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史鐵生的作品,當然不僅是對過去所讀過的書的印象的重新勾起,還以悲歌般的情環(huán)珍視它們;再讀,更是一種開悟,有如宗教的度敬,是靈魂的清洗。這里,把閱讀提升到信仰的高度,超越了以往原有的認識、本來的意義以及承載,這已經(jīng)不同于慣常對閱讀的印象與判斷了。這多少是個理性的感嘆,當這一理念被再度印證時,我終于明白鐵生是把世風的冷暖放在了作品里,恰似“偉大的捕風”展現(xiàn)給世人。此時,我不知道能否亦步亦趨。偶然與無常
偶然與無常,是人類那命運之途上的一扇扇門,你恰巧推開這扇而不是那扇,你就從此走入這個世界而不是另一個世界。它會把生命的殘缺和苦難的偽裝撕毀給人們看,讓你明白紅塵中那些生老病死的劇目使苦難與生命之形影相隨、須臾不離,就像人的出生是不可選擇不可辯論的偶然事件。
偶然是一個失控的品質(zhì),人的命運就是被偶然之網(wǎng)籠罩著,充滿了荒誕和虛無;而人生脫胎換骨的轉(zhuǎn)變,往往肇始于一個偶然的事件。
二十一歲,人生最狂妄的年齡,一個偶然,史鐵生的雙腿不能走了。無論如何,命運對他的這一招是夠損的。我不相信遭遇這樣的一劫能有誰不驚慌、不哭泣。那時“太陽里是無依無靠的寂靜,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目光最為迷茫的那個人”就是史鐵生。此時,世間所有的人,即使是最愛他的母親,誰能保證他的幸福?他一下子“找不到出路,忽然間什么都找不到了”,“心里荒荒涼涼地祈禱:上帝如果你不收我回去,就把能走路的腿給我留下?!比欢?,上帝默然,他只聽到了貧病中約伯在《圣經(jīng)》里絕望的呼號:“受患難的人為何有光賜給呢?心中愁苦的人為何有生命賜給他呢?他們切望死,卻不得死?”他“惶惑的是我不想是史鐵生了”。
于是,《我與地壇》那個孤苦寂寞的“我”轉(zhuǎn)而祈求,雙手合十……睜開眼,偉大的墻還是偉大地矗立著,墻下呆坐著一個不被神明過問的人。這個人只好日日與古園為伴,“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而有這樣一個地方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滿園彌漫的是離塵絕慮的沉靜光芒,他在生死中幽冥,度過了無數(shù)清晨和暗夜,走過了無數(shù)生的困惑和死的誘惑?!斑@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個事實時,已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彼D悟:人“只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而在《原罪·宿命》中的教師莫非就是因為偶然注意到了一個學生莫名其妙的笑,才一步步走進了命運之神所設(shè)下的陷阱。
認清了“偶然”,人就走通了命定的路。
在地壇里,他“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一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生命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他終于獲得了約伯式的通透:“難道我們從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在《康復文本斷想》中,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史鐵生,“只有人才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要緊,只有人在頑固地追問并要求著生存的意義”。
高貴的品質(zhì)能讓冰封的大地改變形態(tài),這就是進化。進化,必定與高貴相匹配,如思想之于精神。
“寫,真是個好辦法,油然地通往著安靜?!庇谑?,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寫,坦然寫作,坦然寫自己,一生透明坦蕩。宗教與哲學
