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鄉(xiāng)在牛頭河上游，距清水縣城30公里處，山門林場是清水人都知道的，所以，山門多山、多樹、多林。

1965年，母親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毛主席一紙“6·26”指示，母親被指示到了山門衛(wèi)生院，父親也隨之到了山門中學(xué)，幾年之后，我出生在山門。

我的名字過于男性化，我為此耿耿于懷，母親說，她生我時剛看過電影《野火春風斗古城》，那里面的革命青年楊曉東很是讓她崇拜，所以才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兑盎鸫猴L斗古城》我看過，但是不記得楊曉東，只記得王心剛、王曉棠。人的名字在某種意義上也許昭示了他的性格或命運，我深以為然，至少，我的性格中就有很多假小子的成分，打小，大人都這么說，當然，有史為證：

屋后就是山，山上永遠蒼蒼茫茫，深不可測，那顏色也是四季不同。春夏多綠色，蔥蘢悠遠，秋冬多紅黃色，“曉來誰染霜林醉”大約也就說的是這時的景觀。有山有樹的地方，必定是我們的樂園。

進山，是成群結(jié)隊的，我永遠是領(lǐng)袖。夏天，大家折了樹枝，一人編一個帽子戴上，是邱少云戴過的那種，威風凜凜，一路行去。山上有小路，羊腸一樣，細細彎彎，我們不走那路，專往樹多草深處去，我在前面拿了棍子打草驚蛇，后面的“嘍啰”也做偵察狀。突然，一個小“嘍啰”跑到我跟前，“啪”一個敬禮，報告隊長，前面有情況！我手一揮，停止前進，其他人都站住不動了，我兩手比劃成望遠鏡，眺望片刻，嚴肅地說，有小股敵人，不要理他，繼續(xù)前進。我在前面平端著木棍（我們喚作紅纓槍的），貓著腰，撅著屁股，像潘冬子搜查胡漢三一樣凝神屏氣。后面一個“嘍啰”說，隊長，你的褲子爛了。我說，阿里爛了？他說，屁臉上。我還沒說話，另一個說，一陣兒抓一個敵人，搶一件軍大衣給隊長。我說，不是搶，是繳獲，繳——獲！這是剛從《南征北戰(zhàn)》里學(xué)來的。敵人當然沒有，所以警惕性一陣兒也就懈了。

漫山遍野的五味子、野莓子、酸梨子、野葡萄，我們的目標也正是這些。五味子就像縮小了的葡萄，一串一串緊緊密密擠在一起，紫紅色的，果實有羊糞蛋兒大小，揪一串在手，丟一粒入口，酸甜中有些藥味兒。我最愛吃的是野莓子，雖然生得低矮，半山坡到處都有，但那黃黃軟軟的果是包裹在一叢刺里的，一不小心就會扎手。所以，摘野莓子不容易，小半天也摘不了幾顆。但是我不著急，因為母親看過病的鄉(xiāng)親經(jīng)常會拎著滿滿一籃子野莓子到家里。母親在炕上鋪了報紙，嘩啦啦一倒，我們姐妹仨兒就小豬樣連鼻子帶嘴在野莓子山上拱。吃累了，捏一顆野莓子在指尖輕拈。它的形狀有些像鳥窩，表面是針尖樣突起的小顆粒，成熟的野莓子色澤金黃，放在手心，顫巍巍、水靈靈的，真是吹彈可破。野葡萄的味道也是酸酸甜甜，因為山里人不稀罕，所以很多溝溝坎坎的野葡萄都熟透爛掉了。風一吹，發(fā)酵之后的甜味兒彌漫在山谷，嗅得久了，真有些醉醺醺的感覺。

山里最多的是松樹，山大樹密，一入松林，就好像進入夜里，幾米之外要看清楚人就很困難。進松林，多是為了采蘑菇。山里人都知道，最好吃的蘑菇是松樹底下長出的，大概是吸足了松香的緣故，蘑菇因此鮮香濃郁，我們專挑嫩蘑菇，老一些的看不上。辨別蘑菇老嫩的辦法是看它的形狀，蘑菇似傘，那傘蓋若是撐開的，必然是老蘑菇，傘蓋緊緊抱成一個疙瘩，才是上好的嫩蘑菇。其實，當?shù)厝斯苣⒐浇泄费捞?。一場透雨之后，我們便三五成群拎了柳條籃子進山采狗牙苔。手快的，一個下午能采滿滿兩籃子，我經(jīng)常連一籃子都采不滿，大約是我的好奇心比別人重一些，總是撇下籃子一個人到處走走看看。看林間躥來躥去的小松鼠，看密密的松枝間漏出的一兩點藍天。

