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霍香

        2012-12-29 00:00:00但及
        當代 2012年6期

        但及,男,1965年生,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大家》、《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獎項。現(xiàn)居浙江嘉興。

        1

        一大早,晨霧在街道上徘徊時,人們隱約就看到了它。它就停在后門旁,躲在濃烈的霧里。這是一輛軍用卡車,軍車的到來讓人好奇,有人站在軍車旁指指點點。

        為家已經(jīng)忙開了,他在指揮著大家,把值錢的東西往車上搬。天有點悶,大街上灰蒙一片。藿香心事重重,坐在梳妝臺前,眼神迷離又恍惚。梳子在發(fā)絲間穿梭,如綢的發(fā)質(zhì)此刻顯得無精打采。為家的聲音不時傳來,但她都沒有聽進去,心已經(jīng)遠遠地飛了出去。家里很亂。南京被攻克,消息傳來,大家都既驚訝,又慌張。這個結果好像在預料中,也好像在預料之外。嘉興城里像是被捅了馬蜂窩一樣,全亂套了。為家昨天一晚未睡,他一會兒鉆到床上,一會兒又爬起。

        霧,彌漫著,好像越來越大。剛才還看得清人臉,這會兒卻看不清了。

        火車中午到,我們把東西裝上去以后,就到廣州。為家對她這樣說。

        她的臉上掠過一層驚恐。難道真的要走了嗎?只有這樣一走了之嗎?腦子里片片疑問閃閃而過。家里一下子被倒騰壞了,櫥門大開,箱子翻開。但她一直坐著,沒動。為家讓她整理自己的東西,她嗯了一下,算是答應,也算是沒答應。她覺得恍惚,昨天與今天完全不同,天好像要翻了。她活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就算是前幾年日本人進來,也沒有這樣的慌張與無序。

        為家在嘉興城也算是個人物,經(jīng)營著好幾家商鋪,有酒鋪、染坊、絲綢行、茶葉店等等。他還是縣議會的議員,常常還夾著個小包,參加這個會那個會?,F(xiàn)在為家的頭上在冒汗,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即使這些財物裝上了車,也依然是個未知數(shù)。她從他的表情里讀出了這層未知數(shù)。

        你們快點整理,時間不多了。他對著傭人催促。

        藿香走到窗前,窗外什么也看不清。整個小城一丁點的輪廓也沒有。就在這時,她聽到咣當一聲,回頭,看到家里的一個用人把一個花瓶給打碎了。為家的臉一下子變了,遲疑一下,就急不可耐地沖了上去。怎么搞的?怎么這樣粗心大意?這可是值錢的瓷器。用人低垂著頭,一副犯下嚴重錯誤、又無力改變的模樣。為家的喉嚨更響了,甚至好像要舉手打人。

        縣長大人到。不知是誰這樣喊了一聲。為家的臉色從憤怒中掙脫出來,然后變得和顏了一些。等一下再找你算賬,他對著用人拋出這么一句話,然后走了出去。地上是一堆碎片,閃著刺目的光。她聽到了外間的說話聲,那應該是縣長??h長是家里的???,平時常常串門,節(jié)假日還一起聽戲吃飯玩麻將。但今天肯定不是,今天空氣里都沾滿了不安與憂郁。

        當縣長大人到來時,藿香突然想出去。她想要去見一個人,覺得非見不可。由于中午要走,事發(fā)突然,這更讓她生出了這么一份沖動來。她擔心這一別就成了永訣,這樣一想,她就覺得有點可怕。時間在嘀嘀嗒嗒地走,她好像要在這一刻拉住時間,不想讓時間這么快就走。

        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在嘴唇上抹上了口紅。走到客廳的時候,她看到為家正和縣長在客廳里低頭交談,兩個頭顱湊在一起。她含著笑,進去,朝縣長點了點頭,縣長也朝她點了點頭。我上街去一趟,馬上回來,她對為家這樣說。為家怔了一下,有些不解,但礙于縣長在場,他又不能表現(xiàn)出不滿,于是勉強嗯了一聲。

        街上濃霧密布。她乘上了一輛三輪,車子搖著很響的鈴鐺,朝著立倫西醫(yī)鋪奔去。她手里捧著一本書,書就包在一張報紙里面。這會兒,西醫(yī)鋪里應該都是人,每天上午都是如此,排著隊,手里拿著號。立倫醫(yī)生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他會笑瞇瞇地面對每一個病人,他的和藹讓許多病人如沐春風,因此口碑也是家喻戶曉。此時,她坐在車上,心思早已飛到了西醫(yī)鋪,她不停地催促車夫快點快點。車夫說,大霧天快不了,快了要撞人的。車夫這樣一說,她就啞口了。

        趕到西醫(yī)鋪時,她驚呆了。大門緊閉。立倫西醫(yī)鋪那塊上著油漆的木牌子擋在前面,此時,邊上正好閃過一個人。奇怪,醫(yī)生今天不開門,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那人道。這真的是她沒有料到的,站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西醫(yī)鋪是一幢二層樓的小洋房,門口種著花。現(xiàn)在這些花就很鮮艷地開著,紅的黃的紫的,夾雜在一起。

        這時,藿香突然想到后門,她想后門會不會開著呢?要繞到后門,必須穿過一條弄堂。她經(jīng)過七拐八彎,終于來到了后門。

        后門竟然虛掩著。

        她膽怯地探進身子去,這時,她聽到了收音機的聲音,收音機里正在播送消息,解放軍已占領南京,目前正在全面南下。她的心怦怦直跳,好似蹚進了一個禁區(qū)。這好像不是平時收聽到的電臺,這應該是共產(chǎn)黨的電臺,里面的聲音和語調(diào)完全不同,激昂,鼓舞,陌生。

        他貼在收音機前,回顧頭,看到了她。他們就這樣正面相對。突然,她被他一把抱住。

        解放了,馬上要解放了,天下要大變了。他喘著粗氣說。

        他一抱,她手里的書就掉到了地上。

        醫(yī)生馬上明白了自己的不妥,于是迅速地放開了她。但她還沉醉在這突如其來的擁抱里。他抱了她,他真的抱了她,這一刻她期盼很久了,沒想到竟然當真發(fā)生了。她希望他抱得更長些更久些,盡管如此,她還是很滿足。被愛著的人抱了,這種幸福難以言表。

        醫(yī)生臉卻變紅了,甚至有點不知所措。然而,藿香仿佛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支配著,她不顧一切,也一把抱住了他。為了這一天,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F(xiàn)在她終于等來了。在這個天下大亂的時刻,她終于抱住了她想抱住的人。她抱得很緊,還一直往他懷里鉆。

        這不是一般的擁抱,這擁抱里有著不一般的意味。

        這一刻,醫(yī)生卻被悶住了,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剛才一時興起的擁抱,換來了更熱情更猛烈的擁抱。他被藿香那模樣嚇著了。

        但他還是推開了她。起先是輕輕地推,后來就變成了用力地推。

        藿香女士,冷靜點。他冒出這樣一句話。

        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她看到他有些羞愧,也有些緊張,他的臉漲得通紅通紅。

        2

        她是生病的時候認識他的。

        躺在床上,發(fā)著高燒。那時候的她看上去像只溫存的貓,無力地蜷著。她的臉蒼白得像層紗,面無血色。還不時發(fā)出呻吟,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像漏氣的風箱。

        他提著一個皮制小藥箱走了進來。他的皮鞋光鮮、明亮,閃著逼人的光。他身上有一種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是縣城里的人沒有的,應該跟他留學美國有關。一看,就像個醫(yī)生,嚴肅、認真、不茍言笑,但難得的笑容里又透出一層親切。這真的是一種古怪復雜的氣質(zhì)!

        他把手放到她額頭。她睜開眼,眼神撞上了他的眼,兩雙眼睛在空中刮擦了一下。她聞到了淡淡的煙草味和酒精味,還讀到了陌生眼神里的那種關切,就這樣,她好像被猛地點燃了。對,那感覺就像火柴,呼地一下,火苗就燃了起來。她當時就是這么一種感覺,涼颼颼的,又是熱騰騰的。她好似被什么東西捆住了,身體變得僵硬,不自在。

        嫁給為家的時候,她的心頭從來沒有涌起過這般的東西。出嫁,平平常常,像許多人一樣,仿佛攀上了高枝。為家家里有錢,是生意人,因此注定有許多羨慕的目光和稱嘆的口氣,她也覺得這大概就是幸福了。他們也過得平和,沒有吵鬧,沒有計較,然而當那個醫(yī)生出現(xiàn)后,她心中的天平一下子傾斜了,這是她自己始料未及的。她既興奮,又恐慌。

        世上真有愛情這種東西呀,她仿佛一下子明白了。

        這以后,她就開始不停地跑西醫(yī)鋪。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腳底仿佛裝了發(fā)動機似的,她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地跑去。她被醫(yī)生吸引了,他說話的腔調(diào)、手勢,甚至服飾,都把她深深地吸引了。這種氣質(zhì)是小城不具備的,它高雅、高貴、高級,透出來的是一股股清新和迷人的氣息。她空下來的時候,腦海里盤旋的就是這股氣息,而且這股氣息會引導她,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去靠近他。就這樣,這看不見的愛情讓她昏了頭,她成了他西藥鋪的??汀?/p>

        她常常會裝病,腰酸背痛,心臟不好,頭昏腦漲……她就坐在他的面前,聽他詢問病情,聽他娓娓地說話。那時候她就覺得很滿足,很幸福,就希望時間能滯留,希望一直這樣傻傻地坐著。有時,他會取出一個聽筒,然后把聽筒放到她的胸口。他很輕,輕輕地握著聽筒口,不用力,只是放著放在她的衣服上,凝神靜聽。每當這時,她的心就跳得更快更劇烈,有時甚至還會喘不上氣來。他就會把聽筒放下來,用疑惑的目光望著她。你平時都是這樣心跳嗎?她點頭,但想想,又不妥,于是又搖頭。她的臉上是無奈,是尷尬,同時又帶著某種羞澀??吹竭@種羞澀,他就笑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事實上他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會給她配各種各樣的藥,正是這大把大把的藥丸子,說明他還是不明白。

        坐在他面前的時候,她會胡思亂想。她想象他突然緊緊地抓著她手,然后撫摸起她的手來。想象他的那只握聽筒的手不安分地往衣服里鉆,掀翻她的衣裳。因此,只要在他面前一坐,她必定分神。飛得很遠很遠,好像騰云駕霧一樣。他會問她問題,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會答非所問,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來。看到他不解的樣子,她的臉會漲得通紅通紅。好幾次,她都提醒自己專心,但沒用,每次她一坐下,心思就亂飛,飛到九霄云外。

        她知道這樣不該,但又沒辦法控制。不去,就會想,胡思亂想,于是只好去,坐在那里腦子卻空得厲害?,F(xiàn)在她看為家就像看一個大街上普普通通的人,一丁點的感覺也沒有。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心卻離得開開的。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奇怪的是,兩個人還是和睦,從來不吵架,從來不拌嘴。有時,她想,這樣跑西醫(yī)鋪是不是有點對不起為家,這個問題有點折磨她,但很快,她的顧慮就消除了,她覺得她只是去坐坐而已。

        顯然,她不僅僅去坐坐。甚至,她還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變化,次數(shù)一多,他就預感到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就像空氣一樣,若有若無,他也很難定性。不過,他還是像平時那樣,依然認真地問這問那,沒有把疑問表露出來。有一回,她去,沒有別的病人。他一個人,抽著煙,看著書。他身邊有許多的書,她注意到了這些書,這些書都是講俄國布爾什維克的。于是她會去翻這些書,她還看到了列寧的頭像。一個禿頭,手向前指著,有一種不可一世的氣度。

        列寧是我的偶像,他是無產(chǎn)者的福音。他在一旁這樣說。

        于是,他給她講了俄國的革命。這個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一下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激昂、熱烈、充滿了煽動性。他甚至還站了起來,臉色由于過分激動而顯得格外紅潤。

        蘇聯(lián)代表了世界的未來,這個世界最后的樣子,就是現(xiàn)在的蘇聯(lián),沒有壓迫,沒有剝削。醫(yī)生說著的時候,煙灰灑落開來,落在地上和他自己身上,但他渾然不知。藿香也被深深地吸引了,這些話都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新鮮、刺激,還帶著強烈的好奇。她被他的描述緊緊抓住了,她恨不得一直聽下去,但遺憾的是又來了病人,于是醫(yī)生就把話收了回去,但她能看出他意猶未盡,她也聽得意猶未盡。

        下一回去的時候,他送了她一本書,書名叫《論俄國革命》,作者是一位日本人。他把書用報紙包了起來,悄悄地塞給了她。一本書,你看看吧,他的語調(diào)神秘又親切,于是她趕緊把書藏進了包里。由于這本書,她激動了好幾天,想到他那悄悄的樣子,她就心潮澎湃。他的眼神曖昧,動作隱蔽,說話的口氣也是壓抑的,這更增添了她的想象。他是不是對自己也產(chǎn)生好感了呢?她越想越像,越想越好像有了那種感覺?;丶液?,她把書取出來,然后用手一遍遍地撫摸。她感覺就像在撫摸他一樣,心中怪怪的,但又暖暖的。手貼在涼涼的書皮上,感覺是他的皮膚,她在他的皮膚上游走與滑動。內(nèi)心又涌起一陣陣的甜蜜。

        她看了幾頁書,什么也沒看進去。她滿腦子是他。打開書是他,合上書還是他,書里書外都是他。她緊緊地抓著這本書,晚上睡覺她還把書藏在枕頭下面。感覺興奮的時候,她就伸手摸摸書本。結果,有一回,為家整理床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本書。他拿起書,翻了翻,然后把書扔到了地上。

