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馮在列車“咣當”聲中昏昏欲眠。

恍惚中有人擠上車來，坐在了他旁邊。

他無意中瞥了一眼。立即睜開了朦朧的困眼：這是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姑娘，青絲幽幽的扎著個馬尾發(fā)辨，皮膚細膩光潔，橢圓的臉龐象月亮般的秀氣，一雙眼睛含著溫柔天真的笑意。他覺得那面容，那眸子是那么的熟悉，不由自主地感到親近。他不覺中睜大眼睛的盯著她那臉龐，卻又回憶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他努力地在記憶深處搜索著，分辨這種使他一見如故，似真似幻的親近感。

姑娘見他如癡的打量著她，雖深感奇怪，卻也善意地沖他微微一笑。她這一笑使得老馮頓時回過神來，面現(xiàn)窘態(tài)。年過半百，癡呆呆地盯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旁人作何感想?若姑娘矯情潑辣，定罵你個老東西，老畜生，豈不是自討無趣。他甚感惶惶，臉上火烘烘的尷尬著，對姑娘歉意一笑，溫和地道：“失禮了，只覺得姑娘很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所以……還請姑娘原諒!”

“呵呵，是嗎?不知老伯想起點兒什么來了沒有?”

老馮搖頭笑道：“人老嘍，記憶力差了，只覺得姑娘面熟親熱，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哩，聽姑娘口音有點象湘西那邊的，敢問姑娘是哪個地方的人?”

“哦，老伯不必客氣，有什么話盡管問，我正是湘西那邊的人嘍，現(xiàn)在長沙上學(xué)，已經(jīng)出來好幾年了?！?/p>

“啊!湘西那邊的……好啊，那兒山好水好，湘西人更是撲實厚道……”老馮有些失神了。

“老伯去過湘西嗎?”

“噢，我還是很久以前去過那地方哩?！彼睦锬讼律裼值溃骸鞍?，算起來也將近二十年了吧，姑娘你湘西哪兒人吶?”

“湘西龍山的吶，老伯不知到過龍山?jīng)]有喔?”

“是嗎?那可就巧了吶，我還真到龍山呆過了一陣子，七十年代末在那兒建電站哩，不知姑娘是龍山哪個地方的人嘍?”

“嘻嘻，那就真是巧了，不曉得老伯是在哪兒建電站喔，我們那兒一座電站就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初修建的吶?！崩像T激動了起來，眼睛發(fā)亮滿臉興奮急不可待地道：“九龍水電站，是不是?!”

“呃，是哩!是哩!!”姑娘目光晶亮，天真可喜地喊起來，聲音里掀起了浪花，余波激得周圍的眼睛驚異的瞪著這老少倆。老馮更是激動了：

“哦，那么你就是原來星苗大隊的人了喔!”

“是哩，現(xiàn)在叫星明村吶?！?/p>

“那。姑娘你姓什么嘍?!”

“哦，我姓任，叫任惠梅……”

“小名叫梅梅唄，你母親叫鳳秀!父親叫喬粑粑。任喬生對吧!”老馮搶過她的話頭激動地問道。姑娘驚愕的盯著他，喜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的點著頭：“是哩，是哩!”她盯著他激動的叫道：“您就是馮伯伯吧!我媽媽時常和我提起您，要我找到您呢!”這一下更是把老馮驚得不知所措，他忘乎所以地一把攥緊姑娘的手，心里翻波涌浪，跳動得快要窒息，眼里淚花閃動，喃喃地道：“梅梅，梅梅!你真是梅梅呀……”姑娘在驚喜中感到一絲窘迫，她避開他的目光羞澀得有點兒不自然的答道：“伯伯，我是梅梅，我叫任惠梅……”老馮感到失態(tài)了，他松開梅梅的雙手，努力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抑制著心中的激奮。顫抖著問道：“你，你媽媽還好吧!難怪一見你就覺親熱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你活脫脫的就是你媽媽年輕時的樣子哩?！?/p>

“呵呵。我一見伯伯也難怪感到親熱著哩，我爸爸媽媽都很好，時常念記著你哩，就是打聽不到你的消息?！?/p>

老馮聽得心里酸酸地，她，還在掛記著他哩。他看著梅梅晶亮的眸子里含著幾分調(diào)皮的嬌憨，質(zhì)樸的臉龐上盡是嫵媚的溫柔，無語的點點頭，不由得勾起了對遙遠深山里那個女人的思念。當年，也正是梅梅這樣一雙情摯真誠的眸子，使他迷失在了她溫情的懷抱里……

