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是一位作品等身的詩人、思想家、文學(xué)理論家、翻譯家、畫家。他是當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詩人、思想家，在世界詩壇也享有盛譽。其有關(guān)詩歌革新與現(xiàn)代化的見解影響深遠，并在阿拉伯世界引起很大爭論。

迄今，阿多尼斯共發(fā)表《風中的樹葉》《大馬士革的米赫亞爾之歌》《這是我的名字》等二十二部詩集，并著有文化、文學(xué)論著近二十種及出版有部分譯作。他所撰寫的四卷本巨著《穩(wěn)定與變化》，被公認為研究阿拉伯文化思潮發(fā)展歷程的經(jīng)典之作。近年來，他一直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熱門人選。

——編者按

因為自由，所以背叛

我是個背叛者，我向被詛咒的道路，

出賣我的生命，

我是背叛的主宰。

——阿多尼斯《背叛》

他的名字，源于古希臘的神話美男。年輕時，他喜歡留一臉雄性十足的胡碴，加上地中海般的俊美眼窩，讓人不禁想起被供奉在萬神殿里的悲情英雄；年老后，一頭波浪式的花白長發(fā)是他的標志，還有那依然高聳的鼻梁，搭配著永不屈服的孤傲眼神。

他是阿多尼斯，如果不是看他的詩歌，你大概不會將他與阿拉伯世界聯(lián)系起來。這個敘利亞老人喜歡穿深灰色西裝，脖子上總搭著一條鮮紅的大圍巾，說一口流利的法語，見到陌生人愛行貼面禮。見過他的人都感嘆他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股經(jīng)典紳士氣派。

這位“阿拉伯世界的頭號詩人”用其一生來抹掉自己的地理身份一從敘利亞的小鎮(zhèn)卡薩賓到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再到法國巴黎。人們誤以為他是祖國的背叛者，他卻不以為然地表示，自己和薩義德一樣，是來自阿拉伯世界的雙重批判者。他出走黎巴嫩，用旁觀者的視野反思自己的國家；他選擇法國，不是為了擁抱西方世界，而是以西方人的身份批評西方。

雙重批判者注定是孤獨的，就像薩義德那樣。這個來自巴勒斯坦的“紐約客”總喜歡提及德國作曲家馬勒——一個用音樂預(yù)示了“未來世界”的猶太人，曾形容自己是“三重無家可歸者”：“在奧地利，我是波希米亞人；在德國，我是奧地利人；而在全世界，我是猶太人?！甭犓摹洞蟮刂琛?，總能深切感受到“我為尋覓故鄉(xiāng)而漂泊”的精神困境。

同樣是從阿拉伯國家出走的世界級思想者，阿多尼斯也有薩義德般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二〇〇三年，七十三歲的詩人在闊別故鄉(xiāng)近半個世紀后重返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在號稱“天國里的城市”，近千名同胞見證了眼前這位垂暮老人用顫抖的語氣讀完一首長詩：“大馬士革，請原諒/倘若沒有你，我不會深入巖穴/不會摧毀墻垣/不會認識翻騰在我們歷史中的火焰……”老人讀完后便悄悄躲進一間屋子里，泣不成聲。

曾經(jīng)有一位基督教信徒說過這樣的話：每一個生命體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釘上了命運的“十字架”，上帝剝奪了人類選擇故鄉(xiāng)的權(quán)利，從赤裸降生起，人類即被鎖定在交叉的經(jīng)緯度中，它像一股無形的力量，主宰人的一生。

阿多尼斯畢竟不是基督徒，他游走在中東與西方世界之間，卻從未喪失內(nèi)心的立場。他的信仰來自大地，而不是天國——所以，他注定要離開那座“天國里的城市”。他為之折腰的“祖國”，不是任何形式的政權(quán)。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一切政權(quán)都會終結(jié)。政權(quán)的力量，應(yīng)該來自其有勇氣賦予社會成員以自由。

多年前，他豪情滿懷地寫下這樣的詩句：“他有多重身份/因為他只有一個國度：自由?！倍嗄旰?，當詩人踏上東方的土地時，又說“每個人都生活在流亡地”，猶如對過往生命的注解。

你別無選擇

“怎么？于是你毫無選擇，

除了火焰之徑

和拒絕的訓(xùn)斥，

當?shù)厍虿辉偈且蛔鶖囝^臺或一個上帝。”

——阿多尼斯《你毫無選擇》

敘利亞曾經(jīng)是法國殖民地，少年時期的阿多尼斯從小便熟諳法語，從十四歲起，他開始瘋狂閱讀法國詩人的作品。二十歲那年，他被古希臘的一段愛情故事所感動，索性將自己更名為故事里的男主人公“阿多尼斯”。

新名字給這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帶來了好運，他的詩作開始存報社發(fā)表了，只是編輯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如此富有古典詩意的名字與一個衣衫襤褸的害羞農(nóng)夫聯(lián)系起來。

那時候，阿多尼斯一邊寫詩，一邊在大馬士革的大學(xué)里研讀哲學(xué)，畢業(yè)后，他進入敘利亞軍隊服役，然而，懷著滿腔熱血投筆從戎的阿多尼斯卻因在服役期間參加了當時的左翼政黨而入獄六個月。

從服役到服刑，年輕詩人的理想被踩碎了一地。在這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里，他遭受了各種屈辱，卻始終不愿對外界公開。多年后，詩人在其自傳中依舊擔心將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會“令敘利亞人民蒙羞”?！拔以讵z中所經(jīng)歷的那些遭遇，不堪回首，我決定把這把刀吞下去?！倍柀柧拍?，阿多尼斯在中國接受媒體人柴路得專訪時曾這樣說道。

