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北
很早以前,我就渴望去北方。那時我歇斯底里地認為,“往北”是與孤獨和憂傷對抗的最好方式。從外表,很少有人能發(fā)現(xiàn)潛藏著遮蔽著的憂傷。在縣城讀書那些年,我不喜歡群體,我不知道該怎么融入群體,我總害怕群體會把我的某些個性消磨,或者是會讓我的某些缺陷凸顯出來。
往北是隱藏于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一直隱藏到了現(xiàn)在。我總覺得在沒有真正往北以前,是沒必要示人的,況且往北與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任何瓜葛,只與我的家人有關(guān)。我也想過把往北的想法告訴家人,但他們一定會很傷心。因此,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為了讓心中的秘密之花,能夠安然開放,以致不會中途夭折,我在那片舊城里游蕩的過程中,總會來到車站。這個行為在現(xiàn)在看來,多少顯得有些矯情,但那時深陷其中的我,絲毫沒有察覺。
當年縣城的車站是分成兩個站,現(xiàn)在我提到的不是那個專門停放去往縣里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車站,而是另外一站。那時候,我沒有在里面坐過通往縣城外面的任何車輛。在潛意識里,在某些時候我是排斥通往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那個車站的,我總覺得來到那個車站,并坐上其中任何一輛的話,就會再次走入渴望已久的溫馨中,但同樣也會回到相對閉塞的環(huán)境。矛盾總是在那個以鄉(xiāng)鎮(zhèn)為中心的車站里困擾我,還可能困擾著許多人。在面對縣城里的這個車站,我總覺得它只能延續(xù)一種熟悉,而永遠無法通向我所渴求的陌生。在我步入以縣外面為中心的那個車站時,即便沒有坐上其中任何一輛車,我的思想依然會脫離肉身,坐上其中我所中意的車輛,我的思想依然如那只飛到車站的蝴蝶一般,輕盈地飛著。最終我的思想,在某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揮動掃帚,把蝴蝶打落在地時,回歸肉身,回歸現(xiàn)實。為此我倍感憂傷,往外走的渴求日益強烈。我感受到內(nèi)心深處開始出現(xiàn)一條無法摁住的蛇,像一只潛藏的情欲的蘇醒,我開始遭受著火燒火燎的情欲的灼燒。
在不斷進入那個車站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那個車站的入口處被撞傷,肇事的車輛卻早已從縣城消失,我不敢繼續(xù)關(guān)注那個無助的人,我不知道那個人的結(jié)局;有一些沖突同樣發(fā)生在那個車站,經(jīng)常會見到或聽到一些流血事件,往往因無意的語言,無意的表情引起。在那個促狹擁擠的車站里,語言、表情的力量都被無限放大。我安靜地目睹著一些事件接連在車站發(fā)生,我不敢濫用自己的語言和表情。在那個空間里,我只能濫用自己的思想,我的思想越過那些受傷的人群,與一個遠方的地名相互對視。在面對那些有限定意義的地名時,我總是把地域與地域混淆,我竟深信可以坐上其中任何一輛車,我就可以來到北方。
我說不清楚北方具有怎樣的吸引力。但在我強烈地想往北時,悖論總是出現(xiàn):在我想往北的同時,我一直朝相反,或者偏朝另外的方向遠行,現(xiàn)在的我一直在往西,來到了滇西北的一個村落里。似乎往北的渴望,正在悄悄淡化。
二、詩歌
在這色彩的世界,我決意
從日常的塵埃中解放自己。
——格奧爾格《在畫廊》
W說過,詩歌于我們更多的是青春期的快樂與憂傷。
