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簽證即將到期，孟加拉人薩克爾準備離開四川阿壩州松潘縣，踏上返鄉(xiāng)的旅途。47歲的薩克爾是松潘格萊珉小額貸款有限公司財務經(jīng)理，并代行項目總監(jiān)的職權。

薩克爾在格萊珉銀行工作了21年。他所服務的機構及其創(chuàng)始人尤努斯締造了小額貸款扶貧的成功模式，2006年一起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回國前，他接到格萊珉信托（簡稱GT）執(zhí)行主席、松潘格萊珉公司董事長拉蒂菲的通知：公司第二大股東壹基金推薦的財務人員會來到松潘，對項目運作做財務調查。另一個決定令他驚訝：除回收貸款外，暫停松潘公司的一切業(yè)務，直到2013年3月31日。

管理權之爭

這個“暫?！钡臎Q定，是2012年9月底松潘格萊珉公司在北京舉行的董事會會議做出的。

拉蒂菲、壹基金秘書長楊鵬、阿里巴巴社會責任部高級經(jīng)理陳卓分別從孟加拉、深圳、杭州趕來。GT和壹基金是兩個大股東。在松潘格萊珉公司1190萬元注冊資本中，GT出資680萬元，為最大股東；壹基金出資500萬元，列居第二；阿里巴巴出資10萬元。

“500萬元對于我們這個公募基金會是一筆很大資產(chǎn)，我們必須給捐贈人一個交代?！睍h開始后，楊鵬首先發(fā)難。他自稱還代表馬云的意思，“馬云要求我代表阿里巴巴，詳細了解項目的情況。為什么開展不順利？我們還可以做些什么？如何解決問題？”

楊鵬直接攤牌，“財務總監(jiān)權力必須給我。作為投資者，公司怎么運行我都不知道?！彼蚶俜铺岢隽斯芾頇嗟囊?，新委派的財務總監(jiān)由壹基金和阿里巴巴任命，對董事會負責，并監(jiān)管之前財務經(jīng)理的工作。為減少公司的財務壓力，財務總監(jiān)的工資由壹基金和阿里巴巴支付。

“你們要協(xié)商，雙方內部討論后給出一個意見?！毙☆~信貸專家杜曉山列席了會議。這次開會的地點，是杜曉山找人張羅的。他的身份是松潘格萊珉公司監(jiān)事。

“我們不同意財務總監(jiān)的工資由壹基金和阿里巴巴支付，應該由公司自己支付。”拉蒂菲回應。

本刊記者注意到，松潘格萊珉公司的章程規(guī)定，總經(jīng)理和財務總監(jiān)皆由GT提名，任期兩年，可以連任。如果不是GT提出要求，總經(jīng)理和財務總監(jiān)在各自任期內不得被解職或替換。

楊鵬對管理權提出要求事出有因，他認為孟加拉人直接參與管理，實際操作會碰到各種困難，比如簽證困難、語言不通，溝通成本很高。2010年11月，松潘格萊珉公司正式成立，但兩年來，來自GT的項目總監(jiān)因病換了三任，第一批貸款直到今年3月才發(fā)放，貸款客戶僅50位。

“50萬貸款，就算利息10%，也才5萬。公司辦公支出就100多萬元了?！睏铢i對本刊記者說。他承認，公司營運處于虧損，但還不太嚴重。

楊鵬提議，暫停公司營業(yè)，維持現(xiàn)狀，不改變管理結構，等調查后再決定是否繼續(xù)由GT管理公司。停業(yè)期間只收款，不發(fā)放貸款。

拉蒂菲同意了楊鵬的提議。作為董事長，他沒有行使否決權。眼看薩克爾就要回國，其他孟加拉同事又無法拿到簽證，未來的管理問題確需從長計議。

格萊珉銀行，一個和創(chuàng)立者一起獲諾貝爾和平獎的社會企業(yè)；壹基金，中國首家成功轉型的民間公募基金會；阿里巴巴，中國最大的電子商務公司。格萊珉模式的中國化，讓尤努斯、李連杰、馬云的熱情交織在一起。2010年11月，三方攜手成立松潘格萊珉小額貸款公司。然而，運行2年，公司便面臨關停危機。

