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相和于葒依這會正在坡上鋤草。他們這是要給一塊玉米地里的玉米鋤草。這塊玉米地里的玉米長得非常好，差不多都快長到半人多高了。不過在這塊玉米地里的草好像也不想太讓玉米長得好，因此它們就要跟著瘋長。但是王木相和于葒依卻不想讓這些草長好，這樣他們就要到這塊地里來把這些雜草鋤掉。

在他們鋤草的四周，是一大片已經(jīng)被拋荒了的土地。這些土地原本比他們鋤草的這塊土地還要肥沃。不過擁有這大片土地的人家，很多人都跑出去打工了，于是就只有把這土地給拋荒了。王木相和于葒依最初看見這些被拋荒的土地，還會感覺心疼，但是后來就感覺不到心疼了。人家都不心疼，他們心疼又有什么用？他們于是就麻木了。王木相和于葒依想，能夠把自己的土地種好，這就不錯了。人家愿意拋荒，這又關你什么屁事呀，真的沒有必要去咸吃蘿卜淡操心。

王木相和于葒依就這么一面給玉米地里的玉米鋤草，一面時不時地還要注意一下他們身邊的孩子。在他們身邊的這個孩子也叫玉米。王木相和于葒依近段時間都在想，我們的玉米明年就可以去上學了。玉米這會拿著一把小鐮刀，在小肩膀上背著一個小背篼，正在地里不停地割著豬草呢。可玉米畢竟還太小，割豬草最多只能算作她正在做的一種游戲，并非是要真正割多少豬草回家喂豬。王木相和于葒依讓玉米跟著他們上坡割豬草，原本就是要讓孩子開心?？捎衩讌s把這割豬草真當一回事了，她總是不停地往前割啊割啊，不一大會兒，她就走出了王木相和于葒依的視線，很快就讓王木相和于葒依找不見她的影兒了。

玉米沒有了影兒，這很快就讓王木相和于葒依心里著慌了。王木相重重地把鏟鋤扔到一邊，扯開嗓子就喊了起來。王木相喊：“玉米，玉米呀！你這是到哪里去哪？玉米，玉米呀，趕快回來，你把我和你媽媽都嚇壞啦！”

王木相喊過了，就停下來用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于葒依。他看見于葒依這會支楞著一雙耳朵，正在非常認真地聽著，生怕會有一丁點兒的聲音不能聽到?？墒峭跄鞠嗫匆娪谌囈篮孟癫]有聽到玉米有回音，就知道玉米并沒有聽到他在喊她。于是他就又扯開喉嚨喊了起來：“玉米，玉米呀！你這是跑到哪里去哪？玉米，玉米呀！你還不趕緊回來！你可知道我和你媽媽都快要讓你急死啦！”王木相喊完，就又用一雙探尋的眼睛看著于葒依。王木相看見于葒依好像還是沒有什么反應，于是他就又要扯開嗓子來喊。但是他這回卻看見于葒依飛快地向坡那邊跑去了。王木相看見于葒依往前跑，也就跟著于葒依飛快地跑了起來。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正在進行著一場百米賽跑。

于葒依在前面飛跑，王木相就在后面緊緊地跟著。他們翻過山坡，很快就看見他們的女兒玉米這會正在坡腳下的一塊麥地里割著豬草。這塊種著小麥的土地，也是王木相和于葒依他們家的。玉米看見她爸爸王木相和她媽媽于葒依這會正在向她飛跑過來，心里就有些慌。她真不知道這都是為什么，莫非是她做錯了什么事？可她并沒有做錯什么事呀！王木相看見了女兒玉米，就跑得更快了。他很快就跑到了于葒依的前面，并且很快就來到了女兒玉米的身邊。王木相說：“玉米，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到處亂跑的嘛，這你怎么不聽話！要是摔壞身子了怎么辦？要是遇到菜花蛇了怎么辦？要是撞上馬蜂窩了怎么辦？”王木相還在不停地說著怎么辦怎么辦，這讓玉米都感覺到非常驚恐。玉米哭著說：“爸爸，我看見這塊麥地里的豬草長得好就過來了，爸爸，您看我都很快就要割滿一背篼豬草了?！笨墒撬匆娝职滞跄鞠噙€在說，就知道她爸爸根本就聽不見她在說什么。正在她都越來越感覺到委屈的時候，她媽媽于葒依也跑過來了，她于是就把話說給她媽媽于葒依聽。玉米說：“媽媽媽媽，我看見這塊地里的豬草長得好，我就過來割了?！彼匆娝龐寢層谌囈涝诼犃怂f的話以后，就直向她點頭，甚至還把一張嘴張得大大的，但是除有一陣哇啦哇啦的聲音傳出來，卻并沒有說出什么。但于葒依很快就把臉對著王木相，她的眼睛里滿是祈求。王木相于是就不再數(shù)落玉米了。他躬下身子一把把玉米抱起來。王木相對他的女兒玉米說：“玉米玉米，我們的乖玉米，別哭別哭?！倍遥谌囈酪押芸炀桶岩粡埬樕盥裣氯?，并且很快就和女兒玉米的那一張小臉觸碰到了一起。這個時候，玉米的眼淚就流得更多了。