史鐵生不是哲學家,但是他所思考的東。西卻是哲學所苦苦追索的問題。他不曾皈依任何宗教,但他的作品卻分明有著濃重的宗教色彩。他的思想里有佛有道有基督,其中的原由,我想,倒未必是因為他缺乏信仰的毅力,只是所有外在的東西只有經(jīng)過他的心靈加工才能在他的思維中留下痕跡。所以,完整地照樣接受一整套宗教信條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他不是以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力量去掃視、聆聽、觸摸、斗爭、理解這個世界,而是用心靈去體驗、去咀嚼、去思考著外部事物。人世間的喜怒哀樂蘊藏在他的內(nèi)心,他細細地琢磨,在引證、解釋中,煉就了自己的哲學、自己的宗教。按史鐵生自己的說法,這是一種宗教精神。他說,真正的宗教精神不是迷信,而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重圍時寧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這理想這信念……是自然之神的佳作,是生命固有的趨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對生之價值最深刻的領(lǐng)悟……總之,宗教精神并不敵視智性、科學和哲學,而只是在此三者力竭神疲之際,代之以前行”。
史鐵生的“宗教精神”是“在科學的迷茫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引導人奮斗著活下去的“神話…‘藥方”、愛和希望。在小說《原罪》中,癱瘓在床的十叔所依托的就是一個神話,他告訴那些不諳事的孩子“一個人總得信著一個神話,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睹羟傧摇分械睦舷棺影涯菑垷o字“藥方”封在小瞎子的琴盒里,以支撐小瞎子懷著希望去撥弄琴弦。你看,師徒倆在陽光下暴走,如塵埃揚起又落下,一切都變得恍惚,也變得似曾相識。
“宗教精神”不論中外都驅(qū)遣著人們放棄塵世的羈絆,看淡虛妄的得失寵辱,勸誡人們進入渾然忘懷的狀態(tài)。可惜我們的文化中沒有培植對宗教精神的虔誠,沒有開啟誘發(fā)性的思考和反省。所以,我們已習慣于接納而無法判斷選擇,面對越來越變異的功利索求,沒有一種渴望去追隨,也沒有一種渴望去供奉,很少有人關(guān)注能否感知世風的冷暖、生命質(zhì)量的輕重,而史鐵生卻成了我們中的另類。
當然,在宗教那里,塵世不過是縈縈繞繞的去處,希望不在凡間,而是在臆想中的天堂。宗教總是想法把人的目光引離世俗,但史鐵生的宗教精神卻關(guān)聯(lián)著俗常的日子,超凡而不脫俗?!吧袷ゲ⒉幻镆暦菜?,更不與凡俗敵對,神圣不期消滅也不可能消滅凡俗,任何圣徒都凡俗地需要衣食住行,也都凡俗地難免心魂的歧途,惟此神圣才要駕臨俗世?!薄峨S筆十三》里說得更明白:上帝安排了俗世,是為了考驗人類,把他們放進齷齪里面,看看誰回來的時候還干凈。這就像放飛一群鴿子,看看最后哪只能回來。
敬畏需要肅穆,感恩則是要釋放的,無論是尊貴還是世俗,跟內(nèi)心在一起,就會情感涌動,而此時的史鐵生是很坦率。在讀到“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面,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時,你不必拿‘細推物理須樂行,何用浮名絆此身’去衡量了”。
我認識史鐵生時,他已修行成一尊洋溢著博愛的慈善笑佛。但他的寬容并不意味著隨意,在關(guān)系到正義或正當?shù)拇笫谴蠓敲媲埃疯F生的態(tài)度是不含糊的。他的個人意識不與歷史的或形而上的終極目標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雖然不咄咄逼人、不控訴、不失態(tài),但卻是有力的、充滿哲理的。史鐵生經(jīng)歷過“文革”并當過“知青”。那是一個以強行來詮釋權(quán)力的時代,強權(quán)的氣勢是不由分說的,強行者從來都威風凜凜,從古到今,不改分毫,誰擁有了權(quán)杖就握住了對他人支配的尚方寶劍。不過,中國人有時也反叛一下:“王候?qū)⑾鄬幱蟹N乎?”當政治烏托邦破滅、信仰找不到了著落時,那場運動在人們心里就成了一個空洞,悲歡榮辱、進退得失都在這里留下身影,也留下了疑問。在這里,我們看到一個不含糊的史鐵生:“對于那場運動,歷史將記住什么?歷史越往前走越會刪除很多細節(jié),使本質(zhì)凸顯:那是一次信仰的災難……強行一旦得逞,信仰難保不是悲劇?!闭\然,能強行必定是一種力顯被神化了。他說:“神永遠不是人,誰也別想冒充他……在對人性惡的覺察中,在人的懺悔意識里,神顯現(xiàn)。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fā)現(xiàn)永無終途的路上,才有神的朝拜?!?/p>