W在我對面的鋪上不無自豪地說過,他喜歡詩歌和搖滾,他的生命中這兩樣是不能缺少的。我們跟他開玩笑,“那女人呢?”他回報我們的是極度鄙夷的神色以及鏗鏘有力的字眼,“俗!”我的內(nèi)心深處同樣潛藏著關(guān)于詩歌的夢,只是沒有像W一樣把它向眾人敞開而已,那時我沒有寫過一句詩,現(xiàn)在我依然沒有寫過一句詩。那時的W在每一個夜晚,點起蠟燭,閱讀詩歌,寫詩。有時,半夜醒來,睡眼朦朧中依然看到他精神飽滿地沉思以及揮筆。我沒有讀過W寫的詩歌,但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我知道他寫的內(nèi)容:內(nèi)容龐雜,什么都寫。
W說,他寫的是那個斑駁陸離的故鄉(xiāng),那個距縣城不遠的小鎮(zhèn),有條河流,有個守橋的老人,人們總是捉弄他,而W也曾經(jīng)是其中一個,但漸漸地W發(fā)現(xiàn)了那種捉弄游戲里的暴力,W覺得在這個世界,暴力無處不在,W說,他要寫的是暴力的無處不在。W說,他要寫下那個暗藏著童年的隱秘的陀螺,那個沾染土腥味兒的陀螺,那個與時間對抗的陀螺,那個具有普遍意義的陀螺。W說,他要寫的是陀螺對于人類的意義。W說,他要寫下舊城背后的那個山坡,在那個山坡,他曾經(jīng)大聲朗誦詩歌,朗誦別人的,也朗誦自己寫的。我知道那個后山里有一大片墳地,有一大片荒草,有一些破落的祠堂。W說,他要寫下一切他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W說,詩歌中的那個人既是他,也是大家,既是熟悉的他,也是不為人知的他。
與W相比,我總覺得自己只是想寫下,那片舊城里屬于青春期的躁動與游蕩。因此,我一直不敢下筆,也一直不敢大聲說出對詩歌的熱愛。成績的中規(guī)中矩,讓我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學(xué)習上。讀高二那年,腦神經(jīng)衰弱侵襲著我那孱弱的軀體,我更不敢寫下一句詩,但依然一如往常地閱讀著詩歌。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W,對詩歌是否還保持著當年的激情?W考起了省城的一所大學(xué),而我只考起一所二流學(xué)校,往北的希望暫時宣告破滅。在那所坐落在山腰的大學(xué)里,我沉迷于閱讀詩歌,以及游蕩。
三、游蕩
游蕩是我的文字中出現(xiàn)比例較高的詞組。游蕩于我而言,應(yīng)該是復(fù)調(diào)的,應(yīng)該是多重性的,我渴望通過游蕩伸向生活的已知與未知,我渴望通過游蕩能讓靈魂觸及生命的疼痛與真實。
每天吃過晚飯,在縣城那些被太陽的柔光所覆蓋的街道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步履匆匆,有時會表現(xiàn)出幾絲疲憊(主要是眩暈的思想和酸痛的肉身)的青年,他要穿過所在的那個西區(qū),西街區(qū)凌亂而骯臟。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老人與他一樣,在那片舊城里默默地走著。那些一同在那片街區(qū)長大變老的人們,在那些小巷里折射出的暗淡迷離的日光的作用下,相互間只是偶爾點點頭,就擦肩而過了。我只是作為旁觀者,我只能暫時作為那片舊城的目擊者,目擊舊城暴露在大眾視野的一切,以及目擊隱藏在舊城各個角落里的細節(jié)。我目擊著與時間相關(guān)的事物正表達時間,脫落的墻體,涂鴉藝術(shù)充斥的墻壁(那不是藝術(shù),那只是藝術(shù)的形式,只具有藝術(shù)的外殼而已,而真正的藝術(shù)應(yīng)該是形式與內(nèi)容相互間形成的囊括與割裂,最重要的是在時間的侵蝕下,已久能釋放出曼妙的氣息與痕跡。這是我在目睹那些涂鴉時的想法,當然在其中的一些墻體上,還是能看到在我看來真正的藝術(shù),那些來自民間,那些屬于民間的壁畫,同樣顯得斑駁慘淡,卻依然抹不掉讓靈魂疼痛的跡象。那些彩繪的壁畫里,有著舊城在某個時間段,對于某種審美特質(zhì)的沉迷與不可救藥)。