王木相、于葒依和他們的女兒玉米，這會就在他們這塊麥地里這么相親相擁著。王木相在說著，于葒依在聽著，玉米在哭著。一會兒，三個人就全都哭著，再過一會兒，三個人就又全都笑著，在這都已經(jīng)開始灌漿的小麥苗棵間，就這么緊緊地相親相擁在一起。有微風輕輕吹過，有不知名的蟲子在不遠處的五倍子樹上低吟。但無論是風，無論是蟲子，它們都不忍心打攪他們。就讓他們?nèi)フf，去哭，去笑，去盡情地聆聽吧！

玉米對她爸爸王木相說：“爸爸，我又撿到了一個大麥穗?！币娡跄鞠鄾]有反應，玉米的臉就紅了。玉米于是就開始用手來給王木相比劃，她看見她爸爸王木相開始用贊許的目光看著她，這才放下心來。玉米又回過頭來對她媽媽于葒依說：“媽媽，我又撿到了一個大麥穗。”這回她不別用手來比劃，她知道她媽媽能夠聽清楚她在說什么。但是她卻需要用一雙眼睛來專注地看著她媽媽于葒依，因為她媽媽不能夠說話，因此她必須看明白她媽媽怎樣用手來給她比劃。她看見她媽媽于葒依比劃的是對她撿到大麥穗，表示很贊賞，她于是就非常開心地笑了。

誰也說不好，王木相和于葒依，這么好的一對男女，卻偏偏一個是聾子，一個是啞巴。王木相是村里最英俊的男人，個高，腰直，白皙。王木相原本并不聾，還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患上了感冒，因為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父母沒有及時給他治療，很快發(fā)起了高燒。后來被送進醫(yī)院，病是治好了，可是耳朵卻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于葒依是村里的美女，小時候就非常漂亮，到長大成人以后，就更漂亮了。她的眼睛總是很亮，就像是剛哭過，眼眶里還包著淚水，清清亮亮的，忽閃忽閃。于葒依的啞是天生就帶來的。到兩歲了還不會說話，父母于是就急了，開始到處去為她尋醫(yī)問藥。也吃過不少藥，可就是發(fā)不出聲。時間一長，父母就接受了這樣的一個事實。于葒依倒沒有感覺到什么，因為她從來就沒有說過話，因此并不知道這不會說話會給她帶來什么不便。但是左鄰右舍卻對王木相和于葒依的殘疾感到遺憾。民間有個說法，十啞九聾，這話的意思是，十個啞巴有九個都是聾子。不過還好，這王木相雖是一個聾子，但他卻很會說話；于葒依雖說是一個啞巴，但她的耳朵卻又非常好用。

盡管王木相和于葒依人長得好，但是他們在村人的心中，卻始終被認為是有殘疾的。還在很小的時候，那些健康的孩子就都不和他們玩。時不時還會有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用不好的語言來侮辱他們。有一個被稱作胖墩兒的，就經(jīng)常都要欺侮王木相和于葒依。有一次，胖墩兒對王木相說：“喂，王聾子，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見王木相不說話，就又說，“王聾子，我操你媽，這你還是聽不見嘛！”胖墩兒還想說更難聽的，見王木相先用一雙迷惘的眼睛看著他，但很快就又變成了一雙憤怒的眼睛，就害怕了。胖墩兒想，幸虧這聾子聽不見他說的話，要不還不把他給殺了。還有一次，胖墩兒對于葒依說：“于啞巴，你真的不會說話？可我不相信，我今天就非要讓你說話?！迸侄諆赫f，“于啞巴，我想對你好，你愿不愿意？”又說，“于啞巴，我想討你做媳婦，行不行？”于葒依聽了胖墩兒的話，非常生氣，但是她只會在嘴里哇啦哇啦一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胖墩兒這會卻在一旁哈哈大笑。正在這時，王木相走過來，對著胖墩兒當胸就是一拳。胖墩兒被這突然的一拳打倒了。爬起來看見是王木相，就說：“王聾子，你有種，你都敢打老子了。”說著也給了王木相一拳。于是兩個人你一拳我一拳，你一腿我一腿地打了起來。于葒依那時就只會哭，她想喊人，但她卻發(fā)不出聲。直到有大人經(jīng)過，把他們拉開，王木相和胖墩兒才沒有再打。從此以后，胖墩兒再不敢欺侮于葒依了。胖墩兒想，姓于的啞巴又不是你老婆，你也犯得著跟我這么兇。后來，這些健康的孩子都去上學了，就留下王木相和于葒依在一塊兒玩耍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王木相和于葒依，長大了還真的就做了一對夫妻。并且很快就生下了一個不聾也不啞，非常漂亮的女兒玉米。