現(xiàn)實與夢想的拉扯，孟加拉模式和中國國情的碰撞，擺上臺面。

不一樣的壹基金

格萊珉模式中國版匯聚了李連杰、馬云等精英人士的社會夢想：把“窮人的銀行”嫁接到中國來，幫助更多的中國人擺脫貧困。

尤努斯打造的格萊珉在孟加拉取得了成功，他還到印尼、印度、美國及一些拉美國家試點，幫助數(shù)百萬人擺脫貧困。能否移植到中國？尤努斯很想試試。

2006年10月，剛獲諾貝爾和平獎的尤努斯應邀到北京參加研討會，見到了時任央行副行長吳曉靈。尤努斯提出，想以BOT形式（建立-運轉-移交）在中國開辦小額信貸銀行，推廣格萊珉銀行的經(jīng)驗。

彼時，中國尚未出臺村鎮(zhèn)銀行政策，吳曉靈建議尤努斯，可考慮先開辦小額貸款公司，將來條件成熟再開銀行。尤努斯請吳推薦開辦地點，并強調要去中國最貧困的地區(qū)。

其時，恰逢吳曉靈從川西考察歸來，知道那里金融服務十分不發(fā)達，便建議尤努斯在四川阿壩等州試點。

初步意向達成后，中國國際經(jīng)濟技術交流中心受托協(xié)助GT在四川阿壩州汶川縣辦理小額貸款公司，該中心處長白澄宇居間協(xié)調。

從2007年開始，白澄宇及拉蒂菲到汶川考察，籌措投資資金。不料，2008年，該項目因汶川地震中斷。

彼時，白澄宇在松潘有個由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援助的小額信貸機構，運行良好。鑒于此，2009年，白澄宇建議GT改到松潘，獲得同意。

當年，李連杰的壹基金、馬云的阿里巴巴也加入進來。李連杰對社會企業(yè)可循環(huán)慈善模式非常感興趣，出面游說一些企業(yè)家加入?！拔覀兏扰瓜壬诒本┝倪^幾次，大家非常合拍，很有默契，所以促成此事，而且用了蠻多的智慧去落實?！睍r任壹基金執(zhí)行主席周惟彥對本刊記者回憶。

2009年7月，壹基金決定直接投資500萬元。

較早跟尤努斯密切接觸的還有馬云，一起探討可能的合作方式。2009年9月，馬云宣布，阿里巴巴捐出500萬美元資助金，協(xié)助格萊珉在中國開展項目。這筆捐贈被媒體稱為“阿里巴巴歷史上最大一項單筆捐贈，格萊珉中國將成為中國資金最充裕的非政府小額信貸組織?！贝撕?，馬云又拿出10萬元，投入到松潘格萊珉項目。

雖然阿里巴巴的股份只有10萬元，但GT出資的680萬元均為阿里巴巴無償捐贈的?！捌鋵嶅X就是兩家出的，阿里巴巴和上海壹基金，目的就是想引進格萊珉模式?！睏铢i告訴記者。

2010年11月，松潘格萊珉正式完成注冊。但隨后壹基金發(fā)生了變化，同年12月，深圳壹基金獲深圳市民政局批準成立。隨后，新的壹基金承接了在松潘格萊珉公司的股權權益。

很快，新的壹基金召開了理事會對松潘格萊珉項目進行分析?！?011年2月開始調查的時候，就感覺管理模式不行，于是就進行反復討論?！睏铢i稱。

此時的壹基金已經(jīng)不再是李連杰主導時的上海壹基金了。在新的壹基金理事會中，創(chuàng)始人李連杰成為理事之一，周惟彥卸任執(zhí)行主席擔任理事，其他理事還有阿里巴巴的馬云、萬科的王石、招商銀行的馬蔚華、騰訊的馬化騰等數(shù)位商界大佬。楊鵬出任壹基金秘書長，進而以壹基金股東代表的身份成為松潘格萊珉公司董事。