        誰讓你看這種書的,以后不準看這樣的書。他語氣堅定,充滿了責問。

        但她還是把書藏了起來。她把書放在了首飾盒里,外面還加了一把鎖。當為家出去的時候,她就會把書解放出來。這本書是她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開始一點點地讀這本書,書上的東西也一點點進入了她的大腦。她也被書里的東西給迷住了,她想蘇維埃真的有那樣神奇嗎?她有點相信,也有點疑惑。她似信非信。

        現(xiàn)在,她就是捧著這本書去見立倫醫(yī)生的。她既要還書,還要告別。更重要的是告別。一切太突然了,他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地方,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一去能回來嗎?以后還能見面嗎?……一切都成了未知數(shù),正是這未知指引著她前來。無論如何,她要與立倫醫(yī)生作一個告別,如果沒有告別,她會后悔無窮。為了以后不后悔,她毅然絕然地過來了。

        現(xiàn)在書本跌落到地上,兩個人的臉上都是無比的尷尬。他的臉紅了,她的臉也紅了。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的大膽,能夠這樣去擁吻他,好像要把他一股腦兒吃下去似的。剛才她是勇敢的,這會兒卻是無比的膽怯。她甚至感到自己有點發(fā)抖。這會兒,她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

        我,我是來告別的,我們就要走了。她說。

        嗯。他支吾著,像是應付。

        為家說要去廣州,也有說法要去臺灣。我在想,可能以后,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她這樣說的時候,傷感突然襲了上來,眼淚就落了下來。

        立倫醫(yī)生站著,但他站得很不自然。他被剛才一幕嚇著了。

        什么時候走?他問。

        中午,中午的火車,為家是這樣說的。她說道。

        他沒再吱聲。他的臉朝著窗外。窗外,太陽已經(jīng)透出來了,晨霧正在一點點悄然散去。立倫醫(yī)生站在窗前,神情嚴肅,回過頭來時,他再把目光朝她投去。他看到她低著頭,一副可憐的樣子。他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又壓了回去。結果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就在這時,門被嘩的一下重重推開,一下子進來了三個人。個個氣喘吁吁,好像很著急的樣子。當看到屋里還有一個女子時,他們有點驚訝,又有點不好意思。然后,其中的一個人把嘴貼到醫(yī)生的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醫(yī)生點了點頭,然后示意他們先走,于是那三個人又像鳥一樣嘩的一下飛走了。

        我們要去歡迎解放軍,要先走了。他對她說。

        她還是坐著,一動不動。

        要不你再坐一會兒。說完他就把門輕輕掩上,消失了。

        他一走,屋子里就空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荒謬,也變得不知所措起來。醫(yī)生與幾個神秘的同伴消失了,她從他們的話中聽到了一個詞匯,這個詞匯很刺耳,因此她格外記得住。這個詞就叫解放。他們說著解放解放解放,好像一張大幕正在徐徐拉開。

        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時,門又被重重地推開了。進來的是醫(yī)生。醫(yī)生來到她面前,用手指著她。

        你難道真的要跟著你那個反動的丈夫嗎?你不想留下來迎接解放嗎?我們即將面臨的是一件全世界都為之震驚的事,我們要迎接解放。他每個字都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她抬著一雙迷茫的眼,看著他。她又一次聽到了解放這個詞匯。這個詞匯是如此的矚目,放在哪里都顯得明亮。另外,他把她的丈夫稱之為反動丈夫,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這個稱謂讓她感到突兀,同時也有點接受不了。他反動嗎?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平時樂呵呵的,說話也慢條斯理,醫(yī)生怎么把他稱之為反動呢?她有點難以接受。

        好了,我不多說了,你自己考慮,這是你決定你自己命運的時刻。我希望你能留下來,迎接一個嶄新社會的到來。這樣說的時候,他把手捏成了拳頭狀。從這個拳頭里她看到了他的信心、勇氣,還有無比的向往。

        說完,他又匆匆地走了。她站起,想追,但追了幾步又停下了。她看到了醫(yī)生的背影。從醫(yī)生的后背也能看到一團熱情的火正在燃燒,她感受到了這團熊熊烈火。這個時候,她聽到了鐘聲。墻上的掛鐘正在當當?shù)仨憽?/p>

        時針正指向十點。她想,這會兒為家肯定在找自己了。

        3

        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刮起了風,樹葉子在沙沙地響,街上有灰塵在奔走。她就走在這塵沙里,縮著身,膽怯和不安籠罩在黃昏里。

        走到子城時,她聽到了叫聲。抬頭一看,竟然是一群烏鴉,它們就停在樹枝上,叫聲凄迷,涼涼的,帶著某種不祥。她的心一驚,腳步更快了。

        遠遠望去,只見自家的屋門敞開著。與平時一樣,但她總覺得不一樣。是什么不一樣呢?她說不上來。腳步變得猶豫,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她甚至站住了,不想再往前走了。但,這是她的家,她不能不返回的地方啊。

        太太,太太,你終于回來了。她聽到了喊聲。

        聲音從窗戶里透出來的,帶著驚奇。那是用人羅姨的聲音。羅姨在這里做了八年了,對這里的一切比她還熟。

        她進門的時候,看到了羅姨胖嘟嘟的身影。

        你到底去哪里了呀?先生急死了呀,我從來沒有看到先生這樣急過。羅姨的話里還帶著急。她能想象白天那一幕。但此刻,她不愿去想這一幕,她要徹底忘掉這些。

        她低著頭,不吭聲。

        先生跑進跑出,臉上都是汗。他還派人到處找,自己也上街去找,可就是沒有找到。后來火車要開了,他上火車的時候,還在不停地找?;疖嚿萧[得啊,人擠著人,有的還掛在車廂外面呢。唉,那真是,先生那個急?。×_姨每一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她的耳里,這些話讓她很不舒服,也讓她無地自容。

        為家已經(jīng)乘上火車了,家里值錢的東西也乘上火車了。她抬頭望去,好多櫥門都打開著,家里呈現(xiàn)出與平時不一樣的面貌。她佇立了一會兒,突然聞到了一股衰敗的味,這個味以前她在老年人身上聞到過,沒想到此刻也竟然聞到了。

        匆匆上樓,然后把門關上。屋子里黑黝黝的,窗外是街道,街上也是一片冷落,與平時熱鬧的街景形成對比。她聽到寺院的鐘聲,這是覺海寺的晚鐘,但這會兒她聽這鐘聲仿佛格外凄清。她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她不知道后面迎接她的是什么,一切都成了未知數(shù)。

        閉上眼,一天經(jīng)歷的事歷歷在目。臨近中午那一刻,她甚至覺得喘不過氣來了。要作出一個決定,是何種的難?。?/p>

        自從醫(yī)生返回來拋下那句話以后,她的心就不安寧了。“希望你能留下來?!彼刂醒b滿了醫(yī)生那句話。這句話像帶著磁性一樣,她被強烈地吸引了。醫(yī)生這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想讓自己留下?他為什么要讓自己留下?他這里面是不是包含了其他的內(nèi)容……

        醫(yī)生走后,她走到大街上。大霧散去,陽光直挺挺地橫在面前。但這一刻,她卻不知道往哪里走。如果有人能商量一下,該有多好,但她找不到人?,F(xiàn)在整個嘉興城里亂哄哄的,人人自危,連說句話都是急匆匆的。逃的逃,躲的躲,大街呈現(xiàn)出一副凋零相。她哪能找到人商量呢?即使找到,又怎么開口呢?

        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她從西醫(yī)鋪往回趕,但走到小西門,又折了回來。她繼續(xù)往西醫(yī)鋪走,走著走著,又返回到小西門。時間在嘀嘀嗒嗒地走,她知道此刻為家肯定在找她。她能想象他那心急火燎的樣子。從小西門的橋上,能遠遠看到她的家,她的家臨河石埠。遠遠地,她能看到自家的河埠正靜靜地伸在水里。她只要再往前走幾步,就會跟著為家一起上火車,然后就離開眼前這片土地,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他們家的金銀財物都在,生活肯定也不會太糟。但她這會兒卻停在了橋頭,石橋冰冷冰冷,也在靜靜地瞅著她。

        一切似真,也似假,更似幻。她想,為什么要作出選擇呢?如果不作選擇,一切任其自然該有多好啊。但偏偏不行,偏偏要讓她作出一個選擇,要么這樣,要么那樣,這對她來說,真是一件無比艱難無比痛苦的事。她就這樣來來回回地折騰著,連道路都熟悉她的腳步了。有生以來,她還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她知道什么叫煎熬了。

        她就是在煎,在熬。

        當手表上的指針指向十一時,她卻變得出奇地靜。她就躲在橋側,一動不動。橋下有船只在經(jīng)過,槳聲劃過水面發(fā)出清脆的水聲。這嘩嘩的槳聲撕碎了時間,也把她與外面的世界隔絕。

        現(xiàn)在她回到了家,躺在床上,突然覺得十分孤單。家里只有寂靜,靜得使她慌張,這種靜與平時形成鮮明的反差。此刻,她竟有了某種后悔,覺得應該與為家一起離開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隱隱地,她還有了一種恐懼,那就是對未來的恐懼,她不知道明天迎接她的是什么。她是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現(xiàn)在有一種被扔在大街上的感覺。

        隱隱約約,她聽到有叫聲,好像是在叫自己。聲音有點遠,但又好像近在耳邊。她提神,一聽,是羅姨的聲音。羅姨叫她去吃飯。她沒有一丁點的食欲,于是就高聲回絕了羅姨。羅姨的聲音一點點近了,然后聲音就在門前徘徊。你沒事吧,真的沒事吧,羅姨的聲音帶著焦急。

        沒事,有事我會找你的。她的聲音有氣無力。不久,她聽到了羅姨離去的聲音,腳步有點黏。家里一切都變了,所有的用人都走了。為家的父母與為家一起去廣州了。這屋變成了空屋。

        迷迷糊糊,挨到了天亮。她聽到了雨聲。雨水從屋檐處落下來,摔到石板上,再化成更小的雨珠,變成了滴滴答答的聲音。

        藿香走到窗前,她的心情與天一樣,變得陰沉和壓抑。家,僅僅是剎那間,就不像個家的樣子了,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景象。她想整理,但又提不起精神,于是就索性讓它去。她百無聊賴。

        有敲門聲傳來。

        她有點慌,不敢開門,于是這門就擂得更響了。藿香女士,藿香女士,她還聽到了叫聲,于是她把門拉開了。面前是一個陌生的青年,臉色紅潤,剃著一個板刷頭。

        這是給你的信。說著,他就從胸口掏出一封信來。上面還帶著青年的體溫。

        她有些不解。

        你看了信就知道了。說完,青年就消失了。他撐著傘,背影吞沒在了雨中。

        她關好門,打開信。信是毛筆寫的,上面這樣寫道:

        藿香女士:

        聽聞你沒走,甚為感動。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這是偉大的一刻,讓我們共同期待這一刻的到來。中國為之改變,世界為之改變,這是你我共同的榮幸?,F(xiàn)在還處在黑暗期,我們要有毅力和決心,迎接光明的誕生。

        立倫叩上。

        是醫(yī)生,醫(yī)生給她寫信了。這讓她激動,于是她把信放到臉頰上,輕輕地貼著。她還能聞到墨汁的清香。醫(yī)生惦記著她,還給她寫來洋溢著激情的信。這讓她驕傲,也讓她鼓舞。她那顆有點動搖的心又重新回歸正常的軌道。于是,看出去的雨景也變得可愛了一些,雨絲也帶上了幾份柔情與光滑。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醫(yī)生的緣故。她離不開醫(yī)生,心里還惦記著醫(yī)生。

        如果信里有某個讓她心動的詞匯就好了,可惜沒有,醫(yī)生說的是大道理,她看不出他的私人情感。

        中午的時候,羅姨突然在飯桌上開口。羅姨說,她想回家,大家走的走,逃的逃,不知家里怎么樣?羅姨表情嚴肅,藿香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就點頭同意了。羅姨的家在鄉(xiāng)下,有二十里地,要乘船。

        飯后,羅姨打了個包裹,撐一把油紙傘走了。她要到碼頭去乘船。快出門時,藿香把她攔住了。她想了想,就把手上的戒指取了下來,遞到了羅姨面前。羅姨看了一眼,怔住了,死活不要。但藿香還是往她手里塞。

        這一別,不知何時能重逢,這對于她們來說,都是未知數(shù)。

        羅姨哭了,要下跪,被她擋住了。

        要趕船,你快走吧。藿香這樣說的時候,沒有看羅姨。

        羅姨一走,陪伴她的只有雨聲了。這讓她很失落,羅姨在,她還可以找人說說話,可現(xiàn)在連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她更加害怕,也不知怎么辦。于是她就把大門給關上了,里面還堵上了凳子。她要把家門堵得嚴嚴實實。

        4

        汽車的喇叭聲一直響著。她起先不在意,后來那聲音就在耳邊,好像在故意吵鬧似的。她從二樓的窗口向前探身出去,看到了一輛軍用吉普正停在門口,有一個士官模樣的軍人正在使勁地摁喇叭。

        吵什么吵?她大聲地斥問。

        是藿香女士嗎?縣長大人找您,麻煩你去一趟。軍官說。

        雨,已經(jīng)小了,但還有雨絲像霧一樣飄著。軍官的帽檐已經(jīng)淋濕,但他俊俏的臉頰還是顯示出一種英武。藿香應了一聲,想,縣長大人找她干嗎呢?