在他們這塊麥地的旁邊，是一大片的荒坡。以前這里并不是荒坡，而是和他們這塊種麥子一樣的上好的土地?？墒沁@些年農(nóng)村青壯年外出打工盛行，村里像他們這樣的青壯年差不多就都跑出去了，于是這些土地就只有被拋荒了。以前，王木相和于葒依也有些惆悵，覺得這農(nóng)村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農(nóng)村了。王木相記得，村里就曾有人來邀請他一道出去打工，比如胖墩兒就到家里來苦口婆心地勸說過，說是到外面掙錢比在家里種莊稼要強上百倍。種莊稼有什么用，一年到頭也種不出多少糧食，而且這糧食種出來還賣不到什么價錢?？墒峭跄鞠鄥s是鐵了心，就是不出去。王木相覺得，自己一點書都沒有讀過，又是一個聾子，出去打工，這誰會要他？況且，他也舍不得丟下他的老婆于葒依，還有就是他的女兒玉米。他看見過村里一些出去打工的，就把孩子都留在了家里，這些被留在家里的孩子沒有大人照顧，實在太可憐了。有出去打過工的女子，也曾來相邀過于葒依出去打工。于葒依就用手對來人比劃，我不出去。我是一個啞巴倒還在其次，主要是我不想離開鄉(xiāng)下，不想離開王木相，也不想離開我的女兒玉米。來人非常困難地和于葒依交流了一個下午，一無所獲，最后也只得作罷。臨出門的時候，留下一句話，那你們就窮死吧！于葒依聽明白了，但她沒有再用手比劃，也沒有在嘴里哇啦哇啦，她知道那是人家在為她好。

王木相和于葒依收割著他們的麥子。也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呀，他們的這片小麥確實長得很好。每株小麥桿上都會有一個很大的麥穗，攤在手里都會感覺到沉甸甸的。他們用鐮刀來割麥子，很快就割倒了一大片。然后他們就把這割倒的麥子捆成捆，再然后就將這捆成捆的麥子弄回家去。他們躬下身子割麥子的姿勢非常棒，頭埋得低低的，屁股翹起來，看上去很美。

王木相說：“葒依，我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感覺到心情特別好。我平時都會想，胖墩兒他們憑什么就要跑出去打工掙錢，而我們卻不能。這當然是由于我們身體患有殘疾。但現(xiàn)在，我卻不這么想了，我覺得這還是因為我們喜歡種地。你看現(xiàn)在有這么多麥子在等著我們收割，我就覺得他們出去打工并沒有什么。而且，等我們收割過了麥子，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又要收獲玉米了。他們有我們這么多的麥子，這么多的玉米么！出去打工能有什么用？過幾年還不是照樣要回來。有本事出去就不要再回來了。我想，等我們的女兒能夠讀書了，我們一定要讓她好好地讀書，將來再到城里去找一個好工作，去做一個真正的城里人?！?/p>

王木相說到這里，就停下了割麥子。他抬起頭來看著于葒依，看她是不是聽清楚了他說的話。他看見于葒依這時也停下了割麥子，一張嘴巴動了動，很快就開始用手比劃起來。王木相看明白了，于葒依是在表達：就是，我們就是要讓我們的女兒有出息。只是讀到初中、高中，然后就出去打工，這太沒意思了。我們讓女兒讀書，就一定要讓她讀完大學，然后就在城里找個工作。

王木相看見于葒依這么跟他比劃，就非常高興。他這會動情地把于葒依拉到懷里。王木相說：“葒依，老天要我聾，這是要讓我來和你一起生活呢！我知道，村里有幾個女子都很喜歡我，可她們又都嫌我是一個聾子?！?/p>

