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蒙古族。重慶人。曾赴鄉(xiāng)村插隊務(wù)農(nóng),后歷任工人、新聞記者、文學(xué)刊物編輯,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現(xiàn)為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武漢文學(xué)院院長。著有長篇小說《家在三峽》、《走出西草地》、《我是太陽》、《紅霧》、《組織》、《想起草原》、《一朵花能不能不開放》、《親愛的敵人》等作品。作品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首屆馮牧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郭沫若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等。
本來我們有個不錯的開頭。它一進(jìn)門就抱住我的腿,像兄弟見面似的,后腿站立,身子懸著,我甩了幾次沒甩開它。我從來沒有過一個紅色皮毛的兄弟。它長得并不好看,但也不丑。很快,我的褲腳就被它的唾沫弄濕了。
“沒辦法?!眰€色心事重重地說。
個色是我的朋友。也許吧,我說不上來,也記不起,他是搞生物工程科技的,還是賣龍利魚的。他說沒辦法,不是指那條臟兮兮自來熟的狗。他中年早衰,一臉倦容,鞋幫上帶著數(shù)以千萬計細(xì)菌,根本管不了狗唾沫這種事。他說沒辦法,是他的女朋友失蹤了,他打算利用清明假期去找她。大概能找到,但很難說。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小長假,他可以把狗委托給別人。很多人愿意短期接待狗,比如他的另一個女朋友,他沒告訴我她的名字。現(xiàn)在,她也快樂地離開這座城市了,和別的什么人一起去老家踏青,順便給死去的家人燒點紙。也許還有別的女朋友們愿意這樣做,但現(xiàn)在不行,他翻遍了電話簿,不打算在假期里離開深圳的熟人,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就是說,事情只能這樣。
狗有名字,叫皮卡。我沒問一只紅色毛發(fā)的哈士奇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我也沒告訴狗,我從哪兒來,靠什么生活。這些都沒有必要。
“三天。最多四天?!眰€色保證,然后他心神不寧地匆匆走掉了。
我想知道,他怎么找到他的女朋友。世界太大,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家里很快安靜了。壺里的咖啡冷了,但還可以喝。電視機在無聲狀態(tài),昨晚它一直沒關(guān),很多節(jié)目播過了,重新播一遍,也許兩遍?;旧鲜菉蕵饭?jié)目,“你猜我是不是真的”什么的,我睡時懶得關(guān)。
“待在那兒別動?!蔽覍氛f,“不許上沙發(fā),也不許去別的地方,那些地方不屬于你?!蔽覒?yīng)該叫它的名字,但還沒習(xí)慣。
屋里有點兒亂。單身男人的屋子,整齊不了,不然就有問題。但也不一定。我一個女患者的屋子就挺整潔,閨房模樣,有一股讓人心疼的苦艾味道。有一次,她到我這兒來,是乘“和諧號”來的。一年她總要來這么幾次,從另一個城市。她站在門口嗅了嗅,蹙緊可愛的鼻子,手里不耐煩地啪啪敲打著卡地亞牌小羊皮手套。
“你覺得,我們?nèi)テ咛爝B鎖住怎么樣?”她禮貌地建議說。
我并不覺得屋子凌亂一點有什么不好。我的診室同樣凌亂,她在那兒的時候可一點也沒嫌棄。我離開堅信整潔意義的年頭已經(jīng)二十年了,不明白還有什么不可以消磨的。我不想惹麻煩,不想惹誰生氣,只想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靜靜地呼吸,這沒有什么錯。再說,窗外的北環(huán)路也不整潔,有時候它塞得厲害,路上和立交橋上堵滿各種各樣的車輛,像一大群趕來斗毆卻找不到撕打?qū)ο蟮捏耄阋膊荒苷f它們錯了。
