)不得一個。所以，我們應(yīng)該懷念三毛。

問題是，我們應(yīng)該去哪里懷念三毛呢？去一家酒店的包間，富麗堂皇，觥籌交錯？或是找一家茶室，故作清雅，聽琴品茶？還是去一家咖啡館，不中不西，不倫不類？這些地方，全部是城市的一部分，即使起了多么陽春的名字，“六和軒”還是“芙蓉廳”，它都逃離不了城市的夢魘。它無法讓我們徹底放松、安靜下來，無法讓我們打開心房交出自己的心，無法讓我們試著去辨識自己已然陌生的靈魂。

好在，孫林有一孔黃土窯。

孫林是這個城市里為數(shù)不多的精神貴族之一。他與他的相機(jī)共為一體。其實，這個城市里的攝影師還有一些，但孫林的不同在于，他有一顆詩人的心，雖然他不用詩句來表達(dá)，但他的思維方式，他想要洞察的事物，他與這個世界的距離，以及他試著要解讀的對象，無不透露著詩意。而他的性格也如此，堅定、沉靜，有一份高貴的浪漫，又有一點(diǎn)詩意的憂郁。他的表象非常克制和內(nèi)斂，但通過鏡頭里的圖像，他表達(dá)著自己對自由、奔放的向往。

我最初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的攝影工作室在一棟樓上，工作室的布置有許多動人的細(xì)節(jié)，都來自對自然的親近與迷戀，然而，在離開大地數(shù)十米遠(yuǎn)的高樓上，那微乎其微的自然氣息是多么窘迫啊，那不是他想要的。在2011年冬季，他終于將夢境中的構(gòu)想變成了現(xiàn)實，一道大溝，一處地坑院，一條由塬面通往地坑的巷道，一孔黃土窯。哦，還有溫暖的房東老兩口，孫林說，男主人是個好打交道的厚道人，一個值得尊敬的農(nóng)民，女主人有一手好廚藝，我們可以吃到地道的床子面，還有可口的農(nóng)家小菜。

唉，若是三毛還在，她一定已經(jīng)和她最想見的賈平凹先生晤面，并且已經(jīng)相伴著去看過黃土高原上的大溝壑、小塬面、渾圓的峁、窄窄的墚……三毛一定已經(jīng)靠在窯洞外面的土崖面上曬過黃土味兒的太陽了；她一定已經(jīng)把不羈的笑聲灑到被青草覆蓋的山坡上了；她一定已經(jīng)被汪在饸絡(luò)面上的油辣子嗆出眼淚了；她一定已經(jīng)和房東家的小孫子玩過跳房子和抓子的游戲了；她一定在笑，笑，不停地笑。而我們的孫林呢？他會緊緊追隨著三毛的腳步，注視著她的眼睛和神情，相機(jī)掛在胸前，手指放在按鍵上，準(zhǔn)確地按下去、按下去。

大多時間，孫林都使用盲拍的方式。我前面說過，他和他的相機(jī)是一體的，他就是相機(jī)，相機(jī)就是他，他擁有相機(jī)之心，相機(jī)擁有他的眼睛。所以，他的拍攝對象完全不受驚擾，因為相機(jī)沒有被端起來，相機(jī)后面沒有藏著一雙精心謀篇布局的眼，被拍的對象一派天然。是啊，天然，多么珍貴的天然。三毛就是個天然的人，而我們，深深迷戀著天然，但距離天然又越來越遠(yuǎn)。

孫林的黃土窯在一個叫何家坳的村莊里，與城市的距離恰到好處，讓我們既有離開城市的油然妥貼，又有可以自如歸去來兮的便利。那天下午，黃土窯沐在斜陽中，整個崖面成了一張金黃的油畫背景，藍(lán)布棉門簾，紅木格子窗，玉米掛在窗沿上，撩起門簾，一方金子般的陽光鋪在地上。進(jìn)門就是一方大炕，炕中央放一只黑釉的壇子，炕角放只小炕柜，一只馬燈歇在擱板上，窯頂?shù)碾姛魺粽?，是一頂蓑笠翁戴的大斗笠，大炕的后墻上糊滿報紙，孫林拍的兩幅大照片各據(jù)一方，一張照片上老人和孩子在上香，兩支紅蠟燭點(diǎn)燃了，兩團(tuán)燭火照亮了供奉的花饃饃，老人和孩子的臉在暗影里隱隱約約，另一張照片上，石匠龐清河的小孫子抱著一只石雕站在他家大門口，灰撲撲的破板門上貼著紅對聯(lián)，紅衣裳的孩子害羞地垂下眼簾，嘟著瓷實的紅臉蛋。

窯洞兩側(cè)土墻上布置著孫林近些年來的人像作品，窯洞是拱頂?shù)?，墻壁往上開始有弧度，那一排人像便微微俯面，窯洞里的人便感到自己穿插在眾多目光里。黃土窯的窯掌里貼了五面木框的鏡子，每塊鏡子里都映了滿窯的人，墻上是人像，地上是看人像的人，有時，恰好有人站在自己的像前面，于是有了虛虛實實的恍惚感。房東家的大貓悄無聲息地溜進(jìn)來，穿過鋪在地上的光塊，進(jìn)入暗影，又被天窗上的光罩住了……像窯洞里正在放映的幻燈片，三毛那些舊照片的斑駁感，全披在大貓身上。

窯洞對面，太陽正在落山，它斂起光芒，仿佛一輪滿月，散發(fā)著虹彩的暈光，看起來，溫潤，似有香味。窯洞前面的大溝一下子暗下去，只有幾道溝緣伸出去的黃土墚墚還在余光里亮著，宛若鈍了的刀鋒。

三毛的橄欖樹從窯洞里的音箱里無止境地流淌出來，“為什么流浪？流浪遠(yuǎn)方……”

打??！讓歌謠永遠(yuǎn)唱下去，我們，且留下，且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