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fā)店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還是鄉(xiāng)下一個毛頭小子。父母的遺傳基因。連同紅薯面紅薯饃養(yǎng)就了我一頭黑濃的頭發(fā)。
俺鄉(xiāng)下人理發(fā)叫剃頭,就是時常挑著“剃頭挑子一頭熱”的那種挑子的剃頭匠,給俺打理頭發(fā)的事情。
為了一個重要的事情,我躡手躡腳第一次走進了城里被稱為理發(fā)店的地方。坐在大背靠椅上,因個子矮,理發(fā)師傅說:“坐直,別靠在椅背上?!边@樣他才能夠不彎腰的為我理發(fā)。
待一切準備工作就緒,正要開始理發(fā)時,一個中年婦女領著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姑娘走進了門。
“先坐那稍等一會兒,給這孩子理了,就給你理。”師傅對她們說。
那母女一站一坐,直勾勾地看著我,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了,還在盯著看。
師傅一邊給我理發(fā),一邊給那母女拉家常。突然話鋒一轉,轉到了我的頭上:“咦,你看你這孩子,哎——你說你年紀輕輕的,把頭發(fā)染恁黑干啥?”
我說:“我沒染,俺媽說生下來就是這樣?!?/p>
“哼,你在撒謊,我理過成千上萬人的頭發(fā),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黑的頭發(fā),那真頭發(fā)哪能黑成這樣呢,小孩子家說話要誠實嘛?!?/p>
我本想扭頭和他理論兩句,俺鄉(xiāng)下的白頭發(fā)老人還不染呢,我這少年哪能用染呢?我正要扭頭,被他鉗子一般的手擰著頭皮嚴肅地說:“坐好?!鳖^皮被擰得生疼,想好的那兩句話,也沒法說出來給他爭辯了。
直到理發(fā)完畢,我心里還在氣憤著呢。扔給他了兩毛錢,我悻悻的走了。
出門走了老遠,我還能夠聽到師傅扔過來讓我氣憤的話:“小小的年紀就說瞎話,這樣的孩子,長大沒啥出息?!?/p>
那母女到底給誰理,怎么理,或者都不理,我就不關心這些了。但那女孩清澈見底的眸子。像刻在石頭上的印記一樣,一直讓我記憶并回味了四十多年。
實話對您說吧,這是媒人給我安排介紹對象的相親地點。按理發(fā)師傅給我的定性:我染發(fā),肯定是少白頭;我又撒謊,長大肯定成不了器,這個姻緣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三十年后,我成了這個市的文化名人。進市后的幾十年里,我成了那理發(fā)店的??停m說師傅“壞”了我姻緣,但并不影響俺彼此的交往日深。現在他已彎腰背駝,因手藝好老而未休。
這天我走進他理發(fā)店時。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染發(fā),她嘮叨著:“歲月不饒人呀,這五十多歲的人,頭發(fā)就已經快白完了?!蔽衣犓栽棺园?,無意間看了她一眼,順便坐在與她相鄰的理發(fā)椅上。理發(fā)師傅給她染完,套上套子,罩上罩子,然后才顧得上我的事兒。
“嘿,還是人家老常,幾十年了都到我這兒來理發(fā),從未見過一根白頭發(fā),這頭發(fā)真是天下少有呀。”他給我理著夸獎著。
我說:“老師兒。你現在說實話了,你記得你第一次給我理發(fā)時說的話嗎?”
“哎,幾十年了,記不著了,更何況,我記那干啥。”他輕描淡寫地說。
“你說得怪輕巧兒。我沒找你算賬就夠便宜你的啦?!蔽疫@話既含著怨懟,又含著玩笑。
“我又沒有把你的對象說走,又沒有把你的孩子扔井里,你給我算啥帳,你不是給我瞎胡鬧嗎?”