他頗不贊成拉大旗的作派,“不如‘少談點主義,多研究點問題,讓所有觀點都有表達的機會,旗倒不妨慢舉”。在《“足球”內(nèi)外》,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很多嚴厲的教派,如同各類專橫的主義,讓我不敢靠近?!彼麉拹喝后w性的“立場”,而獨重更富個人色彩的“觀點”。他的激情背后,總有一種基于個人意識的清明理性:“立場與觀點絕然不同,觀點是個人思想的自由,立場則是集體對思想的強制。立場說穿了就是派同伐異,順我派者善,逆我派者惡,不需再問青紅皂白?!?/p>
史鐵生是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不僅是因為他的寫作,更是因為他有明確的力量。有了這種力量,他的作品已不需追求外在物象的氣勢磅礴、蒼莽渾灝,不需熾熱情感的發(fā)揚蹈厲、慷慨呼號,也不需藝術(shù)境界的波濤起伏、洶涌澎湃。而呈現(xiàn)出的是對心靈情境精深透妙的觀照,對情感意緒體貼入微的辨察,對人生況味謹慎細膩的品味。他讓我相信曠達、超然、深沉、內(nèi)潛是更準確的哲學。
愛與希望
史鐵生的確在各方面很像加繆,在他們兩人身上,不僅有對荒謬命運的否定,也有對人類情感的贊美;不僅有虛無的、悲觀的陰霾,更有樂觀的陽光和愛。史鐵生總是在人的苦難中發(fā)現(xiàn)愛,他相信愛總是與命運的巨大災難聯(lián)系在一起?!皭?,永遠是一種召喚,是一個問題。愛,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從來不是以完成的狀態(tài)消解此岸,而是以問題的方式駕臨此岸。愛的問題存在與否,對于一個人、一個族、一個類,都是生死攸關(guān),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關(guān)?!痹谒磥?,愛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間永恒的隔膜。他用白描手法、優(yōu)雅筆調(diào)和純正的風格敘述演繹愛的溫情、愛的力量,并讓愛居于至尊的位置?!独霞摇酚涊d著那年那月“母親出嫁,那頂花轎順著河走,鑼鼓聲漸漸遠了,嗩吶聲或許伴著母親一路,那一段漫長時間,她是怎樣的心情?……”他知道,已經(jīng)遠去的母親,心靈曾經(jīng)承受過多少對兒子的牽掛和責任,所以就用這種筆調(diào)描述著自己對母親的愛意和思念?!秳?wù)虛筆記》中歷盡滄桑的F彌留之言是“在現(xiàn)實之外,愛,仍然是真的”?!肚锾斓膽涯睢贰赌棠痰男切恰防锼鶟M載的是濃濃的親情,《我二十一歲那年》藉著純純的友情,主人公走出死蔭的幽谷時說:“我一時忘了死,還因為什么?”——愛。
“愛:我自以為這就是宗教精神的本意?!边@種作為“宗教精神本意的愛是深沉博大的,超越了僅愛那些可愛的、愛自己的人的世俗之愛。這種愛不僅愛世間一切之美好,也關(guān)注丑陋靈魂的得救”。史鐵生的愛是大愛,他說:“那些在俗界的法場上把他們處決的同時,也應(yīng)設(shè)一個神壇為他們舉行祭祀。當正義的勝利給我們帶來光榮和喜悅,我們有必要以全人類的名義,對這些最不幸的人表示真心的同情?!比绻麖耐昝赖慕嵌热ダ斫猓@應(yīng)該是對人性最友善的尊重了。我們嘗試過對人文精神的尊重嗎?起碼在史鐵生那里,會讓人感受到一種意外的補償。
史鐵生從縹緲玄虛的彼岸,回到了滾滾紅塵里的此岸,愛情在他這里獲得了更深的意義。它和史鐵生的宗教精神一樣,意味著人自身靈與肉的完整和對庸俗和世俗的超越?!皭矍?,并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誕生,是言語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薄段业亩∫恢谩返拇_是一部獨特的愛情小說,它不僅在敘述愛情,也在敘述哲學——在這里,愛總是感念和激情的,這種激情又是關(guān)于存在的信念與生命意義的。丁一的愛情哲學里,包括了對自由和權(quán)利的思考。丁一不明白,既然夢想比現(xiàn)實更美好,為什么人們都肯接受現(xiàn)實,而不去尋找夢想?人有權(quán)利追求美好的理想,是否也同樣有權(quán)利選擇墮落?丁一固執(zhí)地認為,現(xiàn)實并非只有一種,夢想就是現(xiàn)實的另外一種可能性。他不知道,在那些人的內(nèi)心天空里,正放飛著犬儒主義的燦爛煙花。