在我穿過舊城西片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那些電線桿更吸引人的注意。電線桿上面,貼滿粗制濫造的廣告,甚至一層覆蓋著一層。更多時候,我總覺得那些廣告里隱藏著某些隱秘曖昧的信息,廣告右下角的地址總是給人幽暗、潮濕、梅毒滋生的黑洞,與縣城里任何一所醫(yī)院無關(guān),我不知道那個地址指向何處?我也曾是那些圍觀人群中的一員,曖昧信息對于心理的沖擊,我同樣無法克服,但同時我又覺得那種偷窺的行為是邪惡的,負罪感與好奇感同時在那些電線桿下壓迫著脆弱的神經(jīng)。我裝模作樣地在那些電線桿旁邊停下,用余光快速地捕捉那些信息。隨著穿越西街區(qū)的時間的堆積,對那些張貼的廣告再也提不起興趣,似乎通過時間的堆積,能把那些紙張以及信息,從那些電線桿上清除。
我穿過了西街區(qū),穿過了街區(qū)的寂寥與臟亂,有時是揣著一本書朝后山走去,有時是穿進另外的那些街區(qū)。去后山要經(jīng)過一片莊稼地,在成熟的糧食氣息里,我會不由得大口地喘著粗氣,似乎我穿過西片的目的就是呼吸那片莊稼地的氣息:馥郁的成熟氣息。
四、詞語的破碎
在決定去那所距家不過三百公里的州府大學(xué)讀書的那一刻,“往北”這個對我來說充滿誘惑的詞語暫時宣告破碎。屬于我的“往北”應(yīng)該是一個長時間與某個地域之間的相持與適應(yīng),而不是作為一個旅行的人匆匆地往北,然后又匆匆地返回。在來到那所大學(xué)后,我開始適應(yīng)詞語的破碎。
學(xué)校坐落在半山腰,學(xué)校后面囤積著許多墳?zāi)梗瓑^去就能進入其中,學(xué)校旁邊是一條河道,那種地理環(huán)境,我很熟悉。在那片舊城里讀書時,學(xué)校背后便是一片墳地(差別只是墳地與學(xué)校之間多了一片莊稼地),同樣也有一條河道。我在那片熟悉的環(huán)境中做相似的事情,似乎我正在重復(fù)舊日的某段時光,以及重新感受那段時光。我翻墻過去,在那片墳地里到處漫游,在我肉身漫游的同時,我泛濫思想的漫游,有時肉身的遠行距離,遠遠跟不上思想上的遠行,肉身累了,思想?yún)s不累,肉身想歇息了,思想?yún)s不想歇息。我走向哪個河道,我的思想奔向哪個河道,河道兩邊的坡地上種類繁多的花正在開放,有說得出名字的,有說不出名字的,更多的是說不出名字。我決定用顏色對那些花草進行分類,粉白,暗紅,粉紅,褐紅,淡黃,淡紫,淡綠,顏色的層疊以及衍生宣告了想通過顏色來界定花草的意圖。河道里的流水汩汩潺潺,清澈,像清洗過的靈魂。河道的過去與未來似乎與我無關(guān),我關(guān)注的只是那個時刻,河道所滋生的美感對我的意義,河道里正在開放的美感以及流動的美感深入我的內(nèi)部,在我的思想里繼續(xù)開放繼續(xù)流淌,我的思想里沒有關(guān)于那條河道里的花草開敗的情景,即便這樣的情景是存在的,我的思想里也沒有出現(xiàn)河流斷流的情景,即便那樣的情景現(xiàn)實中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我一個人,依然憂郁,依然沉默寡言,依然借助不斷的游蕩緩解肉身的憂傷。印象中在那個河道里沒有出現(xiàn)看書的身影,印象中只有很少的人來到那個河道。那些花草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幾乎被撐破的質(zhì)感,那是屬于顏色的質(zhì)感,即便是在蕭索的冬日來到那個河道,我依然能在那些殘敗的雜草中找到那種幾乎撐破的綠,或者已經(jīng)撐破了的綠。綠色在河道的兩邊流淌,匯入那條清澈的細流中,我同樣以尋找的方式,試圖發(fā)現(xiàn)別的植物在別的季節(jié)所擁有的姿態(tài)。冬天只有一種淡藍的花綻放,別的植物都已凋敗。那種藍色讓人記憶猶新,淡淡的花香像吹過一縷淡淡的風。