于葒依用手比劃著：看你美的。喜歡我的男人比喜歡你的女人還多呢。你知道嗎？胖墩兒就很喜歡我。而且他也不嫌棄我是一個啞巴，不過由于很快就有人給他介紹其他女子，才沒有再說這件事。可是你知道嗎？我只會跟你好，我不會跟胖墩兒好的。他現(xiàn)在的老婆倒不是啞巴，而且還很會說話，不過那都是在罵胖墩兒的時候。王木相，還是我們好，我就是想要罵你了也開不了口，而且就算是我能夠開口說話罵你了，你也不會聽到。

王木相和于葒依說到這里，比劃到這里，忽然就覺得他們還真是很不簡單。在村子里，聾子沒人要，啞巴沒人要，于是這聾子和啞巴就相互要了。但是他們也非常幸運，他們的女兒玉米既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而且還長得非常漂亮，非常聰明，這讓村里人都非常羨慕。

“爸爸爸爸，媽媽媽媽，我又拾到了一個大麥穗，好大好大的一個大麥穗喲！”這時候，玉米就又在一旁喊了起來。

王木相無法聽到，但是于葒依卻聽到了。于葒依聽到了就向王木相比劃，于是王木相就知道了，他們的寶貝女兒這會又撿到一個大麥穗了。

冬天到了。下雪了。但是往年的冬天卻不會下雪。王木相想，莫非這真的就是瑞雪兆豐年了？要真是這樣，那明年肯定就又會是一個好年景！于葒依這會看著外面不斷飄飛著的雪花，在她的手里拿著一件大紅棉襖，正在向王木相比劃。那意思分明是說：快叫你的寶貝女兒回來穿棉襖，以免凍著了我們這心肝寶貝。王木相看清楚了于葒依比劃的內(nèi)容，于是就扯開嗓子喊起來。王木相喊：“玉米，玉米呀，你在哪里呀！快回來穿棉襖，這天這么冷，小心凍著了！”

這會兒，玉米就在坎下以前生產(chǎn)隊保管處的敞壩里，一個人瞇起眼睛來看雪。她看見這雪花很大，很白，飄呀飄呀，飄到地上，有一些很快就化了，可有一些卻不會化。這沒有化的雪花越積越多，一些地方很快就白了。玉米想，這雪花倒很像我們過年吃的白面呢！要真是白面那就太好了。玉米于是就喊：“老天爺下白面啦！老天爺給我們下白面啦！”正在這時，玉米就聽見了她爸爸王木相在喊她。

玉米于是就飛快地跑回家。她對她媽媽于葒依說：“媽媽媽媽，老天爺在下白面呢，下好多好多的白面呢！”于葒依聽明白了，就笑。這小丫頭，怎么會把下雪說成是下白面呢？可她再看看外面越鋪越厚的白雪，覺得還真的就很像是白面。于葒依于是就向王木相比劃：你女兒說外面下雪，是老天爺在下白面呢！王木相看了看玉米，又看了看外面正在下著的雪，就說：“女兒說得對，老天爺真的就是在給我們下白面。明年肯定又會是一個好年景呢！”

于葒依開始給玉米穿大紅棉襖。等給玉米穿好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玉米就好像是一個大紅棉球。于葒依用手向玉米比劃，那意思是說：媽媽讓你穿上這大紅棉襖，這你還會感覺冷嗎？玉米趕緊對于葒依說：“不冷，媽媽，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冷?！?/p>

玉米剛穿好棉襖，她爸爸王木相就對玉米說：“玉米，一會兒你就給坎下的胖墩兒叔叔家送點過年的東西去。你胖墩兒叔叔今年出去打工沒有掙到錢，沒有辦法買到東西來過年，我們就給他們送點過去?！庇衩茁犆靼琢怂职值脑?，就想快點到胖墩兒叔叔家去，她想去看看胖墩兒叔叔家小淘的變型金剛。玉米用手向她爸爸比劃：都要送些什么東西到胖墩兒叔叔家呢？王木相看明白了玉米比劃的意思，就對玉米說：“玉米，我們就送給他們一些糯米、一些黃豆、一些豬肉，就讓他們能夠好好地過一個年。”玉米聽王木相這么說話，就覺得她爸爸真好。她看見她媽媽于葒依站在一旁，正在用一雙贊許的目光看著她，就覺得她媽媽也真好。她爸爸和她媽媽都真好！