山門的松林如此茂密，當然也就盛產(chǎn)松子了。我還沒上學(xué)時，兩個姐姐就已經(jīng)開始和大家一起進林打松塔了，我也跟著去，姐妹仨一人背一個柳條編的小背簍，她們倆是為了完成學(xué)校分配的任務(wù)，我是跟著湊熱鬧。低處的松塔可以直接用手掰下來，高一些的，就有特制的工具，一根頂端成“V”字形的長木棍，卡住松塔的根部，朝左或者朝右一個方向使勁一擰，松塔就掉了，我們趕緊撿了放背簍里。墨綠色的松塔，真的像小小的寶塔山，上面小下面大，魚鱗一樣的塔衣緊緊包裹著，那里面就是肥胖滾圓的松子了。把松塔背回學(xué)校，有專門的人剝了里面的松子，學(xué)校操場上的空松塔堆成了幾座山，每個老師分一座塔山，于是，一冬的炕就燒得滾燙。松塔多油，塞進炕洞，噼里啪啦的聲音也格外響亮，那火那煙也是有香味的，松香。

大火燃盡，熱灰里埋幾個洋芋，片刻工夫，扒拉出來，就蹲在炕洞邊掰開來，熱氣騰騰，松松軟軟，舌頭打著卷，嘴里哈著氣，又燙嘴又舒坦。松子最講究的吃法其實就是我們當時的吃法，拿松枝點一堆火，丟幾個飽滿鼓脹的松塔進去，過一會兒熄了火，木棒子敲一敲松塔，松子紛紛蹦出，每一粒都濃香，在唇齒舌尖上回旋半天，舍不得咬開，咬開了，半天又舍不得咽下去。

小背簍不光背過松塔，還背過糞，驢糞、牛糞之類，也是學(xué)校分配的任務(wù)，每個人都有數(shù)量要求，于是，我們就在路上尋尋覓覓。老遠看見一堆黃金，個個兩眼發(fā)光，一窩蜂跑過去，這個說，這糞我占下了！那個說，我先看著的，是我的！說著說著，就推搡，就動了拳腳。有聰明些的，就拿了鐵鍬守在驢呀、牛呀跟前，感覺它似內(nèi)急，就趕緊把鐵鍬接在下面，有一個男生因此被驢踢了一蹄子，后來他的眼睛有些斜視，大家都說是給驢踢斜的。一次我拾了半背簍糞往家走，路上有一條淺淺的小河，我使勁一跨，腳底下讓碎石子兒一墊，一屁股坐到河邊，起來后拍拍屁股，繼續(xù)往前走。半路上遇到幾個相熟的，一個大聲喊，快看快看，她屙褲襠里了！其他幾個都轉(zhuǎn)到我后面看，我說，誰屙褲襠里誰就不是人！他們嗷嗷直叫：“你不是人，你不是人?！蔽易罚麄円涣餆熍芰?。回到家里挨了母親一頓打，原來我的屁股上果真都是黃黃臭臭的東西，是水浸濕了背簍里的牛糞，一路流到了褲子上。

剜野菜是開春時候的重要活動，工具很簡單，一個小鐵鏟，一個小袢籠。苜蓿芽兒、薺薺菜、薤蒿，開水里打個滾，撈出來晾涼了，沒有香油，沒有味精，只是一撮鹽，幾滴醋，吃著就是爽口。可以熱炒的野菜，記憶最深的是小蒜。細長管狀的綠葉，白嫩的根部是一個小拇指肚大小的圓滾滾的蒜頭，干紅辣椒絲，和切成寸段的小蒜熱鍋爆炒，白煙升騰，香味嗆鼻時，嘶啦一聲添一勺剛從缸里舀出的漿水，紅的、綠的飄在白白的漿水湯上，滾開后澆一勺在剛出鍋的手搟長面上，一口氣吃三大碗是平常事。如果晚上有電影看，這一頓漿水面就更是吃得痛快淋漓了。

放電影是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兩根木樁子之間扯一塊大白布，前面不遠處放映機吱吱呀呀轉(zhuǎn)，投出一股白亮的光，打到白布上，那上面就是車輪滾滾，紅星閃閃，南征北戰(zhàn)。放這些片子之前，一般要放紀錄片，多是毛主席接見外賓之類。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一出來，我們就在下面怪叫。紀錄片不打仗，不熱鬧，但是彩色的，所以我們也都愛看。電影里的毛主席紅光滿面，在眾人的簇擁下微笑、招手，可是這片子才演了沒幾天，就說毛主席逝世了。我心里覺得奇怪，將將兒還好好的，咋就逝世了呢？逝世是大喇叭、收音機里的官話。那些天，操場里的大喇叭一直放一種讓人難受的聲音，大人說，那叫哀樂，是為毛主席放的。