        她匆匆梳了頭,換了件衣服,就下樓了。吉普車一直把她拉到了縣政府里面。一進去,就看到了一副零亂的景象,人員進進出出,有的在搬東西,有的在燒文件,還有人在往房間外面扔東西??磥?,是要撤了。

        軍官把她領到了縣長的辦公室。里面有人抬著東西出來,像是一個檔案柜??h長正在抽煙,桌上堆滿了東西,桌邊還放著一桿駁殼槍。

        嗬,你來了。現(xiàn)在長話短說,大家都沒有時間。剛才你丈夫,也就是為如家先生打來過電話,請你務必在這里等著。他的電話馬上就到??h長一邊吐著煙霧,一邊說。

        原來先如此,一切都是為家的安排。他要與她通電話。

        縣長說完,就走到了門口。他對著外面的人在訓斥,責怪他們辦事效率低。他的喉嚨響亮,與她平時見到的溫和的縣長大人判若兩人。她耳朵拎起,眼睛緊盯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那桿駁殼槍讓她明白了當前的局勢。

        跟為家怎么說呢?該怎么圓這個謊呢?她的面前是真真切切的一片空白。

        丁零零,電話響了,把她嚇了一跳。她把手伸出去,又縮回來??s回來,又伸出去。最后,還是膽怯地拎起了電話。電話那頭果真是為家的聲音。

        藿香,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我以為你出事了,沒出事就好,沒出事就好,我急死了。為家在電話那頭不停地說著話,話中帶著強烈的顫音,像是被風吹得瑟瑟發(fā)抖似的。

        她捂著話筒,一直嗯嗯著。她覺得,除了嗯嗯以外,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你那天到底到哪里去了?我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你。為家還在抱怨那天的事。

        我,我忘了。她只能這樣說。這樣的理由不成為理由,但她總得編一個理由。她編得讓人覺得好笑。

        忘了?怎么會忘了呢?這么重要的事!他顯然對她的解釋不滿。

        他這樣一說,她就覺得心酸。眼睛一閉,居然淚水就嘩啦啦地淌了下來。她的哭聲傳到了他耳朵里,他被她的哭聲嚇住了,一時,竟無語了。他沒吱聲,她就哭得更響了。她把這些天的郁悶、苦惱以及后悔一股腦兒哭了出來。

        別哭,別哭,還來得及。你聽著,你就跟著縣長走,他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會照顧你的。等過一些時候我們就能見面。他在電話那頭安慰著她。

        他越這樣說,她哭得越厲害了。她想,為家是愛她的,從他的焦急里,她能體會到這種愛。但她卻辜負了他的愛。一想到這里,她就泣不成聲了。

        這時,縣長從門口折了進來。他接過了她手里的話筒,與為家說了起來。她腦海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些什么。她坐在一邊,只是哭。淚水把她的胸前打濕了。后來,她看到縣長擱下了電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他把駁殼槍插到了腰里。

        別怕,藿香,有我在,天塌不下來。他過來,拍了拍她的肩頭。

        回去時,還是那輛吉普。只是比來的時候多了一個士兵。雨停了,街頭都是水。吉普車開過的時候,掀起很大的水花。到家的時候,那個來接她的軍官吩咐士兵站崗。

        他就跟著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軍官說。

        這……這……好像……她有點受寵若驚,也有點不相信。

        這是縣長的安排。他補充了一句。

        于是,那個新來的士兵就站在了她家的門口。他站得很直,手里握著一桿長槍。她想,縣長想得真是周到,從中可以看出他與為家的友誼真是非同尋常。這次通話,是藿香根本沒有料到的。看來,為家還是關心自己,盡管他身在遠方,牽掛的還是自己。這讓她有些感動,畢竟他們還是夫妻。

        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士兵,也讓她不自在。他就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她好幾次偷偷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紋絲不動,這讓她偷偷笑了出來,她覺得他真是一個古板的人。終于,她走到他跟前,讓他不要這樣站著了。結果士兵說,不行,這是命令,他要執(zhí)行命令。她說,這是我家,既然來了,就要執(zhí)行我的命令。她這樣一說,他倒也笑了出來。于是,他跟著她走進了屋子,他不在門口站崗了。

        進屋后,他就發(fā)現(xiàn)沒事可干。他一會兒坐,一會兒立,總覺得異樣。我來掃地吧。于是,他拿起了一把大掃帚,開始打掃屋里的衛(wèi)生。掃完地后,他又去清理院子里的一個大水池,水池漂滿了臟東西。后來,他干脆赤腳走進了水池,清起了里面的淤泥。他的胳膊上,甚至臉上也沾滿了泥漿。他干得很歡。實際上,他還是個孩子,她估計他只有十八歲,嘴唇上有一層淺淺的小絨毛。

        蟋蟀氣喘吁吁趕來時,小士兵已經(jīng)靠在椅背上睡著了。蟋蟀是染坊的一個伙計,高高大大,但行動遲緩。他是為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染坊的事為家就委托他管理。蟋蟀是一個綽號,她不知道他的真名,以前她也見過他幾回,但不熟。這回,蟋蟀出現(xiàn)的時候,穿著一雙大套鞋,額頭都是汗。蟋蟀說,太太,不好了。于是蟋蟀就講了剛才被搶的經(jīng)過,一伙人沖進了染坊,他們到處砸啊搶啊,把所有的布料都搶光了。

        這讓藿香感到震驚。大白天,居然明搶,這可是從來沒有過啊。

        不僅搶,他們還點了火。好在火不大,只燒了一間房。蟋蟀又道。

        真是膽大妄為!她聽著也覺得憤怒。

        現(xiàn)在他們都跑光了,你去看看吧,染坊已經(jīng)一塌糊涂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蟋蟀說的時候眼眶里含著淚水,淚花閃爍,一亮一亮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辦。她從來沒有遇到這種事。

        你去看看吧。蟋蟀說。

        藿香本來想不去,但蟋蟀哀求的神情還是讓她過意不去,于是她就跟著蟋蟀去染坊。原本,她想叫小士兵一起去的,但看到小士兵睡得很香,剛想叫出口,又收住了。她不忍心吵醒他。

        雨后的街頭濕漉漉的,空氣里帶著一股花香,但更多的是潮味。染坊在小西門的一條小弄里。走了十多分鐘后,他們來到了那條狹狹的小弄。青石板上泛著水光,空氣里還能聞到焦煳的刺鼻味。這一帶住著許多人家,原來很熱鬧,現(xiàn)在卻變得十分冷清。走進弄堂時,只有幾戶人家敞開大門。

        染坊很深,穿過長長的弄堂,再經(jīng)過七彎八拐,才來到了染坊作間。正像蟋蟀描述的那樣,染坊里一片狼藉,好幾個染缸被打翻在地,染料流了一地。最里面的一間屋子被燒了,只剩下烏黑的一堆瓦礫。好在這火焰沒有蔓延開來,否則就不可想象了。

        太太,你說怎么辦?蟋蟀問。

        其他的工人呢?她問。

        他們早就走了,聽說老爺走了,他們都溜光了,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蟋蟀這樣說時,有一種自夸的成分。

        不過,太太,我把染布的花版給保住了。這是最值錢的,花紋圖案都在這里,是老爺花大價錢叫人設計和制作的。說著,蟋蟀就去開側旁的一個門。那門上了鎖。他咔的一聲,把鎖打開了。她和他一起走了進去。正像他所說的那樣,里面都是一堆堆的花版,放了滿滿一屋子。

        這些花版毀了就慘了,現(xiàn)在花版在就不怕,我們可以東山再起。他指著里面的東西,信心滿滿地說。

        她點點頭,想,他說得有道理。她拿起其中一塊花版看了起來,圖案古色古香,有一種精致的美。蟋蟀也在看花版。透過花版的空格,她能看到蟋蟀的眼睛。蟋蟀的眼睛有點異樣,目光仿佛帶著東西。

        她怔了一下,好像有了點警覺。她覺得要趕緊走,馬上就走,她聞到了某種味道。

        我要走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

        蟋蟀急忙向后退著,腳步慌亂。等等,你等等。他說的時候,一下子抵住了門。他橫在了她面前。就在這個瞬間,她感到了情況的嚴重。她想拉開門,但他死死地抵著。不僅抵著,他的另一只手還伸了過來,他的手伸到了她的胸前。

        你要干什么?我喊人了。她退了一步,試圖用這種方式制止他。

        你喊吧,這里沒人,一個人也沒有。這樣說的時候,他就向她撲來。他的樣子就像一只餓狼,他要把她整個人吃下。直到這時,她開始后悔,剛才她就不該來。即使來的話,也應該帶上小士兵,現(xiàn)在小士兵卻在睡覺,而她卻面臨著極大的危險。

        你別亂來。她語氣堅決,帶著強硬。

        我就是要亂來。說著,他就一把逮住了她。

        他把她掀倒在花版上,他們就在這些花版上扭打。但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下子,他把她的衣服撕碎了,還用繩子捆住了她的雙手,不僅如此,他還找來了一條毛巾捂住了她的嘴。

        她頓時變得赤身裸體。

        她的腦中一片真空。她想,這真是罪惡的一天,她不敢想象接下來的那一幕。蟋蟀在脫自己的衣褲,他氣喘如牛。外面的天空很昏暗,透過窗子,她又看到了飄動的雨絲。這雨讓她想到了哭泣的淚,她想,這雨就是她的淚水??磥?,老天也在幫著她哭泣了。

        現(xiàn)在只有忍受,把這份屈辱硬生生地咽下去。

        蟋蟀向她走來。他高聳著,帶著激動,更帶著緊張。他的腳步是搖晃的,零亂的。他走向她時,她縮得更緊了,她像刺猬一樣堅縮一團。他的手伸過來,沿著她的肌膚胡亂地摸動著。

        她閉上眼。她不忍看到他那副可怕的樣子。他向她靠近,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古怪味道,伴著汗水、染料及衣服上的霉味。

        然而,就在他即將逼入時,她聽到了“啊——”的一聲,伴隨著這一聲,她看到他猛然蹲下了身子。他縮成了一團,一抖一抖。

        然后,她聽到了他自己打自己耳光的聲音,啪地一下,又啪的一下,仿佛在自己教訓自己。

        后來,她又聽到了他的哭聲,他的哭聲像條小狗,嗚嗚,嗚嗚嗚。

        最糟糕的事沒有發(fā)生,她覺得奇怪極了。

        5

        原來蟋蟀早泄了。沒有碰到她,他就一泄千里。

        蟋蟀的早泄,讓她躲過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劫難。

        蟋蟀前后判若兩人。等沖動消退后,他變得手足無措。臉上的恐懼也漸漸滋生,剛剛那股野獸勁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藿香面前。

        太太,原諒我,你一定要原諒我啊。

        她怒目而視。她怎么可能原諒他這個禽獸呢?他從她的表情里讀出了她的憤怒。呸的一聲,她朝他吐口水,口水飛濺到他的身上。

        太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該啊。他還在哀求。

        你做夢吧,你去死吧?;蛟S是看到了他那副軟弱相,這一刻,她也突然變得堅強了起來。

        不久,他就呼地站起來,怒氣沖沖地穿著衣褲。她不知道他要干嗎,他會殺了她嗎?一想到這里,她的呼吸就停止了。

        他沒有殺她。他整個人被慌亂包圍著。他是沖出屋子的,沖出以后,又趕了回來,重新上了鎖。然后,他收拾了一下東西,連蹦帶跳地逃跑了。他不敢再來面對這一切。唯有逃,逃得越遠越好。

        等他乒乒乓乓消失后,她的腦子才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這野獸走了,她松了一口氣,但另一份恐懼同時又蔓延了開來?,F(xiàn)在她赤身裸體,五花大綁,嘴里又被塞上了毛巾。她想。他會不會就這樣把她扔在這里呢?這種擔憂起先不明顯,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擔憂就加深了。雨,好像大起來了,她能聽到嘩嘩的雨聲。屋檐水正在頭頂上走,窗口還有雨花一團團地飄進來。

        她感到冷。于是就盡量往自己那堆衣服里鉆。她一拱一拱,像蟲子一樣。身子讓衣服蓋住些,寒冷就抵御了不少。她想喊出聲來,但嘴上塞著毛巾,根本沒辦法叫出聲來。她想到了為家,她應該跟著為家走。但她卻自作主張,為了立倫醫(yī)生那句話悄然留下,結果卻得到了這樣一個后果。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辜負了為家。為家遠在千里之外,還牽掛著他,還讓縣長派士兵,結果又是她自己自作主張不帶士兵來到這里,最后身陷其中。她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委屈。

        閉上眼睛,她默默地祈禱著。祈求菩薩光臨,幫她解開這該死的繩子,恢復自由?,F(xiàn)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剩下這么一個辦法了。菩薩菩薩,幫幫我,救救我,她一直說著這樣的話。雨,又變大了,她能聽見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音,嘩嘩的,像在洗東西。屋子里一下子變得很陰暗,這讓她懼怕。換了以前,她肯定怕得要命,但現(xiàn)在她一點退路也沒有。她連怕的權利也沒有了,除了忍受,還是忍受。她沒有任何的辦法。