一人一票，這意味著，如果壹基金決意退出松潘格萊珉項目，李連杰、周惟彥已無力阻止。

周惟彥在電話中告訴本刊記者：“作為壹基金理事會成員之一，我會服從理事會，并且充分尊重壹基金執(zhí)行團隊做出的決定。”

但在公開場合，王石、馬蔚華等多位壹基金理事都十分推崇尤努斯?！坝扰乖诿霞永伎梢蕴剿餍☆~信貸和貧困農(nóng)民的貸款，我們中國為什么不能探索？”馬蔚華曾表示深受尤努斯的成就觸動。

在松潘格萊珉北京董事會召開之前，壹基金與GT的爭議就已凸顯。

最初的討論是通過電子郵件進行的。一封主題為“松潘格萊珉的未來”的郵件，今年9月初就已在拉蒂菲、楊鵬、公司名譽董事白澄宇之間轉發(fā)、回復。

在一份發(fā)給拉蒂菲的英文郵件中，楊鵬寫道，“我們已經(jīng)對松潘格萊珉公司過去兩年和將來的商業(yè)模式進行了評估”，結論是該模式不能成功，若任其發(fā)展，只是浪費錢?！?/p>

楊鵬的這封郵件措辭嚴厲，“我們決心保護我們的法律權益。如果有必要，我們可能走法律程序。但我們不想把事情搞得如此復雜，這可能會給GT和尤努斯帶來負面影響。”

拉蒂菲收到郵件后，拿不定主意，他找到幾位中國朋友商量后，決定到北京召開一次董事會，當面溝通。他找來尤努斯的中國粉絲、尤努斯中國中心負責人高戰(zhàn)，邀請他參與對松潘格萊珉公司現(xiàn)狀的清查。

高戰(zhàn)在蘇北以個人身份踐行格萊珉模式逾九年。他多次只身前往孟加拉學習尤努斯的模式，學習的熱忱和誠意打動了格萊珉的專家們。

在高戰(zhàn)看來，格萊珉是一個開放和創(chuàng)新的體系，在不同國家會不斷面臨新情況，比如調整宣傳和進入社區(qū)開展項目的策略。但有些要素不可或缺：比如貸款給婦女，高頻率還款，結成互助小組，小組會議交流，以及相應的文化體系。他認為，格萊珉模式在海外的成功移植，通常需要2～3年甚至更久。

當年幫忙牽線的白澄宇如坐針氈，他寫了封郵件苦勸楊鵬，請他和壹基金謹慎做出最后決定，“壹基金沒有任何人到過（松潘）現(xiàn)場，為何能做出這個決定？”

白澄宇稱，此舉會讓捐贈人和公眾質疑。“我們在松潘所做的模式是格萊珉的一種創(chuàng)新，當然現(xiàn)在有許多問題存在，但尤努斯之所以選擇這里，恰恰由于它很難做。”

他還問楊鵬，如果壹基金為了令捐贈人滿意而決定撤資，“是否有辦法讓松潘項目得以持續(xù)而不是關閉呢？比如，有無可能找到其他社會投資者買下壹基金的股份？”

建議繼續(xù)做下去的還有杜曉山。在9月底的董事會會議上，杜曉山表示，“松潘是最難開展業(yè)務的地區(qū)之一，GT是真心努力在這做，并且確實遇到了困難，我認為還有繼續(xù)管理、改善的空間，除非GT先放棄。”他不認為松潘格萊珉項目現(xiàn)在就算失敗了，還有很多調整空間。

一位知情人士質疑：“當初上海壹基金投資的500萬元是找到一些企業(yè)專門去做這件事的，相當于專項目標，跟現(xiàn)在向公眾募集的壹基金不一樣。按道理說，你拿到專項目標的錢以后又突然說不做了，道義上有問題。”

有人為李連杰打抱不平。壹基金撤資后，如果李連杰重新為松潘格萊珉項目募資，“那么壹基金就很對不起李連杰。你怎么可以讓創(chuàng)始人再去找一筆錢？本來這錢就是他當初募捐來的?！?/p>