轉(zhuǎn)一個角度,愛又有了另一種指認,并從思考中露出笑容,這樣的傳達變得詩意起來了。史鐵生頑固地相信,人必須要尋找一種信念,來完成對“沉重的肉身”的超越,相信愛情就是這樣一種信念:“愛的情感包括喜歡,包括愛護、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還有最要緊的一項:敞開?;ハ喑ㄩ_心魂,為愛所獨具。”他與夫人希米就牢牢地擁有這樣的愛,這一次,上帝對史鐵生是公正的。“我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在很多晴朗和陰郁的時刻,如同團聚,折磨得到了報答?!笔疯F生的“她”,如春天的水仙子,水潤輕盈,本分的微笑烘云托月,脫俗的容顏,讓人生疑她是從云間蓮步而來,而史鐵生的確是這么深情款款表述的:病重的時候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他,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他身旁,他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他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jié)束了。她說:不會。他真的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他把夢里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他把那支歌唱給她聽時,她已是淚眼漣漣。
希米,希米
那回我啟程太過匆忙
獨自走進這陌生之鄉(xiāng)。
看這山驚水險
心也空荒,夢也凄惶
夜之望眼直到白晝茫茫。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恒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學可以愛相期?
——《希米,希米》(作者:史鐵生)
此時此刻,詩若夢來夢若詩。我常對史鐵生說,你有希米真是福氣。他笑著把輪椅前后左右旋轉(zhuǎn),輪椅被他擺弄得翩翩起舞,然后,歪著頭看著希米應(yīng)道:是呀,是呀。希米喜悅的笑馬上迎了過去,好像一對戀愛中的情人,一種眼神,把一起都趕走,只有彼此信任,彼此相依。
苦難與救贖
生命的進程是什么?是波折,是磨難,是人在生命的長途中對智慧的求索,對存在的積淀,對頓悟的催生,也是對“一草一木,比涵至理”的記錄。一個“壞孩子”常常出現(xiàn)在史鐵生的童年記憶里,這個壞孩子身材瘦小,不驚人,卻令許多比他高大強壯的孩子畏懼,因為他有一種本領(lǐng),他能把不聽從他指揮的人孤立起來,而沒有一個孩子能承受得了被孤立后的處境。他就像黑幫的老大,孩子們對他唯命是從。童年的史鐵生在經(jīng)歷了孤立后,把心愛的足球貢獻出去,因為那個壞孩子最愛踢球。這樣換來了壞孩子和他的“特別”關(guān)系,可隨著足球慢慢破損,他們間的“友誼”也隨之結(jié)束?!豆枢l(xiāng)的胡同》里史鐵生坦言“因為他,我學會了諂媚和防備,看見了孤獨”。孤獨穿透了他的整個童年,甚至更久。
孤獨使得人在某個特定時間,仿佛一下子拿走你塵世間所有的依靠,尤如《基督山伯爵》中的鄧蒂斯“忽”地一下被置于無人的荒島暗牢。由于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太多隔閡,彼此間無法徹底敞開心扉達到心靈的溝通,這使人落入不斷的孤獨苦楚無助,“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shù)他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于是在《禮拜日》中,我們看到了母女互不理解、夫妻間默默無語,生活在無休止的干擾躲避之中。這就是人的局限,“人的有限性也決定了孤獨無助是人”,史鐵生認為這是人類廣義的殘疾。“殘疾,并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名為人者,已經(jīng)是一種限制?!?/p>