昨晚上，王木相和于葒依躺在床上，可是好長時間都沒有睡著呢。王木相說，于葒依聽，于葒依比劃，王木相就看著，他們就用這樣的方式進行溝通和交流。他們溝通和交流的一個中心話題是，這次胖墩兒出去打工沒有掙到錢，回家不要說過年了，就是生活都很有困難。他的那個愛說話的女人，一刻不停地數(shù)落著男人，讓胖墩兒都抬不起頭來。真沒想到，外出打工會打到這個份上，錢沒有掙到，莊稼也荒廢了。胖墩兒幾次都流露出要給王木相和于葒依借一些糧食過年的想法，等過了年，他再跑出去打工，只有這樣才能夠緩過這口氣來。但胖墩兒又不好意思說出口。人要臉樹要皮呀，這王木相和于葒依非常了解胖墩兒，他在王木相和于葒依面前丟不起這個人。王木相和于葒依溝通和交流的結(jié)果是，就讓女兒玉米給他們送點糧食和過年的東西過去，誰還沒有遇到困難的時候。想到這里，王木相和于葒依就都有些難受。

王木相和于葒依記得，小時候，胖墩兒是沒少欺侮他們，但那時畢竟都還是孩子，少不更事，這并不奇怪。長大了，胖墩兒就再也沒有拿他們尋過開心了。特別是對于葒依，胖墩兒更是有一種別樣的感情。要不是在他的生活中會出現(xiàn)一個會說話的女子，沒準他真的會討于葒依做老婆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或許因為彼此都有殘疾，所以王木相和于葒依的關系好得很。在王木相和于葒依結(jié)婚的時候，胖墩兒跟著忙上忙下，就像是在為他舉行婚禮，要不就是他哥哥弟弟，或者就是他姐姐妹妹，在舉行結(jié)婚典禮。他是他們的親人，因此他就要跑來送上一份真誠和祝福。在王木相和于葒依的結(jié)婚典禮上，胖墩兒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以后，胖墩兒也沒少給王木相和于葒依幫助。后來，在農(nóng)村開始形成外出打工潮，胖墩兒就曾來邀請王木相和于葒依一道出去打工。但是王木相卻對胖墩兒說：“我一個聾子，于葒依一個啞巴，這誰要我們??！我和于葒依大概就只有這種莊稼的命了，我們只有把這莊稼種好了才是根本?！迸侄諆簾o法說服王木相和于葒依，就只有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不過，胖墩兒每次從外面回來，都要跑到王木相和于葒依的家里來，講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精彩?？墒怯幸换?，正在胖墩兒講得非常開心的時候，在于葒依的洗耳恭聽和比比劃劃中，王木相忽然說：“唉，胖墩兒，你把外面都說得那么好，可我看你比以前可是瘦多了，你再不是從前的胖墩兒，而是一個瘦猴子了?！迸侄諆罕煌跄鞠嗾f愣了，好半天才說：“其實外面也有難處。”說完他就把一個布娃娃丟到桌子上，那是胖墩兒從外面給玉米買回來的禮物。

玉米背著一個背篼，在她的背篼里裝了兩升糯米、一升黃豆，一大塊豬肉，還有一大把干面、一小捆粉條，還有就是一些蔥、姜、蒜。有了這些東西，這胖墩兒家就可以過上一個和他們一樣的年了。玉米雖然是一個還沒有開始上學的農(nóng)村孩子，因為平時非常能吃苦，也還是有一些力氣，可她這會背著這么多東西，還是感覺到很有些吃力。王木相和于葒依看著玉米背著這些東西很吃力地去了坎下，心里就有些痛，但是他們卻不好去幫女兒的忙。他們要是去送東西，那胖墩兒沒準就不會要的，這樣就會搞得大家都很尷尬。

大年夜，王木相就讓玉米出去燃放鞭炮，他要和她媽媽于葒依在屋里擺年夜飯。玉米雖是一個女孩子，但她的膽子甚至比一些男孩子還要大。前兩年，過年放鞭炮，王木相就讓女兒來燃放了。開頭于葒依還有些不忍心，怕弄不好傷著了孩子。但后來看見玉米在放鞭炮時那一份高興勁兒，于葒依就不再會擔心了。

