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大西洋彼岸的美國，靜悄悄地超越了英國，成為全球經(jīng)濟總量最大的國家。說它靜悄悄，一是因為此時美國在世界政治舞臺上仍是一個邊緣角色；二是因為此時美元還沒有取代英鎊成為最重要的國際貨幣的能力。
　　根據(jù)經(jīng)濟學家的分析，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此時的美國缺乏完善的國內金融體系：它的銀行不能開展海外業(yè)務，銀行擠兌和金融恐慌風潮不時發(fā)生，而且，它甚至沒有央行。
　　決定性的變化是1913年美聯(lián)儲的成立，它為美國金融市場提供了穩(wěn)定性和縱深性，加上一年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包括英國在內的歐洲列強蒙受慘重傷痛，美元的國際地位不斷上升，最終在1925年取代英鎊成為主導性貨幣，這一地位在之后的年代里不斷強化。
　　今天中國的經(jīng)濟崛起，是否會讓人民幣的地位重復這一歷史過程，還有很多疑問。但不論如何，從2007年首只人民幣債券登陸香港起，人民幣國際化一直在中國政府的推動下向前發(fā)展。進展雖然不小，差距也很顯著：連瑞士法郎在國際上的應用范圍也遠大于人民幣。
　　也許美元崛起歷程給我們的借鑒就是：一國貨幣能否成為國際儲備貨幣，其自身的金融市場成熟度是關鍵，一國要強化其貨幣的國際地位，首先需加強國內改革。在人民幣國際化向前推進的過程中，這一認識得到了國內外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的認可。
　　近日美國經(jīng)濟學家艾斯沃·普拉薩德（Eswar Prasad）就此問題撰寫了一份報告，題為《人民幣在全球貨幣體系中的角色》，即再次闡述了這一觀點，并為中國如何改變人民幣國際地位仍不高的現(xiàn)狀，規(guī)劃了一幅藍圖，其核心即為國內的改革。
　　普拉薩德是美國康奈爾大學經(jīng)濟學與貿易政策教授、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曾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中國部門主管及金融研究部門主管。2月14日，正在北京訪問的普拉薩德接受了《財經(jīng)》記者的專訪。
　　
　　一
　　《財經(jīng)》：多年以來，人民幣國際化一直是中國力推的一項重要戰(zhàn)略。對于這項戰(zhàn)略及其具體措施的成效，你總體上如何評價？
　　普拉薩德：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六個經(jīng)濟體之一，但人民幣卻是這六大經(jīng)濟體中，唯一沒有儲備貨幣地位的一個。雖然目前中國既沒有實行自由浮動的匯率制度，也沒有開放資本項目，但中國政府最近幾年來已經(jīng)采取了一系列舉措，增加人民幣在國際上的使用。鑒于中國經(jīng)濟的體量非常大，中國占全球GDP和貿易總量的比例也在不斷提升，這些舉措的力度正在不斷提升，從而預示著，人民幣在全球貿易和金融中將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不過，雖然此事引起了中國政府和外界的很大關注，但目前而言，促進人民幣國際化的舉措的實際規(guī)模，還是有限的。
　　
　　《財經(jīng)》：你隱含的意思似乎是，資本項目開放和自由浮動的匯率，確實是人民幣進一步國際化的前提？
　　普拉薩德：的確，這是人民幣取得國際儲備貨幣地位的兩個前提條件，但它們是充分條件，而不是必要條件。不是說有了這兩項制度，人民幣就能成為儲備貨幣。還有一個關鍵性的要件是成熟、完善的金融市場。要實現(xiàn)本國貨幣國際化的目標，一個國家的金融市場必須擁有很強的廣度、深度和流動性，從而讓外國投資者可以投資于多種多樣的、以該國貨幣計價的金融資產(chǎn)。目前，中國的政府債券和企業(yè)債券市場相對而言還比較薄弱，處于欠發(fā)達狀態(tài)。這就決定了，人民幣要取得儲備貨幣的地位，還有很多年的路要走。
　　
　　《財經(jīng)》：目前為止，中國是把香港市場作為一個“試驗場”，試著推廣人民幣的國際化使用。對于這一做法及其產(chǎn)生的效果，你是如何評價的呢？