那幾天，學(xué)校里的老師學(xué)生都扎白花，做花圈，一個又一個花圈擠得密密的，大家站在大操場里，最前面放一排桌子。有人講話，講完話后，所有的大人突然都低了頭，一動不動。我們也被集中在一起，左前胸和大人一樣戴一朵小白花，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感覺得到這種氣氛不敢亂說亂動。突然旁邊有人哭出聲來，我扭頭一看，是語文老師，一個來自湖南的小個子男人，曾經(jīng)給我們家送一些奇奇怪怪的魚干。他撇著嘴，聲音沙啞，胸前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他一哭，很多人都哭了，操場上哭成一片。跟前有我的手下悄悄說，這些人都咋了？哭啥哩？我說，可能毛主席是他們的親戚。

回到家里，母親的眼圈也是紅紅的，我很納悶，毛主席和我們家好像不是親戚么，她哭啥哩！這個疑問也是一閃，我很快就興高采烈了，因為晚上不在家里睡覺，要住帳篷。

那些日子，沒完沒了地下雨，聽大人說，還有地震，房子要塌，不敢住人。操場里搭了幾個大帳篷，席地放幾塊轉(zhuǎn)頭，上面架上床板，十幾張床板連在一起，是大通鋪。男男女女和衣而臥。我睡在木板上，聽著帳篷頂上唰唰下雨的聲音，聽著身子底下嘩嘩淌水的聲音，興奮得睡不著。趁母親不注意，朝旁邊睡著的伙伴身上抓一把，他爬起來抓我，我掀起被子捂住腦袋，母親罵幾句，我再不敢動。

去了了院看電影也是值得一提的。了了院似乎很遠，吃過晚飯，大人小孩擠在一輛解放牌汽車上，敞篷的車廂里擠得滿滿的。我夾在大人的腿中間，鼻子頂著大人的屁股，擠得扁扁的，透不過氣來。若是夏天，必憋出一身臭汗。冬天好些，等于進了保溫箱，暖烘烘的，三搖兩晃，站著睡了一覺，就聽見槍炮齊鳴，一睜眼，說是已經(jīng)到了了院了。趕緊從腿縫里擠一擠，看得見銀幕了，就忘了周圍的一切。《火車司機的兒子》，這部朝鮮片子，我念念不忘。結(jié)尾處，兒子高坐在駕駛室里，車閘一扳，“嗚”一聲，濃煙滾滾，火車喘著粗氣哐當哐當動起來了。那兒子真是威風凜凜，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理想就是開火車。電影看完了，連夜往回趕，我依舊擠在很多大腿之間，一邊想象自己開火車的樣子，一邊迷迷糊糊睡去。后來，我才知道，我所說的了了院，是清水溫泉工人療養(yǎng)院。

冬天很快來了，住帳篷的好日子結(jié)束了。橫穿山門的大河結(jié)了冰，凍得實實的，鐵錘子砸半天也只是濺出些白沫子，這寬寬大大、一眼望不到頭的冰面，就是我們新的陣地。

打木猴兒，是每天都要進行的賽事。要贏對手，木猴兒是關(guān)鍵。木猴兒就是木頭旋成的上面圓、下面呈錐形的東西，誰的木猴兒轉(zhuǎn)得時間最長，誰就贏了。六大是木匠，一手好木活，我的木猴兒就是他旋的，最瓷實的木頭，拋光打磨得溜光水滑，上面涂了薄薄一層清漆，好聞好看，更好用。我的鞭子也高級，是父親做的。竹棍上拴了1尺多長的尼龍繩（他們的都是草繩），繩子是紅綠色絞和在一起的，繩稍上綴了指頭長的一綹紅布頭。鞭子一甩，空中劃出一道紅艷艷的弧形，木猴兒就在冰面上飛轉(zhuǎn)，我抽一鞭子，轉(zhuǎn)得更歡。邊里有人喊，倒了，倒了。我說，咋啦，受不得了？另有人說，你能啥哩？你當了是你能？是你的木猴兒好！我說，你能得很，也弄一個好木猴兒。正說著，腿一軟，坐到了地上，是有人給我使了絆子。我還沒爬起來，背后又有人一推，哧溜一下，我滑出了丈二。再爬起來時，人跑光了，木猴兒也不見了。