“我說了,待在那兒別動?!?/p>
狗,就是皮卡,它朝我看了一眼,有些受打擊,然后悻悻地蜷伏下去,臥在冰箱旁一小塊空地上。它應(yīng)該離冰箱遠(yuǎn)一點兒,或者去盥洗室把自己洗刷一下,但我沒再說什么。
天很快暗下去。出關(guān)的車流塞死在北環(huán)路上。它們還會塞上一陣子。明天早上也許會好一點,也許不會。
下午順風(fēng)快遞送來一堆網(wǎng)購品。投遞生急不可耐地等著簽字。有多少祖先等著他們的后人送冥幣冥物?山溝里的油菜花真的盛開著嗎?一個不想和祖先叨嘮些什么的男人,他要么就把腦袋扭到一旁,裝作思考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要么就買一大堆網(wǎng)購品,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別露面。
我去廁所撒了一泡尿,順便考察了一下,清明假期到來的同時,是不是前列腺肥大癥也到來了。我不擔(dān)心自閉癥。我早已過了藍(lán)色星星的年齡,沒什么可惜的。
我去廚房里轉(zhuǎn)了一圈,覺得沒有必要一定吃晚飯。也可以留到明天午飯一塊吃。我在廚房里裝模作樣地待了一會兒,沒干什么正經(jīng)事,回到起居室。
電視里正在播達(dá)人秀。當(dāng)然是無聲的,重播。沙發(fā)被睡出一個深深的窩,毛毯掉在地上。沙發(fā)窩里睡著別的,是一冊《“小不列顛”札記》,比爾·布萊森寫的,他的英式嘲諷無人能比。地上還躺著一本《南海貿(mào)易與中外關(guān)系史研究》,書里講了一些南越人趙佗和波斯人做生意的事,不乏“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之類的財寶故事,很有趣。
還有就是它,皮卡。
我在想,怎么和它說話。我們要相處三天。最多四天。但已經(jīng)夠了。我希望順風(fēng)送一整箱安眠藥和一只大號狗骨頭來,這樣小長假就容易多了?,F(xiàn)在全毀了,我連一覺睡過小長假的自由都被剝奪了。
我在沙發(fā)上坐下,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電視,感到背后有誰盯著我看。我扭過頭去,果然是它。它一直在觀察我,倒是沒亂動。它的皮毛上吊著一些可疑的小東西,個色把這家伙送來之前應(yīng)該為它做一次清理。
“你的確太臟了,而且作為一只狼的親戚,你不應(yīng)該和人類走得太近。”我對它說,“你吃什么牌子的狗糧?或者是狼食?他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伙食費,連協(xié)議也沒簽一份,太不負(fù)責(zé)了。你能把腿蹺一下嗎,讓我知道,我們可不可以使用同一個衛(wèi)生間,我可不想惹上什么不良名譽官司?!?/p>
那只狗豎起尾巴,一立腿站起來,夠著腦袋朝我的方向走了兩步。
“別過來。留在那兒?!蔽抑浦顾?,“我沒有邀請你。這是我的家,你應(yīng)該做一個懂事的客人?!?/p>
它尷尬地站住,像魘住了似的,站了一會兒,退回冰箱旁,略顯不安地臥下,垂下眼睛,把腦袋扭向一旁。它有一雙鴛鴦眼,一只眼睛藍(lán)色,一只眼睛棕色,看上去有點兒像某個卡通人物。但它不應(yīng)該那么臟。
“我們來個君子協(xié)定。只能這樣?!?/p>
我四下尋找,最后在沙發(fā)下一堆食品包裝紙中找到快沒電的ipad。我上去查了查。
無體味,不洗澡亦可。很好。愛掉毛,宜經(jīng)常梳理。但也可以不梳理,我想。
“你不能在屋里到處亂走。別管閑事。我會給你買狗糧,但也別太挑剔,我的收入并不高?!?/p>
友善。很好。淘氣。為什么?愛流浪。那它干嘛來這兒?
“每天兩次下樓出恭,大小便在內(nèi),一共六次,最多八次,但你得自己下樓,別指望我護(hù)送?!?/p>
學(xué)習(xí)能力中等。這倒不需要。平均壽命11到12歲。感謝上帝,我不會為它善終。
“你有腹瀉的毛病嗎?還有,我不喜歡碰人的身體,尤其是同性。你明白我的話嗎?我的意思是,我倆分頭睡,誰也別打擾誰。我們還忘了什么?”