楊鵬舉棋不定。若壹基金只因為項目經(jīng)營困難就撤資，聽起來似乎師出無名。

他最終決定，趁薩克爾還沒回國，派財務總監(jiān)去松潘走一趟。“我對GT管理的財務深表懷疑?！睏铢i直言不諱。一旦查出賬務有問題，剝奪GT的財務管理權就水到渠成。

外籍管理者與本土信貸員

“是你錯了，還是薩克爾錯了？”11月9日，壹基金派到松潘的財務總監(jiān)李女士在紙上比劃，找來信貸員小董和薩克爾核對還款記錄。

根據(jù)格萊珉銀行的規(guī)則，貸款前2個月作為緩沖期，不用還款，正式還款從第3個月開始算起，10個月還清。在孟加拉每周還款一次的規(guī)則，到了松潘變通成每月還款一次。這是格萊珉模式在中國最重要的調整。每周還款制度適宜孟加拉從事手工藝的婦女，卻不符合中國潛在客戶多從事農(nóng)業(yè)和小商業(yè)的現(xiàn)實。

還款記錄顯示，在小董的項目組中，有些小組是第3個月開始還，而有些小組第2個月就開始還了。

“還款日是由薩克爾決定的，我沒有權力。我多次向薩克爾說過，這個還款日有問題，但薩克爾不聽我的。”小董力圖澄清。

“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這樣做是合理的！”薩克爾比劃著，試著解釋還款日期。黑色外套包裹著他瘦削的身材，闊腿牛仔褲長出大半截，褲腿卷起足有10厘米。

他講的英語有濃重的口音，李女士聽得一頭霧水。他們對緩沖期兩個月的理解不同：是第二個月還是過兩個月后？

薩克爾是這家外資公司里唯一的外籍員工。他的本業(yè)是財務，先后兩次成為一年一度的孟加拉全國最佳支行經(jīng)理，服務過3000多位客戶。去年，薩克爾被GT派駐中國，擔任松潘格萊珉財務經(jīng)理。

但項目總監(jiān)的人選一直變動。從2010年11月正式成立至今，松潘格萊珉已換過兩任項目總監(jiān)。第一任項目總監(jiān)侯賽因還沒來得及開展信貸業(yè)務，就突發(fā)心臟病，被迫離開。第二任總監(jiān)阿里又被查出腎病，今年8月返回孟加拉。

阿里回國后，GT試圖再派一名項目總監(jiān)接替，但簽證始終未能獲得批復。反復權衡之下，薩克爾被授權代行項目總監(jiān)的一些職權。

就在阿里離開、薩克爾未獲授權的兩個月內，恰是當?shù)亟?jīng)濟活動最頻繁、貸款最缺的時期。“阿里離開后，無法貸款，公司相當于停止運行。若能抓住那兩個月，現(xiàn)在估計有200多個客戶了?！毙《粺o遺憾，從今年3月至今，半年多來貸款戶僅增加到50戶。

松潘海拔2800米，處在高寒地帶，可耕作時間只有半年。如今松潘已經(jīng)進入休耕期，在漫長的冬季里，村民們會在茶館和麻將聲中度過，貸款的需求不再旺盛。氣候寒冷、耕作期短、居住分散、人煙稀少，這些因素使得它成為小額貸款業(yè)務的難點。對此，楊鵬有個形象的比喻：“一開始就選擇這么艱難的地方，還沒成功經(jīng)驗的時候，就啃一塊特別硬的骨頭，大家啃得掉牙齒了?！?/p>

薩克爾不懂中文，在這家外資公司里，他要表達什么，只有小董能聽明白。如果沒有小董充當翻譯，薩克爾就無法和貸款戶們交流。

他不得不倚重本地員工?！斑@個地方情況很特殊，一個外國人在這里很多東西都不懂，信貸員對我而言是有益的。比如小董很熟悉當?shù)厍闆r，并有很多關系，有一定的威懾力，可以追繳欠款；小萬在會計方面的長處對我也有很多幫助?！彼_克爾說。

