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p>
——《詩經(jīng)·采薇》
已是舊歷十二月初了,陰云沉沉地懸浮在天上,緩緩地挪動著。清早的寒風(fēng)一陣一陣的,雖說不是很猛烈,但足以刺疼肌骨。清鶯習(xí)慣早起,按照往常,她會去溪邊上的自家菜地割菜,在沿溪的路上走一走,使得雙腿靈便些。但今天,她坐在舊厝屋檐下的一把竹矮凳上,淚水一次次地溢滿了,她又一次次地擦去。直到眼眶有些澀,她才抬起頭來,恍然看見那只老黃狗坐在院門旁用破磚瓦搭成的小窩棚里,抬著頭,失神地看著她。
這只狗是兩個兒子給她留下的,給她看門,作伴。兒子成家后不久,大兒媳就一直建議從舊厝搬到新房,各自分灶過日子,二兒媳麗丹也附和說:“這是村里的習(xí)俗。”清鶯沒有說什么,請了在鎮(zhèn)上開五金店的弟弟清和以舅舅的身份見證一下,擺了兩桌酒席,請了一些族親,約定了贍養(yǎng)費,就分了家,各過各的活。
整個上午,清鶯感到自己精神很不好,臨近午飯的時候,高壓鍋響了許久她才想起應(yīng)該按掉電源開關(guān)。后來,她割一顆花菜回來,洗好準(zhǔn)備炒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油已經(jīng)不多了。于是,她去二兒媳開辦的小超市買菜籽油。
二兒子志祥外出躲債,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回來了。昨夜,清鶯剛躺下,志祥就打來電話訴苦一番。清鶯問他現(xiàn)在哪里,志祥卻又含糊其詞,語焉不詳。清鶯往柜臺上放了張二十塊的錢的時候,哆了哆嘴唇問兒媳:“阿丹,阿祥有沒有打電話回來?有沒有說他在哪兒?”
麗丹找回兩片一元的硬幣后,眼睛朝著貨架,沒好口氣著說:“我的命哪有那么好?他怎么會打電話回來,他只當(dāng)我死了呢?!?/p>
清鶯的眼神習(xí)慣地黯淡了一下,很久說不出話來。她把硬幣放進(jìn)口袋,嘴唇哆了一下說:“不知道能不能用超市做抵押,到鎮(zhèn)信用社辦個貸款,先應(yīng)付一下阿摩的債也好?!?/p>
麗丹眼睛依然朝著貨架:“不貸了,管他呢,還有什么好管的?”說著,麗丹的眼睛一下子就盈滿了淚水:“我已經(jīng)管不好阿祥了,也管不了他了。他老是這樣,我這當(dāng)老婆的話一句都聽不進(jìn)去,這日子怎么過得下去?”
清鶯的眼睛驀地潮濕了,揉了揉年輕時就落下風(fēng)濕癥的手背,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這時,在村里幼兒園讀大班的孫子剛剛放學(xué)回家,一見清鶯,就拉著她的手,眼睛看了麗丹一下,然后臉朝著清鶯說:“奶奶,爸爸什么時候回家,他干嗎不回家?”說著就委屈得掉了眼淚。
麗丹罵道:“哭什么,哭去死吧,再哭,你爸會回來?”孫子用一只臟手擦了擦眼睛,還是抽抽搭搭的。
清鶯有好幾天沒見著孫子了,她用手把孫子的臟手擦了擦說:“不哭了,不哭了,奶奶去找你爸爸,把你爸爸找回來。”
“奶奶,你要到哪里去找我爸爸,爸爸都不肯打電話,有時候打電話回來,也不肯說在哪里?!睂O子用另一只臟手擦了擦眼睛說,“爸爸不回來,我們該怎么辦呢?”
麗丹又叱呵著:“不要哭了,像死了爹娘一樣,讓人看了笑話。不是還有媽媽嗎?還有奶奶嗎?”