它看著我,一臉困惑。它當(dāng)然不明白,但我明白,這就夠了。
一夜無事。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那之前,電視里在播一個把丑女制造成美女的驚悚節(jié)目,我困得睜不開眼,沒有看到騙局產(chǎn)生的過程。
皮卡似乎很安靜。至少它沒有到處走動,去臥室看掉在地板上的被子,或者藏在臥室里的什么昆蟲,也沒有像資料里說的,在子夜時分因為委屈而變態(tài)地大叫,它這樣給了我一個好印象。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照進(jìn)屋里,趴在一堆錫林郭勒手撕牛肉干上,溫情地緬懷成吉思汗軍糧的殘杯冷炙。
毛發(fā)紅色的它不在冰箱旁,同時也不在屋里。它出去了,自己開的門。門掩著,真不知道一只兩歲大的哈士奇用什么方法能夠做到這個。
我有些生氣。并不是因為它沒告訴我它有手,而是我沒醒它就走了,連招呼都沒打,沒對我搖動一下尾巴,說句早安什么的,顯得很冷漠。太好了,別的狗也這樣嗎?
我后來想,它是去出恭了。昨晚的約定,它按合同辦事,無須我陪同。但也可能是別的。昨晚我沒去24小時店買狗糧,它肯定餓了,這就不是它的錯。
我覺得腹脹。昨晚吃多了曲奇餅,還有臺灣產(chǎn)鳳梨酥。甜食對睡眠有好處,對容易害齲齒的人就不同了。
問題是,我怎么解決狗糧的事?下樓給它買?還是殺死我好了。上網(wǎng)查了查,這座城市沒有立送狗糧業(yè)務(wù),唯一的辦法,只能給物業(yè)打電話。
我給物業(yè)打了電話,口氣盡可能謙恭,按照百度的指點說了牌子。
狗糧很快送來,是個眉毛上有一道燒灼疤痕的年輕保安。他在門外用力敲門。有門鈴,他肯定能看見,但他用足力氣敲,好像他是一名消防隊員,在大火中排查有沒有居民躲在家里數(shù)錢。
“你家養(yǎng)狗了?”他把狗糧遞給我,努力夠著頭往屋里看。
“它不在屋里?!蔽医舆^狗糧,把門攔住。
“它們最好別回來。”
疤痕說。他說的不是皮卡,而是小區(qū)車庫里的車,它們載著主人返鄉(xiāng)掃墓或踏青去了。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清明節(jié)假期只有三天,那些車和它們的主人總會回來。
疤痕不肯離開,隔著防盜門和我說了一些別的事。平時,他總愛拉著我說一些車主們的壞話。也許因為我沒有車,他覺得我和他是同一陣營的。但也不一定,有時候他對車主還好,對車就沒那么客氣了,話說得很刻薄。
“別以為沃爾沃低調(diào),心里沒鬼的人決不買這款車?!?/p>
“有什么了不起,住廉租房的人也開奧迪?!?/p>
“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二奶車開著也不臉紅?!?/p>
他說的是寶馬系。他不吸煙,但口氣十足,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大人物,我的一切生活都是他賦予的,包括不下樓。有時候我真后悔,為什么會在這爿樓盤置業(yè),居家遇到民間白巖松,等于給自己找了個24小時不茍言笑的評論員。