父母常常帶我們姊妹仨兒來溜冰。找一片瓦，我坐在上面，瓦面凹下去的地方，放我的屁股正合適，母親在我腰里拴根繩子，她在前面拽著。父親兩只手分別拽兩根繩子，是大姐和二姐，他們在前面走，我們的瓦車就在后面滑。母親圍著大紅色圍巾，穿著碎花棉襖，我看看她的背影，看看周圍的山，白茫茫一片，一點聲音都沒有。

母親剛到衛(wèi)生院的時候，我還沒出生，鄉(xiāng)里人都知道衛(wèi)生院來了個年輕漂亮的大學(xué)生。母親端坐在一張桌子前面，等著她的病人。二姐扒在門框上偷看，母親緊張地一擺手，二姐趕緊縮了頭。對門的老中醫(yī)，屋子里的病人擠得滿滿的，老中醫(yī)說，都過去，都過去，尋大學(xué)生看去！邊里人說，外還是個碎娃娃，會看個啥??？一看就不牢靠。鄉(xiāng)里人說話聲音大，母親聽見了，就低了頭，拿手指頭摳桌子，一摳就是小半天。這種情形持續(xù)了沒多長時間，母親就在四鄰八鄉(xiāng)出了名，人都說，原來外個大學(xué)生會看病，還看得好，開的藥又便宜又管用。衛(wèi)生院里正經(jīng)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就母親一個，最忙的時候，幾個病房里全是住院病人，看病、打針、輸液、手術(shù)，母親又是護士，又是大夫，內(nèi)科、外科、婦科、兒科樣樣都上。很多年以后，母親常說，那些年其實是她收獲最大的10年。

父親似乎經(jīng)常不在家，母親半夜里被病人叫走了，我們姊妹仨就用木棒子頂了門，繼續(xù)睡。睡夢中聽到窗子上、門上有抓撓的聲音，我們擠成一團，大氣不敢出。母親臨走時交代過，聽到這聲音千萬不敢開門，我們心里都清楚，那是狼。冬夜里出沒的狼一定是餓瘋了的。母親有時候在衛(wèi)生院一忙就到天亮，有時候忙完看看天還沒亮，惦記著我們，就折回來往家里趕。從衛(wèi)生院到家里要過一個獨木橋，母親提著馬燈，燈罩子里的捻子著了一點火，是燈油不足。風大，那點火也被吹得歪歪斜斜。還好，河里結(jié)了冰，橋好過。過了橋，是一大片麻地，聽到唰啦啦的聲音，還有飛躍而過的黑影，母親趕緊撿個石頭，一邊扔，一邊大聲喊。半夜里遇到狼，母親不是第一次了；半夜里提著馬燈去看病，母親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時間長了，鄉(xiāng)里人都叫母親“馬燈醫(yī)生”。

回到家里，炕上的席子鋪蓋卷成長筒堆在一邊，我和二姐擠在墻角睡得東倒西歪，大姐兩手摟著鋪蓋卷，不讓它散開，一見母親，“哇”一聲哭了，一邊說，褥子又著了，她家兩個光瞌睡多，我一個人不敢睡一直守著。母親一邊表揚，一邊安慰，一邊把炕洞里的旺火埋一埋。松塔燒炕，火勢太猛，被褥被燒焦、被點著是經(jīng)常的事。

母親要是一夜未回，我們仨就一直賴在炕上不起來。天亮了，大姐下地把頂門棒子拿掉，上了炕，鉆進被窩繼續(xù)睡。天大亮了，外面有人喊周大夫，聽不到回應(yīng)，那人就推開門，半個身子探進來，我們仨齊唰唰抬起頭，趴在枕頭上看他。他說，你媽哩？我們說，衛(wèi)生院里去了。那人出門后見人就說，周大夫的三個女子，一人穿哈個夾夾子，一個比一個心疼。夾夾子，是說粉紅色的棉馬甲，是《閃閃的紅星》里潘冬子穿過的，母親照著樣子給我們一人縫了一件。

母親病看得好，鄉(xiāng)里人心里感激，就不時送一些土特產(chǎn)到家里來。當年的苞谷面、新麥面、自家養(yǎng)的母雞、胡麻油、剛從雞窩里撿出來的鮮蛋。住在山里的拿的是木耳、蘑菇。那木耳又肥又大，柔滑無比，從小吃慣了最地道的木耳，后來進了城吃啥木耳都不香。我至今在吃食上非常挑剔，大概也是那時候慣出的毛病。

