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胡寅史論義理化傾向非常明顯，借史論抒發(fā)儒家的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關懷，對南宋儒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朱熹作為理學集大成者，在史論方面稟承胡寅義理化特色，猶過之而無不及。通過對他們史論揭示與比較研究，可以管窺新儒學在歷史政治領域所產(chǎn)生的經(jīng)世作用與永恒價值。

關鍵詞：胡寅；朱熹；義理化；史論

中圖分類號：B24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3）01-0096-03

宋代儒家學者胡寅與朱熹，具有高尚道德情操與強烈建功立業(yè)使命感，“學以為圣人”成為他們的共識。他們的政治理想與人生抱負，往往借史論以發(fā)揮。通過對他們史論的揭示與比較研究，我們可以管窺他們各自思想旨趣之傳承，進一步了解新儒學在歷史政治領域所起的經(jīng)世作用與具有的永恒價值。

一

就胡寅家學傳承而言，其父胡安國積三十年之久寫成了《春秋傳》，對《春秋》歷史事實加以申發(fā)議論，并以儒家義理為準繩衡斷是非得失，為統(tǒng)治者提供治國安邦的政治理念。胡安國自稱所聞在《春秋》，自伊川先生發(fā)。他本人引史學入理學，史學義理化傾向非常明顯，這對其子乃至于后來南宋儒學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作為胡安國之子的胡寅、胡寧、胡宏，以及侄兒胡憲，都從胡安國習二程洛學，后世即認為他們“并以大儒樹節(jié)南宋之初。”。后來胡憲與朱熹有著師生關系，朱熹師事胡憲時間較久，其學術影響借朱熹得以傳承。而胡寅與胡宏繼承湖湘學派并使之發(fā)揚光大。胡寅史論深得其父義理化傾向的精神主旨，借司馬光《資治通鑒》所記人物事實大加議論，撰成史論巨著《致堂讀史管見》，其義理化傾向尤其突出。胡宏則重心性之學，下傳弟子張栻，張栻與朱熹往來問學，從而使湖湘學派得以從相對影響有限的地域性學派，進而發(fā)展到對整個南宋思想界的影響。

胡寅之弟胡宏重形而上性理之學的闡釋，對其兄致力于史學而忽視精密高深的本體論體系建構的做法有所不滿。這一治學態(tài)度也影響了其弟子張栻對胡寅的看法，在張栻講學弘揚湖湘學派時期，張栻推崇胡宏性理之學而貶抑胡寅史論思想。朱熹則對此深表不平：“南軒只說五峰說底是，致堂說底皆不是，安可如此！致堂多有說得好處，或有文定、五峰說不到處。”胡寅說得好處，被朱熹充分肯定，當時他自覺地以儒家正統(tǒng)標準與義理標準來衡斷歷史，把史學與理學相融的治學之道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朱熹始終認為胡寅思想比較平正，雖不似胡宏高深，但其思想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同樣不可忽視。朱熹曾將胡寅的《致堂讀史管見》與范祖禹的《唐鑒》對比：“致堂《管見》方是議論?！短畦b》議論弱?！倍愓駥O《直齋書錄題解》亦稱《管見》“議論宏偉嚴正，間有感于時事”。朱熹著《通鑒綱目》，全文共引用胡寅《致堂讀史管見》達七十七處，而節(jié)錄或轉述則多達三百四十一處。胡寅史論思想對朱熹影響之大可見一斑。朱熹在歷史政治問題上，無疑與胡寅存在許多相似看法，所以引為同道。

二

南宋時期思想家們的歷史意識與政治意識更加強烈，其顯著標志即是治學的憂患意識、經(jīng)世意識通過史評史論的方式得以不斷體現(xiàn)。史學義理化傾向不僅沒有得到限制，反而表現(xiàn)出更強勁的發(fā)展勢頭，到朱熹時期已蔚然可觀，其編著的《資治通鑒綱目》，更是依據(jù)義理標準撰述的典范，把史論的政治教化功能發(fā)揮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進一步突出史論褒貶評判是非得失的價值作用?！吨熳幽曜V》卷一中聲稱：“考論西周以來，至于五代，取司馬公編年之書，繩以《春秋》記事之法，綱舉而不煩，目張而不絮，國家之理亂，君臣之得失，如指諸掌。”朱熹明確《資治通鑒綱日》的編撰思想，還體現(xiàn)在《凡例》之中，其核心要義是明正統(tǒng)，斥篡賊，立綱常，扶名教。尤其是明正統(tǒng)，具有“歲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統(tǒng)正于下而人道定矣”的歷史意義。