皮卡到晚上才回來。采田村是一個大型社區(qū),構(gòu)成復(fù)雜,它不可能走太遠(yuǎn)。要是它回自己家里待著,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
皮卡回來前,我睡了兩覺,天黑的時候,起來為自己煮了麥片和一只水煮蛋。電視在無聲狀態(tài),電話也安靜著,食物儲備了一周,不必再麻煩人上門。
皮卡自己開的門。我沒上鎖,門掩著。它無聲地擠進(jìn)門,再把門擠上。我從廚房出來,聽見門響,看見它。
“你去哪兒了?也像你的主人一樣,去找失蹤的女朋友了?”我嘲諷道,手里端著灼熱的杯子,“你倆真是挺搭配的一對?!?/p>
它站在那兒,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低下腦袋走到冰箱前,轉(zhuǎn)了一圈,臥下,再看我一眼,腦袋往兩腿間一埋。
我覺得它更臟了。我覺得這樣很沒趣。我站了一會兒,放下人食,去廚房里煮狗食。我開了一聽罐頭,把罐頭里的東西倒進(jìn)剛煮過麥片的小鍋里,看上去,它們就像一堆等待申冤的靈魂,但味道應(yīng)該差不多。我找了一只不太舊的盤子,是我從鄂爾多斯帶回來的。
我把熱過的狗食裝進(jìn)盤子,端到起居室,放到皮卡面前。
它開始進(jìn)餐。倒不怎么急,不像餓急了的樣子,很斯文,地板上也沒見拋撒。我盡量不去注意它的毛發(fā),這樣情況就好多了。
“假使有可能,”我端起有點兒涼的麥片粥對它說,“我是說,假使這樣做不會得罪尊敬的祖先,我會要求站著被埋葬,那樣更舒服?!?/p>
它停下進(jìn)餐,抬頭看我。
“你知道,清明節(jié)越來越長了,而且我找不出比這更好的埋葬姿勢?!蔽彝蝗粊砹讼牒驼l說話的興趣,把麥片粥放下,“但我怎么知道呢?沒有人告訴我,也沒人在乎。你能告訴我嗎?”
我沒有告訴它關(guān)于清明節(jié)的習(xí)俗,它是哈士奇,也許我可以和它談?wù)勓┣恋氖虑?。也許我們可以談?wù)剟e的什么。
“我和女患者鬧翻了,她更像我的醫(yī)生。”我說,“我希望她是男的,這樣,我就可以在被她趕出由她付款的七天連鎖店的時候,沖著她的下頦狠狠地來一下?!蔽艺f,“你想過這樣的事情嗎,那些走進(jìn)診室的人,他們都比我有主見,你覺得他們和我,我們誰是病人?我不喜歡這樣的工作,但我得找一份事干,否則就得接受銀行的房貸違約罰單?!蔽页瓷先ピ絹碓?jīng)龅柠溒嗫戳艘谎?,“我們都會下地獄,好在我沒打算要孩子,這樣的話,清明節(jié)在我這兒就能打住。”
我停下來。
我等著。
一顆流星從窗外掠過,去了別的地方。
麥片粥徹底涼了。我想,今天唯一的一餐飯泡湯了。我決定去給自己倒杯酒,但最后還是放棄了。
皮卡看我沒有再往下說的意思,撇下眼睛,埋下腦袋,繼續(xù)到盤子里去找食。鄂爾多斯人哪,他們?yōu)槭裁礋颇敲措y看的盤子?
“其實吧,我挺討厭你的主人?!蔽矣终f了。我總是出爾反爾。
“你干嗎跟他?他基本上就是一個混混加無賴?!蔽矣X得累了,從沙發(fā)扶手上滑下,整個身子陷進(jìn)熟悉的坑里。
“人們總是說,一切都會過去,但是時間太長了。有五年了吧?這樣的日子真不好過?!蔽彝A艘粫海白鳛橐粋€公民,我們都得混下去,對吧?”