清鶯不敢跟麗丹頂嘴。她知道自己要是多說了一句,一不小心就會讓兒子兒媳爭吵起來,自己要說什么也只能背后跟兒子說去。分家后,她先是給大兒子帶大孫子,大孫子稍大后,就給二兒子家?guī)O子。她已經(jīng)聽?wèi)T了兒子兒媳的爭吵,見慣了他們的冷戰(zhàn)。起初,她也勸話,可是自己嘴笨,不會說話,一不小心替兒子說了一句,兒媳就生氣了,沒好臉色給她看。麗丹比二兒子更容易生氣,聲音也更大。兒子喜歡喝酒,一喝酒,回家一不小心就吵架了。阿祥喝了酒就會出洋相,大話連篇,話兒特別多,經(jīng)常惹得麗丹生氣。
清鶯也說了兒子,勸了兒子,罵了兒子,可是沒什么用處。
有一回,自己在廚房里做飯,聽見二兒媳在臥室里叫二兒子不要賴床,不知道怎么的,就罵開了:“誰都不知道你們家養(yǎng)出這樣的兒子,母子倆一樣的胚?!?/p>
她聽了嘴唇哆哆嗦嗦的,忍住不說。等麗丹去了店里,她才去里屋勸兒子勤快點:“別老是當(dāng)爺們,鬧得家里不安寧?!钡珒鹤訍劾聿焕淼?。清鶯感到窩心,也賭氣回舊厝去,不給二兒子一家做飯了,不帶孫子了。
可到了做飯的時候,清鶯就擔(dān)心,兒子酒喝得多,沒吃飯,胃會壞了,孫子沒飯吃,還要上學(xué)呢,兒媳看店,哪有時間做飯呢?她心軟了,又回到二兒子家去了。
清鶯平日里沒覺得怎樣,可是今天,她真的感到很難受。自己給大兒子帶孫子,二兒子就不給贍養(yǎng)費,說是給哥哥家?guī)Ш⒆?,哥哥?yīng)該給母親一碗飯吃。后來給二兒子帶孫子,大兒子就不給贍養(yǎng)費,說是給弟弟帶孩子,弟弟應(yīng)該養(yǎng)母親。清鶯說:“不要緊,我一個人花不了錢,你們花錢的地方多的是,別擔(dān)心我,只要你們賺得錢就好了?!?/p>
但終有一回,二兒子和二兒媳吵得很兇。清鶯實在忍受不了了,流著淚說:“孫子長大了,我還是回舊厝去一個人過,我不會拖累你們的。你們別擔(dān)心,我一個人過也好?!眱合笨戳怂谎?,沒有說話。二兒子看了麗丹一眼,低下了頭。
可這個時候,志祥又在哪兒?她艱難地蹲下來,小聲地跟孫子說:“乖,聽媽媽的話,奶奶去找你爸爸。待在家里,別亂跑,路上車多著呢。”孫子盯著奶奶的眼睛,抿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清鶯剛起身時,一輛摩托車便轟隆隆地過來了。一個身穿黑皮袍、眼戴墨鏡的小伙子用腳把車立住,摘下了墨鏡,朝著店里瞧了瞧。
清鶯上回在電話里聽阿祥說過,一個綽號叫阿摩的鄰村人討債討得最兇。阿祥借了別人二十幾萬,其中借了阿摩八萬,三分利息。前幾個月,一個鄰村人卷款跑路了,一家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阿摩等一干人擔(dān)心志祥也學(xué)著跑路,就經(jīng)常上門討債,叫嚷著讓阿祥還本,沒本就還息。阿祥死硬支撐了個把月后,實在支撐不住,只好換掉手機號,在一次晚飯后也跑了。
阿摩在摩托上對麗丹說:“阿祥回來了沒有?告訴他,不要跟我玩失蹤,那沒用,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跑不了?!?/p>
麗丹依舊站在柜臺里,沒有表情地說:“我店里也沒多少錢,要得緊就去找阿祥,我們又沒說不還你?!?/p>
阿摩抽著煙說:“那好,就先付清利息?!?/p>
清鶯在店門口趕緊把孫子喚進(jìn)來。麗丹招呼了一個顧客后說:“利息那么高,怎么還得起呢?以前,你們賺的利息還少嗎?”
說著說著,麗丹就帶著哭腔說:“現(xiàn)在,阿祥被逼離家,弄得我們家不像家,人不像人,你說我們母子倆該怎么辦?”
“又不是我們逼的,是你們欠我們債啊,是不是?”阿摩不耐煩地?fù)]了揮手說,“限你們一個月里還,不然走著瞧,我們是什么人,你們也應(yīng)該知道的?!?/p>
清鶯摟著孫子對阿摩說:“有話好好說,現(xiàn)在我們一時也是實在沒辦法的,別人也有欠阿祥的,我們一家人不是都在嗎?”