但薩克爾承認，“如果僅僅就信貸員的工作而言，他們三人并不合適……”他欲言又止。

按照格萊珉模式的要求，信貸員必須出身貧困家庭，因為他們理解貧窮。但松潘格萊珉的3位信貸員，皆由當?shù)厥烊送扑]，來自“在當?shù)鼐哂泻軓姳尘暗募彝?，具有很強的政府人際網(wǎng)絡”。

在格萊珉模式中，培訓是影響項目成敗的關鍵因素，信貸員一般要培訓半年，淘汰率達40%以上。只有受過良好培訓的信貸員，才能辨別出合適的客戶。

松潘格萊珉的信貸員沒受到系統(tǒng)的格萊珉培訓，最長的也只受訓4個月?！懊看闻嘤枙r，小董并不太同意我的觀點，經(jīng)常說他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課程他不常來，培訓基本是失效的。”薩克爾顯得無奈。還有熱心人向GT管理人員建議，多跟當?shù)卣愫藐P系。

作為松潘縣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yè)，松潘格萊珉的注冊手續(xù)遭遇了本土特色。公司注冊的很多手續(xù)，都是小董的父親老董去跑下來的?！半m然有程序，但層層辦下來還是很麻煩，辦許多事情都帶著私人交情，人熟好辦事?！崩隙f。老董擔任過松潘縣扶貧辦主任，他是白澄宇在松潘做聯(lián)合國計劃開發(fā)署項目時結識的老熟人。

“比如工商局要求先注資、后注冊，人民銀行對外金融管理局要求先注冊、后注資，我們就讓省工商局先辦一個注冊執(zhí)照，再交章，走外匯管理資金，再重新向省工商部門換新的工商證，這樣反反復復跑好多次?！崩隙榻B說。

為辦完這些手續(xù)，老董花了8個月，加上籌備近乎1年。2010年底，公司正式成立后，他的兒子小董成了公司第一位信貸員。

小董曾留學新加坡。這位80后年輕人對格萊珉模式的本土化有著自己的見解。

“我們遵循了70%以上的格萊珉模式，允許有小的改動，比如減少開會次數(shù)，實行每月還款。”小董說。

在對格萊珉模式和中國國情的不同理解中，外籍管理者和本地員工的嫌隙悄然出現(xiàn)。一位員工私下埋怨，薩克爾對中國完全不了解。比如，有員工建議他逢年過節(jié)給當?shù)刂鞴懿块T送些月餅之類的小禮物，他不愿意，還教育他們不要把想法強加于人。

底層窮人與“中上層窮人”

把一家有理想的社會企業(yè)的模式復制到中國，該把錢貸給什么樣的窮人呢？貸給貧困婦女、實行五人小組模式、不需要抵押和擔保，是經(jīng)典格萊珉模式的做法，格萊珉銀行因此被贊譽為“窮人的銀行”。

然而，松潘格萊珉公司的貸款戶們不是底層窮人，誠信、口碑才是信貸員選擇客戶的首要標準。

3名信貸員遵循同樣的客戶篩選模式：先與村干部聯(lián)系；獲取支持后，在他們提供的名單里，找到符合貸款條件的家庭；詢問是否有資金要求，是否同意公司的規(guī)定；湊齊五戶相互信任的家庭后，選出一個組長負責相關貸款事務；進而在村里發(fā)展一兩個線人，及時掌握那些要做生意又缺少資金的家庭。

石河村是松潘格萊珉獲得授權開展業(yè)務的五個村莊之一，當?shù)亟?jīng)濟活動以種植和小商品經(jīng)濟為主。剛做項目時，信貸員小萬考慮過要不要挨家挨戶去找客戶。他聽說，石河村有戶人家，丈夫嗜賭，但妻子勤勞，這聽起來頗似格萊珉模式下的客戶特征。

小萬說，他原計劃在收蟲草、貝母的季節(jié)貸點錢給這位勤勞的妻子，但由于她家男人的壞名聲，沒人愿意和她結成五人小組，承擔連帶責任的風險。

事實上，格萊珉模式之所以貸款給婦女，正是因為男人可能會賭博、酗酒，而婦女會重視子女和家庭。在孟加拉，格萊珉銀行最初開展宣傳時，通常主動找上門來要貸款的都不是格萊珉真正的客戶，真正的客戶沒有勇氣走出家門，自我封閉。因此，信貸員會需要一家一家走訪婦女，通過頻繁走訪和開會鼓勵她們結成五人小組，共同解決問題，形成監(jiān)督和互助的機制。這個過程通常需要3～6個月時間，信貸員需要有極大耐心。此外，還要設法阻止她們的丈夫插足，讓她們逐漸獨立掌握財權。