        眼前閃過許多的場景。她回想到了她的婚禮,她與為家穿著傳統(tǒng)的大紅衣服,迎接著各路賓朋。這真是熱鬧和難忘的一天。她與為家是演出時認識的,她唱越劇,到他的府上唱堂會,結果就在演出中,為家被她深深吸引了。于是,他就托人來提親,她的小姐妹以及家人都支持。為家是城里的富豪,開著好幾家店鋪和作坊,有這樣的好事當然是求之不得。就這樣,這件婚事變得毫無懸念,一個有財,一個有貌,有貌的女郎嫁給了一個有財?shù)那嗄?,一切就像順水推舟般自然。為家與一般的富商不同,他知書達理,有禮貌,說話也是文縐縐的。藿香對為家是滿意的,但這里面也存在遺憾,這也是她一直想不通的,她總覺得自己對他是缺少愛情的。他,在她眼里,更多是像一個哥哥,他像哥哥一樣供養(yǎng)著她,保護著她。然而,立倫醫(yī)生不同,她看到立倫醫(yī)生那一刻,內(nèi)心就像被電了一下。那一刻,她被深深地觸動了,心被提了起來,目光就再也不想離開。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她自己也弄不懂。鬼使神差,她仿佛是吃了迷魂藥一樣,變得有點迷迷糊糊,變得莫名其妙。正是這樣的一種感覺,令她在最關鍵的時刻作出這樣的選擇。她的選擇錯了嗎?她無法回答。

        現(xiàn)在,她心里就裝著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同時溫暖著她,但現(xiàn)在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能平安出去嗎?還能見到他們嗎?時局又會變得如何呢?……一連串的未知數(shù)拷問著她,讓她痛苦、迷茫、困頓。

        天,黑下來了。她扭來扭去。溫度降下來了,她感到冷,于是就拼命往花版堆里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什么也不顧了,她要溫度,要取暖。她縮得更緊了,看上去就像一團刺猬。她期望這個時候窗口能出現(xiàn)一個人,但遺憾的是,根本沒有一個人影子。除了雨聲,還是雨聲,雨包裹了她所有的感覺。

        她哭了。面對蟋蟀粗魯?shù)臅r候,她沒有哭,但現(xiàn)在哭了。她又冷又餓又怕,緊捂著的嘴巴讓她的哭聲變得十分低微和弱小。沒有人能聽到她的哭泣。不久,她聽到了聲響,這讓她激動。一抬頭,發(fā)現(xiàn)是一只貓,貓站在窗口呆呆地看著她。貓肯定很驚訝里面那個人,但貓只站了一小會兒就跳開了。貓的腳步十分輕盈,輕盈到她聽不到它的腳步聲。倏地一下,貓就不見了。等待她的是無窮的黑暗。

        這真的是有生以來最長的黑暗。半夜的時候,她感到無比的冷,渾身也是說不出的難受。她想,肯定是發(fā)燒了。她縮得更緊了,除了縮她沒有別的法子。她有一種虛脫感,仿佛就吊在空中,不上不下。她又開始祈求菩薩,讓菩薩發(fā)慈悲,拯救在困境中的她。后來,她就流鼻涕了,一絲絲地往下淌,她又不能擦,只能任它流淌。

        天亮了,天又暗了。她越發(fā)虛脫了,她有一種置身地獄的感覺。實際上,她已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天了,她一會兒睡著了,一會兒醒來了??傊?,她覺得很漫長,度日如年一般。有一回,她聽到了院子里的說話聲。是兩個男人的聲音。這讓她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她在里面翻滾,期望發(fā)出聲音,讓外面的人把她拯救出來。但她的努力沒有奏效,嘴里的毛巾一直緊塞著,再怎么吐也吐不出來。不久,人聲離去了。她能聽到那兩個聲音一點點變遠,直至在弄堂消失。

        她陷入了絕望。她想,她可能會死在這里。

        肚子已餓得沒有了感覺,她就處在迷糊狀態(tài),沒有一絲的力氣。身子冰冷,但內(nèi)心深處卻是一陣冷一陣熱。望出去的天空是斜的,東西也是模糊的。貓,有時還會出現(xiàn),但貓的身子是不清晰的,常常有好幾個影子在窗臺上晃動。

        四天以后,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打開了這個門。他們被里面這一幕驚呆了,于是馬上找來了擔架。此時的藿香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她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一切。解放軍已經(jīng)占領了嘉興城,城墻插上了鮮艷的紅旗,紅旗在迎風招展。

        她被送往了最近的診所,立倫西醫(yī)所。

        6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柔柔的,暖暖的。

        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雙眼。她以為是在夢里,有點遙不可及。她很無力,甚至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一個瓶子穿著一根長長的管子,延伸下來,一直延伸到她的手臂上。一種白白的液體正一滴一滴地往她手背上的靜脈里滲透。

        她離他很近,能聞到他的氣息,但又感覺好遠好遠,遠到好像中間還有一座大山。她很想,抬起手來,證實一下那究竟是不是他,但她的手沉得像鐵。因此,她只能用眼來看,可悲的是,連目光也是模糊的。眼前仿佛裝了一塊霧玻璃,朦朦朧朧,似真似幻。她恨不得敲碎這塊霧玻璃,但她敲不了,敲不動。

        好點嗎?你真的把我嚇壞了。他在說。是的,是他在說。他的聲音,他的語調(diào),這個她太熟悉了,熟悉到滲入她的骨髓里。

        這時,他把手伸過來,放在了她的額頭。她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熱度。那已不是一種熱度,而是變成了溫暖,這溫暖一點點擴散到她的心里。一絲甜蜜像泉水一樣涌了上來,均勻地蕩開來,然后滋潤她的全身。

        她感到無比舒暢,這是其他無法比擬的。她希望把這一刻延長延長再延長。但遺憾的是,他僅僅放了一小會兒。然后,她看到他走開了。他又去忙別的事了。

        到傍晚的時候,她的體力漸漸恢復了。立倫醫(yī)生正忙著,他在為別人打針,有一個小孩哭得厲害,哭聲尖利,好像把要屋頂給掀起來。立倫醫(yī)生還戴了一頂帽子,那是一頂解放軍的軍帽,上面還有一顆扎眼的五角星。初看上去怪怪的,但卻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她的眼睛清晰了。

        于是她坐了起來,看到西醫(yī)所里與以前有了變化。里面的擺設變了,墻上還貼了標語。標語是這樣寫的:建設一個富強美麗的新中國!標語很醒目,一進門就能看到大大的字。他看到了她坐起來,打完針后就過來了。

        好,康復過來了。他對著她說。她有些不自然。身上的衣服都是陌生的,還有一股濃濃的消毒水味道。

        你再躺下,還要輸液。說完,他又重新把她按了回去。她的眼一直緊緊地粘著他,在她眼里,他既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他已經(jīng)在她的生命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但他又仿佛跟她沒有一丁點的關系,兩者形成一個鮮明的反差。她的腦子一直閃現(xiàn)著這些天的事,這些天發(fā)生的事太多了,多得讓她難以想象,也多得讓她難以接受。她是從死亡的邊緣被拉了回來,沒有解放軍就沒有她的性命,她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來了兩個解放軍。他們是派來了解她的情況的,看來他們沒有忘記她,還挺重視她。立倫一邊抽著煙,一邊向他們匯報情況。他告訴他們,放心,一切都在好轉,她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

        不過,你們來了正好,晚上軍代表召集我們開會。立倫醫(yī)生對兩位解放軍說。解放軍說,他們留下來,負責照料。

        立倫脫去身上的白大褂,換上了便裝。臨走前,他做了兩件事,一是換了輸液的瓶子,二是從柜子里取出一包東西。他把東西放在了藿香的身邊。這是一包外國餅干,味道不錯,你慢慢吃吧。她想推辭,但他的目光里容不下推辭。她看著他的背影離開。

        屋子里暗了,解放軍點起了煤油燈。他們就坐在門口,一邊看著外面,一邊輕輕地聊著天。以前,她也聽說過解放軍,在為家他們的描述里,解放軍就像兇神惡煞一樣,但現(xiàn)在她透過燈光看到的解放軍卻是兩個小鬼,他們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話音里還帶著稚氣。初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士兵,尤其是在這樣漆黑的夜里,他們更多的是像同一條弄堂里的青年,帶著稚嫩,也帶著青春和朝氣。她甚至覺得他們兩人與前些天跟著他的小士兵一模一樣,沒有多少區(qū)別。他們對她有禮貌,規(guī)規(guī)矩矩,都有一副可愛的面孔。

        她的手摸到了餅干。于是,她喊了一聲,兩個戰(zhàn)士就走到了她面前。她就把餅干推到了他們面前。你們吃吧,她說。他們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都搖了搖頭。我們不吃,他們兩個同時說出聲來。她干脆拆開了包裝,然后把餅干遞到他們面前,他們表現(xiàn)出了怩忸與猶豫,于是她又把包裝袋遞得更近些。他們兩人膽怯地各自拿了一塊,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吃了起來??此麄兂裕渤粤艘粔K。餅干的香味充塞了整個口腔。

        好吃,真好吃。他們邊吃邊贊嘆著。

        她也覺得好吃,不僅餅干本身好吃,更重要的是這餅干是立倫醫(yī)生給的,這里面還帶著他的關心,帶著他的情分。這樣一想,她更覺得好吃了。

        九點多的時候,立倫醫(yī)生回來。他很興奮,走路也有點搖。他說,軍代表給他們開了會,還一起喝了酒。他邊說邊比畫著。

        那可是高度白酒啊,南門的吳大成酒坊還送來了他們酒窖里藏著的酒,大家就開懷暢飲啊,那個真是痛快。他這樣說的時候,兩個戰(zhàn)士仿佛也受到鼓舞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打著酒嗝,然后察看藿香的病情。不錯,不錯,你恢復得不錯,現(xiàn)在你可以起來了,可以為新中國多做些事情了。他滔滔不絕,那神情仿佛是在演講。

        不久,她聽到了他的歌聲。這是她不曾聽到的歌。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p>

        這是軍代表教的,我們大家一起唱,歌聲響徹整個嘉興城。他邊唱邊作解釋,還一邊揮舞著手臂。她從來沒有見立倫醫(yī)生這樣高興過,他高興得甚至有點失態(tài)。但只要他高興,她也跟著高興。

        7

        醫(yī)生變得很忙,比以前忙了幾倍。

        他的私人診所并入了大醫(yī)院,大醫(yī)院有了一個響當當?shù)拿Q:嘉興公立醫(yī)院。由于立倫醫(yī)生醫(yī)術精湛,留過洋,又是一個積極支持革命的人,因此,他被提拔當了院長。他不僅做了院長,而且還當上了縣政協(xié)的代表,因此許多時候人們看到他總是行色匆匆,胳膊里夾著公文包,腳上的頻率飛快又齊整。盡管如此,他對待人還是謙和、有禮,他對人友好是日本式的,他常常是鞠躬,一個很標準的姿勢,給人們很深刻的印象。

        藿香也早已回家,原先的用人羅姨又回來了。羅姨說,太太是個大好人,她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兩個人又住到了一起,羅姨負責打理生活,油鹽醬醋,洗衣掃地倒馬桶,生活又像原先那樣有條有理了。唯一不同的是冷清,家里冷冰冰的,不像以前有人氣,進進出出都是人,現(xiàn)在走在偌大屋子里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回聲帶點凄慘,帶點落沒。藿香常常有一種錯覺,她覺得是在夢里,夢里黃花凋落,回蕩著無比的孤寂。

        她會想起為家。不知為家現(xiàn)在在哪里。兵荒馬亂,生死天定了,她常常對著蒼天這樣想。她知道,再也不可能接到他的電話了??h長不知去向,小士兵不知去向,連蟋蟀也一樣不知去向,仿佛是一覺醒來,醒來一看,世界全變了。街上插滿了紅旗,連他們家門口也插上了紅旗。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紅旗,這些紅旗讓她既覺得新鮮,又感到害怕。

        立倫醫(yī)生沒有忘記她,他時常會來看她,給她帶來好吃的水果。有一回,他竟然帶來了一大束的鮮花,花兒含苞欲放,上面還有晶瑩的水滴在閃耀。這讓她很激動,激動得眼眶里都噙滿了淚光。當然,立倫醫(yī)生主要還是為她來診療的,給她聽一聽心臟的跳動,看一看她的舌苔和眼皮。

        他隨身總帶個小藥箱,藥箱里裝著器材和藥物。每次打開,她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藥味,那是一股讓她很舒服的味道。她還喜歡他的動作,一個手勢,一個動作,都充滿了韻律和美感。他也把她當作老朋友,從來不拘謹,有什么就說什么。

        他更多的是為她診療心理上的傷痛。這次,赤裸裸被關數(shù)天,對她的心理造成很大的沖擊。他就耐心地為她化解這種傷痛。他的話柔柔的,有時,她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像是他在講,而是一個牧師在講。他講人是怎么來的,又該往何處去。講面對痛苦,怎么化解。她非常佩服他的這張嘴,這張嘴里總是蘊藏著不一般的道理,聽這些道理讓她很受用。她喜歡這樣的聆聽。

        當然,他也會講當前這個社會,比如,有人哄抬物價,被抓了起來。還有土匪經(jīng)常在鄉(xiāng)下伏擊,把一座鐵路橋梁給炸了……這些,都是新鮮的,都是聞所未聞的,因此她會表現(xiàn)出極大的好奇。

        沒關系,總要亂一陣,亂過了,就好了。他這樣安慰她道。她不知怎么作答,只好順從地點頭。

        有一天,他突然講到了廣州。他說,解放軍解放了廣州,現(xiàn)在已經(jīng)直逼香港了。他剛說出廣州,她就啊地叫了一聲,然后手中的茶盅應聲落地,“啪——”的一聲,碎了。他很驚訝,回頭望著。怎么啦?他問。她搖搖頭,一時不知怎么接話。腦中大亂,她為為家擔憂起來。為家到底好不好呢?許多人都去了臺灣,她希望為家也能去臺灣。如果為家去了臺灣,她就會放心不少,否則她的心就會牽著掛著。