阿摩硬氣著說:“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阿祥是個聰明人,路怎么走,他自個兒知道的?!闭f完,一起腳,摩托突突地拐了幾個彎,一溜煙地遠(yuǎn)去了。
兩個兒子不在自己家里賭,而是把她住的舊厝當(dāng)賭場。每逢六合彩開盤的當(dāng)晚,鄰舍的許多婦女老人就會聚集在清鶯的舊厝堂屋里,七嘴八舌,有的猜測彩底,有的爭論注數(shù)。當(dāng)志祥用手機查詢得知彩底后,大都是出乎意料之外。大家唏噓不已,紛紛慨嘆著說,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清鶯有時候勸了兒子幾句,說歷來賭博都是十賭九輸,可志祥正處于投入狀態(tài),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你懂得什么?”清鶯一見兒子煩,就不吱聲了。有時候看見志祥輸大了,心疼著說:“贏來輸去,沒賺得多少,贏得難,輸?shù)每?,快停手吧?!笨蓛鹤右廊粵]法聽進(jìn)去。時間一長,清鶯就不說了,轉(zhuǎn)身看電視去,只是心里糾結(jié)著。如今,自己最揪心的事情終于來了。
清鶯拎著油瓶順路去了大兒子志順的家,但門鎖著。清鶯回去后給志順打了個電話,志順一聽說要去找舅舅借錢,就有點為難。清鶯賭氣著說:“那我一個人去好了,我還是有一張老臉的?!敝卷樢宦牐L了聲音說:“好了,我又沒說不去?!?/p>
清鶯吃過午飯后不久,大兒子志順在路旁??孔∧ν熊?,推開了院門。狗汪汪叫了兩聲。大兒子罵著:“才過了幾天就不認(rèn)識了?再叫,再叫就宰了吃掉?!惫吩缇筒唤辛耍黄鹆松?,抖了抖身子,盤了兩圈,舔了舔喂食的盆沿,然后又回到窩棚里,蜷縮著坐下來,渾身有點疏亂的毛發(fā)微微地顫抖著,盯著停在院門外還在突突地響著的摩托車。
“孫子老是嚷著要爸爸。昨晚阿祥打電話回來,說是幫忙做木雕,編竹籃,干活很苦很累,連伙食費都不夠?!鼻妃L帶著哭腔說,“他是沒吃過苦的人,一個月了,也不知道瘦成怎樣?”
“好好的,不會怎么樣的?!敝卷槹櫫税櫭碱^說,“他給你打電話當(dāng)然只會訴苦。上回他給我打電話,我不是掏盡衣兜,給了他五百塊吧?他又抽煙又喝酒的,在外面要是再像以前那樣的話,對他來說五百塊又算得了什么?”
“現(xiàn)在他也是被人逼的,沒有辦法,在外面要吃飯的?!鼻妃L眼睛亮了一下說,“你不是說你知道阿祥的住處嗎?咱們?nèi)タ纯此o他點伙食費?!?/p>
“唉,但愿他能夠清醒過來。要知道,那是二十多萬啊,會嚇?biāo)廊说摹O雀司私鑾兹f給阿祥應(yīng)急一下,我又不是當(dāng)老板的,也欠了好幾萬?!敝卷橁幹樥f,“即使借得幾萬,又怎能應(yīng)付得了所有債主?他們知道這事后肯定會一個個上門來?!?/p>
清鶯一聽,眼睛又紅了:“真不知道該怎么辦?阿祥怎么野心就那么大呢?一下注就是三五千,投進(jìn)多少都會沒了,手氣又不旺……”
志順打斷了她的話說:“不是手氣不旺的問題,是腦子不行。既然腦子不行,又不肯承認(rèn),死不認(rèn)輸,結(jié)果被套住了?!敝卷樤秸f越激動:“就像我,玩六合彩,要下小注,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小贏小輸都可以接受,贏了當(dāng)酒錢,輸了不心疼?!?/p>
清鶯有些生氣,但又說不出話來。她進(jìn)屋去,在舊睡床上的床屜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小心地放進(jìn)自己的口袋,然后轉(zhuǎn)身出門。鎖了門后,她猶豫著說:“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那些討債的不是常騎著摩托在阿祥店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會不會跟蹤我們?”
