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在這禮拜天將要抵達的消息讓羅旺小鎮(zhèn)剎那沸騰了。
禮拜一的早晨,赫柏出現(xiàn)在餐桌旁的時間比往常早了半個小時,她的母親赫卡忒左手拿著玫瑰經,右手持著念球已端坐在桌前。
“媽媽,耶穌愛你!”
“親愛的,耶穌愛你!”赫卡忒的面容有些憔悴,神情嚴肅。她雙膝跪地:“開始吧!”
這對母女像平常一樣進行了晨禱,隨后便各自安靜地吃完了早飯。
“媽媽,我上學去了?!?/p>
“你今天提早了二十五分鐘?!?/p>
“是的,媽媽,有—個同學病了,我?guī)退等??!?/p>
“耶穌愛你!”赫卡忒在胸前劃了十字架。
十六歲的赫柏就讀于卡美利諾高中,家門口離公交車站的距離僅有三十五米,從那里乘車到學校只要十分鐘,下車后走入校內二號樓三0四的教室只花七分鐘。赫柏路上一直默念著玫瑰經。下車后她有點舉棋不定,最終還是朝與校門口相反的方向跑動起來。她越跑越快,被黑色校服裹得嚴嚴的身軀,像包在麻袋里的蛇在游動。
“嘿,我在這里?!惫战翘幷鹊貌荒蜔┑陌⑦?,他揮動著雙手。劇烈的奔跑讓赫柏蒼白的小臉變得紅彤彤的,鮮艷而好看,這讓阿忒拉斯的身體泛起一陣古怪的的感覺。
“阿忒拉斯,今天禮拜一,你沒穿校服?”
“我今天不上學?!?/p>
“怎么?”赫柏吃驚地睜大那雙黑瞳比白瞳多出三分之一的眼睛。阿忒拉斯擺出酷狀,雙肩—聳,故作瀟灑地說:“主教不是禮,拜天就要到了嗎?”
“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對于這條在教堂已公布過的消息,阿忒拉斯談論的口吻猶如—個官方發(fā)言人。
“那你也不能逃課啊?!?/p>
“為什么不能?你也能?!?/p>
“不,我不能!”赫柏有些驚懼,慌忙朝后退了兩步:“阿忒拉斯,逃學不好,沒事我先去上課了?!?/p>
“喂,今晚我在公交車站等你?!卑⑦箾_著像兔子—樣溜走的她喊道。
第二天放學后,赫柏在公交車站碰到同樣背著書包的阿忒拉斯。阿忒拉斯兩手插兜,嘴角還斜叨著一支牙簽,褐色垂肩長發(fā)被一條醒目的玫瑰紅發(fā)繩從額頭圈到了后腦勺,卻毫無例外地讓頭發(fā)的下半部分反彈起一圈波浪紋,根根向外擴張著。赫柏不敢正視他微微斜吊的雙眼,那里像一片沼澤地,踩進去就拔不出腿,有時卻又讓你躍躍欲試。
“阿忒拉斯,你今天上課啦?”
“拿去?!卑⑦箯臅锾统鲆粋€塑料袋隨手就丟給她。
“什么?”
阿忒拉斯沒有回答,很利索地跳上公交車,然后朝車窗外的她瀟灑地揮揮手走了。
赫柏收起塑料袋。等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越來越多了,人們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不時有聲音向赫柏傳來,那些真真切切的聲音都圍繞著—個主題:主教這禮拜日要來羅旺小鎮(zhèn)了。這聲音像微風般吹過,所到之處不時掠起一陣抑制不住的雀躍。接下來更多的聲音似乎都在討論,這周你打算怎么狂歡?
吃完晚飯,當赫柏與母親作晚禱念到“我們的天父,不要讓我們陷入于誘惑,但救我們免于兇惡”時熱淚盈眶。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起身后赫柏默默走入自己房間,背靠著門發(fā)呆,目光逐漸落到鼓起的書包上。她從不被允許穿短裙,哪怕及膝的也不行。不一會兒,一條迷你超短裙優(yōu)雅地裹住了她的下身,兩條纖細的腿大膽地顯露在外,那么漂亮,那么性感。她轉動起來,看著鏡子里的那個小精靈輕盈地飛舞,眼眸閃亮,像燃燒著兩堆欲望的火焰。
禮拜三早晨,赫柏比平時晚了十分鐘到達餐廳。
“媽媽,耶穌愛你!對不起,媽媽!我睡遲了?!?/p>
“耶穌愛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請跟仁慈的天父說。”
赫柏跪了下來,跟著母親多念了三回玫瑰經。她沒有時間吃早飯了,空著肚子,在母親“耶穌愛你!”的祝福中匆忙走出家門。赫柏從不質疑母親對她的愛,正如她母親從不質疑上帝對他們的愛—樣。為了禱告而少吃一頓飯是一種虔誠的表現(xiàn),正如為上帝背十字架是一種與主同在的榮耀。公交車也比平時晚了十分鐘。司機許普諾斯是個好脾氣的老家伙,對誰都笑得和藹可親。雖然赫柏的母親赫卡忒覺得他粗俗不堪而對他從來都是肅然著一張臉,他也從來沒有計較過。
“許普諾斯大叔,耶穌愛你!”