        有時,她也到他的醫(yī)院去。所謂新醫(yī)院,實際上很陳舊,在一所老教堂里,這里面還有神職人員,于是就會看到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和穿白袍的神職人員。立倫醫(yī)生很忙,她去那會兒,他正在貼標語,滿頭大汗??吹剿耍α诵?,繼續(xù)貼。糨糊桶里散發(fā)著濃烈的氣味,于是她就當他的下手,幫著他提那些花花綠綠的標語。

        這字是誰寫的?她問。

        寫得不好,請批評。他道。

        原來標語都是他寫的,字挺好,飽滿,圓潤,同時也帶著一種柔意,她越看越喜歡。

        你寫這么好,以后可得給我寫兩幅掛家里啊。她開玩笑地說。

        沒問題,只要你喜歡,肯定寫。

        人們說,字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藿香從他的字里讀出了一種雅趣,還讀出一種味道。她心里對他的喜歡又加重了。

        立倫的辦公室在最角落,面對廁所。這讓她感覺有些不安,她想,他怎么不挑一個好一點的位置呢,他是院長啊。進辦公室時,眼前一亮,墻上掛著一個像,一看,是用炭筆畫的,下面寫著三個字:毛澤東。她感到新鮮,又感到好奇,她想這大概也是他畫的。里面坐著一排人,顯然他們正在等他,等他看病。一進門,里面的眼睛齊刷刷地轉了過來。

        那天,他為她配了藥,這回他給她開的是中藥。他說,她需要調(diào)理。她很驚異,他怎么會配中藥呢。他笑了,他說作為一個醫(yī)生,應該中西醫(yī)都懂的。臨走的時候,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小包東西,塞給了她。

        這是阿膠,到天冷的時候,你熬了吃吧。他說。

        這讓她覺得不好意思,想推辭,但又被他推了回來。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

        其他的病人還在后面排著隊,她只好收下了。心里充滿了感激。

        她提著一大包的中藥回家。她覺得這些中藥都帶著清香,那是他帶給她的。

        阿膠就一直放在她的梳妝臺上。每天,她都能看到。有時,她會拿起來,看上半天,甚至還會把它放在鼻子前,輕輕地嗅它。

        愛,應該是一種幸福,她看到立倫醫(yī)生就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但這份愛,她也覺得有點不可靠。立倫醫(yī)生會愛自己嗎?這只有去問他自己了。她有時覺得自己高不可攀,她擁有美貌,還擁有一副出色的嗓音,這些都是別人無法比擬的。但有時,她又很自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因此,原先對立倫醫(yī)生的那點自信又喪失殆盡,她甚至覺得有點異想天開。

        8

        天,一點點熱起來了。

        家里由于缺少打理,因此變得零亂,有些地方甚至雜草叢生。這與原先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以前家里總是整整齊齊,用人也有好幾個,做飯的,除草的,木工,雜工。偌大的屋子,前后共有七進,左右還有廂房、院子,現(xiàn)在常常被風聲貫穿,一陣風以后,聽到的是此起彼伏的門窗撞擊聲。同時,家里突然變得陰森起來,尤其是晚上有風的時候,這種陰森感好像直貼貼地逼了過來。

        她是不適應這種變化的,但自從經(jīng)歷了這次恐怖的綁架以后,她突然不怕了。沒有什么可怕的,再怕的事情也經(jīng)歷過了。事實也的確如此,她會從房間的這一間走到那一間,一待就是半天。她會東翻西翻,把屋子弄個底兒朝天。她找出了許多照片,那都是為家一家人的。他與他父母,還有妹妹。他的妹妹去了英國,去了以后就沒有回來。她就把這些照片一張張地取出來,看個究竟。她覺得這里面應該藏著秘密,她試圖找出這些秘密。

        她的確也找出了一個秘密,是為家與一個女生的合影。兩個人穿著毛衣,站在一棵樹下,很大的一棵樹。她看不清地點,只看到他們?nèi)嗽谛Γ苄腋5匦?。這讓她有點吃醋。照片的反面寫著一行字,鉛筆的:“與碧霞”。上面沒有年月日。她不知道為家在她以前有沒有談過戀愛,他應該是談過的,這是她的直覺。

        吃飯時,與羅姨一起,她就忍不住問了。碧霞是誰?她問道。

        羅姨吃了一驚,顯然她沒有準備,但她的這種反應讓藿香預感到她知道這個秘密。于是,藿香繼續(xù)追問。羅姨看纏不過,就說了。她說,碧霞是為家少爺以前的戀人,是湖州一個富家的小姐。后來呢?藿香追問。后來碧霞生病死了,他們快要結婚了,因此為家少爺很傷心。這是藿香萬萬沒想到的。

        為家少爺為人好,口碑也挺好,對我們用人像對待家里人一樣,碧霞死了他有半年都沒精打采,好在后來他認識了你,于是他重新有了活力,那時候大家都擔心少爺,怕他想不開。羅姨繼續(xù)說。

        原來自己只是一個頂替。這讓她多少有些失望,但現(xiàn)在失望也無濟于事了,現(xiàn)在能不能再見為家都是未知數(shù)。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完全可能從此天各一方。她的心頭升起了無限的愁云。如果說,換了以前,她可能會嫉妒,現(xiàn)在她連嫉妒的權利也沒有了。為家與碧霞關系怎么樣,他是不是還掛念這個人,她一概都沒了興趣?,F(xiàn)在迷茫的是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前幾天,她接到通知,她所在的那個嘉湖劇團正在重組,要編排新的節(jié)目,讓她去參加。她問排什么節(jié)目,通知的人說是新編越劇,歌唱新中國。這讓她想不好,去還是不去,有點困惑,于是她就想到了立倫醫(yī)生。她要征求他的意見。

        她給立倫醫(yī)生寫了封信,把這個新編越劇告訴了他。信寄出以后,她就等著來信,但信遲遲沒有來。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十天過去了,還是沒有。這讓她很揪心,也讓她后悔,她想當初是不應該寫信的。她真要征求他意見思,只要去一趟醫(yī)院就行,何必繞這么一個大彎呢?

        一個雨天,立倫醫(yī)生卻來了。他撐了一把油紙傘,沒有拎藥箱。這會兒,藿香正在打毛衣,神情專注,沒有聽到進來的腳步聲,等到他走到面前叫了她一聲,她才抬起頭來。于是,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有點尷尬。尷尬是因為秘密,她正在給他打毛衣,這是個她藏在內(nèi)心里的秘密,她都是偷偷地在打。打了拆,拆了打,在這樣的重復里表達著她的情緒。她一遍遍想象這毛衣穿在他身上的情形,這樣的想象令她無限幸福,也無限激動。但現(xiàn)在,他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這令她無所適從,她覺得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臉,變得通紅通紅。她胡亂地把毛衣往屁股后面塞。

        告訴你個好消息,你肯定喜歡聽到這個消息。他說。

        她的心怦怦地直跳,不知道即將帶來什么。她的心既興奮又混亂,一時難以理清。

        什么消息?她好奇。

        蟋蟀抓住了。

        真的?她呼啦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去問過軍管委了,他們說這樣的情況可以判刑。他嚴肅地說。

        這真的出乎她的意料!

        你要相信新政府,他們會為你申冤的。他掏出煙來,抽了起來。這煙味,她覺得好聞。

        外面下著雨,淅淅瀝瀝。她走到窗口,心潮澎湃,她覺得心中的這口惡氣正在消除。突然間,一行熱淚悄然落下。她想擦,但又怕他笑話,于是沒敢抬手。他聽到她的抽泣,但他沒吭聲,在一旁踱著步。她不敢看他,一方面是激動,另一方面是緊張。每次與他在一起,她就緊張,就渾身不自在,現(xiàn)在這種不自在更甚了。

        后來,他也不踱步了,在一旁坐下,低著頭,不語。

        這樣的沉默有點尷尬,兩個人都意識到了,但兩個都不知道怎么處理??諝饧瘸庇謵?,他們的氣氛比天氣更悶。

        對了,我前幾天去了省城開會,現(xiàn)在形勢一片大好,全國各地捷報頻傳。他說的時候眉飛色舞。

        怪不得,我的信……她脫口而出。

        什么信?他好奇地問。

        她的臉再度紅了,好像說不出來。她想,如果信丟失的話,也就算了。她已經(jīng)后悔寫了這封信,如果他沒有看到,就只當沒寫。

        什么信?重要嗎?他繼續(xù)追問。

        他這樣問就表示他沒有收到信。如果收到信的話,他肯定不會這樣對她說話。她既有點失落,也有點高興。她想,最好信件丟失,否則她面對他會更加不自然。兩個人離得這樣近,干嗎還要寫信呢?這里面肯定蘊藏著什么秘密,她不敢揭開這個秘密,她怕面對。這會兒,她就想逃離。

        她抬起眼,她的眼撞到了他的眼。

        就在那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眼里那種黏稠的神情。這神情讓她感到吃驚。里面有火,有欲望,也有思想。這雙眼里包含了許多的東西,讓她一下子感到恐慌。

        兩個人都怔住了。他應該也從她的目光讀出了東西。

        兩雙眼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她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她希望他這會兒又像以前那樣一把抱住她,然后親她,吻她,擁抱她。她需要這樣,她在等待。她從他的目光里讀出了這種渴望,大膽又放肆。

        然而,終究,兩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短暫的火焰只升騰了一兩秒鐘,然后就退卻了。像洪水一樣,嘩的一下,沒了。

        我走了。他再度提起油紙傘,手腳有點凌亂,以致他竟一下子打不開雨傘。

        她也如此。她甚至沒有送他,傻傻地站在窗口,一個勁地看著飄蕩的雨花。雨花如絮。

        9

        第二天,藿香還是收到了回信。

        立倫醫(yī)生說,這封信輾轉多日才到他的手上,他覺得有必要說抱歉。另外,對于演出的事,他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他說這是新社會當然要排練新的節(jié)目,他期望能見到她的新節(jié)目,等演出那一天,他無論如何也要去捧場助興。

        看著這封信,她有點失望,除了里面漂亮的字,他說的都在她的意料中。他為什么不說點別的呢?她把信往抽屜里一塞,有點悶悶不樂。他沒有來信,她失望;他來了信,她還是失望。她是希望他能說點別的,說點與那天眼神有關的東西,但他恰恰不說,因此她好像哽了東西,有種不爽之感。

        排練在一個老劇院里進行。除了以前嘉湖劇團里一些零星的人之外,還有一些新面孔。她的出現(xiàn)令大家都振奮,紛紛圍過來與她說話。畢竟,她是劇團里的頂梁柱。

        你來了就好,大家都在說你會不會來?有人對她這樣說。

        嘉湖劇團已四分五裂,人員也各奔東西,甚至去向不明,剩下來的只有極少數(shù)。一位女軍人給他們進行輔導,她說,越劇名稱叫《劉胡蘭》,是一位資深的同志新創(chuàng)作的,既保留了越劇的原貌,又賦予了時代新的內(nèi)涵,因此要求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這個劇演好,爭取一炮打響。會上,大家推薦主角,結果大家不約而同地推薦了藿香。這讓她感到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以前排練節(jié)目都是師傅帶徒弟,唱一句跟一句,然后融入對角色的理解?,F(xiàn)在,她覺得十分陌生,不知該怎么去把握。女軍人把話講完,就給他們分發(fā)劇本。劇本是油印的,墨跡未干,手一捏,上面有一個大黑印子。她看了一下,有點看不懂,于是她產(chǎn)生了不想演的念頭。但不想演,又說不出,她有點害怕這女軍人,于是只好硬著頭皮跟著練。練了半天,她累了,排斥感更強了。

        第二天排練時,她沒去。到中午時,老劇團的人就上門來做工作了,讓她去。她說,不舒服,在生病,去不了。他們說,你是主角,你生病了我們怎么辦?她不吱聲。他們又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不是演不演的問題,而是個態(tài)度問題,態(tài)度不好要吃大虧的。他們這席話讓她起了警覺。

        她只好去,但依然沒情緒。她對劇本一點感覺也沒有,這樣的角色她從來沒演過。她怎么知道劉胡蘭,劉胡蘭是誰?她為什么要死?她都覺得難以理解。練了一會兒,她又走了。她一走,排練又亂了。

        傍晚的時候,女軍人上門了,女軍人的后面居然是立倫醫(yī)生。女軍人先在屋子里參觀,她步伐嚴正,神態(tài)端莊。立倫醫(yī)生跟著,作著講解,講這幢房子的歷史??吹搅愥t(yī)生紅炯炯的大眼睛,她所有的想法都潰退了。她對眼前這位女軍人充斥著天然的反感,她沒有必要圍著女軍人打轉,但立倫醫(yī)生不同。他一站,她所有的不情愿都像水汽一樣消散了。她不能抗拒他。她想到了他的信,信中,他對這個劇充滿了期待與渴望。她不得不作出了違心的決定,走的時候女軍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二天,她又收到了他的信。這回他信寫得真情意切,關愛之情溢于言表。他說,面對一個新的時代,一個藝人要有所作為,他要對這個時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個聲音既是自己,也是別人,更是時代的。這樣的話她有點聽不懂,但她愛聽,她覺得這里面蘊藏著無盡的道理。他在信尾這樣寫道:唱吧,唱出你的新聲音,唱出你至柔至美的新境界,我永遠是你最忠實的聽眾,我愛華美的越劇,也愛舞臺上華美的你。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幾乎暈倒。他說出了一個愛字,這個愛字讓她很享受,她覺得他是在對自己傾訴。