“哪能呢?要是碰見了,也沒多大關(guān)系,就說去借錢?!敝卷樣职櫫税櫭碱^說,“要不然這樣,咱們先坐摩托去鎮(zhèn)上,把摩托停在舅舅店里,看看能不能借到錢,然后去禾鎮(zhèn)車站坐車。那個地方很偏僻,只隔著一個鎮(zhèn),在木蘭溪邊上,我以前去過,屬于隔壁一個縣的。沒有人會知道,阿祥只告訴我一個人。”
“你能確定阿祥就在那里?”清鶯揉了揉眼睛說,“我早上跟阿丹說了,讓她貸款一下?!?/p>
“店鋪也值不了多少錢?!敝卷樋戳艘幌履赣H有些腫脹的眼泡說,“不趕快還的話,只怕會缺胳膊少腿的,那可都是走黑道的,心硬得很呢?!?/p>
志順跨上摩托,發(fā)動了引擎,問清鶯:“媽,麗丹拿了多少錢給阿祥?”
“她給了一千,我也不敢多要。”清鶯撒了一個謊。她緊了緊衣服,笨拙地踩上腳踏板,跨上了后座。
“真是的。”志順大聲地說,“也不知道阿祥夠不夠用?看他以后開銷起來還敢大手大腳的?”
“別說了?!鼻妃L哆了一下嘴唇說,“也不知道你舅舅肯不肯借?”
“媽,坐穩(wěn)了,車子開了?!贝髢鹤右蝗峦?,拉下頭盔,摩托就嘟了一個長聲,順著村路往禾鎮(zhèn)去了。
清鶯趕緊用手摟住兒子的腰身。寒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叫著,腦子陣陣暈眩,風(fēng)一吹到眼睛,她的眼淚又出來了,自己好像老是清清楚楚地看見孫子有些臟的臉和手。
每周六合彩開盤的夜晚,孫子都會跟志祥來舊厝玩。夜黑下來后,孫子經(jīng)常不肯回家,要呆在自己的舊厝,看那臺十八英吋的電視,要跟自己睡一個被窩。清鶯有著顧慮,就跟孫子說:“快回家吧,要不然,你媽媽會著急的?!?/p>
孫子不肯,嚷了起來:“就不回去,就不回去,今晚我要跟奶奶一起睡?!?/p>
清鶯問為什么,孫子說:“跟奶奶睡才睡得香,爸爸常喝酒,喝酒后,爸媽就吵架,我就睡不著覺?!?/p>
清鶯就跟孫子說:“你別讓爸爸喝酒,喝酒傷身體,喝酒脾氣壞,喝酒會耽誤做生意。”
可是孫子說:“我也說了,小孩說話不起作用,爸爸理都不理?!?/p>
清鶯整理好了被子說:“爸爸不喜歡你嗎?”
孫子說:“喜歡,喝酒后,他脾氣就很好,就會跟我玩,但媽媽卻不高興了,他們一吵架,爸爸也就不高興了?!?/p>
清鶯問:“那夜里你睡哪兒?”
孫子疑惑著說:“我睡在中間,但早上起來時,我怎么就睡到一邊去了?爸媽睡在一塊兒?!?/p>
大冬天里有好幾回,孫子感冒了,她就把他留在身邊照顧。老頭過世后,也只有孫子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快樂。
可是大兒媳似乎就有意見了。有一回六合彩開盤的晚上,大兒子問清鶯說:“阿祥有沒有多給錢?他孩子在你這兒又吃又喝的,還要你照顧著呢?!?/p>
清鶯支支吾吾著說:“是多給了些,有時候去他店里買米買油他們不收錢的。”
大兒子有點忿然不平了:“媽,你總不能這樣吃虧,阿祥他們夫妻倆對兒子不聞不問,你身體又不好,照顧自己都來不及,哪有體力和精力照顧孫子呢?孫子是男的,正是吃飯長身體的時候,哪里是幾斤米和油就可以打發(fā)了?他們能用你的時候就用,不能用的時候就踢到一邊去,哪有這樣子的?”