我一再強調(diào)的游蕩中,明顯攜帶著矯情的成分,矯情的憂傷,矯情的對于植物和動物的解讀。但我卻希望“矯情”這個詞組不會破碎,如果“矯情”在我的面前碎裂,清晰,刺耳,感傷。我將長時間因失去由“矯情”這個詞組延伸出來的那個域而感傷,我已經(jīng)種下了矯情的種子,我還堅信那顆矯情的種子定能生根發(fā)芽,最終還會綻放矯情的花。面對著那些墳?zāi)沟倪^程中,我總是無法避開矯情,屬于我個人的矯情。我想起了W,他在宿舍里大聲地述說著后山那片墓地時的神情與話語,在我旁觀者看來就是矯情,身處矯情中的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矯情,或者他比我們?nèi)魏我粋€旁觀者都清醒地認識到了矯情,但他不想失去那份矯情,那份矯情里貯存著詩歌的因子,那份矯情能滋生詩歌。我不知道自己在那片墓地里到處游蕩的過程中,是不是也在依戀矯情中的詩意。
很少有人的出現(xiàn),很少有鳥類的出現(xiàn),只有種類繁多的植物,只有貼地爬行的小動物,在面對那種冷寂,以及冬天特有的荒蕪時,我感受到了來自植物的野性的力量的壓迫。那種壓迫不是我所熟悉的來自舊城的壓迫,舊城的壓迫屬于變異的社會文明對于脆弱神經(jīng)的壓迫。而在那片墳地里,是自然的力量對于時刻處于矛盾的心靈的壓迫。
在那片墳地里,我還要面對來自時間的壓迫,脫落的碑刻,叢生的雜草覆蓋的墳?zāi)梗约霸缲驳娜巳?。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早夭的人群,從那些模糊的碑刻上記載的文字,可以推算出那些早夭的人群,離開人世時都不足十五歲。當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些墓碑表面的隱秘信息時,我感到毛骨悚然,我不知道那些早夭的人群背后是怎樣的關(guān)于時間的陰謀:瘟疫,戰(zhàn)爭,家族之間的爭斗,或是別的不為人知的事件?發(fā)現(xiàn)那片墳地,于我而言是一個事件,我把它當成一個事件來看,事件對于我的作用是對于時間的重新認識,我由此一直懷疑,時間的已知與未知中充斥著意外和陰謀。我說不清楚,來到那個河道,來到那片墳地,與以前在那片舊城里到處游蕩之間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我只是更加強烈地意識到,“往北”這個詞組將會徹底破碎。
五、幽暗
似乎我已經(jīng)習慣在那片舊城中的游蕩,似乎我已經(jīng)習慣那種孤獨與憂傷相伴的游蕩。我經(jīng)常遠離群體,獨身一人,陷入自身的冥思之中。在租的廂房里,我讓思想走出那扇經(jīng)常被我虛掩的院門,思想的目的是想伸向舊城的隱秘。我的思想觸摸到了縣電影院內(nèi)部接近發(fā)硬的幽暗,還摸到了一些舊址那接近傾塌的幽暗,同樣觸摸到了自身的幽暗,同樣堅硬:接近病態(tài)地脫離群體,且獨自享受由孤獨與憂傷所帶來的愉悅感。
在縣城讀書的那段時間里,我自認為有一層堅硬的外表作為保護膜。實際上,我處處表現(xiàn)出來的卻不是所謂的堅硬,而是回避,柔弱的回避。那時的舊城處處現(xiàn)出陳舊的痕跡,所有的建筑都是陳舊的??h電影院、縣圖書館、縣看守所等等建筑,算是舊城里比較新式的建筑了,但給人的印象同樣是陳舊,那些建筑甚至在我的目睹下更加陳舊。
縣電影院是我經(jīng)常去的場所,那個開著游戲房的賣票人似乎只是把賣票當成他的副業(yè),很少有人來看電影。不斷有人進入那個賣票處(游戲廳),那些匆匆忙忙的人并不是為了一場電影,而是為了風靡一時的游戲。電影院門口常常會聚集著一群所謂的無業(yè)游民(或者是一群闊綽子弟和追求闊綽的子弟),我?guī)缀醪桓抑币暷侨喝耍乙庾R到面對那些人的時候,目光里需要堅硬,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總是無法閃現(xiàn)出那絲堅硬。那群人席地坐在縣電影院前面的草坪上,不甚茂密的草坪,丟滿骯臟的塑料袋,丟滿同樣骯臟的煙蒂,有時甚至還有沒有熄滅的煙蒂,我只敢偷偷地掃視一眼那些還未熄滅的煙蒂,我會擔心那些煙蒂會在那個地方燃燒起來,有時我卻會期待那些煙蒂能夠把那些枯干的草燃燒,讓那群“務(wù)虛主義者”遠離電影院。我親眼看著其中一些人,把煙蒂隨手往那些草叢中一丟(那些草叢不是人工的,而是天然的,長得就稍微雜亂些),然后走入那個游戲廳。