車窗外陽光明媚，山水田園在眼前一晃而逝，人生也如倏忽之間幾十年就過去了……

那年局里承包了一項在湘西龍山的水電工程，他跟著隊伍。在秋風細雨里走進了湘西龍山縣。在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幾十丈深的溪澗，僅能容一車勉強通行山道上，越野車喘著粗氣拖著滾滾黃塵，小心翼翼地爬坡越嶺，吼行了兩個多小時，風塵撲撲地拱進了一個小山村。

村子不大，七零八落的散居著幾十戶人家。在這交通不便物質(zhì)匱乏的荒野山村里，景色卻旖旎如畫。雖已是秋荒葉落，但滿山的柏樹仍然郁郁蔥蔥，林間荒草上開著不知名的各色小野花。村前一條小溪終年川流不息，清可見底，家家戶戶樹木環(huán)繞，夏遮酷暑冬擋寒風。樹桿枝杈上爬滿著青藤野花，夕陽西下。通紅的余暉從林間隙縫中穿射過來，把家家屋頂裝飾得一片金黃。

工程指揮部十多個人就住進了這個小村子里，各施工隊各找地方安扎，沒有地方的就搭一個簡單工棚。老馮，也就是當時血氣方剛的小馮，和另外兩個年輕人一起，住在村子的西北方，離工地大概有三里多路。房老板姓任，只聽得村里人叫他喬粑粑，大名叫任喬生，瘦精精的矮小，卻手腳勤快，精力旺盛，把個庭院收拾得干干凈凈。女房東亮爽利索，三十歲不到，橢圓型臉上娥眉秀眼，身材豐滿凹凸饞眼，開口即有迷人的笑意，是一位招人喜歡的女人。男女房東相比較，真有點象武大郎和潘金蓮。倆口兒上無老下無小的很脫耍。

小馮他們住的雖是板片瓦房，卻打掃得幾近一塵不染，桌椅板凳老式過時，倒擦拭得干干凈凈。西頭是廚房，東頭就是小馮他們幾個住的。

房東老板喬粑粑人雖精瘦腦子可轉(zhuǎn)得快。他不怕冒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風險，做起了販雞販鴨販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小生意。大多時間早起晚歸的在附近趕鄉(xiāng)場。女人打點著內(nèi)務(wù)，經(jīng)管著田土菜地，生活上由于人口單調(diào)沒有拖累，倒也過得滋潤。

小馮在電站主管辦公室的工作。零散瑣事理清楚后就顯得悠閑了。腦子里一空了下來，那女房東的身影就時常在眼前晃來晃去。日子一久，就知道了他倆結(jié)婚多年沒有生育，兩口兒常為這事兒絞勁吵嘴磨牙。老馮恰巧又住在房東緊隔壁，一層木板子只遮得了眼目隔不了音，隔壁房里有甚動靜這邊聽得清清楚楚。小馮也就明白了一個大概，男人的身子骨不硬朗，常惹得女人發(fā)脾氣。特別是夜深人靜隔壁折騰得動靜大了，他也跟著受煎熬，血氣方剛的漢子難免有時擦槍走火。

有天夜深，小馮被隔壁驚醒。只聽得女人壓低嗓子笑罵道：“鼻涕蟲!沒得用就莫鬼鬧，折騰得老娘不好過……”只惹得一墻之隔的小馮血脈賁張欲火難熬，他緊貼著板壁耳朵豎得筆篤直繼續(xù)聽下去，聽得電燈開關(guān)“巴嗒”一響，隔壁房子亮了，他從壁縫間見那女人一下子掀開了男人，光著身子哧溜下了床，抓了一把米發(fā)恨的撒在男人的身上，半笑半惱地道：先把你喂養(yǎng)飽了再來找老娘!”上床躺在了另一頭，隨著“巴嗒”一聲，房子里一片漆黑恢復(fù)了寧靜。而小馮的腦子怎么也靜不下來了，他筆直地貼著墻壁，滿腦子都是那那女人豐滿姣好的身子，那似嗔似怒笑罵，那嬌俏頑皮的風情，他的恨不能有穿壁術(shù)鉆過去。把那熱騰騰活生生的俏身子緊緊摟在懷里，和她消融在一起……