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我是說,個色的事情。他不是賣龍利魚的,也不是搞生物工程科學(xué)的,而是一名刑事警察。他拿過兩次獎?wù)拢苍S是勛章,也許拿過三次,這個我說不上來,獎?wù)碌拿忠膊挥浀?。年輕的時候,他混得可真不賴,后來就走背運了。有一次,他的腦袋擠在車下,頭發(fā)被車轱轆壓住,那一次,他被事主告了索賄,但其實他只是急了眼,掏出了槍。還有一次,在龍華的一個游戲室里,他和人對射,對方是香港黑道上的人,他被打了17槍,皮鞋和皮服都打爛了。多好的行頭。好在對方手臭,他沒中彈。那之前,他一直在使用鎮(zhèn)定劑,那以后,他換成K,整夜整夜不敢合眼,直到與昔日的榮譽緣慳一面,丟掉工作。
他有沒有告訴它他的工作?告訴它他有恐高癥和強迫癥?告訴它他每天晚上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偷偷哭泣?告訴它他從一幫匪徒手里奪下過一個正要被撕票的小女孩?告訴它他至今保存著一套不曾下過水的作訓(xùn)服,而且再也改不掉每天出門前站到鏡子面前慢騰騰伸展開脊椎的習(xí)慣?
“要是換一條道,去新義安,他肯定混得不賴。怪誰?”我說,起身朝廚房里的垃圾處理袋走去。那里有一些我責(zé)備自己時丟掉的瓶子。我決定還是來上一杯。
那天晚上,我破例沒有看選秀節(jié)目,也沒有看布萊森在西海灣一個名叫“河畔咖啡館”的餐廳里活像大胃王似吃掉一道干貝龍蝦羹、一道海鱸魚片配青豆、一大堆香脆薯片,并佐以兩大杯本地產(chǎn)葡萄酒,末了再加上兩杯滾燙的咖啡和一大片奶酪蛋糕甜品的美食壯舉,以及唐朝人杜佑對波斯帝國豐饒果實的描寫,“蓽撥、石蜜、千年棗、香附子、訶黎勒、無食子、鹽綠、雌黃”。
隔著沙發(fā),我擎著空酒杯,心里充滿了對自己的抱歉和愧疚,眼里迷蒙地扭過頭去,看冰箱旁臥著的皮卡。它不看我,把腦袋埋進(jìn)兩腿間。
電視圖像無聲地跳動著。我覺得這樣的夜晚,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比較早。我醒來的時候皮卡不在冰箱旁。門虛掩著,它又出去了。
我從沙發(fā)上起來,搖晃了一下,光著上身走到窗前,夠著身子往樓下看。
我看見了它。
它正好從單元門樓里出來,漫不經(jīng)心地朝兩邊看了看,匆匆忙忙穿過車道,往小區(qū)中央草地上走去。它那樣走著,你會覺得它根本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個男人,穿過馬路去街對面的小店里買一包香煙。
它在草地上站住,抬頭看向某個方向。我不明白它在那兒干什么,總之它不動,像一尊等待風(fēng)化的雕塑。早上有風(fēng),風(fēng)吹動紅色的毛發(fā),現(xiàn)在我能看出它的毛發(fā)的確臟亂著,皺巴巴像一件剛從洗衣機里拽出來沒來得及熨燙的衣裳。
有兩只狗從遠(yuǎn)處跑過來,一只貴賓,一只吉娃娃,它們在離它十幾米尺的一棵大王櫚樹下站住,朝它叫。
它好像沒看到它們,或者看到了,不愿理睬。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然后它動了一下,埋下腦袋朝一邊走去,走到路邊分流雨水的陽溝邊,在那里臥下,很安靜地躺著,又不動了,仍然像一尊雕塑。
我覺得它這個樣子,有點兒個人化傾向。
整個上午,我都在沙發(fā)上躺著,發(fā)呆。鳥兒從窗外飛過,有什么東西在塌陷,鳥翅帶過的粉塵在屋里彌漫。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麥片熱了吃掉,或者真的可以考慮網(wǎng)購一大瓶“洛可喜”。
也許我該去找一個本子,再找一支鉛筆,計算一下,離我上一次離開這間屋子,有多長時間了。
我起身尋找ipad。我到窗前去看了三次,每一次皮卡都在那兒。就是說,它躺在臟兮兮的陽溝里,一動沒動,連姿勢都沒變。
陽光很好,采田村里很安靜。小區(qū)并不總是安靜的,但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不是嗎?