王木相和于葒依這會正在往桌子上擺飯菜。說是年夜飯，其實才只是半下午，只是這吃年夜飯的時間會很長，真的就會吃得夜色漸濃了，吃到非常晚了。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圖的就是要把這好日子過得更長久一點。這餐年夜飯做得非常豐盛，冷菜熱菜，都有十好幾個，很快就被王木相和于葒依都擺上了桌子。王木相拿出來幾個酒杯，分別在里面倒上很少的一點酒，還擺放了碗筷，在碗里添上了很少的一點米飯。于葒依在屋角燒紙，這是在給他們已經(jīng)亡故的親人燒紙錢過去。那火燃得旺旺的，卻分明在預示著他們的日子將會過得紅紅火火。王木相和于葒依在做著這些的時候，就只等著他們的女兒玉米把鞭炮燃放上了。等女兒把鞭炮燃上了，他們就要一起跪拜祖宗了。

這時候，玉米就在外面把鞭炮燃放了起來，嗶嗶剝剝的鞭炮聲很快就從門外傳了進來。隨了這鞭炮聲，王木相和于葒依的心倏地就跟著熱了起來。

王木相對于葒依說：“葒依，我們的女兒玉米下半年就可以去學校報名讀書了。你看我們的女兒多聰明，她要是到學校讀書了，那成績肯定就會好得不得了。”

王木相在說這話的時候，他和于葒依正在地里栽種黃花梨。他們的女兒玉米也在一旁幫著遞黃花梨苗木。上面要求退耕還林，要求在一些坡地上植樹種草。王木相想，這莊稼種得好好的，怎么就又要植樹種草了呢？這樹又不能吃，這草只能用來喂牲口?？墒巧线呎f了，這退耕還林是為了更好地保護環(huán)境，說是你們沒看見你們種的玉米，不是就讓泥石流給沖走了不少么！王木相想還真是這樣。于葒依給王木相比劃，那意思是說：行??！我們就聽上邊的，人家讓退耕還林，這哪里又能有不退的道理。雖說不讓在這些土地上種莊稼了，但人家不是說要給我們補貼糧食和錢嘛，這生活還不是照樣會過得好好的。

于葒依這會聽清楚了王木相在說什么，心里非常振奮。是啊，他們的女兒下半年就可以去報名讀書了，這在她和王木相、和女兒玉米，可都是一件大事啊！但她卻不能夠說話。不過，即使于葒依就是會說話，這王木相也是聽不到的。于葒依于是就開始用手向王木相比劃，王木相就用一雙眼睛很認真地看著于葒依比劃。于葒依用手比劃的不是什么手語，但是由于她和王木相這么多年一直在一起生活，因此王木相還是很容易就看清楚了于葒依此時所要表達的意思。這是他們多年來形成的一種習慣，甚至都可以說具有了某種宗教意味。

王木相看見于葒依很贊成自己的說法，就非常高興。王木相說：“葒依，我們一定要讓我們的女兒學到很多的知識，這樣女兒就再不會像我們這樣了?！?/p>

于葒依就又用手比劃，我們一定要讓女兒的生活過得很好。

已經(jīng)說過了。王木相和于葒依最初聽到政府要搞退耕還林，在心里確實很想不通。他們自從開始學會勞動，就和這種土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他們就知道種玉米、小麥、高粱、大豆，還有就是在田里種植水稻。這么多年都是這么過來的，因此他們已經(jīng)很習慣了。也不是就沒有種過樹。不過他們種樹那都是在自己的柴山地里，因為在那里實在是種不出莊稼來。他們在柴山地里通常種的是水冬瓜樹，還有就是紅松、云杉，這些都是種來做燒柴用的。可是現(xiàn)在，政府卻要求他們在種莊稼的地里也要種上樹，這他們就很想不通了。不過想不通也還得想通，政府想的事那肯定都會是好事。于是他們也就要種樹了。特別是政府還說，種出來的樹，屬種樹人自己所有，王木相和于葒依就非常高興了。他們想用一些地塊來種植紅松、云杉，再用一些地塊來種植黃花梨、枇杷，這樣肯定就會很好了。

王木相說：“這些年政府真好，先是把地分給我們種，讓我們都有飽飯吃；現(xiàn)在又要我們退耕還林，而且還要給我們糧食，給我們錢。還有，如果不想種莊稼了，還可以跑出去打工，去掙那些城市人的錢?！庇谌囈勒J真聽著，她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學生，就這么認真地聽著。于葒依聽王木相說完了，就開始用手向王木相比劃，于葒依比劃的是：木相，你說得對，這些年政府對我們確實很好，土地下戶了，糧食有吃了，如今又要退耕還林了，以后這山就會更綠了。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玉米就會有更多的水果吃了；等到紅松和云杉長大了，我們還可以砍下來送出去賣，這樣肯定就可以賣到很多的錢。木相，到那時，我們的玉米怕都應該上大學了吧，我們一定要給女兒很多的錢，讓她好好地在外面上大學。王木相就用一雙眼睛看著于葒依，看她非常認真地比劃，也非常有感情的比劃。王木相此時就像是一個虔誠的觀眾，他是那樣的專注，完全就是心無旁騖。每當看到動情處，王木相就會表現(xiàn)得異常激動，他感覺到自己都有些不能自持了。