清鶯生氣地說:“哪有像你說的那樣。阿祥的孩子還小,你孩子比他大好幾歲,都讀初中了,生活也會自理。要不是這樣子,我也都帶一帶?!?/p>
志順聽了就別過頭去,不說話了。
由于路況不是很好,摩托不是很平穩(wěn),清鶯有些緊張。這條通往禾鎮(zhèn)的公路不到兩公里,年輕時老頭曾用自行車馱著她去鎮(zhèn)上買東西,今天恍然間她不是記得很清楚。自己跟兒子、兒媳之間的一些事情,自己也不想記住。想著這些事情沒有用,只會讓自己傷心,村里人看見了,還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們的日子不是也過得磕磕絆絆的?就像這條剛修建好不久就開始破損的水泥公路一樣,路面上有著許許多多沙石和坑洼,讓開車的、乘車的人都小心翼翼,心驚膽戰(zhàn)。
到了鎮(zhèn)上,志順給舅舅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清和也很震驚,臉色鐵青。他說:“我也知道了一點事情,阿祥來過我這里,向我借錢,說是還債,我不相信,就沒有答應(yīng)。我說呢,對你們年輕人來說,六合彩不是什么好東西,害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心?!?/p>
清鶯不知道該怎么向弟弟開口,雖說是弟弟,但現(xiàn)在畢竟是兩家人,弟弟開店也不容易,省吃儉用,養(yǎng)了一個侄兒、兩個侄女。如今侄兒在外工作,兩個侄女也已經(jīng)出嫁了。
她有點慚愧,自己開不了口,自己的兒子出了事,還要讓弟弟為難。但她還是開了口,清鶯非常為難地說:“阿祥躲債,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住在一個朋友的什么竹器坊里,賺一些小錢過日子。他從小時候起就沒吃過什么苦,常在半夜里打電話回來,說是在外面過得很辛苦?!?/p>
清鶯說著說著就哭了,她說:“阿祥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實在是聽不得孩子哭?!?/p>
志順在一旁說:“別哭了,別哭了,哭又有什么用?”
清和也勸著說:“別哭了,想想辦法吧。”
“你作為哥哥的,就沒有辦法?”清和對著志順說,“你是不是跟阿祥一樣也摻和著?”
志順別過臉說:“我可沒有像阿祥那樣,干什么事情都是腦子發(fā)熱,奮不顧身,根本就沒有觀前顧后?!?/p>
清和剛要開口,便聽見里屋門開了。清鶯看見弟媳走出來,便笑著問:“弟媳在家啊?!?/p>
弟媳勉強笑著,應(yīng)了一聲說:“阿順也在啊?!?/p>
她坐了下來說:“聽清和說,阿祥出了事,是怎么回事?”
清鶯不知自己該怎么說,志順喝了杯茶,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說了一遍。
弟媳唉了一聲說:“姐,阿祥本來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人,腦子也不錯,怎么就一門心思地想著六合彩呢?”
清和在一邊給志順倒茶,轉(zhuǎn)過臉去,說:“阿祥這樣子也是可以理解的,現(xiàn)在的人啊,滿心思地想著怎么賺大錢,有發(fā)財?shù)臋C會,換了誰都會去試一試?!?/p>
弟媳冷笑了一下說:“你這是鼓勵年輕人賭博。”
清和訕訕地說:“我這哪是鼓勵?我只是說阿祥玩得過頭了,不懂得這里面風(fēng)險有大小,溪水有深淺,有真本領(lǐng)的人才能夠趟過這道渾水?!?/p>
弟媳沒接下話,問著清鶯說:“姐,那你們怎么辦?總得想個辦法出來。”
“我能有什么辦法,只好找你們想想辦法?”清鶯哭喪著臉說,“阿和,就借三五萬給阿祥吧,救他一條命。債主是黑道人,先讓阿祥能夠回家,在外鄉(xiāng),天寒地凍的,等他過年了再賺了錢還你們?!?/p>
清和欲言又止。場面冷了一會兒后,弟媳就站起身,進(jìn)了里屋,把清和喚進(jìn)去,隨后她把門也帶上了。
清鶯不知道弟弟和弟媳在里屋說什么事,她只是知道,他們所說的肯定跟阿祥有關(guān),跟自己向清和借錢有關(guān)。但她聽不清楚他們說些什么。