他不停地追問這樣一個悖論:人的本性傾向福音,但人的根本處境就是苦難或者殘疾她曾經(jīng)一遍遍進行‘好運設(shè)計”,然而不論怎樣設(shè)計,最后也會沮喪地發(fā)現(xiàn)它并不存在: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什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么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維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了惡劣和卑下,善良和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他終于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因苦難而有差別的世界,如果你被選擇去充任那苦難的角色,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自身需要它”。人生就是在“這樣”苦難和喜悅串起來的,一波接一波,一個接一個地走過來的。當然,人們希望喜悅的事越多越好,最好永遠是喜悅。然而,正如一年四季,不可能永遠是春天,人生也不可能是喜事連連。
在《自言自語》中,他揭曉了人的三種根本困境一是孤獨,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二是痛苦,人生來有無窮的欲望,而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欲望的能力;三是恐懼,人生來不想死,但總是要走向死亡。這些困境是永恒的、無法克服的,它們構(gòu)成了虛無感的人生背景。每一種困境都意味著生命的殘缺,人生注定是殘缺的、荒謬和不圓滿的,如果沒有孤獨,愛就失去了意義;如果沒有欲望的痛苦,就得不到實現(xiàn)欲望的歡樂;如果人永遠不死,那么人生就像波伏娃的名著《人皆有死》中那個死不了的福斯卡那樣,變得乏味透頂。
“人既看見了自身的殘缺,也就看見了神的完美,有了對神的敬畏、感恩與贊嘆?!笔朗氯松坪鯖]有什么是無緣無故的,上帝用雙手托起了蕓蕓眾生,沒有一絲的輕蔑。該上天堂就不朽、永生,該下地獄就懺悔、贖罪,一切都是為了悲憫與庇護?!吧系鄄辉S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并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苦是良方,難是磨刀石,希望是力量,這就是救贖之路。
承認人的殘缺并質(zhì)疑苦難,人性之樹才能拔節(jié)而起。
過程與目的
史鐵生獲得了約伯式的通透,既然人生的劇本早已寫好,那么演員——人,就只有盡自己的本分把戲演好,結(jié)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正如泰戈爾的那句名言:天空沒有痕跡,可是,鳥兒已經(jīng)飛過。
看重“過程”,認“目的”為空是史鐵生哲學精神中最精彩最感人最具神性及超越性的部分,這實際也是一種自我拯救的努力。因為“存在是一個無窮的運動,我們永遠都不能走到終點”,也就是說,“我們永遠都在朝圣的途中但永遠都不能走到神的位置”。這是史鐵生對人生的一種根本態(tài)度,也是他大徹大悟的標志。
他在《好運設(shè)計》中說道:“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的悲壯?!?-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創(chuàng)造意義?!薄睹羟傧摇分械哪莻€老瞎子起初為了一個具體的目的而活、而奔走,在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帶一把三弦琴匆匆忙忙起伏攢動,日子雖苦,卻是活在希望里;五十年了,把那些琴弦一根根彈斷,目的就是為了睜眼看看這個世界,那可是他一輩子的愿望;終于彈斷了一千根琴弦,他卻只得到了一張無字藥方一目的原來是空,心弦驟然繃斷,待重新想起師傅的話,“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才明白那無字藥方恰是無字天書。