        第二天,她到排練劇場時,完全呈現(xiàn)出新面貌。她精神飽滿,字正腔圓。

        演出要在十月份國慶慶典時進行,時間緊張,于是排練常常是沒日沒夜的。她感覺自己被潮水一樣推動著。每天,排練時,她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他,他仿佛就站在一旁看著她,對著她微笑,還在對她輕輕地說,好樣的,繼續(xù),再繼續(xù)。

        這真的是一種無聲的力量,她時刻能感受到這種力量。因此,排練的時候,她會很投入,不一會兒,她就融入到了角色里面。盡管,她覺得這是一個糟糕的本子,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管那么多了,她要對自己這個角色負責,要演好這個角色。

        為此,她不僅在排練時努力,回家后她也努力。她會照著鏡子不斷地練習,一個唱腔,一個動作,都會精益求精。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的激情了,這樣的激情讓她年輕,讓她充滿活力。

        她不為別人演出,只為立倫醫(yī)生演出。這是她的秘密,誰也不知道她的這個秘密。她保守著這個秘密,她要永遠守著這個秘密。只有守著這個秘密,她才覺得更甜。

        這以后,她就一反常態(tài)。每天一早,就早早到排練劇場,在空曠的舞臺上,走來又走去,揣摸角色,背誦臺詞。她的行為引起了女軍人的注意,女軍人號召其他人向藿香學習,學習她的認真、踏實和精益求精。藝無止境,要在舞臺上有所作為必須付出艱苦的勞動。藿香演的是主角,生活中也成了主角,這還引起了其他人的嫉妒,他們背地里罵她,說她是兩面派,是妖怪。

        這些流言蜚語,她當然不太能聽到,即使聽到她也不會放到心里去。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心念,那就是投入,投入,再投入。

        九月的一天,女軍人帶著一撥人來看排練。這天的排練與往常不同,是帶妝彩排,有點演出的模樣了。臺下是黑壓壓一片人,這里面就有立倫醫(yī)生??吹搅愥t(yī)生,她的呼吸變急促了,走臺的時候整個人好像上了發(fā)條似的。她知道他的目光就在下面,緊緊地追隨著她。但他們只看了十分鐘就走了,他們鼓了掌,掌聲熱烈。她沒有注意到立倫醫(yī)生有沒有鼓掌,她看下去都是人臉,因此分辨不清他到底在哪個位置。

        晚上,她給他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信中她說,因為有你的鼓勵,我有信心把這個角色演好。她還寫道,我不在乎別人的評價,但我在乎你的評價。盡管在信中,她沒有說出愛慕的話,但愛慕之心已經(jīng)溢于言表。她想,他肯定能讀出她的這份感情,連傻瓜也能讀出來。

        兩天后,他的回信到了。他引用了泰戈爾的詩,是一首謳歌愛情的詩。“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他沒有寫其他的話,整封信就是一首詩。她看著,心在撲通撲通亂跳,她覺得他里面話中有話。一下子,她仿佛被激活了。她覺得,愛,已在他們心頭綻放,激情正在靜靜地燃燒。

        她把信藏在懷里,常常取出來,一個人靜靜地讀。但讀著讀著,她又會生出迷茫,一首泰戈爾的愛情詩又能說明什么?是不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呢?

        一天,來了一輛車,是軍管委的。告訴她,蟋蟀抓起來了,要她去寫一份材料。對于這事,她猶豫著要不要去,但軍管委的人在車上等著她,目光里有一份等待的焦慮,于是她只好悻悻地上了車。軍管委在子城,高大城墻長滿了雜草和樹葉,陽光落在上面形成斑駁的光線。走在子城墻下,她突然有一種陰森之感。

        面對兩個軍人。她口述,他們記錄。對于一些細節(jié),她不想展開,對方也沒有深究。材料主要圍繞兩個方面,一有沒有強奸,她否認了。的確,蟋蟀沒有強奸,或者說強奸沒有成功。二是他是不是跑了,是的,他是把她扔下,她赤身裸體,差點兒死在那里。對于這個指控,她完全承認。她這條小命是解放軍撿來的,她對解放軍是有著感恩之心的。

        她沒有見到蟋蟀,自始至終都沒有見到。最后,兩個軍人讓她在材料上簽了字,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走到街頭,天完全黑了。望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縣城,五味雜陳。她突然有了一種想奔跑的念頭,她要跑,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但她只跑了幾步,就氣喘吁吁,于是只能靠著街邊一棵大樹不停地喘氣。就在這時,她聽到黑暗中有人叫她,聲音很熟,就在身邊。一回頭,看到的竟是立倫醫(yī)生,他拎著藥箱。

        剛出診回來。他道。

        她告訴了剛才做筆錄的事。醫(yī)生說,他要坐牢的,是罪有應得。就在這時,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和同情,她不知道蟋蟀會判幾年。盡管他可惡,但真要去坐牢,她就覺得殘忍。他當時逃跑可能更多的是慌張,是慌亂以后的一種選擇。他不敢面對她,心存愧疚,他當時肯定不是想謀害她的。

        不判刑,行嗎?她突然這樣問道。

        醫(yī)生看了看黑夜里的她,她的眼依然明亮,閃著亮光。

        你都做材料了,恐怕不行了。他語氣婉轉地說。

        那我把材料要回來。她這樣提議。

        哎。醫(yī)生在一旁搖著頭。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善良的人。

        醫(yī)生這樣說,也讓她驚奇。他在贊美她,他為什么要這樣贊美她呢?這樣一想,心頭就熱乎起來。

        兩個人靜靜地走。她覺得不自然,連腳步都有點亂。他倆挨得很近,她能觸碰到他的衣袖。醫(yī)生在說話,但她什么也沒聽進去。腦子都是白云,白乎乎什么也沒有。

        就在這時,她蹲下了身子,不動了。醫(yī)生很詫異,問怎么啦。

        她說不舒服,頭有點暈。頭,的確是暈的,她不知道怎么辦。對醫(yī)生的感情越來越熱了,她被自己熾熱的火烤傷了。她蹲著,他站著,四周很黑,街上也沒行人。

        他向她伸出手去。他的手就放在她的頭頂上,他還把手指插進了她濃密的黑發(fā)里。這一刻,她感到巨大的溫暖,強勁的幸福彌漫全身。這時,他又拉了她一把,于是她站了起來。

        兩個人面對面站到了一起。盡管黑,但他們彼此看得見。她看到他眼里閃動的情感,是的,這里面飽含了感情。透過黑漆漆的夜,她能讀出來。兩個人那么近,彼此的呼吸都聽得真真切切。

        她想伸出手來,但膽怯還是主導著她。不敢。她希望他主動,他能一把抱住她,擁吻她,熱烈地像海濤般擁吻她。這個期待很急切,急切得她能聞到那焦急的味道。

        然而,他沒動。一動也不動。

        他們相視一會兒,又無奈地分開了。繼續(xù)上路,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這后面,他們幾乎沒有講話。誰也不肯說,也不知道怎么說。在他們之間依然橫著障礙,還是像陌生人一樣。

        快到小西門時,路上遇到了巡邏的解放軍,解放軍檢查了醫(yī)生的證件。解放軍盯著她看了很久,目光帶著責疑與不安。她低下了頭,覺得剛才的一切像一場夢。

        10

        演出前,海報貼滿了大街。

        新編越劇《劉胡蘭》,主演藿香。在嘉興城的每一個要道,都能看到一張張的海報。海報是用毛筆寫的,彩色紙,上面還有一張速寫,勾畫出劉胡蘭昂揚的不屈的頭顱。

        演出前,來了記者,對著他們的排練一陣猛拍。記者還采訪她,一個本子,一支筆,邊聽她說,邊沙沙地記。劉胡蘭,是她不熟悉的,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是聽了女軍人的講述以后才了解的。女軍人說,劉胡蘭是革命的希望,正是千千萬萬個劉胡蘭才贏得了全國的解放。

        演出在人民劇院進行。人民劇院以前叫月河戲院,解放后改的名。

        演出這一天,人山人海,劇場內(nèi)外擠滿了人,據(jù)說軍代表也來了。藿香坐在后臺,她很安靜。臺詞已經(jīng)稔熟于心,這會兒她閉目養(yǎng)神,工作人員正在給她化裝,厚厚的胭脂正在往她臉上涂。她在想,立倫醫(yī)生會不會來,他以前說過要來。這會兒她就盼著。她是為他而演的,當然希望他坐在臺下,坐在她的面前。她長長的衣袖為他而揮,濃濃的感情為他而訴。

        演出在晚七時準時開始。一陣熱鬧的鑼鼓后,舞臺徐徐拉開。藿香躲在后臺朝臺下看,黑壓壓都是人,人頭、人的眼睛和鼻孔,眼神都是齊刷刷的,帶著熱烈的期望。新社會的第一出戲開演了,大家都期待著分辨這出戲到底與以前的戲的區(qū)別。她呢,卻在尋找立倫醫(yī)生,但人太多了,她無法分辨出來。他肯定在,百分之一百在,她深信。

        開始上臺了。

        一登臺,她就沒法朝下望了,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于是,她就想象他在,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一刻沒離。自從,那晚,他送她回來后,兩個人就疏遠了。好像,一下子,變得不自然了。她沒有再找過他,他也沒有找過她。但此刻,她凝神在戲里,投入其中,作著最大的努力。

        演出很順利。第一幕結束時,掌聲如潮。到第二幕結束時,掌聲還要熱烈。她在后臺,心里激動,但同時有點納悶,真有那么好嗎?第三幕是高潮,她演得更為生動,她把劉胡蘭就義那一幕演得感人至深,以致觀眾都站起來鼓掌。掌聲如海嘯一般,一浪一浪地席卷而來。

        還剩下最后一幕,這一幕的題目叫“重生”,講劉胡蘭化成了美麗的蝴蝶,她飛啊飛,飛到了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就是美麗的新中國。藿香回后臺換蝶裝。蝶裝做得很漂亮,上面繡滿了金瓣與銀瓣,閃閃發(fā)光。演出已經(jīng)獲得成功,她只要再稍稍努力,加上一個燦爛的尾巴,就會把演出推向完美。她充滿了自信,相信,立倫醫(yī)生也會滿意今天的演出。

        她在換裝,渾身激動,這種激動從她的每一個毛孔里滲出來。這是幾個月來最開心的時候,世界好像又回來了,那么甜,那么熱,那么有味。她的臉紅彤彤的,閃出動人的光澤。快速換完裝,她有些尿急,于是又急匆匆地往廁所跑。她要在第四幕演出前做完這些準備工作。

        廁所在一個角落,她在過道上快步地跑。就在她快要跑到廁所門口時,突然路上躥出一個人,并且叫了她一聲:藿香。她一下子怔住了。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但她一時卻沒有反應過來,或者說反應還來不及。

        這一刻,她僵住了,呆如木雞。

        時間也仿佛停止了,沒有了過去,也沒有了明天,只有現(xiàn)在,而這個現(xiàn)在卻是她很難面對的。過道上很暗,只有一盞結著蛛網(wǎng)的昏黃的燈懸在頭頂上,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劇場里嘈雜的聲音從過道里隱隱傳來,帶著熱騰騰的氣息。

        兩雙眼睛在昏暗燈光下交匯,眼睛是熟悉的,但也是陌生的。目光里帶著問候,還帶著猜測。他們就像兩個剪影,一動不動。

        然而,她畢竟還是動的。持續(xù)了一二秒鐘以后,她開始傾斜,然后她就像一塊門板一樣倒了下去。這個過程很快,地板承接她這一刻,發(fā)出了聲響,噗的一下。那團黑影,看到她倒下,馬上沖過去。一邊搖,一邊喊著她的名字。就在這時,過道里出現(xiàn)了其他的演員,黑影一驚,馬上躍起,一個閃身,躲開了。

        藿香是被人攙扶著回去的。誰也不知道剛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藿香好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醒來后,她神情恍惚,失神落魄。對于剛才的事,守口如瓶,她只是發(fā)呆,一直坐著發(fā)呆。目光久久不愿收回來。

        演出看來就要毀了。這期間,有好些人來做過她的工作,要求她重新登臺,但她驚魂未定,無法從剛才的情緒中拔出來。一撥撥的人來了,又一撥撥的走了,他們把所有希望的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期待她呼地站起來,重新站在眾人期盼的舞臺上,但她根本站不起來。她的心就像一盤散沙,無法把這些散沙捏緊,捏成團。于是這次演出就變成了有頭無尾,成了人們的一個笑柄。女軍人臉色鐵青,對于出現(xiàn)這樣一種局面,她毫無準備。

        女軍人說,你必須上去,下面那么多人等著。

        她搖頭,表示不行。

        不行也得行,這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是個原則問題。女軍人目光炯炯,帶著命令,也帶著強制。

        后臺,氣氛凝重,前臺一片喧嘩。

        女軍人一把拉起了她,要求她馬上登臺。其他的演員把她團團圍住,天一下子要塌了。藿香演戲無數(shù),但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今天的這樣的架勢,她被嚇著了,也被嚇怕了。她腦海里一片空白,空得像沙漠。她也覺得應該登臺,臺下坐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有神情嚴肅的軍代表。