不過，松潘格萊珉的信貸員選擇了一條快捷簡便的方式。小萬通過村干部提供的名單篩選貸款戶，標準就是這家人的信用和口碑。許媛琴是松潘格萊珉的50位客戶之一。她這組的五名婦女，就是這樣篩選出來的。

上午10時，石河村仍寂靜無聲。許媛琴的家門虛掩著，門后掛著一只裝滿水的白色汽油瓶，借助重力作用抵住門。

兩層樓的房子只住著夫妻倆。他們的大兒子剛大學畢業(yè)，回老家找了份公務員的差事。另兩個孩子在成都讀大學，每年得花數(shù)萬元。

許媛琴所在的五人組，組員彼此都是親戚，組長是她的親妹妹。五位婦女申請貸款的用途都是種菜。

“貸款需要一個月還一次，太急了，周轉不過來。” 許媛琴正在廚房麻利地斬著豬草。前不久，夫妻倆從鎮(zhèn)上買回一頭豬，說是為孩子們回家過年準備的。

她介紹，因為覺得一個月還一次太麻煩，有些做生意的人不愿意去貸。

“種大蒜、萵筍，每個月都要買農(nóng)藥、除草劑、化肥，有出沒進，要三五年資金才能周轉?！痹S媛琴的丈夫王貴青搶過話茬，他撥了撥爐子里的柴火，“最好是一年還一次，比如3月開春借，到12月一次還清?！?/p>

許媛琴獲得松潘格萊珉的貸款，源于丈夫王貴青對信貸員的一次追問，“能不能貸款給我？能否多貸幾萬？我們一年需要10萬元左右的貸款?！?/p>

論經(jīng)濟條件，許媛琴的家庭在當?shù)貙儆谥械人健Ｍ踬F青有一臺工程車，是他們家主要的收入來源。由于費用結算都是以一個工期為單位，每次結算少則幾萬元，多則一二十萬元，資+金周轉不開時，工程車的油錢就向親戚朋友借。

對這個家庭而言，當初倘若不是急用一萬元錢，還不如向當?shù)匦庞蒙缳J款，信用社的可貸額度更高。信用社曾經(jīng)和農(nóng)業(yè)銀行合作，在當?shù)赝菩幸粋€貸款政策：憑戶口簿和村長簽字，每戶最高可申請一年期貸款2萬元，年利率9%。王貴青曾通過借別人戶口簿的方式，一次性貸了6萬元。

格萊珉小額信貸公司的貸款利率略高，為10%，這也稱為服務費，即資金成本。以一萬元一年期為例，客戶們需從第三個月開始，每月歸還1100元，連續(xù)歸還10個月還清。

在石河村一位村民看來，那些能申請到貸款的家庭，要么搞運輸，要么做生意。在這個有160多戶的村子里，十幾戶低保戶是真正的底層窮人，但他們無一能貸到錢。

對于松潘格萊珉是否沒有瞄準底層窮人的疑慮，小萬反問：“我們先要有基礎。如果公司一點客戶都沒有，怎么辦起來？”他也像是在說服自己，“這樣做是為了把公司的模式推行下去，要是錢收不回來就特別麻煩?！?/p>

在這樣的篩選機制下，許多大戶、村干部家屬都成了松潘格萊珉的客戶。比如在窯溝村，一位貸款客戶是村支書的妻子。親屬之間形成五人小組的情況非常普遍。

把錢借給特別窮的人，王貴青也認為不靠譜：“你借錢給他們，如果他們沒法周轉，干脆拿去買吃的、打牌，怎么還給你？如果有一戶真的不還，其他四戶怎么辦？”