中午的時候,我困了,昏昏欲睡。三天假,沒有“七天樂”這種令人發(fā)指的節(jié)目?!扒魏印辈既R森也有好幾頁沒有說“聽上去真帶勁,咱們干吧”這樣有趣的話了。至于“鏤孔熏爐、乳香、金花泡飾、銀盒和土藍(lán)色玻璃碗”之類神秘財富,你知道,它們是殉葬品,充滿尸液的味道,和我一樣,不會給人帶來持續(xù)快樂。
我正慶幸夢境快要到來時,疤痕來了,用力敲門,雙子大廈坍塌也不過這么大動靜。
我去開門。疤痕趴在防盜門的柵欄上,一臉興奮地告訴我,小區(qū)里的人們在議論我,他們認(rèn)為我在虐待狗。
我費了很大勁才弄明白,他指的是皮卡。皮卡不是我的狗,我還沒有適應(yīng)這件事,也許一輩子也適應(yīng)不了。但總體來說,除了虐待自己,我不虐待別的什么。
“你應(yīng)該下樓給它送點吃的,這樣他們就不會說什么了。”疤痕替我拿主意。
我不習(xí)慣他說話的方式。倒不是絮叨,他每說一句話,都喜歡清理一下鼻咽部,讓那里發(fā)出令人不安的爆破音。真是一個好保安。
“我該嗎?”
“它很安靜?!?/p>
“難道這不對嗎?”
“它躺在陽溝里?!?/p>
“它沒生病吧?”
“好像他們沒說?!?/p>
我隔著防盜門的柵欄沉思。我想不出來人們?yōu)槭裁丛谝馄た?,它并沒有跳到22層或者39層去咬他們曬臺花園里的植物。小區(qū)養(yǎng)寵物的家庭不少,人們有自己的理由。小區(qū)不是熙攘鬧市,但也不是蕞爾小島,人們完全可以管好自己的事情。
我在房間里徘徊了半小時,最終還是決定下樓去找皮卡。
它是一只狗,不可能像傲慢的布萊森,說出“祖國需要我”這樣的話。我也不喜歡它老是躺在雨水的地盤上,瞇著雙眼,臉上帶著一絲傲氣,眺望遠(yuǎn)方的地平線。
在水泥四閉的城市小區(qū),這么做挺愚蠢的。
我花了另半小時為出門做準(zhǔn)備——翻出一件已經(jīng)發(fā)霉的風(fēng)衣,找到墨鏡,為是不是戴上口罩這件事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后想清楚,是乘電梯還是走安全通道。
我決定,最多在樓下待十分鐘,如果皮卡不肯上樓,就隨它的便好了。
皮卡不在那兒,不在陽溝里。那里空無一人,什么雕塑也沒有。
陽光已經(jīng)掠過草地,跳到水池那邊去了。有兩個穿晨練服、頭戴棒球帽的男人站在15C棟前的車道前聊天,他們朝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F(xiàn)在,無論男人女人都愛戴一頂鵜鶘似愚蠢的棒球帽,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集體返祖現(xiàn)象。
我靠在樓洞的大門旁,猶豫著是不是走出樓洞,去稍遠(yuǎn)點的地方,看看皮卡是不是在那里。我想我和小區(qū)的人,大家都有共同之處,不光是設(shè)法找到任何隨手的東西把自己緊緊地遮掩住,讓自己隨時處于安全的行頭里,還有別的。比如,我們都想了解一些別人的弱點,就像設(shè)法看見別人的身體一樣,這有利于我們好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的弱點。我一直在戒酒。我也在戒網(wǎng)癮。我還在戰(zhàn)勝交際恐懼。我定期參加一些互助組織的矯正活動。我和一些陌生人禮貌地圍坐一圈,談一些積極樂觀的方法,人生觀什么的。我們梳理過去,展望未來,幻想理想國一望無際的草地。總得熬過去。
但有時候會惹出麻煩,比如誰誰因為痛哭流涕什么的,最終和傾訴對象攪和到一張床上去了,然后他們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對方身上暴露出了更多的無可救藥的弱點。
人們總是軟弱的,這個誰都能理解。
但是陽溝里什么也沒有,羅丹的沉思者不在那里,雨水也沒來。
我確定自己的觀察沒有出任何錯誤,輕松地暗松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門洞,飛快地逃回樓上。
下午,疤痕又來了,門敲得山響。我去開門,略顯不快。他一點也不在意我怎么想,因為來得匆忙,有點氣喘。他告訴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了小區(qū)里的議論中心。
“你必須堵住他們的嘴巴,這樣對你不利?!笨吹贸鏊麑ξ液懿粷M意,努力疏通著鼻咽部,發(fā)出一連串爆破音。
“如果業(yè)主委員會堅持,我會在狗回來以后,給它洗個澡。”我猜想,皮卡又回到小區(qū)里了,它肯定一身骯臟。
“不是洗澡那么簡單?!?/p>
“你打算讓我怎么做?也許我該教教它,讓它拖長聲調(diào),哼哼地對向它致敬的人們說,我去街上拉過屎了?”