她心里很難過,自己給弟弟一家添麻煩了。她想站起來,可腿發(fā)軟,很乏累,很麻木。她急切地等著弟弟出來,又害怕他們出來,那時候,她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態(tài)度。
清鶯神情恍然,依稀間,她仿佛看見阿祥大冷天里一個人在外地乞丐一樣地過年,自己也像乞丐一樣在討食過年。她心里非常難過。
清鶯坐在竹凳上,滿心憂傷,沉重而又不安地等待著。她看到的是有些臟亂的鎮(zhèn)街,一輛滿載沙石的東風(fēng)貨車從眼前經(jīng)過,沿街撒落了許多,敲擊著水泥路面。快到年底了,北方的寒潮頻頻南下,屋外寒風(fēng)呼呼地叫著,沿街卷起一陣陣塵土,夾雜著紙屑和塑料袋。清鶯發(fā)覺自己要是走起路來,身子會像紙屑和塑料袋那樣輕飄,肯定會跌跌撞撞的。
她覺得時間非常漫長。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老頭子。自己年輕時和同在一個村的老頭相親后不久,媒人就來家里提親。媒人把母親喚進(jìn)里屋,母親讓她在堂屋里等著。她很緊張,自己在堂屋的一把竹凳上坐著,心里頭仿佛有只小野兔一樣惴惴不安,仿佛自己的命運就攥在媒人的手里,他們在自己背后的一番交談就決定了自己的一生。
那天,她的眼睛只看著院子。那院墻用不規(guī)則的石塊壘砌起來的,是父親和自己勞動的成果。她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石塊,有的石塊是父親從山坡采石場挑回來的,有的是蓋房子扎墻基時剩下的,有的是她在村子各個角落里撿回來的。石塊大小不一,父親把比較平整的一面朝外,慢慢地比試著。而她把稻草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然后用紅泥攪拌著,倒進(jìn)石塊的縫隙間。就這樣,清鶯有了自己家的小院子。她高興地在院角開出了塊小菜地,為了保護院墻不被雨水沖刷,父親在院外院內(nèi)栽上一排龍眼。在她的提議下,父親還在院內(nèi)栽了一棵小桃樹。在這個院內(nèi),自己也僅僅度過了兩三年,只吃過一茬桃子,就要離開了,到別人家去。她舍不得,但心里又高興。她知道,老頭家就在溪邊上,朝著溪的一邊也有一個院子。她想,依靠自己的勤勞,他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
弟弟清和從地里割草回來,在庭院里卸下草筐后,坐在堂屋歇息,天真地問她:“姐,是不是你要嫁人了?嫁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p>
“姐怎么會離開家呢?”清鶯感到害臊,“你是不是巴不得姐嫁出去?”
她的眼睛越過了院墻,看了很久很久,但什么都沒有看見。后來媒人和母親微笑著從里屋走出來了,媒人滿臉喜氣,母親含笑地朝她點了點頭,她那小野兔一樣的心差一點就蹦了出來。自己和老頭的婚事就這樣決定了,四十多年前就這樣決定了,一輩子的事情就這樣一天內(nèi)就解決了,而那時自己一點兒準(zhǔn)備都沒有做好,又似乎早就準(zhǔn)備好了。老頭年輕時是大隊文書,身材俊拔,英氣逼人,能文能武,很得女人的心。可是老天無眼,世事無常,兩個兒子成家后不久,老頭就積勞成疾,身上長了莫名的腫塊。家里沒錢住院,不久老頭就撒手去了。她也哭啊,但過了不久,她就哭不出來了。她想,自己的命就是這樣,換了誰也許都是這樣??衫项^家里提親的那一天,她根本沒有超前的預(yù)見。那時,她只是緊張、羞澀而又甜蜜地等待著。
她似乎聽到了爭吵聲,她感到特別不安,腦子忽然清醒過來,那些過去的回憶像溪水一樣一下子就遠(yuǎn)去了,就像前幾天還暖和的天氣一樣,被寒流驅(qū)逐到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阿祥不是有兄弟嗎?他老婆不是也有娘家嗎?……他們不想辦法,叫我們來想辦法,這是哪門的道理……”
清鶯聽到了弟媳的聲音,臉愈加發(fā)白。她知道,自己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借給阿祥等于是救人一命,……我姐說了,阿祥又不是不還……”清和的聲音隱隱約約的,但清鶯聽得很清楚。