由于俺倆熟悉得太很了,所以交流就相當隨意,他說話無心,我可是有意。就在我們交流的同時,我和那位染發(fā)的婦女,都在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著對面鏡子里的對方。
“你把我的對象說走。你也給我還不來嘍?!蔽艺f這話的時候,看到鏡子里的她,嘴角稍稍顫動了一下,隨即愁云慢慢漫過了整個臉面,爾后極慢地,令人難以察覺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剛理完,還沒有洗,她就急著讓給她洗:“快給我洗吧,我有急事兒要去辦理?!?/p>
師傅恭敬不如從命,提前去給她洗了。待她走后,我毫無疑問的確認,她就是我四十年前的“原配夫人”。即使臉皮皺了,頭發(fā)白了,但鼻窩兒里的那個痣,以及那清澈見底的眼神始終就沒有變化。
我給師傅說:“伙計,你給我說走的那個對象,正是剛走的那個女人?!?/p>
他用手拍了一下我的頭,開玩笑的說:“球,你們這些雞巴臭文人,見個女人就是你的對象,開什么國際玩笑?!比缓螅话寻盐业念^按在了洗臉盆里。
簽字
老張是俺局辦公室干事,憑著他的老黃牛精神,確實干了不少實事。也正是因為他一絲不茍的嚴謹工作作風,在上星期辦了一件無法挽回的錯事。
這年初的會議通知就象雪片一樣多,因局長出差在外,好幾個會都沒參加成,局辦公室主任安排不過來,就想到了老張。
要說老張作為一個普通干事。局里前十名甚至前二十名都排不到他,為啥開會這樣的事,辦公室主任會想到他呢?這就是因為老張的敬業(yè)精神了。要是安排個副局去參會,回來后把文件往局長桌子上一扔了事兒。而老張就不一樣了,老張能把會議精神如出一轍復制回來,給局長做詳細匯報。就是因為這,讓老張去代局長開會,局長、辦公室主任,甚至全局都放心。所以,老張在局長不能參會的情況下。去替局長參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老張趕到會場時,已經來了不少人。亂哄哄的人群分作兩隊,一隊簽到領取文件,另一隊受組織者邀請。到主席臺上簽訂一份新年度工作目標責任書。
老張是河里撒尿——隨大流去排隊,輪到他時,在簽到薄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張大山,組織者給他一個檔案袋:“張局,您請。”
老張不管是不是張局,受到了人家的禮遇,就給人家點頭致意。隨后到另一隊去簽目標責任書,等了足有二十分鐘才輪到老張。老張很認真,比其他局長更象局長。他先大致翻閱一遍,然后用昏花的老眼,逐字逐條看個仔細,待確定無誤后,掂起了筆。
正是這一掂筆,老張來了心事。想起了多年來他負責辦公室上班簽到的事,幾乎每天老張都是第一個來,在簽到薄上工整的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時間,然后監(jiān)督其他人簽。人們的心思不同,對同一事物的認識也有別,他曾發(fā)現有人比他來得晚,而時間簽在了他前面,還有替別人代簽的現象,根據局辦的制度都是違規(guī)的,為此老張和別人爭執(zhí)過,甚至紅過臉。以往的簽到。和眼前的現實聯系起來,他有些為了難。
這個難,難就難在簽到薄和責任書的關系上。
我來代局長開會,我就是我,簽到薄上簽我的名字這沒有錯。而責任書上一邊是領導人,蓋的是市長的猩紅大印,另一邊是責任人虛席以待,等待著我去落筆,我寫誰?就這個讓老張做了難。
寫上自己吧,和簽到薄上一致,沒有弄虛作假,符合老張一貫的實事求是做派,這對;寫上局長的名字吧,也說得過去,因為責任書上的明細項目都是靠他去落實的,但有一點,老張他自己無論如何也寫不成局長的筆跡。如果用自己的筆跡去寫上局長的名字,這肯定是假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假的遲早是會露餡的,到時一旦追究起責任來,那可不是局長的錯,而是我的錯。老張從來沒有遇到過恁難的事兒,思量來思量去。沒有主意,急了一頭汗。
不過,老張還是聰明的,咨詢一下不就得了。咨詢組委會的人肯定不行,因為那樣容易露餡,人家一旦知道我不是局長,會讓我回去叫局長來的,正是因為局長來不成才讓我來的,把我打發(fā)回去,這事就沒法辦了。那就咨詢同來開會的人吧,說不定有和我情況相同的人,看人家是如何簽的,也按照人家的慣例簽一把。
想到這里,老張就拍了一下前面人的肩膀:“兄弟。請問您是局長嗎?”被拍的人回敬了一句讓老張一頭霧水的話:“您看我像局長嗎?”