次日晏起，他去廚房打水漱口，見那女人衣衫不整，睡眼惺忪，腦后隨意的挽了個抓髻，似乎是一夜沒睡好。他想起昨晚情景，不覺臉紅心跳，對那女人多瞄了兩眼。女人似乎會意，臉上浮起紅暈，似笑非笑，遲疑了一會兒道：“昨晚吵你了，沒有睡好唄?”小馮沒想到她會問得如此直露，一時語塞，慌促中答非所問：“老，老板趕場去了吶?”女人不答，嘻嘻一笑。竟拋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媚眼，那眼神追魂奪魄，勾得他心神恍惚半天撿不回來。自此后倆人似乎有了點小默契，各自心中都存著一點好意。

山區(qū)的天氣說變就變，下了幾天小雨，溪澗里的水漲了丈把高。工程不得不停了下來，大家在少有的休息日里各自變著法兒玩樂。和小馮一起的兩個年輕人相邀到附近逛鄉(xiāng)場去了，更多的人則迷在了牌桌上。小馮個性內(nèi)斂好靜，一個人悶在屋子里看小說。并不時摘錄下書中好的詞句段落。不知什么時候，直覺中他感到一股異性氣息貼近了他，他的心狂跳起來，回過頭來只見女房東緊貼著他后背羞澀的望著他，那那美麗質(zhì)樸的臉被洇紅在羞赧中，呼出的熱氣直撲在他臉上，如灼的目光躥跳出熾熱的火花。他渾身一下子似著了火，騰的燃燒起來，只覺心慌氣短的心里滾開了花。他驚懼的朝門外斜了一眼，那女人不管不顧的俯下身子，嬌憨地笑問：“呃，么子好書吶，看得那么入神?”話語輕如飄落的樹葉，她豐滿而富有彈性的胸脯就壓在他背脊上。他慌促的扭過身子，那女人順勢就騎坐在了他雙腿上。兩人的氣息變得短促激烈，血管里仿佛點燃了火，燒得烈焰熊熊。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那女人情急不舍丟開，小馮卻慌悚魂驚的心直往下墜……那女人低聲笑罵道：“砍腦殼死地，偏在這當口上來壞人家的好事!”隨著腳步聲兩個年輕人跨進門來，女人立即滿面甜笑地打著招呼：“呵呵，兩位師傅回來呀，我剛才找馮師傅請教點事兒哩?！庇洲D(zhuǎn)面對小馮道：“我倆的事還沒有完呃，有機會了我再來找你。”她俏皮地沖小馮夾了下眼睛，揚長而去。小馮本已駭?shù)每裉男?，剛剛在她若無其事的應(yīng)對中平復(fù)，卻又被她那臨走一眼勾得狂蕩起來。

小馮和女人各自心里捅開了那層窗戶紙，那情意一天天一層層地堆積，只是苦于沒有宣泄的機會。女人本來就是個誠樸善良開朗的好女人，一旦動了真情，更是熱情，溫柔，親熱。小馮一個人住一間房，那兩個年輕人合住一間房。他們到工地上班去后。女人每天幫他們打掃房間，擦拭桌椅，遇到太陽天氣好，幫他們把被子洗得干干凈凈。在外能享受到如家庭般的溫暖關(guān)懷，使兩個年輕人很受感動，嘴里秀姐長秀姐短的叫得很親熱，女人也一副大姐姐樣兒應(yīng)答得很自然。老馮心里明白，女人這樣做一是出于她善良淳樸的本性，二也是為著他。女人輕易地就籠絡(luò)了兩個年輕人，他們并沒有覺得這個熱情的體貼的姐姐經(jīng)常到小馮他們這里來有什么不妥當。

但小馮心里很矛盾。他知道她是個好女人。她如同這深山里的一朵野花，淳樸，嬌艷。正值華年，她卻不得不忍受著生理的煎熬，甚至這么多年連一個孩子也無法得到。她本該恨天恨命恨喬粑粑，但她卻一徑笑著，熱情真摯地對待每個人，悉心溫柔地照料喬粑粑，氣惱時的笑罵，也透著親熱體貼。她的樸實善良樂觀，把這些生活的苦痛消弭于無形。小馮真的喜歡這個女人，他也知道她是巴心巴肝地戀著他。他很想要這個女人，和她靈肉合一。但他小馮是有家室的人，他不能給這個女人許以未來。他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在男女問題上他也是非常守舊的。但他不是柳下惠，在凄苦孤單的水電生活里，那女人熱情直白的情意，豐腴成熟的肉體，和晚上隔壁間的傾情上演，對他來說是一刻緊似一刻的煎熬。倆人天天碰面，心里的欲火在眼睛里凸顯，把眸子燒得炙熱燦爛。小馮覺得自己要瘋了。