疤痕對我的理解力感到生氣,他告訴我,事情不是這樣,不是拉過屎沒有,而是別的緣故。
“它從不和別的狗打架,一次也沒有?!彼f。
我糊涂。這完全符合城市管理的相關(guān)規(guī)范。我倒不覺得,在大啖過一只肥膩的豬肚雞之后,立刻上床和伴侶搏斗一番,這種事值得在社區(qū)內(nèi)提倡。
“它的確很臟,但看不出有病,可以斷定和洗澡無關(guān)?!彼ο蛭医忉專爸皇?,它不大和別的狗來往,這一點不對勁。你想想,一個從不和別的狗來往的狗,它誰也不理睬,你能理解這種事情嗎?”
隔著柵欄,那位離開山區(qū)后日新月異地變成一個思考者的年輕家伙非常盡職,他希望我明白他的話有多么重要,好像大亞灣核電站的輻射報告有什么貓膩。他不知道,26天前,一位名叫王貽芳的科學(xué)家宣布,他和一幫人在實驗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中微子振蕩,這將改變?nèi)藗儗ξ镔|(zhì)世界基本規(guī)律的認(rèn)識,為破解反物質(zhì)消失之謎奠定基礎(chǔ),這個實驗,就是利用大亞灣核反應(yīng)堆群產(chǎn)生的大量中微子完成的。
但我能說什么?皮卡不是科學(xué)家,它的主人已經(jīng)廢了。那個叫個色的家伙,他根本沒有什么女朋友。他連一個女朋友也沒有。他就從來沒有過女朋友。他只是在不斷尋找想象中的某個人。在燈火輝煌的深圳,他連覺都不敢睡,不敢在屋里睡,只能把被子抱到?jīng)雠_上,在那里抱著被子的一角悄悄哭泣,然后爬起來,回屋里喝一杯水,再去四處尋找一個想象中的人。他就像一??諝さ墓攘?,白生長在金黃色的稻田里了。
我能說什么?