阿多尼斯所信奉的左翼政黨倡導(dǎo)在敘利亞建立“阿拉伯民族的民主社會主義”，誓言“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阿拉伯社會主義國家”，并主張“人民民主是保證公民享有自由的理想形式”。然而，彼時（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整個敘利亞社會無異于“思想的監(jiān)獄”。迫切需要呼吸自由空氣的詩人，不得不離開“祖國”。

一九五六年，阿多尼斯前往黎巴嫩，就在他剛過邊境五分鐘后，便收到蘇伊士運河戰(zhàn)爭打響的消息，敘利亞國內(nèi)宣布全國總動員，同埃及并肩抗擊英、法、以三國。

歷史總喜歡開玩笑，后來，每當人們談起阿多尼斯的這次奇遇時總會感嘆：敘利亞從此少了一名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卻多了一位世界級的詩人。

自古人類踏出非洲大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個種群的流亡宿命。然而，人類文明，始于流亡，興于安定。漂泊的孤獨感或許可以造就一個堅強的靈魂；得不到外在安定的人，總會饑渴地尋覓精神深處的寧靜?？v觀阿多尼斯的流亡生涯，其中不乏命運的巧合，背后始終透露著一絲無奈的蒼涼。

在流亡中，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批判者。流亡給了詩人殘酷的雙眼，他用這雙眼來尋找自由。

政治不是詩歌的禁區(qū)

我摧毀了我的王國，

摧毀了我的寶座、庭院和廊柱；

我上下求索，由我的肺背負，

我把我的雨教授給大海，交給它

我的火焰和火爐；

我在唇間將未來的時光記述。

——阿多尼斯《今天，我有自己的語言》

貝魯特原本有可能成為詩人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在這里扛起了阿拉伯自由體新詩革命的大旗，由其創(chuàng)辦的《詩歌》雜志，為阿拉伯國家實驗詩歌的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的雙重批判者身份也在貝魯特時期確立了下來，他在貝魯特所努力實踐的是“對自我的重新發(fā)現(xiàn)”，用以“對抗狹隘的種族觀念，對抗文化的所有意識形態(tài)”。

然而，阿多尼斯的身上終究帶有“憤青”特質(zhì)，他的犀利與尖銳，在流亡生涯中變得異?！邦B固”。于是，他的思考“很自然地”被視為“過于激進”。因為受到阿拉伯國家的聯(lián)合抵制，《詩歌》雜志誕生僅幾年時間便被迫?？?。

到了一九六八年，阿多尼斯又與幾位阿拉伯先鋒作家創(chuàng)辦了《立場》雜志，他用比過去更加尖銳的態(tài)度來反思和揚棄阿拉伯世界的義學(xué)傳統(tǒng)，并以一名戰(zhàn)士的勇氣對阿拉伯世界的政治現(xiàn)實進行了無情的鞭笞。

阿多尼斯曾坦言：“政治視詩歌如草芥?！比欢砩蠀s始終具有薩義德般的知識分子情懷。作為同樣擁有流亡宿命的思想者，薩義德曾在《知識分子論》一書中剖析了“知識分子的流亡一放逐者與邊緣人”的命題，他指出：“流亡的知識分子所同應(yīng)的不是慣常的邏輯，而是大膽無畏；代表著改變、前進，而不是固步自封?！?/p>

在這一問題上，阿多尼斯與薩義德是同路人。他始終堅守著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責任，在他看來，政治是不可回避的存存?！读觥冯s志的宗旨是“向整個文化和歷史提問，而不僅僅是詩歌”；對于阿多尼斯來說，詩歌所肩負的重要使命之一是“促進阿拉伯思想的更新”。

他用詩句和行動同答了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所提出的有關(guān)“知識分子的基本問題”：人如何訴說真理？什么真理？為了何人？在何地？

流亡者不會停止他們的步伐，盡管有可能是被迫的。同為中東國家，以色列與黎巴嫩的恩怨持續(xù)了很多年，到了一九八0年，以色列開始大舉圍攻黎巴嫩。命運再次趴阿多尼斯開了個玩笑。一天早上，他和妻子正在客廳里用餐，炸彈便落在了旁邊的起居室里。僥幸逃生的詩人不得不再次踏上流亡之路。一年后，他在巴黎安家。

對于薩義德來說，流亡是知識分子的宿命；對于阿多尼斯而言，流亡亦是詩人的宿命。定居巴黎后，這位老人結(jié)束了身體的流亡，然而他的血液里早已被打上了流亡者的烙?。核^的“祖國”，只不過是“注定被逐而離去的地方”。

晚年的阿多尼斯習慣在各種公眾場合說法語，然而，在這位流亡詩人心中，阿拉伯語始終是他的母語，法語則被他比喻為“父親之語”。他始終認為“詩人永遠無法用兩種語言創(chuàng)作”，所以，當他用法語和人交談時，心里始終流淌著用阿拉伯語寫就的詩句。

今天的阿多尼斯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穿著長筒褲的農(nóng)火，人們醉心于他那優(yōu)雅的西方紳士形象，卻總是忽略了他骨了骨子里的那顆阿拉伯之心。其實，無論是西方世界還是阿拉伯世界，都存他那刺骨人心的詩句中被“審查”與“塑造”著。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