“赫柏,好孩子,耶穌愛你!你的氣色怎么這么糟糕,早餐吃了沒有?”
“吃,吃了。”赫柏抓書包的手偷偷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架。
“撒謊可不好,天主會責罰的。”司機大叔搖著頭,臉上卻露出和藹的笑容。當著車里那么多的人,赫柏羞紅了臉,低垂著頭。
“不過,天主會原諒你的,主教就要來了!”許普諾斯今早順手牽羊偷了售票員的錢,打算晚上去酒吧痛飲幾杯。
“耶穌愛我們!”全車的人都發(fā)出會心且善意的一笑,齊齊地在胸口畫著十字架,嘴里默默念道:“天主圣母瑪麗亞,求你現(xiàn)在和我們臨終時,為我們罪人祈求天主。阿門!”
本鎮(zhèn)唯一的教堂外立著主教大人的畫像。赫柏放學回家后偷偷跑到畫像前默立—會兒,主教有一雙深邃的褐色雙眼,同色的絡腮胡子一綹綹地沿著寬弧度的下巴向臉上倒卷去。赫柏記得小時候去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時偷窺過他的容顏。他慈愛而冷淡的笑容在教堂金光閃閃的銅像襯托下泛起一層薄薄的圣光,讓人見了都難免有點自慚形穢。好在可以懺悔,只要被他用手形的十字圣號赦免所有的罪過,你立即便會有—種重生感,全身輕松清白,猶如新生的嬰兒。
到了禮拜四,鎮(zhèn)上穿短裙的女孩明顯增多,男孩子打架的消息也不斷傳開,酒吧里調情罵俏、酗酒鬧事的人多得讓警察都忙不過來,小鎮(zhèn)的犯罪率比平日上升了一倍。敬業(yè)的警察也開始罵罵咧咧,有一次急起來揮拳打了一個無賴,這是這座以“上帝溫馴的羔羊”自居的小鎮(zhèn)從沒有過的事。鎮(zhèn)上的人像過節(jié)一樣期待著主教大人的到來,又一起在胸口劃著十字。
“瞧,你穿著就比她們都好看?!?/p>
阿忒拉斯在校門口堵住了正匆匆溜向汽車站的赫柏,將她拖到校后門的小弄子里。那是一條偏僻的死弄口,平時幾乎沒有行^走動,他軟硬兼施著赫柏換上了那條迷你裙。
“別說了,阿忒拉斯,求你?!?/p>
“走吧?!?/p>
“去哪里?”
“去自由的天堂。”
“不,阿忒拉斯……”
赫柏還是被阿忒拉斯拖走了,他們在阿忒拉斯家里偷嘗了幾口威士忌,赫柏還趁著酒興跟著音樂跳了幾首迪斯科,阿忒拉斯則趁著酒興強吻了赫柏。
“不,阿忒拉斯!”赫柏扭動著身軀,邊叫邊吻著。
“怕什么?主教就要來了?!?/p>
“他真的會來嗎?”
“當然是真的!”
就在阿忒拉斯企圖進一步動作時,他的父母卻回來了。一小時前,他們在酒吧里與人起了爭執(zhí),阿忒拉斯的父親狠揍了那人幾拳,就拉著他的母親偷偷從后門逃走了。他們進屋后還在興奮地嚷嚷。
“你怎么能干這種事?天主不會原諒你的?!?/p>
“主教會的!”
“那你只打三拳?”
“噢,我太蠢了。”
在阿忒拉斯的掩護下,赫柏從后門溜走了,臨走時阿忒拉斯還叮囑說,記著明晚的約會。他火熱野性的氣息熏得她雙頰通紅?;艁y中她還能聞到他嘴里殘留的劣質煙草的味道。
禮拜五的早上,這次母親又多念了六回的玫瑰經,赫柏作完晨禱后,發(fā)現(xiàn)原本壓在桌腳下的幾張假幣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媽媽,我們被^騙的那些假幣哪里去啦?”