我等著那些人走入游戲廳,才進入了那個電影院,本來就舊、皺的電影票在被我緊緊攥著的過程中潮濕褪色,但撕副票的人絲毫不在意,他百無聊賴地朝電影院外部望著。偌大的電影院里只有寥寥幾個人,我能在漆黑的電影院里感受到空蕩所帶來的冷寂,窸窣的嗑瓜子的聲音,有時甚至會壓過銀幕上的字幕,有時那些嗑瓜子的聲音會把我吸引過去,依然是依稀可辨的窸窣聲,而無法看清人。那時放映的電影基本是黑白電影,黑白給電影定格在了某種黑白分明的調(diào)子,電影的主旨異常分明,偶爾看到的那些線索忽明忽暗、主旨忽清忽混的電影反而讓人記憶深刻。
那時看電影與后來偶爾看皮影戲,所給人的感覺很相近,我開始懷疑以前看到的電影都是一幕幕的皮影戲(那些往往生存于民間的藝術(shù)),那個電影院恰恰提供了皮影戲所需要的幽暗、寂靜與鬼魅。曾經(jīng)的電影院是喧鬧的,就像是曾經(jīng)的露天電影一樣喧鬧,簾幕還未掀起就已經(jīng)很熱鬧,簾幕拉下那種喧鬧依然久久不能平靜。我安靜地注視著幕布上的文字與畫面,有時文字、畫面和聲音三者之間會出現(xiàn)裂痕,一種很不和諧布滿電影院,每當出現(xiàn)那種情形時,我會毫不猶豫離開電影院,離開那小片的幽暗。一打開那些門中的一扇(那個電影院里到處是門,四周都是,可以隨意打開其中任何一扇門),光亮便強烈地刺進腦門,刺進眼眶,痛楚會一陣一陣襲來,我把那種痛楚稱為青春期的陣痛。那是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陣痛,能讓人記憶深刻,那是根據(jù)門的大小照射進來的光,一束光,一線光,一塊光,明亮的,潔凈的(電影院里總是散發(fā)出一股接近腐爛的氣味,不是蘋果的腐爛氣味,而是死老鼠的腐爛氣味,讓人倍感惡心,若不是電影所起到的弱化作用,我將肯定自己不會那么頻繁進入電影院)。
電影院內(nèi)部的幽暗給人強烈的壓迫作用,而電影院外面那種光會給人解脫的感覺。我經(jīng)常看一會電影后,出現(xiàn)在電影院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如果對面置著一面鏡子的話,我將肯定自己的面部不再是那種因壓迫而緊繃的模樣,而是舒緩,耷拉下來。在那一刻,它已經(jīng)不屬于我。呼吸舒坦后,在電影院的大廳里,我會透過破碎的玻璃片朝那片草叢望著,我的那種對于那些“務(wù)虛主義者”的懼怕依然存在,我不用擔心走入游戲廳里的人,會放下手中的游戲沖出來,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卻經(jīng)常做出那樣的舉動,沖到我們面前,隨口吐掉煙蒂,然后隨便搜我們的口袋,搜里面的東西:很少的錢幣、陳舊的電影票(是被他們搜口袋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被我隨手放入口中的電影票(已經(jīng)被撕掉附票)是陳舊的,是臟污的,灰塵已經(jīng)深入其中,灰塵已經(jīng)把票的兩面連接起來)、廉價的煙(散裝的,那時學(xué)校門口的小賣部都把煙拆散了賣給學(xué)生,印象中三毛錢一根是最普遍的價)、學(xué)生證……那些人往往會把錢和煙拿走,我們總是忍氣吞聲地讓他們把那些東西拿走,然后情緒低落地快速離開電影院,電影所給人的愉悅感覺瞬間消失,一個個悵然若失。
除了在電影院門口會碰到那種事情外,其他地方都會經(jīng)常碰到那樣的事情,似乎那個時候務(wù)虛主義者到處存在。那樣的事情由電影院往外擴散,緊張與懼怕由電影院往外蔓延。電影院下面百米左右的地方,就是當時還未搬遷的縣公安局和縣看守所,搶劫的事情在電影院門口卻異常猖獗。到后來電影院只剩一個軀殼的時候,那群“務(wù)虛主義者”也從電影院門口悄然消失了。