本刊記者問薩克爾，現(xiàn)有的50個貸款戶是否符合格萊珉模式的目標客戶標準？薩克爾沒有正面回應，“對于窮人的定義，孟加拉和中國有太大的不同，孟加拉是赤貧，但中國的窮人家里有電視機、甚至洗衣機?！?/p>

離開中國前，他明白了“國情”的含義。

理想與現(xiàn)實

尤努斯說，“我不覺得任何一個國家是陌生的。當你去到農(nóng)村，看見那些貧窮的婦女，就她們的需求而言，我們有著共同的語言?！?/p>

但松潘格萊珉的董事們仍在努力尋找共同的語言。拉蒂菲希望，這項幫助窮人脫困的業(yè)務能繼續(xù)存在下去，盡管有各種各樣的難處。

“如果你在某個縣里工作，你將面臨不計其數(shù)的文件、表格、手續(xù)、聲明、執(zhí)照，層層上報到市級、省級甚至中央?！备袊舜蛄藥啄杲坏溃俜粕钣畜w會，“所有人都支持我們，所有人都飽含熱情，但他們幫不上忙，因為有各種規(guī)矩。這些手續(xù)十分浪費時間，令項目進展緩慢?！彼麍孕?，哪里有貧困，哪里就有小額貸款的空間。

但楊鵬不這么想，“在當下的選址和GT直接管理結構下，松潘格萊珉小額信貸公司不可能成功。”孟加拉人直接參與微觀管理，管到每一筆貸款，只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夢想。

楊鵬要求一個合理的退出方式，“我們不希望關系破裂，也不希望走入法律程序。”他心里難免糾結，“畢竟不是人家主動來的，是我們邀請人家來的。人家來，沒有貪污你的錢，也是想來做事?！?/p>

要么關閉，要么撤資，壹基金的決定箭在弦上。

楊鵬說，對壹基金來說，這是四川救災的錢，還是要用在災后重建上。如果這個公司不能為災民提供好的服務，真正幫助到災民，存在就沒有意義?！拔覀冞^去經(jīng)驗不足，熱情超過理性，對對方管理能力估計不足，已經(jīng)造成了損失。不要再損失下去了?！?/p>

壹基金一位不愿具名的理事表示，如果松潘格萊珉公司的資金被撤走，“作為一個朋友，我應該要幫忙（募資），但不會以壹基金理事的身份。這么多年，格萊珉都得到全世界的認可，我們應該一起去探索一個成功的中國模式?！?/p>

杜曉山和白澄宇都建議松潘的項目應該堅持，但他們都認為，完全照搬格萊珉模式是不可行的?！皩Ξa(chǎn)品、服務對象、額度、運行方式做一定的調整，高管可能要本土化。既要有幫助窮人的意愿，又懂中國國情，而且是中國人，那么內外部的溝通暢通得多。”一位不愿具名的專家稱。

11月中旬，白澄宇被董事會臨時授命為公司托管人。GT已經(jīng)意識到，派駐外籍管理人員會水土不服，必須做出調整。

幾乎同期，楊鵬派出的財務總監(jiān)李女士結束了對松潘項目的財務調查。調查結論認為，松潘格萊珉公司的財務不存在任何問題，薩克爾財務工作非常細致、認真?！斑@里面沒有個人利益?！睏铢i證實。

廣州律師馮世鋒隨同高戰(zhàn)等人考察了現(xiàn)場，得出的結論是，目前松潘格萊珉的所有信貸業(yè)務沒有按照格萊珉模式運行，信貸形式基本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借貸模式。

老董對目前公司的業(yè)務開展持樂觀態(tài)度，他說貸款戶都有還款能力。按照老董的設想，如果公司繼續(xù)發(fā)展，將來可覆蓋阿壩州所有縣，專門做旅游的配套服務。

11月21日，薩克爾的工作簽證到期。松潘是少數(shù)民族聚集區(qū)，對外國人的簽證管理嚴格，他沒能獲得續(xù)簽。

“我希望我們一起相信，格萊珉中國項目一定會成功?！钡_克爾不能確信的是，這一走，還能不能再回來。

（實習生陳大宏、譚楚丹、廖翰歆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