　　普拉薩德：事實上中國為了提升人民幣的國際化使用，已經(jīng)采取了一系列具體措施，不僅限于以香港作為試驗場。我的總結是，這些措施包括以下幾點：允許以人民幣進行貿易結算；取消對一些以結算為目的的人民幣跨境匯款的限制；允許在香港和大陸發(fā)行以人民幣計價的債券；允許一些特定的銀行向客戶提供離岸人民幣存款賬戶；與其他國家的央行建立雙邊貨幣互換機制。
　　不過，我們確實可以把中國政府在香港的做法稱作一場“試驗”。對中國來說，一個很大的優(yōu)勢是，香港提供了一個很有效的平臺，可以在不完全開放資本項目的情況下，以一種試驗性的方式來推行上述的這些人民幣國際化舉措。中國可以慢慢評價這些措施的成效，從而決定下一步怎么走。但中國政府所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如何以實質性、大規(guī)模的國內改革，來為這些目前還很有限的國際政策舉措提供后盾。
　　如果中國想不等國內政策改革趕上來就推動國際化，以實現(xiàn)更大的國際雄心，那就必須繼續(xù)以香港為平臺，推廣人民幣的國際化使用。但這當然是有局限性的。如果中國不把這些舉措移植到在岸市場上，人民幣的真正國際化就不可能快速推進，而移植的前提是更大程度的資本項目自由化。中長期而言，隨著資本項目變得更開放，金融市場變得更完善，中國就可以改變戰(zhàn)略，不再單純依賴香港，而是以更多的精力將上海建設為一個國際性金融中心。
　　
　　《財經(jīng)》：那么對于中國來講，推行資本項目自由化和自由浮動的匯率，是應該分步驟進行還是同時進行？
　　普拉薩德：總體上來說，中國要讓人民幣達到足以成為國際儲備貨幣的標準，就必須進行這些改革。但改革面臨著兩大挑戰(zhàn)。第一個挑戰(zhàn)就是，必須合理地確定資本項目開放與其他政策——如匯率彈性化和金融市場培育——的先后順序，從而提高最終的“成本－收益”表現(xiàn)；第二個挑戰(zhàn)就是要完善和豐富國內金融市場，包括提高銀行系統(tǒng)的健康性，發(fā)展具有高深度、高流動性的政府及企業(yè)債券市場，以及即期外匯交易市場和衍生品市場。中國能不能應對這兩項大挑戰(zhàn)，不僅將決定人民幣在全球貨幣體系中的地位，還將決定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平衡性與可持續(xù)性。
　　
　　《財經(jīng)》：不過，你對于人民幣國際化這個目標本身背后的邏輯基礎怎么看？如果人民幣得到更多的國際性使用，甚至成為儲備貨幣，它能給中國帶來什么切實的經(jīng)濟好處？
　　普拉薩德：取得儲備貨幣地位，既能帶來威望、影響力等無形的收益，也能帶來一些切實可見的收益。取得儲備貨幣地位后，就能從國外獲得“鑄幣稅收入”（Seigniorage Revenues），因為通貨膨脹會降低外國及國內投資者所持有的該貨幣的價值。同時，通過發(fā)行以本國貨幣計價的債券，還可以更為容易地獲取來自外國的低成本融資，例如美國就享有這一特權，被稱為“過度特權”（Exorbitant Privilege），這個名稱是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財政部長德斯坦起的。而且，取得儲備貨幣地位，還能使中國的更多外貿交易以人民幣來計價結算，無論對于國內的出口者還是進口者來說，這都意味著更低的匯率波動風險。
　　但是，成為儲備貨幣也蘊含風險和責任，一個潛在成本是，將更難控制其貨幣的外部價值，匯率也可能會變得更具波動性。原則上來講，一國貨幣取得儲備貨幣地位，就意味著該國要承擔更大的責任和義務，因為其國內貨幣政策會對其他經(jīng)濟體產(chǎn)生更大“溢出效應”。
　　
　　二
　　《財經(jīng)》：你如何看待人民幣國際化對美元構成的“挑戰(zhàn)”？這對美國經(jīng)濟和美元會造成不好的影響，還是會在某種程度上對美國有利？
　　普拉薩德：目前為止，美元仍是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全球儲備貨幣。但由于美國宏觀經(jīng)濟的穩(wěn)定性前景充滿了不確定性，人們對于美元的未來有著重大的擔憂。
