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北方農村,我第一次見到馬,覺得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動物,比我家鄉(xiāng)的牛漂亮多了。我好奇地走近它,很親熱地打招呼:“馬呀!”然后用手去摸它的后腿??墒?,馬卻冷不防地揚起后蹄,狠狠地踢在我的腦門上,我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那一年我11歲。在北方廣闊的田野里,我就像是一只初生牛犢,天不怕地不怕,對什么都感到新鮮。就像是我第一次見到馬時,毫無防備,以為它像我南方老家憨厚老實的牛,任我撫摸??墒沁@一次我卻吃了虧。馬比牛機靈多了,也比牛更欺生。這個下馬威,使我很后悔來到北方。
其實,我是不愿意到北方來的。沒來之前,在南方老家,母親問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到北方去找父親,我說不愿意。她問為什么,我說我要跟爺爺一起放牛。母親數(shù)落我沒出息。但是我很坦然。沒出息就沒出息,反正我喜歡放牛。道理就這么簡單。
我記事很早,好像四歲不到就有了記憶。一個明證就是,那年9月,一個偉人去世了,全村的人都到大寨田去悼念他。大隊的人在田塍上用松樹枝搭建了一個巨大的紀念墻,青松翠柏之間,貼著偉人的畫像。我牽著水牛,站得遠遠地,爺爺和村里的人都在那邊哭。這個時候,牛低下了頭,好像很難過的樣子。追悼會結束后,爺爺紅著眼走了過來,對我說:“毛主席逝世了!”然后從我手中接過牛繩,牽著?;丶伊?。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毛主席去世了,連牛也這么難過,可見這個人確實偉大。牛這么難過,是因為人們都在哭,可見牛確實通人性。從此以后,我更喜歡牛了。牛是我記事以后接觸到的第一個家畜,也是最喜歡的家畜,我每時每刻都想著它。在我還沒有入學之前,我天天都要跟它在一起。
冥冥之中,我的前生就和牛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剛生下來時,頭頂上就有兩個發(fā)旋,一般的孩子只有一個,兩個旋的孩子是少見的。還有三個旋的,更少見。老人們都說,兩個旋的孩子性子犟,跟牛一樣,是個犟脾氣。長大之后,我確實是個犟頭犟腦的家伙,說明老人的話真是一點沒錯。
在北方,電視普及之后,每天就在家里看電視,把人看呆了,也不出去玩:在南方農村,家里沒電視,所以童年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夏天去池塘里玩水,要是被人告發(fā)了,回家之后那是要挨打的,母親的竹條抽在屁股上可不手軟;冬天晚上曬谷場上放電影;年前池塘放水分魚,每家每戶都能分二三十斤鰱魚、草鯇。池塘放水時,會用一面漁網(wǎng)攔在溪口,我跟姐姐和其他的小伙伴們一起,把家里的簸箕、箢兜放到溪水里攔截小魚小蝦,你爭我搶,很是熱鬧。寒假里,和小伙伴到曬谷場的草垛上摸爬滾打,滾鐵圈,捉迷藏,掏鳥窩,娶小媳婦……這些童年趣事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和爺爺一起放牛。要不然,當母親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北方找父親時,我為什么不說要在家里娶媳婦,掏鳥窩,而要說和爺爺一起放牛呢?