        她勉強站了起來,但剛一站,頭就暈得飄起來。她搖晃了一陣,就倒在了別人懷里。她無法再演出了。

        女軍人無地自容,眼眶里充塞著淚水。前臺更亂了。起先,人們都不愿走,但終于有人走了,走了一個,走了十個,走了一百個。最后,連軍代表也站了起來。不過,軍代表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臨走前,走到后臺,他握著女軍人的手,說演得不錯,挺感人。他說,讓演員早點休息,如果有病的話,要及時治療。軍代表的話讓女軍人緊繃的心放了下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次演出成了藿香的滑鐵盧 ,也成了第二天街頭巷尾議論的焦點。

        主演的昏厥,導致演出戛然而止。本來還有第四幕,卻只演了三幕,觀眾在掃興中離場。一場幾乎要引起轟動的戲,結果卻成了殘缺。主持人匆忙宣布,演出到此結束,但每個觀眾都茫然若失,手里的演出單明明寫著四幕。沒有人出來說明原因,戲院里的氣氛凝重又不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失望之氣。

        11

        藿香到底看到了什么?誰也不知道,只有藿香自己知道。她看到了不可能,看到了虛幻,說得更白一些,她看到了為家。

        為家像鬼一樣突然閃現(xiàn)。那一刻,她無法斷定是不是他?是人還是鬼?因為燈光幽暗。但直覺告訴她,那就是他,肯定是他。太熟悉了,她不可能認錯,一個舉動,一個聲音,都是那么鮮活。但同時,她也疑惑,他不是走了嗎?不是到廣州了嗎?他怎么會這樣從天而降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她既興奮,又恐懼。她甚至覺得不真實,眼前是鬼,是變成為家的鬼??謶衷谀且豢陶剂松巷L,她感到氣也透不過來了,天地旋轉。于是,就發(fā)生了后面的一切,演出泡湯了。

        一切恍若夢境。現(xiàn)在她已連續(xù)兩天躺在床上,越想越糊涂。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時間越往后移,她越覺得虛幻。她無力起床,全身乏力。羅姨幾次把飯菜拿來,又幾次把涼了的飯菜拿走。她沒有一丁點食欲,世界塌陷了,變得毫無色彩。嘉湖劇團還托人帶來口信,要求她寫檢查,把那天晚上的情形原原本本講清楚。她沒有理睬,寫不了,也沒法寫。

        立倫醫(yī)生消失了,一丁點消息也沒有。種種跡象表明,他沒有看那天的演出,否則他肯定會作出評價,但他沒有,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這有點不正常,從這份不正常里,她判斷他沒有看演出。但他是親口告訴她,要看演出的呀。她倍感失望,她是為他演出的,演出時她想的是他,但他卻什么也不知,甚至根本沒到演出現(xiàn)場。

        她想象他出現(xiàn)在她床頭的情形,拎著小藥箱,露著熟悉的微笑,但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床頭冷冰冰的,就像窗外正在變得干澀的天。天,在一點點變化,樹葉從枝頭上開始飄零,沿著屋頂墻角飛舞。她突然涌上一種無力感,不知生活該怎么過。

        第三天,突然下起了雨,還打了雷。雷聲仿佛就在屋頂上走,再從縫隙里往屋子鉆。看到那一亮一亮的閃電,她很是恐懼,于是就鉆到被子里。雨,斷斷續(xù)續(xù),時下時停。到天黑的時候,雨又突然變大了,密集的雨聲傾瀉泄而下,形成嘩嘩的水流聲。就在這時,她的房門突然吱扭一聲,閃出一條縫來,然后探進一張臉來。

        她又是一驚。

        一切又發(fā)生了。來的不是別人,是為家。

        藿香。他叫了一聲。她抬起頭,兩雙眼又撞到了一起。

        這一回,她沒有恐懼。她看清了,是真的,是真的為家,不是鬼。她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真的是你嗎?你真的回來了嗎?這不會是假的吧?……她就一直這樣支吾著。

        兩個人緊緊地抱著,抱得很緊,緊得像要放棄了呼吸。這是他們從未有過的擁抱,好像要把對方給融化一樣。她也從這萎靡不振中緩過勁來,一下子恢復了精力。千言萬語,一下子涌了上來。

        他們找著彼此的嘴唇,嘴唇已不再熟悉,但進入到深吻的時候又仿佛找回了當年的感受。甜甜的口水,在兩個人的交融里滲透著,一直涌透到彼此的心間。藿香哭了,淚水悄然滑落,掉在為家的臉頰上。為家一個勁地吮吸,連同淚水也一同吮吸了進去。

        雨,還在下。直到她喘氣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被雨淋濕了,衣服上還有濃濃的汗味。原先以為,她不會想他,不會關心他,但其實不是,她依然會掛念,依然會擔憂。尤其是演出那天以后,他的神秘閃現(xiàn)與后來的神秘失蹤都令她牽腸掛肚。雨,下得更大了,屋頂好像要傾倒。

        緊密的擁抱升騰起熱情的欲望,于是兩個人開始彼此的撫摸。分別增加了饑渴,于是他們滾到地板上,在上面翻啊,滾啊。情欲撕破了他們的衣裳,在雨聲的伴奏下,兩個緊緊地廝咬在一起,黏合在一起。雨聲甚至被喘息聲湮沒……

        激情以后,他們才漸漸恢復平靜。雨,也小了許多,只聽到窗外樹枝上的滴答聲。她依偎在他的懷里,淚水還在往下淌,分不清這是幸福的淚還是苦澀的淚。

        你怎么會回來?她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我放不下你啊。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的手還在她的身上游走,手依然熾熱。

        沒有到臺灣嗎?她又問。

        到臺灣的船就在眼前,一跨就能上去,但我不能上去,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能上去。我還有你,我一定要把你給帶上。他一字一句地說,每句話都很重,很用力。

        他的話讓她感動。原來,他是為了她才回來的。聽到這,她心潮澎湃,一時難以說話。說什么呢?什么也說不出來。她試圖背叛他,因此選擇了留下,但過了幾個月,他竟然回來了,是為了尋找她回來的。這句話重重地擊中了她,讓她無比難受。

        這,這樣……樣太危險了。她支支吾吾地說。

        是的,你說得對,回來很危險。我很可能被抓。我是在通緝名單里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是要坐牢的,共產(chǎn)黨不會放過國民黨的,因此我必須非常小心。

        你在通緝名單里?她問。

        是的,我是那個朝代的人,是這個朝代不能容忍的人,因此我要特別小心。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就完蛋了。他這樣說,她才注意他的胡子,他粘了假胡子,看來他是化了裝的。

        他這樣說,她的心收得更緊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那天回來,走在街上,到處都是演出的廣告,一看是你主演,所以晚上就偷偷溜進了劇院后門,沒想到把你給嚇著了。你沒事吧?當時你暈倒了,我想扶起你,但其他人來了,我只好躲開了。那時,我真想留下,但沒辦法,只好逃開。他的話把她帶進了那天的回憶。

        還好,沒事,一會兒就沒事了。她淡淡地說。

        怎么叫沒事?我聽說演出沒演下去,是我把這臺戲給砸了。他道。

        她苦笑一下。怎么說呢?不說了吧。

        你沒有說出我吧,沒有說是看到我才暈倒吧?他急迫地問。

        她搖搖頭。她當然知道。他是不能說的,她不可能說出他來,這點她還是懂的。沒有說出就好,我就怕你把我說了,這樣事情就大了。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然后再度重重地抱住了她。

        兩個人赤裸相對。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腳步聲。腳步是從樓梯上傳來的,嗒嗒嗒,很清晰。誰?為家一把推開她,神情變得十分緊張。他看著她,她一下子也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鞋子接觸地板發(fā)出空洞的、連續(xù)的響聲,這響聲令為家臉色刷白。

        12

        聲音從門縫里鉆進來,變得異常清晰。

        藿香憑直覺已經(jīng)判斷出是誰的腳步,但她不能說,她想,要是一說就說不清了,說不清的話還不如不說。于是她咬著牙,嘴唇一動不動,心里卻緊張開了。她覺得腳步聲像針一樣刺在心頭。她祈禱著,求這腳步走開,回去,再走遠,但這腳步?jīng)]有聽從她的命令,一往無前,朝他們直逼過來。

        當腳步堅定不移,一直抵達時,為家竟然也慌張開了。呼地,他從床上坐起,兩耳高聳,渾身充塞了不祥之感。

        不行,我不能暴露。說出這話后,他就四處尋找藏身處。腳步快抵達門口了,他胡亂地套著衣服,她則緊縮著。屋子里頓時大亂。外面的雨聲沒了,只聽到幾個蟲子在蒼冷的秋夜里孤獨地叫。

        腳步抵達門口。

        自從結婚以來,他們從未如此的慌亂與緊張過。外面的動靜就仿佛是一團火,這團火隨時要吞噬他們。腳步停了,就在門口。那腳步仿佛也聽到了里面的動靜,雙方進入了僵持。時間在汩汩地流,雙方都沒敢喘大氣,都屏住了呼吸。一秒鐘,二秒鐘,等到快半分鐘時,為家忍不住了,他起身,往腳上套鞋子,但那鞋子不聽話,偏偏一次次地跑開。就在這時,門響了。

        藿香完全可以不理那敲門聲,但偏偏在這時,她答了一聲,誰啊?這一聲讓她明白了自己的錯,她伸了伸舌頭,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是立倫。外面說。

        啊,是立倫醫(yī)生啊,我已經(jīng)睡了。她慵懶地說。

        她說的時候,為家開始往床底下鉆。但他有點胖,肥碩的身子鉆起來有點吃力。

        是嗎?那么早就睡了???他的口氣里有點懷疑。

        就在這時,為家半拖著的衣服帶到了一條凳子,凳子就咣當一聲倒地了,發(fā)出很沉的聲響。

        什么聲音?你沒事吧?立倫在外面,口氣里帶著焦急。

        沒事,沒事。她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外面沉默了,那沉默里仿佛帶著不信任。

        真的沒事啊,有事你要告訴我。醫(yī)生說。

        沒,沒事,真……真的沒事。她吞吞吐吐。

        本來想告訴你件事,那就以后吧,以后再告訴你。他的聲音有點疲軟,她仿佛看到了他的神態(tài)。這是一種很不一樣的神態(tài)。

        她很想問他,演出這一天他有沒有來,但話到嘴邊又沒說出來。為家已經(jīng)鉆到了床下。她縮在床上,在抖,聲音發(fā)飄。突然,她覺得好笑,她與為家是堂堂正正的夫妻,卻要這樣偷偷摸摸。

        那,那我走了。外面的聲音有點無奈。

        那,好吧。她也無奈。她不知道怎么辦。左右都不是。兩面都不好說話。

        外面又是沉默。然后,門縫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一封信從門下塞了進來。此時,鉆在床下的為家瞪大了眼睛。一封信,居然從門下來了一封信,他覺得不可思議。頭一抬,撞到了床板,咚的一聲,發(fā)出沉悶的回聲。

        哇,他脫口而出。這一聲顯然讓門外也聽到了。

        藿香,你真的沒事嗎?他繼續(xù)問。

        為家捂著頭,惱羞成怒,居然有人當著他的面給他妻子信件。他恨不得蹦起來,掀翻這張床,但此刻,在激動之下,他還保持著冷靜。他告訴自己,不能沖動,沖動要誤事。

        藿香沒有回答,她無法回答。她也看到了這封信,就在門后面,很醒目。為家臉漲得通紅,目光如炬。屋里靜得可怕,好像有風暴要來臨一般。

        立倫醫(yī)生,我沒事,你走吧。她終于冒出這樣一句來,聲音顫抖得厲害,她知道問題有點嚴重了。

        醫(yī)生終于走了,腳步有點黏。咚咚的腳步順著樓梯一直往下,直至最后消失。此時,為家從床下爬出,額頭上都是汗,這既是緊張的汗,也是憤怒的汗。他迅速地朝那封信奔去,他要在第一時間打開這封信。

        藿香的眼睛也滿是焦急,她盯著那封信,不知道這信里到底藏著什么?這就像顆炸彈,她整顆心都拎到了空中。她想要阻止為家,但他腳步迅速。他是奔著過去的,拾起,然后迫不及待地打開。

        信是這樣寫的:

        藿香同志,見信好。

        你演出當天,我正好有一臺手術,不能前來觀看,甚為遺憾。

        但更遺憾的還是手術,一位解放軍將領就在手術臺上離世,讓我深感愧疚,因此這幾天飯茶不思,寢食不安。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連空氣好像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我甚至有點懷疑我自己了。

        立倫上

        10月5日

        拿著這封信,為家滿臉通紅。

        他為什么要給你寫信?他的口氣很重,帶著強烈的責問。

        她一動不動,不知如何處置。

        他搖著信,目光很兇。盡管這信里沒有敏感的內(nèi)容,但他卻還是讀出了敏感。好像這字里行間藏著東西,這東西是他接受不了的,是他反感的。他,一個陌生的醫(yī)生,給她寫這樣的信,還告訴她他的心情,他的困惑,這是什么性質(zhì)?他覺得這個性質(zhì)很嚴重很嚴重。

        因此,他把信往她面前一甩,讓她說明。

        她怎么說明呢?她沒有辦法說明。她與他,真的什么也沒有,但他能相信嗎?