“不是還不還的事,是我們也沒什么錢,阿祥欠了那么多,他什么時候能還呢?哪能借錢給他去還賭債?”弟媳的聲音低下去后,又高了起來。
“借幾萬又能怎樣?又不會死去。……阿祥那可是關(guān)系人命的大事,作為舅舅的,我可不能袖手旁觀,讓別人指手畫腳,做人要有一點感情。”
“哦,你以為我作為妗妗的就沒感情了?……”弟媳的聲音顯得有些憤怒,有些歇斯底里。
志順早就走出門外去了,用力地抽著煙。
清鶯的心臟揪得很緊,剛走出門時,就哭了出來:“阿順,走吧,不借了。先去阿祥那兒,把伙食費給他。趁天還亮著,不然回不了家。”
母子倆坐著摩托車,走村串鄉(xiāng),七折八拐,找到在鎮(zhèn)郊木蘭溪邊的那家竹器坊時,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當(dāng)志順撥通手機的時候,志祥卻告訴他說:“我剛剛到家里?!焙髞?,志祥詫異地問道:“你們怎么跑到那兒去?也不早說?!?/p>
志順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把手機遞給清鶯。清鶯嘴唇哆嗦了幾下都說不出話來。志祥在電話里告訴她說,他也是臨時決定的,一個人在外鄉(xiāng)他實在受不了,就趁夜回家一趟,等明早再回去上班。
志順無奈地說:“你看看,他倒好,也不打個招呼就回去了。天寒地凍的,咱們這不是白跑了一趟?”
清鶯把衣服緊了緊,平靜地說:“這也好,也好!”
他們回到禾村時,已臨近半夜了。當(dāng)清鶯回到舊厝時,清和打來了電話,他有點著急地說:“你們都到哪兒去了?我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我一時也找不到阿順阿祥的電話?!?/p>
清和抱歉著說:“我手頭緊,實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錢,只有玩六合彩暗地里積下三萬,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其余的只能由阿祥自己想辦法了。”
“阿祥還年輕,又不是傻子,路是他自己走的,你就別太操心了。”清和唉了一聲說,“你還是自個兒照顧好身體要緊,別老是這樣苦熬著自己?!?/p>
清鶯把中午的剩飯熱了吃了。她把小布袋又藏回床屜里,心想著,明早自己早一點起床,就把它交給阿祥。洗漱后,當(dāng)清鶯用熱水燙腳后,清鶯感到手腳還是哆嗦得厲害,手背有點兒浮腫起來了。窗外的風(fēng)聲一陣一陣的,老黃狗沒有吠叫,只偶爾打著很響的噴嚏。她找出一件破舊的衣服,借著窗口的燈光,丟在了窩棚口。老黃狗溫順地看她一眼后,興奮地站起來,用前爪和牙齒把衣服拉扯進(jìn)去。
寒風(fēng)依舊在屋頂上,在屋后溪邊的龍眼樹梢上呼呼地叫著,淹沒了沿街經(jīng)過的車輪聲。熄燈躺下后,那巨大而尖銳的風(fēng)聲還在耳邊,無法消失?;貋淼穆飞?,她抱著志順的腰身,躲在他的背后。除了摩托的奔馳的鳴聲,她聽到的風(fēng)聲也是這樣,一路呼嘯過去。她沒有去注意路旁的房屋,稀疏的龍眼樹,還有沿著公路向東流去的溪水,她也看不見了。慢慢的,自己似乎就沒有感覺到風(fēng)聲了,這個世界變得空曠,安靜。偶爾她睜開眼睛,無邊的黑暗依舊圍攏在周圍,車子依舊奔向這無邊的黑暗。一些稀疏的燈光從黑暗中的某一個豁口鉆出來,緩緩地向她靠近,快要靠近她的時候,卻又迅疾地向后跑走,離開了她。
清鶯忽然記得,八年前老頭過世時,暗淡已久的眼睛亮了,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有著無數(shù)的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她不敢拉他干瘦的手,含辛茹苦的日子消磨掉了自己原有的這種親昵的習(xí)慣,只覺得日子跟老頭的手一樣干瘦。今天,她覺得自己好像走過了漫長的路,走得很慢很慢,好像過了一輩子一樣。
清鶯感到非常疲倦,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