二
油菜花開時節(jié),爺爺帶我去放牛。爺爺一只手揚著一條棕繩鞭子,另一只手牽著牛,我抱著爺爺?shù)男“宓?,屁巔屁巔地跟在后面。走過村里的小池塘,就到了田野邊。陽光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呀,黃澄澄的,油亮油亮的,在春風中蕩漾,流光溢彩,好像一大片金色的海洋。我們那頭水牛,一身烏黑,翹起鼻頭,就像是一只身手矯健的海豹在海洋中踴躍游動。有的田里鋪滿了綠油油的青草,中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紫色小花。爺爺坐在小板凳上,把韁繩遞給我,說:大軍,我想歇一下,你來放。繩子不要牽緊,牽緊了它會向反方向扯,也不要讓它吃油菜,它看到油菜就很貪。不要它和其它的牛打架。牛打架是很嚇人的。我牽著牛,讓它沿著田埂吃過去。水牛那橡膠皮似的黑鼻子聳動著,舌頭一卷就是一把草。牛的嘴勁很大,有時會把草連根拔起,甩得土坷垃紛紛滾落。然后吃那白色的根莖。我想那根莖一定很甜。牛在吃草時,鼻子老是在撲哧撲哧地扇氣,那些趴在草葉上的綠螞蚱、蹲在草尖上的七星瓢蟲,還有蟄伏在草叢中長著羽翼的螞蟻,聞聲而起,撲拉拉地一片飛走了。
牛從田野里吃到了山坡上。我看到另一邊的油菜田里晃動著兩個紅色的身影,她們那紅色小褂在花海中明滅閃現(xiàn)。待她們走近了,才看清是我的兩個堂姐。她們在割豬草,頭上粘著黃色的花粉和青草,一臉凌亂,就像是油菜地里打過滾。她們叫我過去吃茅針。我把牛往山坡上趕,讓它自由吃草,就一頭鉆進了油菜田。堂姐們采了許多茅針,分了一些給我吃。姐姐把茅針剝去青皮,抽出里面的白穗子,一圈圈地卷起來,搓成一個圓餅,塞進我嘴里,茅針餅無比清甜,我吃得綠汁直流。
有人喊了起來:是誰家的牛呀,把我家的油菜都吃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從油菜田邊走過去。我和姐姐趕忙從田里鉆出來,看到鄰村的一個人牽著我家的水牛在和爺爺理論。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那人要爺爺賠油菜,爺爺說賠你兩張油菜餅吧,那人答應了,就把牛還給了爺爺。
下山回家時,爺爺一路上數(shù)落我,說我不好好放牛,盡貪玩。要是這樣,以后不帶我出來放牛了。我就纏著爺爺?shù)耐?,哭著說以后不貪玩了,只要他帶我出來放牛。爺爺說,放牛也是有學問的。不是你想放就能放好。什么草牛愛吃,什么草牛不愛吃。既要讓牛吃高興,又不能讓牛糟蹋莊稼,什么時候牽著,什么時候放,這都是有講究的。我點著頭半懂不懂地聽著,爺爺嘆了一口氣,說,你爸在北方當兵,你媽在鎮(zhèn)上工作,你這個小家伙平時沒人管,只好我來管了。
回到家后,把牛牽進牛棚,爺爺從牛棚的角落里抽出兩張油菜餅,叫姐姐送到鄰村去,算是賠償。
油菜餅是大隊榨油鋪里榨出來的,油菜榨完油后,剩下的油菜梗,榨油工用腳踩成一個圓餅,用做牛的飼料。油菜餅殘留著油菜的余香,是牛最喜歡吃的一種點心。冬天里,牛吃干草也沒什么營養(yǎng),就喂兩張油菜餅,牛就會長得膘肥體壯。牛棚里的油菜餅散發(fā)出來的余香,時常誘惑著我口水直流。那年月,家里也沒有什么零食吃,有時肚子餓了,就偷偷地跑到牛棚,掰下一片油菜餅,塞進嘴里,聊以解饞。有一次,我吃得太多了,肚子脹得滾圓,臉憋得通紅,想拉屎又拉不出。爺爺急壞了,以為我肚子里長了蛔蟲,急忙到大隊醫(yī)務室里要了幾顆打蛔蟲的白藥丸,我吞下去后,仍然不起作用。爺爺急得一把夾住我腦袋,讓我翹起屁股,他把手指伸到屁眼里想把蛔蟲揪出來,結果卻摳出一大把食物殘渣。爺爺一看,傻了眼,問我吃什么了,我說吃了油菜餅。爺爺哭笑不得,說,你哪里吃的是油菜餅,你吃的是糠巴。在那黑暗的牛棚里,饑不擇食的我,沒有找到油菜餅,倒是抓了幾塊糠巴解了饞。難怪我的屁眼被堵住了,原來糠巴是稻谷脫粒后的谷皮做成的,可沒有大米那么容易消化,怎么吃進去就怎么拉出來。