老張是自尊心很強的人,一聽這話,臉“唰”地紅了。討了個沒趣,暗自嘀咕:“裝啥裝,有啥了不起的。”氣歸氣,解決不了問題,還得問,就回頭問了一句后面的人:“請問兄弟您是局長嗎?”被問的人“哈哈”一笑,和藹地說:“這位老兄,您真逗。”
這讓老張更理解不透了,真逗和局長有什么關系嘛,官場里的人呀,你想從他嘴里得句實話,真比登天還難呀。老張感慨不已。
思慮和咨詢占用了老張很長時間,引起了后面人的騷動:“前面的快點兒簽呀,提高一下效率行嘛。”
這一催不要緊,讓老張多年養(yǎng)成的實事求是的作風再一次展現:我手寫我名,天大的事我承擔。于是,他在新年度工作目標責任書上,和市長大印同一行,并且在市長大印左邊的空白處,落筆生風地寫下了“張大山”三個字。
責任書一式兩份,一份由會議組委會呈送給了市長,另一份老張帶了回來,待他給局長如實匯報了會議精神后,恭敬地放在了局長的辦公桌上。
摳獎
廷宏是保管,我是會計,俺工作聯系緊密,私人關系不錯。工作除業(yè)務流轉外,還時常拉呱些別的。
那天我問:“怎么樣伙計,摳著了沒?”
他不咸不淡地說:“摳著個球。”
我用麻將桌上行話給他打趣:“別摳啦,一摳一手屎,還不如‘吃’呢?!?/p>
他抬起頭。慢條斯理說:“屎——?屎也沒有,啥也吃不成。”
“別急伙計,得有耐心呀,面包是會有的?!?/p>
俺倆交談的,是指摳發(fā)票上的密碼獎區(qū)。
“嗨,這刮開后,不是“謝謝”,就是“祝您下次中獎”,要不然就是“護稅光榮”,光給說好聽的。耐心,還能咋耐心?再耐個十年八年,胡子都白啦。延宏說到這里,話鋒一轉:“老哥,也真邪門,有兩個發(fā)票咋沒摳獎副券呢,給,你看?!?/p>
我隨手拿起來:“你真傻B呀兄弟,那不是沒有,而是被撕走了,這毛茬不是明擺著的嗎?”
“哦,撕走了,我靠……”
我看發(fā)票經辦人是公關部長馬夏。就給延宏說:“這是馬部長辦的事,他能著呢。這么些票,既沒刮破,也沒撕走副券,都給你留些想法,而撕走副券那兩張才是正經貨呢?!?/p>
真是,他經手那么多票,兌獎券都沒刮開,也不撕走,偏偏撕走這兩張,專讓那些沒“戲”的留給咱,人家就是能。延宏嘆了口氣,又咽了一口唾沫。
我說:“別喪氣,機會往往垂青于有思想準備的人,這回摳不著,下回繼續(xù)摳嘛?!?/p>
“有了咱就繼續(xù)摳唄。稅局不會在每張發(fā)票上都設獎,也不可能每張發(fā)票都沒獎,瞎貓碰個死老鼠。咱慢慢往下碰吧。”
延宏話這樣說,可心里老是不順暢。這工作天長日久枯燥寂寞,摳獎只是打發(fā)寂寞而已,摳著了也僅僅是五元十元而已,也就慢慢煩了。尤其讓他心理不平衡的是,又出現了一張沒副券的毛茬票!就這點福利也有人染指!他越想越氣,就鬼使神差拿著票跑到了總經理室:“熊總,你好。”
“啥事兒?”熊總看到延宏一臉不舒服,就嚴肅問道。
“這,這票。這票不是真票?!毖雍瓯静皇且f這,可又不好意思說兌獎的事,心里一緊張,就口出狂言了。
熊總仔細審視了一番:“咋不是真票。哪兒是假的?”看著熊總懷疑鄙薄的目光,延宏又羞又怒,腦袋管不住舌頭地噴了出來:“價錢是假的!”