　　雖然說美國的經(jīng)濟史表明，美聯(lián)儲調控通貨膨脹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在全世界也擁有良好聲譽和信任，但美國不斷積累的公共債務確實構成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引起了各界的廣泛憂慮。美國基本的政府債務總額現(xiàn)在達到了GDP的90％左右，而IMF的預測表明，到2016年，這一比例可能達到110％，總額為近21萬億美元。對于美國這個全球最大的經(jīng)濟體來說，前路顯然是充滿坎坷，且危機四伏的，這在美國經(jīng)濟史上也是史無前例的情況。
　　
　　但有些吊詭的是，美元在全球經(jīng)濟體系里的統(tǒng)治性地位，可能反而會鞏固，這是因為，日本和歐元區(qū)的經(jīng)濟都仍很虛弱，而新興市場國家極為渴望“安全”的資產(chǎn)。在目前的情況下，它們只能繼續(xù)投資于美元資產(chǎn)，從而積累起更多的外匯儲備。所以，在近期，美國國債的積累反而會鞏固和強化美元的全球主導地位。
　　
　　《財經(jīng)》：這又會對中國造成什么樣的影響呢？
　　普拉薩德：我們要考慮中美兩國金融市場的一些基本區(qū)別，那就是，就安全、流動性強的資產(chǎn)——如政府債券——的可獲得性而言，中國和美國之間仍存在著一定的差距。美國能很輕松地獲得這些資產(chǎn)，因為它的金融市場更縱深、流動性更強，因此，即使美元的統(tǒng)治性地位受到威脅，它仍享有一個極為有效的“緩沖墊”。對于中國來說，正確的策略不是靠繼續(xù)增持美國國債來追趕美國，而是發(fā)展自己的金融市場，從而創(chuàng)造更多的高質量的以人民幣計價的資產(chǎn)。當然這對中國是一個艱巨的挑戰(zhàn)。我的預測是，人民幣將在未來十年里成為儲備貨幣的一種，這將削弱美元的統(tǒng)治地位，但不會取而代之。
　　
　　《財經(jīng)》：如你所說，中國確實購買了很多的美國政府債券，而從去年以來，美國國內就提高債務上限問題進行的爭吵，以及美國赤字的不斷積累，也讓中國國內的觀察人士憂心忡忡。那么如果中國不改弦更張，繼續(xù)無節(jié)制地增持美國資產(chǎn)，會不會威脅到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努力？
　　普拉薩德：目前，從美國向中國的資本流動的最主要的渠道，顯然是中國政府正式的外匯儲備積累。這種資本流動模式，對于中國外部資產(chǎn)負債表的資產(chǎn)一面，顯然構成了嚴重風險。美國債務水平的不斷升高，有可能會對美國的生產(chǎn)率增速產(chǎn)生負面影響。而與此同時，中國目前卻擁有比較高的生產(chǎn)率增速，因此，即使美國的生產(chǎn)率不降低，只是增速有所減緩，中美之間也會產(chǎn)生很大的生產(chǎn)率增速差距。而這會促使人民幣進一步針對美元升值，這種情況不論何時發(fā)生，都會侵蝕中國所持有的美國政府債券的本國貨幣價值。所以很顯然，中國因此而承擔了巨大風險。
　　但是，如果中國實行資本項目自由化，不僅中國的美國投資的總量將會提升，而且更具重要意義的是，其構成也將發(fā)生有益變化。更具靈活性的匯率、更具縱深性的金融體系，將使中國得到更多的杠桿和工具來對沖匯率變動風險，這將讓中國可以減少外匯儲備的積累，這同時就意味著減少“對浮動的憂慮”（Fear of Floating）。
　　同時，更具深度和寬度的金融體系還將降低另一種風險：隨著中國資本項目的進一步開放，中國跨境資本流動性的強度也將提升，從而帶來更大風險，但更成熟的金融市場將有助于防范和緩解這些風險。例如，如果中國有了更為豐富的衍生品市場，那么包括企業(yè)在內的私人主體就將擁有更多的工具來抵御資本流動產(chǎn)生的潛在沖擊。中國現(xiàn)在之所以不斷積累外匯儲備，其中一個重要的考慮，就是要發(fā)揮外匯儲備作為公共保障機制的作用，但是，如果私人主體有了更多可以對沖風險的工具，中國政府積累外匯儲備的必要性就會降低，由此而承受的風險也會降低。
　　
　　三
　　《財經(jīng)》：因此是否可以說，為推進人民幣國際化所進行的改革，也有利于中國各項經(jīng)濟政策的調整和改進？
　　普拉薩德：是的，中國目前采取的政策，都在迫使它不得不加大外匯儲備積累，而改變這些政策，有很多好處，比如，有利于中國改變對外投資的結構。具體來說，這可以鼓勵資本的對外流動，從而緩解人民幣承受的壓力。
　　在中國，由于金融市場不完善、不能為家庭對外投資提供條件，對外投資就基本上是由政府來做的。目前政府的做法已經(jīng)有了一些變化。中投（CIC）等中國的主權財富基金，以及其他的大型機構投資者，已經(jīng)在大規(guī)模地、積極地投資一些比美國國債及其他儲備貨幣國家的政府債券的收益更高的資產(chǎn)。