胡寅《致堂讀史管見》是以正統(tǒng)標準評斷歷史存在演變的合法性，其實質是義理標準的外在體現(xiàn)。朱熹論歷史充滿了道德批判，也是基于義理標準這一實質內容，《資治通鑒綱目》大義就在于正統(tǒng)：“主在正統(tǒng)。問：‘何以主在正統(tǒng)。日：‘三國當以蜀漢為正，而溫公乃云，某年某月諸葛亮入寇，是履冠倒置，何以示訓？緣此遂欲起意成書。推此意修正處極多。朱熹對三國以蜀漢為正，批判司馬光以魏為正這一看法，與胡寅觀點如出一撤。據(jù)《資治通鑒綱目凡例》：“凡正統(tǒng)，謂周、秦、漢、晉、隋、唐?！瓱o統(tǒng)，謂周秦之間、秦漢之間、漢晉之間、晉隋之間、隋唐之間、五代。”朱熹的正統(tǒng)說與歐陽修的正統(tǒng)說一脈相承，清人何焯云：“正統(tǒng)有時而絕，歐公千古特出之見。而朱子所謂三國、南北、五代皆無統(tǒng)之時，實因之也，……而較之歐公所論則尤密矣?！敝祆湟浴洞呵铩饭P法著《通鑒綱目》，正統(tǒng)觀點受胡氏父子思想影響很深。有學者認為，《致堂讀史管見》“實導朱熹《資治通鑒綱目》之先聲”。這一看法無疑是正確的。朱熹《資治通鑒綱目》被后人尊奉為“《春秋》后第一書”，明代翰林院編修謝鐸日：“是書師法《春秋》，實經(jīng)世之大典，帝王之龜鑒?！笨梢娝粌H僅是一部史學著作，更是一部政治倫理教科書?？梢哉f，朱子《通鑒綱目》所張揚的正統(tǒng)觀念基本上主導了元明清三代正統(tǒng)之辨的話語權，故清儒謂“朱子之《綱目》出，而后古今之議正統(tǒng)者定”。

《資治通鑒綱目》序言中稱：“紹興初，故侍讀南陽胡文定公始復因公遺稿，修成《舉要補遺》若干卷，則其文愈約而事愈備矣。然往者得于其家而伏讀之，猶竊自病記識之弗強，不能有以領其而及其詳也。故嘗過不自料，輒與同志因兩公四書，別為義例，增損檃括，以就此編?！卞X穆先生依據(jù)此序言指出，朱熹曾在胡安國閩中故居侍坐于胡寅，并在此讀到了胡安國所著《通鑒舉要補遺》，從而認定朱熹史學與胡氏父子有著傳承關系。這一觀點表明，雖然朱熹史學相對于哲學思想的創(chuàng)建而言有遜色，但其史學思想同樣具有不可忽略的重要意義。朱熹史學上精于考證，學問根底扎實，通過以史闡道，追尋與建構起比較完整的歷史政治存在與演變的價值體系，這一致思方向無疑受胡寅史學與理學相融治學路向影響。

