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張愛玲曾這樣聆聽過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然而,居高臨下的公寓陽臺,還是都市生活的一個絕佳觀察點。在這個觀察點上,張愛玲聆聽了美麗的市聲,眺望到了都市影像——
有時候,電車全進(jìn)了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
這陽臺,還有些特別:愛丁頓公寓的陽臺是意大利風(fēng)格的,它利用轉(zhuǎn)角豐富了建筑立面造型的明暗光線變化。不過,對張愛玲而言,因她性情孤僻,不喜歡應(yīng)酬,公寓的陽臺成了她對塵世最清雅的審視處。她在這兒看顯赫的哈同花園的熱鬧派對,看形單影只的傭人提了籃子買菜,看封鎖,看電車進(jìn)場出場。
張愛玲對公寓陽臺的情有獨鐘,素來一致。她在上海最后居留的卡爾登公寓附近,是著名的商業(yè)中心,步行五分鐘左右,便是福州路,舊稱“四馬路”;那里曾有很多好的館子、書店、戲院,還有妓院。在那間公寓的陽臺上,張愛玲也曾長久地佇望俯瞰。若干年后,斯人已去,無數(shù)“張迷”依舊仰慕著她那種居高臨下的遠(yuǎn)觀姿態(tài)——冷漠的卻也是熱情的,精明的卻也是單純的——和幽幽的小資情調(diào),忍不住地驚嘆“太美”“太驚艷”!
那些活色生香的市井圖影,化成了她的筆下幻夢:而她自己卻隱藏于高樓之上的私密空間。
除了陽臺的開放外,與傳統(tǒng)四合院的家族聚落不同,公寓住宅對人居的私密性特別講究。這樣的私密空間,逃離了三從四德的傳統(tǒng)桎梏,也沒有石庫門弄堂的流言可畏,為都市男女的情感演繹和肌膚相親提供了種種可能性。所謂“逃世”,便是都市女性的前衛(wèi),便是“我的身體我做主”,便是一門關(guān)凈的私密空間;于是,便有了樓上那人兒的放肆——
殊不知在鄉(xiāng)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
就在不妨事的愛丁頓公寓的六樓65室里,張愛玲寫作了《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金鎖記》《封鎖》《花凋》等文字。
也是在這間公寓里,張愛玲與胡蘭成悄然無聲地結(jié)婚。在那個年代應(yīng)為大逆不道的迷亂,卻因公寓的私密性而免去了旁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比如張愛玲的姑姑就住在同一公寓內(nèi)另一單元,卻對此事幾乎渾然不覺。公寓的私密性,顛覆了傳統(tǒng)男歡女愛的倫理道德。不過,張愛玲究竟還是受了舊式的影響,內(nèi)心深處對于喜歡的男人仍舊有女人的自卑,竟綻成一朵低于塵土的花。
二十世紀(jì)上海都市的人居,大約分為三類:一類是平民聚集的石庫門里弄;一類是富豪居住的花園別墅;居于兩者之間的,便是小資、白領(lǐng)住的樓房公寓。公寓的配備,通常有門衛(wèi)、電梯、水、暖、電、氣、衛(wèi)浴、客廳、餐廳、浴室、臥室和書房;其中的旅館式公寓,連同家私、窗飾、電話,甚至于收音機(jī)和留聲機(jī)都一應(yīng)俱全,租賃者只需帶上少量的私人用品,便可以隨意棲止在都市的中心或者邊緣。
在民國時期的大上海,這樣的公寓外觀雅尚,色彩多為淡黃、天藍(lán)或紫色。如此歐風(fēng)西雨的新式公寓,只有名作家、名記者、教授、執(zhí)業(yè)醫(yī)師、律師、銀行職員等高薪收入社會群體才能居住。1937年,
《字林西報》曾登出過這樣的公寓廣告:“培恩公寓每組月租七十五元~三百五十元;愛棠公寓每組月租一百七十五元~二百五十元;蓋司康公寓每組月租八十五~一百三十元。”據(jù)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934年里弄房屋平均月租為每幢三十七元零五角,而同年上海各業(yè)工人平均月收入僅為十四元零八分。
在上海,居猶不易。作為一個搬來搬去的都市女人,張愛玲居住過的公寓,先后有陜西南路213號的白爾登公寓、武定西路1375號的開納公寓、常德路195號的愛丁頓公寓和黃河路65號的卡爾登公寓。其中,在愛丁頓公寓里,張愛玲演繹了她人生的華彩段落;而卡爾登公寓則完成了她在上海最后的華麗轉(zhuǎn)身。
像公寓這樣的私密空間,倘若沒有主人領(lǐng)引,誰也無法窺視并猜透其玄妙。
而位于常德路195號愛丁頓公寓六樓65室的張宅,曾有兩個男人來單獨拜訪過。
胡蘭成曾這樣描述道:“她的房問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shè)與家具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帶有刺激性?!?/p>
舒適而不腐朽,精致而不糜爛。那樣的芬芳、那樣的質(zhì)感、那樣的色彩、那樣的格調(diào),竟將身為情場老手的胡蘭成震暈了!
精美與潔凈,是張宅的特質(zhì)。另外,在這個私密空間中,張愛玲顯赫的家庭背景與強(qiáng)烈的個人氣質(zhì)所形成的獨特氣場,難免會讓男人們有點窒息感?!傍x鴦蝴蝶派”中堅作家周瘦鵑在造訪過張宅后,曾這樣說道:“我便如約帶了樣本獨自去那公寓,乘了電梯直上六層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小的客廳,見了她的姑母。她又指向兩張照片中一位豐容盛髻的太太給我介紹,說這是她母親,一向住在新加坡,前年12月18日以后,杳無消息,最近有人傳言,說已到了印度去了。這一個茶會中,并無別客,只有她們姑侄倆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紅茶,點是甜咸俱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和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p>
周瘦鵑上樓的路徑,充滿了期待的儀式感:先是乘電梯。那是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的老式電梯,速度一定不快,空間一定逼仄幽暗;于是一旦進(jìn)入張宅,便有豁然明媚的感覺。英國風(fēng)味的牛酪紅茶與甜咸俱備的西點,相約于沙發(fā)與茶幾,作用于男人的胃。高髻卷發(fā),風(fēng)情萬種;杯盞輕扣,鈴鐺作響;奶茶氣息,沁人肺腑——小資的儀式與格調(diào),即使放在今天,也毫不遜色。那一天,張愛玲特別請上姑姑,還介紹了墻上母親的照片,顯然是精心準(zhǔn)備了的。
瞧!在精美與潔凈背后,幽幽地綻放出了女性主義冶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