那是游戲廳在縣城里銷聲匿跡后,電影院門口顯得很凄涼,雜草蓬蒿開始瘋長,用來張貼海報的櫥窗里夾著一些石頭,破碎的玻璃以它的鋒利與閃閃發(fā)光對抗著時間的冷落,在那些櫥窗里還能見到熟悉的海報,只是都已破爛陳舊。
我目睹著舊城里的許多事物往外搬遷,似乎那是預(yù)謀已久的叛逃,對于舊城的叛逃,最后只有電影院依然存在于舊城,別的都已搬遷出去了,圖書館搬遷出去了,縣看守所、武裝部、公安局等相繼搬遷出去了,只留下一個空無的軀殼,電影院也只剩下一個軀殼。電影院搬遷得最為徹底,前不久回到縣城,電影院被推掉了,據(jù)說要在那個地方建個公園。但我依然無法忘記那個堅硬外殼包裹的幽暗,與那些平時偶爾吃到的堅果一樣,里面貯存了幽暗,我喜歡那種清脆醇香的果實,我喜歡那種清脆醇香的幽暗,似乎暗藏了青春期的幽暗。
六、X、Y與Z
那是讀大學(xué)時,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整個宿舍的人在宿舍聽汪峰的歌,有時我們反復(fù)聽那首《信仰在空中飄揚》,我們會歇斯底里地認為這是個信仰缺失的年代,我們的感傷也會莫名地帶上歇斯底里的味道。我們一群人不知道充裕的課余時間里做什么事情,我們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異??裨?,我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里的那些酒吧(到大三那些酒吧才被禁止營業(yè)),我酒量差,隨便喝上點啤酒就臉紅脖子粗,平時就口齒不清的我更加感到口齒不利索,與平時的沉默寡言不一樣的是喝過酒后,我會磕磕絆絆地天南地北胡吹。
是因為X和妻子的出現(xiàn),我找到了至少在我看來,是合理安排那些充裕時間的方式。X來自內(nèi)蒙古。X在這里當然只是一個符號,我選擇用X作為他的替代符號,主要是因為X代表了未知未解,X的金錢觀念,X的時間觀念,X的思想觀念都有讓我們感到瞠目結(jié)舌和不可理解的地方,特別是讓像我這種來自農(nóng)村的人感到驚訝。X會在短時間里把一個學(xué)期的生活費花掉,然后到處借錢,X經(jīng)常對像我這種來自農(nóng)村的人表現(xiàn)出來的“吝嗇”譏諷有加。一直以來我并不同意X的金錢觀念,倒是X對于詩歌的熱愛,是讓我佩服的。X從圖書館借來厚厚三大本(每本的頁數(shù)至少在千頁以上)《世界詩庫》,擺在床頭,每當夜深人靜我們早已熟睡,他就會點起蠟燭看詩寫詩,X寫了厚厚一沓詩稿,但從未示人,X曾自信地說過,他的詩才是真正的詩,至少是真實的詩,是貼在大地上的詩,里面處處表達的是生活的細節(jié)于靈魂之間的沖突,處處是靈魂對于自由的強烈渴望。X說自己的詩里有著粗糲的沙子,有著在沙石堆里異常堅毅的芨芨草,里面沒有天蒼蒼野茫茫的詩情畫意,只有生存的殘酷以及許多具肉身的對抗。X說,他所生長的環(huán)境便是那樣,并不是像諸如我這類人所想象的天際遼闊湛藍水草豐盈牛羊堆積;X說,過去有很多地方確實是那樣,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再見到了。X在說那些話的過程中,并沒有多少的黯然神傷,而是表現(xiàn)出超乎我們想象的平靜。我曾向他索要過詩稿,X都拒絕不給,X說,那不是讓人看的,那是私人的詩稿,那是他重新對于自身的審視,那是他重新對一個特殊地域的審視;X說,自己在那些詩稿里被割裂成許多個碎片,只有把那些碎片重組,才是真實的他。X讓我想起了W,太像了,對于詩歌的癡迷與態(tài)度太像了。