三
水牛自從1979年分到我們家后,由四家輪流供養(yǎng):庶伯、大伯、三叔和我家。平時交給爺爺照看。后來我爸和三叔分別離開農村,一個當兵,一個做工,兩家田地也送給了大伯耕種,這頭耕牛也就很自然地歸他們兩家了。
在鄉(xiāng)下,一頭水牛對于農家來說,就像城里人擁有轎車那么重要。可是,我們那鄉(xiāng)下,牛的重要作用不是用來拉車代步,主要是用來做農活。犁田,耕地,扛稻谷,拖石磙,凡是重活,累活,臟活,樣樣都離不開它。然而,爺爺在世時,非常疼愛這只耕牛,一般情況下,只用來犁田和耕地,像扛稻谷和拖石磙之類,只要是人能做的,爺爺都督促著庶伯和大伯他們自己去完成。只是有一年,秋收后,家里的重勞力堂哥病倒了,田里的谷子沒人挑,曬谷場上的谷子沒人打,僅靠大伯和兩個姐姐都干不過來,只好動用水牛。
那天晚上,我到曬谷場去瘋玩。在碼得高高的草垛上打滾。我看到大伯揚著鞭子,在鋪著稻谷的谷場上趕著水牛拉石磙。月光在谷場上灑下銀輝,水牛喘著粗氣,呼哧呼哧,在鋪得跟毯子似的谷堆上拖著石磙嗒嗒地邁著蹄子,鼻頭冒著白汽,像是奔跑在冰天雪地中,又像是一個噴著白汽的蒸汽機車頭。看到這情景,爺爺說,下午扛谷子,晚上又拉石磙,這樣下去,牛不累死,也得病倒。就叫大伯停下,讓牛和人都歇一會兒,讓姐姐到牛棚里拿油菜餅喂它吃。可是當大伯再次給牛上套時,“得兒得兒”揚起鞭子,水牛又毫不猶豫地邁開了蹄子。
我們家水牛就是牛!鄰家的祥貞叔見了,連連夸口:“得虧了這頭水牛,要不然,這活你們半個月干不完?!苯Y果,我們一個星期就干完了。相比之下,祥貞那一組的水牛明顯不行,一連扛了一個多星期的谷子,結果累倒了,開始是萎靡不振,接著是拉稀,后來又尿血,最后不得不請來獸醫(yī),灌了一些藥,喝茶水,喂青草,強令休息,牛才重新恢復了精神。
我們家這頭水牛也有過生病的時候。這年冬天,剛過小年,爺爺?shù)脚E锶ノ共?,怎么喂它也不吃,喂水也不喝。這可把爺爺急壞了,后來掰開牛嘴仔細一看,舌苔發(fā)黃,嘴里發(fā)出腐臭味。爺爺說,可能是得了胃積食。干草吃多了,積在胃里消化不了,得到外面去吃青草。可是冬天,萬物凋零,草木稀疏,我們在田野山坡上找遍了,竟找不到一塊好草地。地里的莊稼肯定吃不得。但爺爺說,別人家的吃不得,吃我們家的不行嗎?再不吃,牛要病死了。結果,爺爺把水牛牽到大伯的苕地里,牛見了綠油油的苕藤,胃口大開,甩開舌頭,貪婪地啃食。為這事,大伯還找爺爺理論。說不該把牛牽到地里吃苕藤,它只不過是一頭畜生。爺爺指著大伯的鼻子質問:“沒錯,牛是個畜生,但它不比豬,什么也干不了,就等著殺了吃肉;牛不同,它在我們家好歹也算個重勞力,一個頂十個。沒了它,你拿什么耕地犁田?只要我沒死,你們都得好生供養(yǎng)著它?!?/p>
見大伯沒吭聲,爺爺繼續(xù)說:“這次不比往日,是牛得病了,可能是長期吃干草吃壞了胃,所以,我把它牽出來吃了點苕藤。糟蹋了一些苕藤,但是牛病好了,不算吃虧。苕沒了,明年再種;牛要病死了,明年誰幫你耕地犁田?”