熊總閃著猩紅的眼睛:“我多次給你說。你只管出庫和入庫,其他任何事情你不要管。價錢真假輪到你管了?如果這個飯碗你覺得吃膩了,可以辭職嘛?!?/p>
沒等延宏再說什么,熊總說,如果沒其他事,就請吧。
延宏只得怏怏邁出總經理室的門。
其實,入庫發(fā)票的價格,延宏早就發(fā)現有問題,他曾委婉給老熊提過。老熊只是哈哈而過。今天延宏直截了當揭穿了這個瘡疤,他不回敬你延宏兩句那才怪呢。
延宏碰了一鼻子灰,發(fā)起了牢騷:“媽的,這幫男娼女盜,說得冠冕堂皇,處處要為公著想,其實裝了一肚子壞水,貪吃貪占。入庫的貨物,哪一項都比市場價高出好多。大的您得了占了,就連發(fā)票上三五元獎勵也不放過。去他媽的,不寫了,不記了?!?/p>
但是,為了飯碗,延宏不得不忍氣吞聲又繼續(xù)寫下去。不過,以后摳獎的“外快”他再也沒染指。
年底入庫報賬業(yè)務很多,看著延宏經手成大堆票據,我逗他:“手氣怎么樣呀,伙計?”“嘿嘿,手氣不怎么好,腳氣倒是不錯?!?/p>
次年春。稅務稽查分局抽查企業(yè)上年度賬,恰巧抽到俺公司。我把所調資料悉數送到稅局,接受稽查。半個月檢查結果出來了:公司賬目清晰,材料出入合理,費用分攤有據,所有稅目及稅額全部上繳,不存在偷漏稅行為。稅局給我電話簡要說明后,順便提到在憑證附件里發(fā)現一個未領取的巨額中獎券。
我放下電話,馬不停蹄跑遍了所有部室,并一路高喊:“我們中獎了,我們中獎了。”又去抱著延宏的脖子親昵的說:“老管家,你是咋弄的,大獎怎么從你手下漏了呢?!?/p>
大家瘋里瘋氣地擠上三輛車,一路說笑向稅務局飛奔而去。
我拿到了那張發(fā)票,刮獎區(qū)里清楚地寫著“祝您中獎人民幣5000元”。不過……我發(fā)現兌獎期已超過了整整60天。
后來我想起,那張中獎發(fā)票正是延宏洗手不“摳”后的第一張發(fā)票。
模擬志愿
女兒上高一,每周回來都要滔滔不絕匯報一通,學習呀,生活呀不一而足。
這個周末她回來,邊加餐,邊手舞足蹈地講述著,說到高興處,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說白她:“食不言,寢不語,你看你,邊說邊吃,噎著咋辦,吃完了再說?!?/p>
她平靜下來后,四平八穩(wěn)地說,說完啦。
我說,說完啦,就好好吃飯吧。
哎,對,還有一個重大事項沒有說呢,要不我就忘啦。
既然重大,那我就細心聽聽吧。
俺班主任把同時入選在985和211工程的院校,挑選了60所,讓俺班的60位同學模擬報志愿呢,可熱鬧了,過癮得很吶。說著又笑了起來。
雖說你們是高一,班主任搞個模擬摸摸底。也是很有必要的,同時能夠樹立一下你們的志向。我對班主任的這一做法給以評價。
啥呀——都是弄著玩呢。她不以為然地說,報得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那這就對了,免得真正高考時,志愿志向扎堆。我還是把他們的模擬正經八百的當真事兒。
你報的哪兒呀?這是我比較感興趣的問題。
我呀,我報上海交大。
我伸出了大拇指:有志向,祝你心想事成。隨后又問:你為啥報上海交大呀?
我看你成天收到上海交大的書,總共有幾十本了吧,你不是有個同學在那里么,就是因為這,才報那里呢。
我聽了她的理由大泄氣。
老爸,這就夠了,別人還沒這優(yōu)勢呢。你知道別人報其他院校的原因嗎?
不知道,你說說看。
我的鄰桌報的是湖南大學,理由是到那上學可天天見何炅。小麗報的是浙大,她說董卿是那里畢業(yè)的,好以她為校友為榮。還有張耀報的是復旦,他說董卿他爸媽都在那里,我見不了董卿,見見董卿她爸媽總行的吧。王飛報的是蘭大,他說他喜歡吃蘭州拉面。
我想。這些孩子都是現實主義者,從他們的理由中找不到一點兒責任感和志向。就對她說:這些都不足以成為報這些大學的理由,你們應該志向遠大,上名牌大學,要為國家做些實事。
你聽我說嘛,能夠實現這些基本前提,才能扎下心思學習,辦實事呢。有位報川大的同學,心思才遠大呢,他說在川大期間要進行一次穿越,到峨眉山去說服白蛇,不要嫁給許仙,應該嫁給法海,因為法海比許仙性感。還有那個誰,報的是北大,他準備晚上去和還珠格格私奔呢。
我對這些不照道的說法反感了,就打白道:你們這亂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呀,班主任對這些荒唐的理由是如何評價的?
評價?你老土,已經是out的一代了,給你說也是白說。然后拿著新聞發(fā)言人的口氣說:這個問題無可奉告。她說完走進了電腦間,隔著門縫給我做了一個鬼臉,然后輕輕關上門。
我這個被晾在那里out的一代,不敢怠慢去收拾起了碗筷……
責任編輯:肖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