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了它:它戴著綠綠的金屬扁帽子,身材白胖墩實,陶瓷有著玉的瑩潤亮澤,胸前正中央有一個面積很小的拱形凹槽,里面貼著拇指蓋大小的一塊燙金商標,上面有簡約的綠葉紅花圖示,有以楷體字印上去的雪花膏的品名字樣,看上去真是相當于在胸前佩戴了一個金色徽章。這瓶子的模樣介于寫實和卡通之間,有一點原始的自信和稚拙的神氣。
把那蓋子擰開來,揭開一層蠟封,白膩滑嫩的膏體就露了出來,頓時一股無比熟悉的濃郁香味撲鼻而來,三花型香味,對于我,那氣味是穿越了三十年而來的,三十多年以前,我跟著姥爺住在鄉(xiāng)下,家里方桌頂端的長條幾案上就擺著一個跟這一模一樣的雪花膏瓶子,里面的氣味也是完全相同的,是不加掩飾的熱情和不打折扣的芬芳。冬天,等那個瓶子用空了,我會抱著它,穿著老棉褲笨拙地行走在去往供銷社小賣部的路上,去打散裝雪花膏,走到柜臺前,看到一個超大的裝了這種雪花膏的散裝瓶子,我掂起腳尖,費力地把錢和小瓶遞上去,讓售貨員用秤來給我秤雪花膏。上小學以后,每天出門前,我媽都要追到家門口,把已在兩手上均勻涂抹開來的雪花膏擦到我的小臉上,我因嫌麻煩而搖頭晃腦,最后還是不得不對那兩只大手就范。那時班里好像每個小孩都擦了這種雪花膏,教室里彌漫著這種淳厚的香味,在打算盤和念拼音的時候,這種香味在清冷的空氣里彌漫著,仿佛開滿了梅花。
這是一種很親很親的氣味,我對它產(chǎn)生條件反射,它連結(jié)起我的幼年和童年,當我隔了三十年之后再去聞它,頓時眼眶發(fā)熱,眼淚差點兒流下來。親人們有的離世有的衰老,而我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中途,這種很親很親的雪花膏味是時光的氣味,使我無法不悵惘。
我用雙手把瓶子捧起來,手心兒清爽涼潤。我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見到它了,我用了名目繁多的這樣的保濕霜那樣的潤膚水,卻幾乎把這最初的雪花膏給忘記了。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它還在,憨憨的模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地球在轉(zhuǎn)動,世道在遷徙,人心越發(fā)捉摸不定,而它一點兒也沒有改變,甚至價格也還是那么謙卑,謙卑得讓人于心不忍。在某個時候我或許還曾經(jīng)嫌棄過它土氣吧,而這土氣如今看來是那樣素樸和可愛,轉(zhuǎn)了一大圈才知道,原來這才叫個性和大氣。
我喜歡它絕不僅僅因為懷舊,其實當懷舊成為一種時尚,懷舊就不再是情懷了,而成為了一種被重新包裝過的流行趣味,甚至還會被貶值并置換成隨波逐流的商業(yè)行為。我喜歡它,主要是因為它那任時光流逝而我不肯移動、任同類他者為了迎合生存而改頭換面粉墨登場而我獨獨拒絕改變的性格。如果一瓶雪花膏也有價值觀,那么它選擇了天真淳厚并且認定了這是對的,就不顧周圍的喧囂而堅持了下去,它的堅持令我感動,它的價值觀令我景仰。
其實我知道,它簡直就是傲氣的。不管現(xiàn)世的流行氣味是濃郁、是奢華、是清淡還是幽靜,而它的氣味是百分之百地不變的,不管現(xiàn)世盛行何種材質(zhì)和形狀的花哨包裝,而它的瓶子和商標卻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甚至連它的名字都不肯變,“雪花膏”,這個名字像一個村姑,倔強地綻放在那里。它在那里一動不動,保持原樣,仿佛就是為了等你繞世界一周再回到原地并想起過往時光時,重新喚醒你那沉睡了的記憶,并且告訴你:真理是頭頂?shù)男浅剑墙^對的,無需證明,即使世道變幻得面目全非,請放心,這世上總歸還存在著永遠不變的好東西,就像無論如何 ,兩點之間還是直線最短,三角形的兩邊之和還是大于第三邊。
路也:著名詩人,作家,著有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等10部?,F(xiàn)任教于濟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