到大四,X依然堅持寫詩,我依然只能在與他的交談中,了解他的那些詩,到畢業(yè)前,X悄悄把那些詩稿全部付之一炬,X說,他是故意那樣做的,X同樣自信地說過,那些詩篇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寫下那些詩,他是為了更清醒地活著。對于X的這種說法,我一直持懷疑的態(tài)度,至少在我看來,生活中的X并沒有表現(xiàn)應(yīng)有的清醒,依然大手大腳地花錢,直到現(xiàn)在,他還欠著人家的錢。我也想做一個詩人,這種想法從那片舊城一直延續(xù)到了那所大學(xué),甚至延續(xù)到現(xiàn)在。在上文中,我曾經(jīng)提到過W喚醒了我做詩人的夢,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為什么無論是W還是X都那么喜歡搖滾,他們都有著做真正的詩人的夢,而那些真正的搖滾里,往往都有著對于人性與生存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依然堅持曾經(jīng)的夢想,至少是堅持寫詩的習慣。W和X的詩歌里有著某些相同的東西,這都是在與他們交談的過程中知道的,到現(xiàn)在我沒有讀過他們兩個人的任何一首詩,或者我已經(jīng)讀完了他們的所有詩。我也想在自己的文字里有所堅持,我也想寫下一些詩歌,像X所說的那種真實的詩,我想寫下在那個山的埡口沐浴著草香的感覺,我想寫下那些破碎的山野,我想寫下那些潛伏在草莽深處的蛇,我要寫下那些山坡上開放的草花,我還要寫下困擾著鄉(xiāng)村的那些疾病,我還要寫下一個鄉(xiāng)間的信仰,我還要繼續(xù)寫下鄉(xiāng)間的那些非正常死亡……
Y是我最為佩服的女孩,Y同樣不斷影響著我,我和Y經(jīng)常會談?wù)撐膶W(xué),Y同樣喜歡閱讀,尤其喜歡那些有著游蕩意味的文字。Y說過,她不僅要閱讀那些文字,還要實踐那些文字,旅行于她而言是一門藝術(shù),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直到現(xiàn)在,“往北”依然只是停留在我的意識層面,我正在付諸實踐的是“往西”,是被動的“向西”。我曾在那所二流大學(xué)里,跟一些朋友提起,我最想去的是北方,北方的某座城市,或者某個村莊,與我的思想性格相符,最重要的是里面要有青草與土腥味兒,似乎在我的思想深處,北方的城市里同樣有著濃郁的青草和淡淡的干牛屎味的混雜。這種往北的行為只存在于文字的閱讀中,那些關(guān)于北方與游牧的文字加劇了我的渴望。而Y與我不同的是,在與我說起自己的游蕩渴望的同時,她已經(jīng)開始實踐著她的渴望。
在我讀高二那年,堂弟Z報名參軍,體檢之類的都很順利,最后被分到西藏那邊。那年堂弟的參軍同樣讓我羨慕,他去的地方是我渴望去的地方,我的思想深處西藏處處是雪山是草甸是湖泊是莽莽森林,那片地域的純凈與深邃絕對讓我欲罷不能。堂弟去西藏當兵兩年后回到村子開車,在與他一起坐車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跟我說起西藏的事,西藏讓他懷念的不是愛情,而是西藏的那些自然場景,他不無感嘆地說起,第一次與那些雪山那些草甸那些湖泊相遇時,他的內(nèi)心里有種無法言說的痛楚,他想流淚,但最終還是抑制住了。Y跟我說起,她在香格里拉與那里的自然場景相遇時,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我并沒有覺得Y矯情,我相信自然的純凈與深邃有那種力量。我喜歡看那些關(guān)于雪山草甸湖泊的紀錄片,在那些搖曳的鏡頭里,我注視著那些搖曳的茅草,那些搖曳的水波,那些搖曳的云,我總覺得在那些自然場景里,作為一株搖曳的茅草同樣是件幸福的事情。堂弟在開車的過程中,經(jīng)常放藏歌,那些藏歌高亢空靈,似乎那些歌的對象并不是人,而是那片獨特的地域。堂弟經(jīng)常跟我說,某一天他要開著車重返西藏,做生意的同時,重點是回去看看那個自然場景。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