“愿天主寬恕我!”赫卡忒在胸口虔誠地劃著十字架。赫柏驚慌無比地看著她圣潔肅穆的母親。
“媽媽!”她絕望地叫了起來。
“愿仁慈無比的天主寬恕我。”赫卡忒繼續(xù)在胸口劃著十字架。然后開始吃飯,她鎮(zhèn)定自若的神情似乎在告訴赫柏,沒什么大不了的。赫柏卻食不下咽。她的母親在她的心中如圣母瑪麗亞一樣圣潔而崇高。她從小所有的言行舉止都是跟在她母親身后亦步亦趨的。
“媽媽,你說過撒謊是冒犯神靈的?!?/p>
“在上帝面前,我們都是有罪的?!?/p>
“媽媽,向主教懺悔,真的可以赦免我們所犯的重罪嗎?”
“親愛的,你用這種質疑的口吻說話,就是對主教的不敬;對主教不敬,也就是對天主不敬?!?/p>
“可,他真的能……”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我們的天父是無所不知的、無所不容的!”
赫柏在母親赫卡忒嚴厲斥責的目光中,敬畏心虛地低下了頭。
那晚,街上到處都是狂歡的人。原來寧靜安祥的氣氛被一股莫名的喜悅所沖擊,人人都急于想干些什么,卻又都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只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原始的力量推動著他們。赫柏卻躲在自已的小屋里忐忑不安地偷念著玫瑰經。“啪”地一聲,窗戶被人不知用什么狠狠擊中。她不停地在胸前劃著十字,然后伸出顫抖的手,把燈關上了。她不敢看窗外一眼,唯恐在黑暗中看到她其實很想看到的那個人。
禮拜六的晚上,阿忒拉斯在赫柏家附近逮住了赫柏。
“不,不行,阿忒拉斯!”
“閉嘴,赫柏,你昨晚讓我白等了—個晚上。”
“那是你……活該!”
“你不想嗎?那你為什么會穿連上帝也會被勾引的短裙?”
赫柏愣住了,無言以對。
“主教來小鎮(zhèn)的機會并不多,也許這輩子就這一次了?!卑⑦辜鼻械匕吹沽撕瞻亍?/p>
赫柏心底最后的防線潰塌了。阿忒拉斯以勝利者的強勢和朝圣者的頂禮膜拜完成了對她的占有。疼得直哆嗦的赫柏流著淚問:“主教明天真的會來嗎?”
“會的,他就是仁慈的天主派來赦免我們一切罪行、救贖我們的人?!?/p>
之后,他們沒有交談一句話,仿佛只要再交談一句,就會破壞空氣中彌漫著那種神圣的氣氛。
禮拜天,小鎮(zhèn)萬人空巷,唯一的教堂人山人海,人人臉上都露著喜慶的笑容,懷里都揣著記錄自己罪行的小冊子,唯恐有什么疏漏。赫柏口袋里也揣著小冊子,一只手不停地觸摸著,擔心掉了被人撿去。所幸的是,所有的人都精神亢奮。有的人神情恍惚,嘴里不間斷地念叨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內容。赫柏獨自站了—會兒,向身旁的母親投去求助的目光。她的母親也比平日健談,甚至對司機許普諾斯報以熱情的微笑。那罕見的笑容對赫柏來說是陌生的。她迅速移開了視線,在人群中尋找阿忒拉斯。她相信他也一定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她想提醒他抽煙也應該屬于懺悔的內容,別遺漏了。然而人太多,怎么也找不到他。
就在眾人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小鎮(zhèn)唯一的神父緩緩走上了講臺。人潮開始驚慌地涌動著,像被碩鼠鉆過的麥田,扭曲的怪圈突兀地若隱若現(xiàn)?!昂鼙傅馗嬖V大家,主教大人因為身體有疾,不能來了,這次的儀式還是由我主持……”
人群中到處都發(fā)出尖叫聲、抗議聲甚至謾罵聲。平時處處受到人們尊敬的神父不知所措地呆立在講臺上,不明白這些溫馴如小羊的人們一夜之間怎會兇猛如野獸。直到他看到有人暈倒在地,卻被洶涌的人群踩踏過去,他才清醒過來,大聲地喊著:“大家都別動,安靜,看在天主的份上,有人被你們踩在了腳下……”
然而,他的呼喊徒勞無功。底下的人瘋狂成一片。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瘋狂的人群踩踏著奄奄一息的赫柏的身體向圣母瑪麗亞的神像洶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