玉米在一旁聽清楚了王木相的話，也看明白了于葒依的比劃。當然也可能沒有聽清楚、沒有看明白她爸爸她媽媽的交流。因為她畢竟還小。不過，她是真的弄明白了他們說要讓她去讀書的事，她雖然感覺到很開心，但這畢竟是她爸爸她媽媽在交流，她小小年紀不便插話。她于是就繼續(xù)幫她爸爸她媽媽遞苗木，好像她爸爸她媽媽所說的和所比劃的，與她并沒有什么關系。

晚上，植完黃花梨回家。吃過晚飯，王木相就把女兒玉米拉過來，用一雙探尋的目光望著女兒。王木相對女兒說：“玉米，你想不想讀書？玉米，你知道嗎，我和你媽媽最近一直在想的，就是等到今年下半年，就要送你去讀書了?！?/p>

玉米和村里的一些孩子在一起玩耍，經(jīng)常都說到要去學校讀書?？赡嵌喟攵际强匆姳人麄兇笠恍┑暮⒆?，每天都要背著一個漂亮的小書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學，覺得好玩了才說要去讀書的。可是現(xiàn)在聽她爸爸王木相這么給她說話，這還是讓她有些驚慌。玉米想到她爸爸她媽媽在坡上植樹的時候，就說起過這件事，她知道她爸爸她媽媽這回是真的要讓她讀書了。玉米回過頭來看著王木相，她要弄明白她爸爸和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當她看見她爸爸眼里全是期待的眼神時，玉米就開始向她爸爸比劃，那意思分明是在說：好的，爸爸，我聽你的。

玉米還看見她媽媽于葒依在向她比劃。玉米看懂了，她媽媽所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和她爸爸說的完全一樣，也就是說，等到下半年就要送她去學校讀書了。玉米和她媽媽交流不需要比劃，她只需用清脆的嗓音跟她媽媽說話就可以了。玉米說：“媽媽，我就聽你和爸爸的。”玉米看見他媽媽于葒依這回沒有用手比劃，而是過來一把就把她抱起來了。玉米這會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她媽媽懷抱的溫暖。

秋季學期，王木相和于葒依真的就送他們的女兒玉米去學校報名讀書。

在路上，遠遠的，他們看見這會有一位老奶奶正在送一個小男孩去報名。還是玉米眼尖，她一眼就認出那個小男孩是胖墩兒叔叔家的小淘，那個老奶奶是小淘的奶奶。玉米看見小淘和他的奶奶，就非常高興。玉米很快就追上了小淘和他的奶奶。玉米對小淘的奶奶說：“奶奶，是您送小淘上學嗎？”小淘的奶奶說：“是呀！玉米，你也是去學校報名讀書的吧？”玉米說：“奶奶，正是，我爸爸媽媽送我去學校報名讀書?！庇衩子謱π√哉f，“小淘，我們以后就是同學了?！毙√哉f：“玉米，以后每天上學，我們都一起去學校好不好？”玉米說：“好，當然好！”

一會兒，玉米她爸爸王木相和她媽媽于葒依就追上來了。王木相說：“小淘他奶奶，您也來送小淘上學么？早知道要送小淘上學，就由我們來送好了，這樣您就不用來學校了。”小淘的奶奶說：“怎么不是？小淘他爸爸他媽媽出去打工了，就只有我送小淘到學校報名了。還是你們好，在家里種莊稼，還不是一樣的過日子。農(nóng)家人還是和土地親近好。小淘他爸爸他媽媽就不像正經(jīng)農(nóng)家人，就知道往外跑，以為外面都能撿到金子。這不，要不是你們又是送米又是送肉的，恐怕就連這年都過不好了。還是你和葒依好，一個心思的種莊稼，這糧食就有得吃。”于葒依很認真地聽著，生怕沒有聽清小淘的奶奶說的話。等小淘的奶奶說完了，她就又用手比劃給王木相看。而在這個時候，天上的太陽就一個勁地往下照耀，就照在這送孩子上學的大人和孩子身上。那時候，他們就感覺到這全身都暖洋洋的了。