太陽似站在霧靄中微笑地看著清晨霧氣迷漫，白霧在山巒升騰，在郁郁蔥蔥的林木雜叢間旋轉(zhuǎn)飄逸。不一會兒它發(fā)揮出了威力，金燦燦的光芒很快就化開了霧層，把大地照得一片輝煌。山區(qū)的氣溫起伏波動大，日頭當午就象夏日里的陽光一般燠熱，農(nóng)民們在山坡地里穿著單衣不慌不忙地刨著土豆。

小馮一大早就覺得心里發(fā)慌，捱到中午，神使鬼差地匆忙回了家。進門見那女人穿著一件藍艷艷的襯衫，正好把一背簍子土豆倒在屋角里。她轉(zhuǎn)過身來，熱氣蒸騰紅艷艷的臉龐發(fā)出燦爛的光，豐滿的胸脯驕傲地挺立著。她細瞇著眼睛，頑皮挑逗地盯著他，眸子里滿是柔情嫵媚。他頭腦一熱。笨拙地緊緊地握住了她的胸脯，女人嘻嘻地笑著。天真無恥地捏了他一把。他失魂落魄地隨著她出了門，彎彎曲曲、慌不擇路地拐進了山林里，須臾間，到了她刨土豆的地邊。那里有一個春上防野豬看玉米的簡易棚子。他隨著她急不可待的鉆了進去。微風把陽光從棚子的隙縫里送了進去，灑在兩個年輕的、進發(fā)生命激情的身體上……

喬粑粑的生意做大了。經(jīng)常晚上不回家，這倒成全了他倆個的好事。女人只要老公不回來，待得夜靜手指輕叩壁板，這邊同樣回應(yīng)，在無鍵的電波上敲出美麗的音符。在亢奮的呻吟中點綴著寂寥的星空，綻開出絢麗的情愛的花朵……

日往月來，星移斗轉(zhuǎn)。第二年春節(jié)前，工程完工了。小馮他們要撒走了，那時，那女人的女兒梅梅已半歲多了。小姑娘粉白透紅的小臉兒靈秀動人，宛如一朵初開的嬌艷桃花，那眉眼輪廓，小馮心知肚明卻不敢言及。那女人也似天真無邪，一團歡喜，仿佛一切都那樣天經(jīng)地義，從不曾擔心生死別離。

而生離死別的那一刻無可挽回地到來了。

小馮曾無數(shù)次想到過這一天。常常是在他們最柔情蜜意的時刻，他摟著女人溫暖的身子，忽然陷入無限傷感。不等他開口，女人已經(jīng)笑嘻嘻地捂住了他的嘴：“你不要說，我不要你說些空話來哄我!”她秋波含情，遲疑了下又說：“你要是記得這份情，就給梅梅取個大名吧!”小馮含淚，只有點頭的份。

那天，女人站在人叢中，抱著梅梅淚眼盈盈癡癡的盯著他。兩個年輕人上前喊聲姐姐再見。只見她晶瑩的淚珠“滴答”著直往下落，兩個年輕人也感動得紅了眼睛。生人作死別，小馮失魂落魄，痛斷肝腸，也只能把淚眼將那母女望了又望……

滄海桑田，駒光如矢。在咣啷聲里列車一聲長鳴進了長沙站，老馮和梅梅同時下車。在站臺上，他記下了梅梅學(xué)校的電話和詳細地址。出站離了老遠還聽得梅梅遠遠的喊：“伯伯!安頓好了給我來電話，我會去賓館看你的……”老馮只覺心里酸得生疼。眼淚奪眶而出。滿臉淚痕的止不住回過頭來。恨不能追上去把梅梅擁入懷抱……

幾天后，梅梅收到了一個特掛包裹，里面有兩個價值不菲的手機，還有一張一萬元的匯款單。包內(nèi)有一封簡單的信：

梅梅好?我開會已畢，現(xiàn)已回家，本想在長沙再見見你，和你說說話，但一想又能對你說些什么呢?只會勾起往昔的愁情……更怕在激動時失言。好在火車上已經(jīng)有緣分見到了你，見你已長大成人，我多年的心愿了結(jié)。希望你好好讀書，日后好好孝敬父母。其中有個手機已給你付了四百元話費，另一個你給家里，日后好與家里經(jīng)常聯(lián)系，那點錢算是伯伯支助你讀書的，是伯伯的一點心意。真的很想再見到你，但又無法面對你……只要你記住有我這么個伯伯我就滿足了，祝乖梅梅進步!

梅梅大驚，趕緊找信尾的落款地址，卻只有賓館房間號碼。她急匆匆地趕到賓館，服務(wù)員告知他已走了兩天。

責任編輯：肖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