天黑之后,月亮升起來。我來到窗前,朝樓下看。我看到了皮卡。
它在群樓間的中央草地上,就它一個,沒有貴賓和吉娃娃,也沒有鵜鶘似的棒球帽,偌大的草地上只有它。它站在那里,仰著腦袋,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空中的那輪月亮。月光如灑,看不清它有多么骯臟。它就像一尊雕塑,只是一尊雕塑。
我不知道,在清明小長假里,有多少人注意到了月亮,但我知道,皮卡它像一尊雕塑,但它不是月亮下面的那個皮卡。
皮卡夜里回來的時候,我沒睡。我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等著它。
防盜門響了一下,門慢慢擠開一道縫,一顆紅棕相間的頭顱出現(xiàn)在那里。皮卡進(jìn)來,像一只逆流而上的鮭魚,回身朝門外看了一眼,好像在想什么,好像在和門外的誰告別,然后,它不甘地動了動身子,把門擠上。
它看到了我,停下來。我們在起居室隔空相望,誰也沒說什么。
對我們來說,這個假期不同尋常:劍客帕爾丟了總統(tǒng)寶座;犟女人昂山素季當(dāng)上了議會議員;韓裔兇嫌在奧克蘭教會學(xué)校開槍射殺了七人;法國著名學(xué)者裸死紐約酒店;女人彈襲擊了索馬里國家劇院。還有,深圳七十萬人出城祭祖,拜山插柳,人們會帶回大量終止生長的油菜花;本煥長老在梧桐山上圓寂,老和尚活到106歲,只用一秒鐘就去了另一個世界。
“別去那兒。”我制止住皮卡。我指的是冰箱那邊。那不是它待的地方。
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我環(huán)顧四周。
皮卡激靈了一下,也環(huán)顧四周。
我們誰都沒有解釋。星星被關(guān)在窗外,風(fēng)在戶外張揚。我覺得用不著,我們可以不那樣。
“我們可以去另外的地方,我們喜歡的地方?!蔽艺f。
皮卡不信任地看我,菊花瓣吻部在燈光下漸漸濕潤。我打算對它說出來。其實我們都有想說的話,只是一直找不到對象。但我放棄了,什么也沒說。
“來吧?!蔽覍λf。
我朝門口走去。我走過它身邊,褲腳擦動它紅色的皮毛。它真是臟啊。也許它知道這個,沒有站立起來擁抱我,啃嚙我的鞋子,和我兄弟般的嬉戲。
我倆出門。它在前,我在后。
我們?nèi)チ瞬商锎搴竺娴谋杯h(huán)路。
北環(huán)路上空無一人。我們的前面是一大片火焰樹和大葉紫檀。
我撇下骯臟的皮卡,穿過馬路,朝樹林走去。我走進(jìn)樹林中,雙膝折疊,趴在草地上,朝前爬動。我的褲腿被糾纏住的雜草掛住,手掌被泥土中的小石子硌得生疼。一只螢葉甲或者花金龜從一片草尖上起飛,跳到我的脖頸上。
我沒有抬頭看樹林,一直往前爬。我知道,如果盯著它們看,看久了,它們會變成一片云霞飛上天去。
我爬進(jìn)樹林深處,站起來,轉(zhuǎn)頭看遠(yuǎn)處的皮卡,手心里滿是刺稞的芬芳。
“你為什么待在這兒?”我認(rèn)真地朝它喊,“你為什么不回到西伯利森林里去,回到楚克奇族人當(dāng)中去?”
它靜靜地站在那兒,在馬路對面。月亮還在天空中,只是更結(jié)實了一些。
“你離開這兒,回到西伯利亞汗國。你可以在那兒捕捉旅鼠、兔子、魚和海象,和你喜歡的漂亮雪橇犬交配,生下一大窩英俊的小崽子,然后到來年春天,你再生。至少你可以和馴鹿們一起玩,對吧?”
我知道,我們隔著北環(huán)路,風(fēng)很大,這樣有些不容易,但我相信它能聽明白我的話。我是說,如果它真的想明白,是能夠明白的。
“要是我,我會離開這座城市,向北走,穿過巴丹吉林沙漠,曼達(dá)勒戈壁,沿著色楞格河走,繞過貝加爾湖,再向北,攀上西伯利亞高原,那就是夢中的寧靜大地?!蔽艺f,“沒錯,路很遠(yuǎn),有很多的冷氣流,它們會讓我顯得很傻,但我會去那里,找北極狼祖先?!?/p>
皮卡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它的皮毛在黑暗中漸漸燃燒起來。
有一刻,我們都凝眸在那兒。風(fēng)刮得很猛,這樣,我們都不知道誰是誰了。
然后,它動了一下,穿過馬路,朝我走來,再從我身邊走過,離開我,向黑暗中的樹林走去。
它走出一段,站下了,慢慢抬起腦袋,仰頭向天。它就那樣對著天空中的那輪月亮,就像它的祖先一樣,長長地叫出聲來。
我發(fā)誓,那是整個清明節(jié)小長假,我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
2012—4—5于彩云路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