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情感即便是上了千年,后人也能感同身受?,F(xiàn)代的物質(zhì)文明掩蓋不了祖先在我們血脈中融進的那些溫暖和感動,通過綿延幾千年卻始終共通的情感和文字,我們可以貼近祖先或質(zhì)樸或辛酸或悸動的,心底那最真實而柔軟的部分,感受我們和祖先之間微微共振的心弦。這振動的節(jié)奏和力度仍是那么一致,哪怕我們之間的距離是三千年。
這些感觸是夜讀《詩經(jīng)》時在腦海里跳動著的。一起跳動的還有古奧文字里農(nóng)耕的艱辛、收獲的狂歡、王事的反感、不平的抗議,當(dāng)然亦有因追求而痛苦且快樂的男子,更有因癡情而悲嘆或甜蜜的女子。都說女子如茶,如茶的并不僅僅是那份悠長的韻味和回甘?;钤趲浊隁v史長卷里的女子,和茶最大的相似點其實是——苦!甚至,有時和女子之苦比起來,茶之苦亦顯微薄。《谷風(fēng)》里的女子,便是個苦不堪言的棄婦。無情與癡情的折磨是苦茶難以比擬的。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不遠伊邇,薄送我畿。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這女子自然沒有現(xiàn)代女性的決絕和灑脫,連最起碼的表面從容都做不到。她遲遲不肯離開,多么希望負心的丈夫來送一送,哪怕就送到門邊!然而丈夫陶醉在新婚如膠似漆的美酒中,棄婦只能回味著苦荼之苦……
“荼”即是古“荼”字,但據(jù)文史專家們考證又不全是。唐以前的古籍中哪些是哪些不是,我很糊涂。這詩中的“荼”專家說是草本的苦菜而非木本的茶,我自然是相信專家的,因為《詩經(jīng)》里的民歌多出自中原,而中原及東南產(chǎn)茶最早也只能上溯到魏晉。但我在默念這些詩句的時候腦海里仍固執(zhí)地浮現(xiàn)出小小的茶樹和苦澀的茶。品讀這女子的柔順、徘徊和顧戀,還是茶的感覺——女子的憂喜得失、離合變化都在茶湯中蕩漾著。我希望她能細細地喝下一盞茶,喝下一份苦澀,浮出一絲回甘??墒俏颐靼住皣L(fēng)”里的句子大多產(chǎn)生于周室東遷之后。那時的茶還沒能擺脫食用或藥用甚至祭祀的階段。成為飲料,不管是對于當(dāng)時的茶還是平民來說都還是一種奢侈?!度A陽國志》里記錄著武王伐紂時巴人是把茶當(dāng)作特級貢品獻給武王的。
這樣的話,我幻想棄婦能通過品飲一盞苦茶而釋懷,終究是幻想罷了。
被棄逐是一種命運,還是被強占呢?《七月》中的女子要辛勤地勞作,為公家備果蔬、織布帛、釀美酒。自己呢?只能采摘點瓜瓠、麻子、苦荼:“七月食瓜,八月斷壺(葫蘆)。九月叔苴(拾秋麻子),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笨墒?,就算是在清湯寡水、熬些茗粥或苦菜過活的日子里還得時刻提心吊膽,怕被公子哥強占:“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p>
由此看來,我們的先祖時代,作為一個女子能遇到癡情而專一的伴侶該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冻銎鋿|門》詩是這樣描繪癡情男子的:
出其東門,有女如荼。
雖則如荼,匪我思且。
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雖然這里的“荼”仍不是茶,而是茅草的白花,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喜歡這詩句。畢竟男子僅憑著誠摯熱烈、質(zhì)樸自足的一往情深在千年之前還是能打動女子芳心的。《詩經(jīng)》里這樣的男子也不乏其人,遇到了自然是種幸福,但這幸福恰如飄飛的風(fēng)箏,細細的線仍攥在別人的手中,女子終難承受不可預(yù)知的朝三暮四。所以我想,《出其東門》中被癡戀的素凈女子其實更似茶,純凈得讓人不忍一口啜下,也不敢設(shè)想啜下后會涌起怎樣的回味。哪怕當(dāng)時真的茶樹可能還深植在西南云霧繚繞的山嶺問,三苗九黎的子孫們或許還用它來祭奠著他們的祖先神農(nóng)氏——這個傳說中茶的最早發(fā)現(xiàn)者。
翻完整部《詩經(jīng)》,我失落地發(fā)現(xiàn):那些質(zhì)樸而纏綿的詩句中出現(xiàn)的“荼”字,沒有一個是具有飲用功能的所謂“茶”,但我又分明在《詩經(jīng)》里喝出了茶的苦,茶的甘。原來品飲三千年前的苦茶并和古人激蕩起心靈的共振真是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