　　隨著中國金融市場的進一步發(fā)展，隨著中國私人投資者將對外投資進一步分散化、多元化，中國對外投資模式目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這些變化，有可能變得更加明顯。這對中國來說是一舉兩得的事情：為支持人民幣國際化而采取的各項政策改革，也可以給中國跨境資本流動模式的變革，以及中國經(jīng)濟總體的健康性，帶來明顯的促進作用。這是一個相互強化、相得益彰的過程。
　　
　　《財經(jīng)》：中國國內不少人還對資本項目放開和匯率靈活性存在擔憂，害怕其帶來更大風險。而且考慮到當前全球市場近期的混亂與波動，這種擔心是不是也并非沒有理由？
　　普拉薩德：如我之前說的，要確定不同政策的實行順序，是先開放資本項目還是先推行其他政策改革，這一抉擇將影響最終的“收益－風險”格局。的確有很多證據(jù)表明，在沒有實行浮動匯率的情況下貿然開放資本賬戶是有風險的。與此同時，一國國內金融市場的發(fā)育程度和一國外部資產(chǎn)負債表的構成狀況，也會影響這些風險的規(guī)模。但如果我們仔細分析一下中國的外部投資構成，并考慮這一構成的歷史變化趨勢，以及進行跨國的比較研究，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如果資本項目進一步開放，中國所面臨的外部沖擊只會帶來有限的風險。
　　
　　《財經(jīng)》：為什么這么判斷？
　　普拉薩德：具體來說，中國目前的外債水平極為有限，卻囤積了巨額的外匯儲備，這對抵御外部風險提供了有效保障。所以，中國沒有必要過度擔憂。但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說，開放資本項目是沒有風險的。實際上，最大的風險不是來自外部，而是內部，這也與我之前提到的優(yōu)先順序有關：如果沒有匯率和金融市場的改革與完善，而預先實行資本項目的開放，中國的金融穩(wěn)定性會受到影響，貨幣政策也會遇到更大的掣肘。所以，各項政策的相輔相成還是最重要的。
　　《財經(jīng)》：其實在中國，不僅是金融改革，在涉及任何方面的改革與開放政策時，我們都說自己是在采取一種“漸進有序”的方式。在你看來這一模式有何利弊？
　　普拉薩德：單就人民幣國際化問題來說，中國由于有龐大的規(guī)模和經(jīng)濟體量，所以采取了一種獨一無二的方式，我把這種方式稱為“有中國特色的資本項目自由化”。中國正在努力開拓一種獨特的、適用于自身的資本項目開放路徑，在幾乎所有重大改革領域，中國都是堅持自己尋找道路。
　　中國采取的行動非常特殊，例如，一方面，取消一些明文的管制規(guī)定，另一方面，又試圖通過行政或其他手段，對資本的流入和流出實行“軟性”約束。我覺得中國的中期目標是一方面原則上實行資本項目開放，另一方面仍保留大量的行政性控制與監(jiān)管。我相信中國會在五年里實現(xiàn)這個目標。這將允許人民幣在全球貿易和金融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同時政府又保留一定的對資本流動的控制權。
　　
　　《財經(jīng)》：人民幣國際化將對全球貨幣體系帶來什么影響？
　　普拉薩德：人民幣的確已經(jīng)在全球貿易結算中發(fā)揮一定的作用，而且，它現(xiàn)在還開始出現(xiàn)在一些新興市場國家央行的外匯儲備組成貨幣之中。一個明顯的例證是2011年12月中國和日本達成的雙邊貨幣協(xié)議。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例子，它一方面說明，中國正在努力降低對美元的依賴，另一方面也說明，其他國家、尤其是亞洲國家，似乎很愿意參與到這樣的協(xié)議中去，因為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與中國構建更緊密的貿易與金融聯(lián)系紐帶，能帶來很多方面的好處。這些變化正在發(fā)生，雖然說現(xiàn)在更多是處于象征性層面，而不是實質性層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必將發(fā)展到一個臨界點，從而具備給全球貨幣體系帶來本質性變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