明白過來的老瞎子重新有了一個“目的”:“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背搶嶋H的目的局限的老瞎子從此活得輕松,帶著“三弦”,在路上走得有滋有味。不必再患得患失、小心計算,那琴聲也就不會再時時變亂。當意義的呈現(xiàn)從終極目的轉(zhuǎn)向?qū)嵺`過程的時候,當目的被消解而過程被空前地凸出的時候,他的精神終于立于不敗之地,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棲身所在。這是不能被顛覆、被異化的精神烏托邦,這是經(jīng)受了虛無和荒誕的洗禮,同時又超越了戰(zhàn)勝了它們的精神所在。這種精神不再是實在的、功利的,它被形式化、空心化和懸置起來了,懸置在最具審美價值和非功利的實踐之中。
我有時覺得老瞎子撫摸著那把無弦的琴就坐在對面,在一片岑寂中,凝視老人許久,我終于開口:“假如你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個圈套,還會往里跳嗎?”沉默、岑寂,時間被趕了出去。這個空間沒有風,卻有風吹過的寒冷。當我準備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飄過來:“會的,為了活著?!?/p>
為了活著!人類不就是這樣為了活著,一直走到今天嗎?于是才有了一部關(guān)于生命存在的輝煌燦爛的歷史。就像推巨石的西西弗斯,實際上他根本無法停在某一點,不斷地推石上山就是他的宿命。生命的宿命就是一個永動的過程,只有過程是存在的,這也是生活的智慧。
“命就在這琴弦上,目的雖是虛設(shè)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這時人們又看到了哲人史鐵生:“如果我們不相信目的地為真,我們就會無所希冀、萎靡不振;如果我們不明白目的為空,到頭來我們就難逃絕望?!泵靼琢耍F生的目的并非空無一物,而是為了讓你能堅持下去的力量,人活著,就是一個不斷突圍的過程。意義的確應(yīng)該從目的轉(zhuǎn)向過程,因為只要人們眼光盯著目的,就無法走出絕境;而一旦轉(zhuǎn)向過程,即使“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chuàng)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俺悄憧吹搅四康牡奶摕o你才能進入這審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絕望你才能找到這審美的救助。”
所以,他說虛無是相對的,存在是絕對的。
沒錯,存在是絕對的。
前些日子去地壇,那里已被商機追剿。原來的神韻也就所剩無幾了,摩肩接踵的人流,嘈雜的聲浪,上哪里去覓到史鐵生的情緒呢?這么個塵囂四起萬眾齊集的旅游勝地,往哪兒探訪那種孤獨、落寞的頓悟與救贖的感應(yīng)呢?時過境遷啊,一切都隔膜得不可思議了。人們已經(jīng)陷入另一種困境,無孔不入,軟硬兼施的金錢怪圈讓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誰還關(guān)注世風的冷暖、苦難的救贖?于是在熙熙攘攘中跟著走,那種空落感越來越分明,那種內(nèi)在的氣韻似乎已在時間的深處不經(jīng)意地散佚,一個個古建筑身軀還在,靈魂好像掏空了似的。遠遠聽到史鐵生也在嘆:“我去看它,發(fā)現(xiàn)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
在安靜中我卻找到了這樣一個史鐵生:一種個人的、開放的、寬容的、注重過程的、充滿愛心的理想主義者;他的思想以虛無為背景,又超越了虛無,它是人生悲劇中的微笑、荒謬命運中的浪漫、俗世社會中的精神烏托邦;如今,他的思索已化為了永恒,讓飄逝的醉夢升華為永駐的心境,把人們從麻木的生活中推醒,瞥見了思想的神之光。
那就讓我們在安靜中去尋找、去讀史鐵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