“你早些說噻,早些說我叫細伢們去割些苕藤回來喂它?!?/p>
“嗯?!睜敔旤c著頭。大伯說完走了。下午,堂姐割了一捆苕藤來喂牛,牛吃得很歡。第二天,爺爺又請來的獸醫(yī),給它喂了一些藥。在爺爺?shù)木恼樟舷拢R惶旌盟埔惶?,眼睛漸漸有了光彩。
那年夏天,我和姐姐從山上放?;貋?,姐姐在前面牽著牛,我騎在牛背上,慢悠悠地在山道上走著。太陽懸在山頭,就像是一只血紅的眼睛,瞪著大地。來到村頭,姐姐把牛牽到池塘邊,想讓它喝兩口水??赡苁菬峒绷耍€沒等我反應過來,牛就帶著我一個快步?jīng)_到水里,愜意地暢游起來。我趴在牛背上,牛背穩(wěn)穩(wěn)地在水面上漂浮,就像是在水的天空中飛翔。那一天,我覺得牛和我親如兄弟,我們相依為命,永不分離。我想,牛如果會說話,也會叫我一聲“兄弟”的。
四
最能說明牛通人性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冬天的清晨,一大早,我到牛棚去牽牛,走到正屋前的窗戶下時,牛硬是不動蹄子。大眼珠淚汪汪的,像是被油水浸過的皮蛋??赡苁鞘芰耸裁次?,或是遇到了什么傷心事。這時,窗戶里傳來了爺爺?shù)谋Q:“余妹(我奶奶)呀,你就這樣去了!”我連忙放下牛繩,走進屋里,原來奶奶死了。我完全愣住了,欲哭無淚,卻有一種十分難受的感覺,大腦一片空白。爺爺吩咐我,快去把你媽喊來。我沒找著我媽,找著了我大嬸和兩個姐姐。兩個姐姐一路號啕著奔進屋里,撲倒在奶奶的床前。
我很害怕接近死去的奶奶,跑了出來,牽起牛繩,把牛往回拉。牛很不情愿地跟我進了牛棚。我從草垛上抽了一捆干草,扔給它吃。它好像沒有胃口,低著頭站在那里,好像在為奶奶的死去而默哀。本來并不十分悲傷的我,一下子被它感染了,我撲在牛背上號啕大哭:“奶奶!”現(xiàn)在想來,我家的這頭牛,竟是一個了不起的先知。
奶奶去世了,半年之后,爺爺也跟著走了。那天早上,家里就出現(xiàn)了異常。爺爺生前用過的一條棕繩牛鞭,變成一條銅花蛇從墻上溜下來,鉆進床腳盤成一圈。母親早上為爺爺煮的紅糖拌稀飯放在灶臺上,紅糖粒忽然變成了螞蟻四處亂爬。中午時分,爺爺果然咽了氣。下午,冰棺抬進了家里,爺爺抬進了冰棺中。我站在冰棺前,寒氣撲面,仍是欲哭無淚。我為自己感到羞恥。難道我是一個不念親情的人嗎?就連我家的那頭水牛也比我強。不僅對爺爺忠心耿耿,還愛屋及烏地為奶奶的死去而悲悼。半夜時分,爺爺穿著壽衣躺進了生前就為他定做好的棺材里。次日抬著棺材上山,直到棺木放進墳坑,黃土埋了半截,穿著綠軍裝、戴著紅星閃閃的軍帽、挎著黃軍包的父親,才從北方的部隊匆忙趕了回來,匆忙地上了山,一到墳前,就跪倒在地,任誰也拉不起來。
此時,我的意識一片混亂,仿佛聽到山下傳來水牛一聲悠長的嚎叫。主人死了,它怎能不悲傷?
自那以后,這頭水牛歸我大伯家放養(yǎng)了??墒呛镁安婚L,一個月后,水牛也失蹤了。那是雙搶過后的一天黃昏,我和母親正在竹床上乘涼。忽然堂哥從村下的老屋跑過來,急急地問媽媽,嬸嬸,你看到我們家水牛沒有,我媽說沒有看到,堂哥說老水牛跑了。堂哥轉身要走,我一骨碌從竹床上爬起來,跟在堂哥后面去找牛。
那天晚上,月亮像一盞紙糊的燈籠掛在樹梢。我們找遍了村子周圍的田埂池塘草地,都沒有找到。最后,我們往山坡上找。此時,月亮也跟著我們爬到了山坡上。在爺爺墳頭下面的一處泥塘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水牛:牛頭插進了淤泥,四蹄被繩子纏得死死的,身子側躺在泥巴上,一動不動。它就像是一頭祭牲,為主人的離世而殉葬。
一個巨型的發(fā)光十字架出現(xiàn)在夜空,若明若暗,浮雕一般,鑲嵌在山頂。山體的陰影就像是一座教堂。我驚訝得渾身顫抖。那是我從未見到過的自然奇觀,里程碑似的,仿佛在紀念什么,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至今為止,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