最稀罕的是野雞，山里人拿麻繩穿在野雞的鼻眼里，一次少說也要串上個三四只。母親總是堅決不要，鄉(xiāng)里人實誠，你不要，他臉上的表情就很掛不住，讓人看著難受，所以，推來推去，只好放下。野雞的吃法有講究，清燉不香，因為野雞脂肪少，燉著吃太寡口。最香的吃法是爆炒。雞肉切丁，胡麻油在鍋里冒煙了，雞丁入鍋，快快地翻炒，加椒鹽之類，馬上出鍋，這才是第一道工序。泡發(fā)好的黑木耳、黃花、豆腐加大蔥炒制，八成熟了，添加炒好的雞丁，翻炒均勻，出鍋，這就是貨真價實的野雞臊子了。與之最搭配的，是蕎長面。當年的新鮮蕎面，做成細細長長的面條晾在案板上。煮好的蕎長面，從后鍋里舀一大勺調(diào)好醬醋的清湯，湯，越多越好，面，越少越好?？曜右话抢?，那面條在清湯里松松地散開，這個比例就合適，最后澆一勺野雞臊子，淋上油潑辣椒，嘗一口，那滋味能讓你記一輩子。

山里人打獵，多是在冬天，所以，野雞臊子蕎長面，我們在冬天常吃。圍坐在火盆旁，看著紅彤彤的炭火，端一碗燙嘴的清湯面，一邊刺溜溜吸著面條，一邊說著閑話。一碗面下肚，渾身冒汗，須得解了棉襖的紐子，一邊掀半邊襖兒涼一涼，一邊吃下一碗。進城以后，野雞見得少了，有一天誰說是想吃蕎長面了，母親就說，沒野雞臊子，吃啥蕎長面哩？是的，任是多么肥嫩的家雞，也比不上野雞與蕎面的搭配，不是那個味兒。

父親不在家，多是下了鄉(xiāng)，有時候是開批斗會，有時候是帶學(xué)校宣傳隊演出。若是前者，回家后的父親就悶悶不樂，天天拉二胡，調(diào)子聽得人想淌眼淚。后來我知道，他拉的是秦腔里的一段，叫《祭靈》。

父親在西安上大學(xué)時是數(shù)學(xué)系的高才生，酷愛秦腔，經(jīng)常買了站票去易俗社看秦腔，一站就是半晚上。我的音樂啟蒙大概就是秦腔了，從記事時起，家里那臺紅燈牌收音機就天天唱秦腔。父親是宣傳隊的板胡手，演員在臺上唱，他在臺子邊上拉板胡伴奏。排練的時候，父親還是導(dǎo)演。父親一手抬起做拭淚狀，一只手的兩個指頭成“V”字形斜斜地從身后伸出，似在控訴：“八年前，風雪夜，大禍從天降……”是小常寶的唱段。演小常寶的是父親的一個學(xué)生，總演不好，父親一遍一遍示范，次數(shù)多了，父親就罵，這數(shù)學(xué)差的學(xué)生就是笨，啥都學(xué)不會。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好與壞，直接證明一個人智商的高與低，這是父親一直堅持的觀點，這個觀點也直接決定了父親對我的評價標準。

1978年，父母調(diào)進縣城，之后很多年，我再沒有去過山門，但我陸續(xù)知道了，原來我家屋后的山叫石洞山，因山上有一個不知其深的石洞而得名。洞口上方懸一巨石，風一吹，那石頭似乎在動，似乎馬上要掉下來，但是一懸就是千年。

兩年前的國慶節(jié)，攜父母回了一趟山門?？匆姕\淺窄窄的河床，逼仄蕭條的小街，印象中無比遼闊的山門，原來不過是群山之間狹長的河道。我說，我記得山門大得很，怎么這么一點？父親說，那時候你還小，就覺著山門大，現(xiàn)在你大了，山門就小了。

上了山，原來的羊腸小道已被辟成了寬寬的一條，汽車可以一直開到山頂。山頂上有寺院，那一天正好有佛事活動，進了后院，正在忙乎的眾人認出了父母，我們被簇擁著進了屋，上了炕，一人吃一碗齋飯。邊里人說，周大夫頭發(fā)都白了。母親說，70歲了，老了。

我出了屋，站在山頂，看山下的牛羊，山邊的云煙，看遠處的松林，只是覺得這山也比記憶中低矮了許多，那松林也稀疏了些。兒子跟出來，催著要回家，我說，松樹林里有野蘑菇，有松鼠，好玩著哩。兒子急急地說，快走快走，我的動畫片快演完了。我看著他，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他已經(jīng)小跑著去開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