其實，王木相和于葒依都非常感謝小淘的奶奶。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村里的孩子都會欺侮他們，這本身并沒有什么，因為大家都是孩子。但是，有些孩子的家長卻只會給孩子護短。有放橫的，干脆就說：“欺侮你這聾子兒子，欺侮你這啞巴姑娘，又怎么啦？”但是，小淘的奶奶卻不。記得胖墩兒第一次欺侮王木相，小淘的奶奶逮住胖墩兒就是一頓暴打。直到王木相的爸爸媽媽跑過來求情，都不肯放手。小淘的奶奶打胖墩兒，一般都是打屁股。小淘的奶奶經(jīng)常說：“屁股上的肉厚，不容易傷到骨頭?！钡悄谴我活D暴打，胖墩兒卻是兩、三天都坐不了板凳。還有就是那次胖墩兒欺侮于葒依，和王木相扭打在一起。就在王木相都快要受不了的時候，又是小淘的奶奶及時趕到。這一次，小淘的奶奶更是異常憤怒，對胖墩兒又是一頓暴打。這一次，胖墩兒那屁股可是一個星期下來，都坐不穩(wěn)板凳。

王木相說：“小淘他奶奶，胖墩兒最近在外面怎么樣？這活兒還好找吧？”

小淘的奶奶說：“不好找，去年他幫的那家工廠要他去，可他都干了一年，工錢也沒有要到，他就不去了。最近他在一個建筑工地上班，抬磚、挑砂漿。不過還好，總算掙到一些錢寄回來了。這不，小淘報名讀書要買新衣服和新書包，就是他爸爸媽媽剛從外面寄回來的錢?！?/p>

于葒依認真地聽著小淘的奶奶說的話，然后她就開始用手比劃。王木相看懂了，就直向小淘的奶奶點頭。王木相說：“這樣當然好，這樣當然好?！?/p>

這時候，玉米和小淘早就跑到前面去了。小淘在前面跑，玉米就在后面跟著。小淘穿的是綠色的體恤衫，看上去都非常的綠，就像在他們身邊那些叫不出名來的小樹一樣的綠。玉米穿的卻是一件紅色的襯衣，都非常的紅，可惜在他們身邊這會并沒有開著的紅花，不好比較。不過這樣更好，玉米自己就是一朵非常美麗的紅花了。

小淘說：“玉米，你能不能夠跟上我。等開學了，你要是也這樣磨磨蹭蹭的，那肯定就要遲到了?！?/p>

玉米說：“小淘，你等等我?，F(xiàn)在我們這只是去報名，又不是去上課，又何必非要走得這么急？要是上課了，那沒準我比你還要走得快呢！”

小淘說：“不可能，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莫非我這男的還走不贏你這女的。”

玉米說：“不許說粗話。你要再這樣說話，那我就不跟你一道上學了?！?/p>

小淘說：“我沒有說粗話，我就是男的，你就是女的嘛！……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從明天起就在一起上學，玉米，你說這行嗎？”

玉米說：“只要你不說粗話，不欺侮我，我看就行。我們就可以一道上學?！?/p>

小淘說：“這樣就好。玉米，你怕蛇不？我可不怕。你和我一道上學，要是遇到了蛇，那你根本就不用害怕。到時候我就會把蛇打死了?！?/p>

玉米聽到小淘講到蛇，真的就有些害怕。她向旁邊的草叢里看了一眼，見沒有什么異常，這才放下心來。玉米說：“小淘，你真的不怕蛇？你真的還敢打蛇？這我不信！要不，我們來拉勾。我要是真的遇到了蛇，那你就一定要幫我打蛇。相信我，這樣我每天都會跟你一道上學的。”

小淘說：“拉勾就拉勾。你要是不和我一道上學，那你就是阿貓！”

玉米說：“可你要是不幫我打蛇，那你就是阿狗！”

這會，王木相、于葒依，還有小淘的奶奶，他們都看見小淘和玉米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趕路，就感覺到非常高興。王木相對于葒依說：“葒依，以后，我們玉米和胖墩兒家小淘一起上學，這我們就應該很放心了?！庇谌囈缆犌宄送跄鞠嗟脑?，她就用手給王木相比劃，表示非常贊同。小淘的奶奶聽明白了王木相的話，她甚至都看明白了于葒依的比劃。小淘的奶奶于是就跟著笑了，而且還笑得非常燦爛。自從她的兒子和兒媳外出打工以后，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可她這回卻是真的笑了，而且還是非常開心地笑了。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