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身取暖·張執(zhí)浩專欄
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F(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畢業(yè)季比夏季來得還準時?!?月7月,生離死別?!边@是當年我在學校水塔的泥灰墻壁上看見的一句話,刀刻石鐫一般,想必留言者也是一位斷腸人。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華師校園,桂樹蔥郁,玉蘭花將落未盡,隨處可聞戀人絮語?,F(xiàn)在的學子們已經(jīng)很難想象那樣的場景了,那些因國家強制分配而各奔東西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一對對被棍棒打得亂竄的“鴛鴦”,除非當事人出面重溫,恐怕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真實地復(fù)原那段經(jīng)歷。
我們那一屆畢業(yè)生共有一百三十多號人,顯性和隱性戀人共有九對。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的時候,正式到場的夫妻還有六對,據(jù)說,有兩對離異了,另外一對正在離異中。時光在流逝,卻不再是以分秒的形式,而是以濃淡各異的塊狀潑灑在生活這張宣紙之上,留下了無數(shù)想象空間和嗟嘆的氣場。聚會主持人勞安是當年留校的輔導(dǎo)員,如今已是系領(lǐng)導(dǎo),當年就是他把同學們一個一個送走的?!皳]揮手臂就斷了”,勞安每次見到我都會念叨這句話,他一直覺得這是我寫的詩句,寫盡了他內(nèi)心的傷感,但卻真的不是我所為,我說我的確給全校的《畢業(yè)紀念冊》題寫過一首名叫《六月》的詩,但詩中卻沒有這樣一句。我甚至認為,這句話其實是勞安所作,因為只有他才有機會做到把手臂“揮斷”,把那個夏天看穿。
在我們陸續(xù)離開母校很久以后,勞安還獨自住在集體寢室里,空蕩蕩的宿舍樓,一片狼藉的過道,陰涼潮濕的盥洗間,在寂寞的夜晚里呼呼轉(zhuǎn)動的扇片……這一切構(gòu)成勞安記憶深處的那個夏天。勞安從來沒有對別人講述過有關(guān)那個夏天的細節(jié),倒是后來有一些因留戀母校而返回的同學道出了很多鮮為人知的趣事,譬如,有人看見勞安常常拎著一只紅色的塑料小桶,肩扛一根竹竿前往南湖釣蝦。當年華師的校區(qū)還沒拓展到南湖岸邊,從桂子山到南湖要經(jīng)由元寶山和馬房山之間的一片農(nóng)田,掩映在蘋果樹和柿子樹之中的干休所,以及無數(shù)歪倒在路旁的雜亂無序的民居,一簇簇的灌木林。勞安就這樣獨自穿過長滿艾蒿和茅草的小徑,在一群孩童好奇的目光伴隨下,消逝在了盛夏的若有似無的道路盡頭。
那時候,那時節(jié),南湖的小龍蝦真是多啊。勞安在湖畔隨便找一塊柳陰坐下,優(yōu)哉游哉地將竹竿拋進湖水,甚至不用在線繩上纏任何東西,就會有傻乎乎的蝦子用鉗螯夾住線頭,勞安只需輕輕一扯,龍蝦脫離水面后就會掉落在腳邊的草叢中。龍蝦在草莖上撲騰掙扎,勞安看一眼小桶,再看一眼南湖,然后用一念之差來決定蝦子的命運。如果他要將每一只釣上岸的龍蝦都放入桶里,那么,那只桶只需一兩個小時就能夠裝滿。但問題是,勞安并不想這樣,他不想馬上回家,他此行主要目的其實并非釣蝦,而是為了逃離那棟冷清的樓房。因此,勞安會選擇一種比較有趣的釣蝦方法,即,隨機拉扯線繩,究竟哪只蝦會被釣上來,完全取決于蝦子們自身運氣。勞安心不在焉地望著湖面,眼前揮之不去的仍舊是蒸汽中的火車站臺,以及汽笛聲中的輪渡碼頭,還有人頭攢動的傅家坡汽車站……“揮揮手臂就斷了”,他再一次想到了這句話,卻一直沒有想明白這句話的真實出處。
在那次聚會中我們談到了三個印象深刻的室友,一個是大學四年里我從來沒有完整地聽清楚過他一句話的吳季,這個來自婁底的同學,眼睛細小,說話時總愛不時地甩一甩搭在額前的那縷淡黃的頭發(fā)。我對他的記憶始終停留在冬天,準確地說,停留在冬天的公共盥洗間里,因為他每次去解手時都要隨身撕扯幾張廢紙,蹲在廁所里,然后點燃,在同學們的取笑聲中他辯解說:“怕冷?!钡诙皇切みh,他上大學時隨身帶來了一把竹笛,在大學四年里他就用這把笛子吹奏了無數(shù)遍《揚鞭催馬運糧忙》,除了這支曲子,他好像沒有再學過其他的曲子。每天黃昏,肖遠就在走廊盡頭的陽臺上傾斜著肩膀,憋足了氣息,歇斯底里地吹著他的“運糧忙”。不吹笛子的時候,肖遠一定是在高聲談?wù)撝R克思的偉大之處。第三位是我的同鄉(xiāng)黨軍,他長相秀氣,性情孤僻,寡言少語,大家對他的記憶是,每次寒暑假歸校的那段時間,那些晚上,他總愛在夜深人靜時分獨自啃食從老家?guī)淼牧闶?,搞得同寢室的人都非常惱火……這三位同學都沒有來參加聚會,也沒有人全然了解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勞安說,下一次聚會一定要通知他們參加。勞安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附議,因為誰都明白“揮揮手臂就斷了”的含義,因為人海茫茫,揮動過的手臂一旦放下,就再也難以醒目地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