三

通常理解認為，朱熹是“道統(tǒng)”論積極的倡導者和“道學”的集大成者。在他之前的胡寅，無論是對“道統(tǒng)”的意識，還是對“道學”的傳承關系，也是了然于心，在其史論中不斷加以揭示。胡寅特別強調儒學之正，有著強烈的衛(wèi)道意識，這一點被朱熹引為同道，從而其史論思想受到朱熹高度重視，也就不足為怪。朱熹論“道統(tǒng)”時將“道學”放在首要的位置上，目的是明“統(tǒng)”必有所“學”。雖然朱熹建立堯、舜、三代的道統(tǒng)是針對陳亮為后世，包括宋代驕君助威的議論而來。但他全力肯定一個“內圣外王”合一的上古三代之“統(tǒng)”，正是為后世儒家批判君權提供精神上與事實上的憑借。就“道學”而言，他之所以強調孔子“繼往圣，開來學”，也首先著眼于“治天下”這件大事。后世帝王欲“治天下”，舍此“道學”便無所取法。這是朱熹所理解的往圣先賢的微言大義，同時也是胡寅史論中揭示出來的微言大義。他們共同的用心之處在于極力提高“道學”的精神權威，逼使君權就范。因此可以說，在朱熹與胡寅思想中，“道學”構成了“道統(tǒng)”的精神內核，而上古“道統(tǒng)”的出現(xiàn)，則為“道學”之體可以“散為萬事”，化成人間秩序，提供了“歷史的見證”。道統(tǒng)與道學之體是他們真實信仰與基本預設，離開了這一信仰與預設，他們關于人間世界的意義系統(tǒng)便會解體。

胡寅指出：“中國之所以久安長治者，有禮樂以節(jié)文，仁義而導迎和氣也。自昔承平既久，人欲肆行，而天秩不建，以致雅廢之禍。今將撥亂世反之正，則凡禮之所不可不為與其所不必為，及夫流習承誤而當損益因革者亦眾矣?！比寮抑柿x禮樂，對社會教化之功，政治長治久安之德，是其他思想無法比擬的。這一思想發(fā)展到朱熹，就強烈要求統(tǒng)治者應該做到，必使教權尊于治權，道統(tǒng)尊于政統(tǒng)，禮治尊于法治，才能建立起良好的政治制度，保持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這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政制精神之所在。

四

在對待《春秋》是否寓有圣人之褒貶時，胡安國以為《春秋》字字有圣人褒貶，句句蘊圣人是非，從而難免有穿鑿附會之意。胡寅傾向于其父之學，史論中引《春秋》典故斷人事之功過是非，在字里行間里窮究圣人“微言大義”。他想通過法《春秋》之義評判歷史，責備賢者，痛貶亂臣賊子。而朱熹一方面主張秉筆直書，另一方面也不反對《春秋》寄寓了圣人之褒貶，但他卻沒有象胡氏父子那樣走向極端，以為《春秋》字字皆褒貶，而是認為“美惡人自見”，孔子把“善善惡惡、是是非非皆著存得在那里”，既不會虛美，也不會隱惡，可為鑒戒之用。他明確指出：“《春秋》只是直載當時之事，要當時治亂興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貶……孔子作《春秋》，據(jù)他事實寫在那里，教人得當時事如此?！憋@然，朱熹是反對任意穿鑿，以一己之意度圣人之心，否定《春秋》字字褒貶之說。

從春秋大義責備賢者的立場出發(fā)，對于歷史上一代名君唐太宗，胡寅多有不滿。他基于《春秋》之義，責備他殺建成、元吉是“長于智勇，短于仁義”；責備他不辭林邑火珠之獻是“貪其寶而甘其慢”；責備他私德陳叔達而拜其為尚書是違背君道；甚至太宗以抱恙為由拒絕群臣封禪之請，仍責備他“當與群臣搜窮經(jīng)訓，辨封禪之是非，如日可行，則列二帝三王已然之跡，襲而行之。如不可行，亦當具陳其故，垂示子孫。乃以氣疾為辭，則誤矣?！闭驹诶韺W立場上，后來朱熹也聲稱“唐太宗一切假仁借義以行其私”，對玄武門事件與宮人私侍之事，認為是經(jīng)史臣文飾的結果，指出唐太宗殺兄劫父位的真相，批評史臣不顧事實，不尊道義，曲意諱飾之過，這無疑是有胡寅史論思想的影子。

五

綜上所述，朱熹與胡寅在歷史政治思想上，基本向度是一致的，其中有許多觀點起源于胡氏父子而成熟于朱熹，他們在理學上的這種傳承關系自不待言，雖然彼此也表現(xiàn)出理論的差異，但這種差異只是形式上而非內容上的，是現(xiàn)象上的而非本質上的。正如明代東林學者黃宗羲曾經(jīng)評價朱熹與陸九淵學術異同所說：“二先生同植綱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見終不見合，亦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一評論，放在朱熹與胡寅兩人歷史政治思想比較上而言，無疑也是恰當?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