        我,我們……什么事也沒……我們僅僅是……她支支吾吾,一直說不清。

        我滿心歡喜、充滿危險地回來,結果卻看到你與一個陌生男人有著一種很特殊的關系,你真讓我感到榮光??!他這樣說的時候,手舞足蹈起來,情緒也越來越激動。他甚至忘了自己的危險,忘了外界的存在,喉嚨也響了。

        眼前,只有兩個人,他和她,現(xiàn)在他非常看不慣她,覺得他受愚弄了。他回來都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前面恩愛時的纏綿早已拋到了一邊,現(xiàn)在他只有惱怒,只有氣憤。

        她拿起信,快速地讀著。她也覺得莫名其妙,盡管以前他們通過信,但為什么他在這個時候要親自送這么一封信呢?這讓她感到不解。

        你說,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系?他喉嚨響亮。

        我們……我我……們沒關系,一點關系也沒有,我是他的病人。她回答。

        病人?病人需要醫(yī)生這樣偷偷摸摸寫信嗎?他追問。

        他,他只是說演出的事。她辯解道。

        演出,他不僅關心你的演出,還向你傾訴心聲,他告訴你他的苦惱。這是醫(yī)生的所作所為嗎?我看他本身就是個病人,需要你這個醫(yī)生給他治治。為家滔滔不絕。

        她從來沒有看到為家如此動怒。結婚到現(xiàn)在,他一直是溫和的,有時有點小脾氣,但那都是雞毛蒜皮的事,一晃就過了,但今天不同,他真的發(fā)怒了,怒氣好像正從頭頂冒出來。

        就在這時,他一把奪過她手里的信,團成一團。想想,還不解恨,他又展開,嘩嘩地撕成了碎片,拋向空中。信像雪片,飛散開來。

        她木然在看著他,好像看一個陌生的人。

        你走!你回來干什么?突然,她的喉嚨也響了。她的怒火也被點燃了。

        他一下子愣住了,回過頭來。他相信這樣的話。

        于是,他的手一揮。手就像柳條一樣劃過她的面頰,啪的一聲,一記清脆的耳光響起。她呆住了,變得一動也不動。他從來沒有打過她,但這回他火辣辣的手印子烙到了她的臉上,她感到臉部在發(fā)燙,在燃燒。一行熱淚從她的眼角處滾落下來,淚滴粗大,甚至滑落到了地板上。

        她不敢相信,如墜夢中。

        他也呆住了,被自己的舉動嚇住了。他真的打了她嗎?他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接她的,可現(xiàn)在他卻粗暴地打了她,這到底是為什么呢?不,這不是真的,他不可能打她,即使她犯了錯,他也不能動粗。他要照顧她、安慰她、體諒她。在他們分別的日子里,他有的是思念,是思念這根線把他從萬里之外牽引回來?,F(xiàn)在憑眼前這封引起猜測的信,而打了她,這讓他感到羞愧。醫(yī)生與她有沒有關系,他不知道,他沒有任何的證據(jù),他只是合理想象,是想象把她揪上了審判臺。這樣一想,他就感到后悔,十分的后悔。他太沖動了,他沒有理由這樣沖動。

        兩雙眼又撞到了一起,但現(xiàn)在目光里有的是距離,是懷疑,是冷漠。這讓他感到寒心,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的目光。

        對不起,對不起。他道起歉來。

        然而,她把頭扭到了一旁,不再看他。她還在哭,而且哭得更響了,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發(fā)泄出來似的。她冷若冰霜,與前面親熱時判若兩人。

        我干了什么呀?他問自己,這一問,他就感到無法回答。他太沖動了,太粗魯了,但這就像是潑出去的水,怎能收回來呢?看到了她一抽一抽的肩頭,他無限后悔。就在這時,他也作出了一個令他自己驚訝的決定。他開始打自己的耳光,一下,兩下,三下。

        他一連打了十幾下。

        13

        天蒙蒙亮時,窗外傳來了鳥叫。鳥聲輕柔,婉轉,吱吱吱,像在唱歌。

        兩個人縮在床上,一人一頭,中間有著很大的距離。藿香幾乎一夜未眠,好幾次她迷迷糊糊,但都沒有把她拉入夢鄉(xiāng)。她被囚禁是一場噩夢,演出不成功是一場噩夢,昨天晚上也是一場噩夢,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倒霉,一直霉運連連。為家就躺在她的身邊,好幾次他想湊到她身邊,都被她冷冷地推開了。她無法接受耳光,如果這以前,她因為與醫(yī)生的特殊關系還有點內(nèi)疚的話,那么現(xiàn)在連一丁點的內(nèi)疚都掃蕩得干干凈凈了。她與醫(yī)生本來就沒有關系,如果有,那只是她思想上有,但實際行動是一丁點也沒有。她當然可以理直氣壯,覺得自己真的被冤枉了,確確實實冤枉了。

        為家一直在黑暗中說著對不起,但她一句也聽不進去。他的道歉是無力的,是不真誠的,她不能原諒他。她的頭很痛,很沉,那是從昨天半夜開始的,而且越來越嚴重。她想,肯定是與心情有關,不舒暢導致頭痛。

        優(yōu)美的鳥聲讓她的心光亮了不少。就在她準備起床推開窗戶時,突然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敲門聲很零亂,還伴隨著很響的腳步聲,她感到連樓板也震動了。

        為家預感到了危險,一個翻身下床。就在這時,門被砰砰幾下踢開了。一隊解放軍握著沖鋒槍站到了面前。

        為家一動不動,他知道所有的反抗此刻已經(jīng)無濟于事。

        嚴為家,你被逮捕了。有人這樣高喊。

        藿香縮在床上,被子緊緊地裹著。她有點不相信眼前這一幕,于是拼命擦了擦眼睛。

        為家開始一件件地穿衣服,他不緊不慢,一點也不慌張,與昨晚躲到床下完全判若兩人。他把皮鞋穿好,然后走到鏡子前梳了梳頭。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他回頭,關照藿香道,同時向她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解放軍的槍對著,槍眼黑乎乎的。為家大步地朝門口走去。她有點木,不動,他就一晃,不見了,后面跟著的解放軍也不見了。直到他們都不見了,她才茫然若失,感到事情的嚴重。她想奔出去,但怎么也穿不進自己的鞋。這鞋好像不是她的,根本不合腳,她套了一會兒就放棄了,赤著腳向外奔。但奔了沒兩步,她就跌倒了。咣當一聲,重重地摔在樓板上。

        為家被抓走了,他真的被抓走了。不可能,他剛才還是好好的,剛才他們還睡在一張床上。這肯定是一個假象,是不真實的。但,當她真的確認為家被抓后,一種荒蕪感撲面而來。她尖叫起來,叫聲回蕩在房間里,又從房間溢到了戶外。為家走到了街上,他聽到了她的叫聲,他停下了腳步。

        為家一走,她才覺得事情的嚴重。前些天,他不在,她能適應,日子過得平平又淡淡,現(xiàn)在他被抓了,她突然感到墜落。這種墜落感是從未有過的,好像直往懸崖里掉,她想揪住,但又揪不住。眼前的世界頓時變得猙獰,變得深不可測,她手足無措,一片茫然。

        下午,她就往醫(yī)院跑,她覺得只有立倫醫(yī)生才能救為家。

        她衣冠不整,行色匆匆,以致醫(yī)院里的人都朝她投來好奇的目光。院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她想也沒想,就一把推門進去。里面坐著五、六個人,圍成一團,好像在開會,立倫醫(yī)生坐在中間,臉色蒼白。這一刻,她呆住了,不知怎么辦?立倫醫(yī)生也望著她??磥?,里面在開一個重要的會。

        院長,你,你能出來一下嗎?她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

        你,你等一會兒,行嗎?立倫醫(yī)生有些尷尬。

        不行,我有急事。她急呼呼地說。

        于是,立倫醫(yī)生只好站起來,對一旁的人說抱歉。到了門口,他朝四周看看,把她帶到了走廊的角落。

        什么事?他明顯有些不耐煩。

        我……我要……要你幫忙,也只有你……你才能幫忙。她呼吸急促,說話沒有條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追問。

        為家,你肯定也認識,就是就是我老公,他……他被抓抓抓走了。

        他看著她的眼,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沒有辦法,我怎么會有辦法?想了一會兒,立倫醫(yī)生突然這樣說。

        你怎么會沒辦法呢?你是院長,又是政協(xié)委員,你說話他們是聽的,你只要跟解放軍開口,他們肯定會饒了他的。她一下子又變得清醒了,語流順暢。

        不,不可能,解放軍的事,我怎么能管呢?我這里的事情已經(jīng)亂得一團麻,我不能。他拒絕得很堅決。

        能,你肯定能。她搖著他的手臂。

        真的不能。他掙脫她的手,好像要回避似的。

        不,你肯定行,只要你肯出力,為家就有救,我求你了。她的話語中帶著哀求,兩眼噙著淚花,淚花閃爍。

        我走了,對不起,他們還在等我。說完,他開始往辦公室走。他走得急,腳步像上了發(fā)條??熳叩睫k公室時,他猛回頭,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令他驚愕的一幕,他看到她跪在地上,遠遠地對著他。

        這一刻,他停住了腳步。

        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她的聲音里帶著哀怨,帶著期待。他不敢再去看那雙眼睛,覺得這目光是一團火,會把他燙傷。

        他狠狠心,搖了搖頭,重新回到了辦公室。

        藿香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她躺在床上,沒有一丁點的聲響。羅姨送了飯菜,但她一動未動。羅姨坐在她身邊,搖動著她的身子,但她僵硬得像死人一般。羅姨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她只是哭,眼淚水淌得像條小溪流。

        天黑的時候,立倫醫(yī)生出現(xiàn)了。醫(yī)生的眼圈黑乎乎的,看上去很疲憊。他手里還拎著一個藥箱,但這個藥箱顯得很沉。他是羅姨陪著上來的,一屁股在床頭坐了下來。

        他把手伸到藿香的額頭上,摸了摸。她的額頭燙燙的,他的手卻是冰涼的。

        好像有點熱度。說完,他就從藥箱里取藥,白色的藥片,放在她的床頭前。一次一顆,一天三顆,他有氣無力地說著。她沒有轉身看他,她沒有力氣。想到下午那一幕,她就覺得荒唐。她怎么能這樣對待立倫醫(yī)生呢?他與自己非親非故,自己怎么可能如此不講情理地要求他呢?因此,這會兒,她縮成一團,更多的是羞愧。她不敢面對他。

        羅姨下樓去拿開水了。

        屋子里只有他和她。靜得很。

        這時,他把手伸了過來,放到她額頭上。她的熱度傳遞到了他的手上。她縮了一下,感覺到這雙手超越了醫(yī)生的限度,已經(jīng)不是醫(yī)生的手了,那這又是怎么一雙手呢?他的手沿著她的臉頰滑下來,摸著她的臉。她光光的皮膚細膩地傳遞到了他的手上,他揉動著,揉動著。她先是一怔,沒有移開,她甚至想迎合上去。但,她還是有點膽怯,不敢,身子縮得更深。

        他的手勢很柔,像是撫摸一團棉花。眼里滿是柔情,深情的眼里像是汪汪一潭水。這水仿佛在流出來,這水仿佛要化掉。

        她很想把身子靠上去,只要輕輕地待一會兒就可以,但她好像沒有力氣,連靠上去的力氣也沒有。她渾身癱軟,無力做主。她覺得自己是在夢游。

        樓梯上再度傳來腳步聲,他匆匆把手縮了回來。

        我去找過軍代表了,但沒用,說不上,幫不上忙。他悄然地說。

        說完,他站了起來。對不起啊,說完,他就朝她鞠了一個大躬。

        他在門口與羅姨相遇,但他沒打招呼,腳步匆匆,走了。

        14

        為家被槍斃的消息,像滾雪球一樣在嘉興城里傳開了。

        誰也沒看到槍斃的那一幕,但傳說卻越傳越遠,達到了家喻戶曉。

        藿香得知槍斃的事,整整五天沒有下樓。躺在床上,身子一陣陣發(fā)抖。她似睡非睡,似躺非躺,整個腦海仿佛被涂了糨糊一般。她覺得自己病了,額頭發(fā)燙,身子發(fā)冷,閉上眼都是黑色的怪物在飛。心臟跳得也不規(guī)則,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那顆心好像隨時要蹦出來。

        她覺得是她害死了為家,沒有她為家也不會死。為家已經(jīng)出逃,可是為了她竟然又回來了。他是為了找她,是為了讓她一起出走,然而他不僅沒有帶走她,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想到這里她心痛如割。她覺得子彈是她發(fā)射出去的,她扣動了扳機,砰的一下,他腦漿四濺,倒在了灰地里。這樣的景象不時在她的腦海里盤旋,越盤越厲害。她害怕,出生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真正地害怕了。

        羅姨也被嚇壞了,整天圍著她,不時地摸摸她的頭。飯菜送來了,她一動未動。她一點也不餓。盡管羅姨不知道為家潛伏回來的事,但為家被槍斃她是知道的,這成了城里這幾天最轟動的事。

        你寬寬心,一切都會過去的。羅姨對著藿香說。

        藿香一動不動,好像沒聽到似的,僵硬在那里。

        過了好長一會兒,她在輕聲叫羅姨,羅姨就跑了過去,蹲在床前。她讓羅姨去找為家的尸體,想埋葬他,并為他做個墓。這事讓羅姨慌張,但她又不敢不答應,于是就忐忑不安地出發(fā)了。實際上,羅姨也沒有一個方向,她也無處打聽,于是她只好拖延。誰能知道槍斃的地點呢?

        但藿香并不放過,每天都向她打聽。有一天,羅姨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后藿香就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結果她無奈地搖起頭。就在這時,藿香發(fā)火了,她拎起了床邊的一個煤油燈,朝著地上砸去。煤油燈四面開花,油跡也淌了開來。你是個笨蛋,你什么事也辦不了,藿香邊哭邊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羅姨也被驚呆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不久,羅姨跑了出去,她也哭了。她不恨藿香,她知道藿香心里難受,但她自己也難受。她在藿香身邊那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藿香這樣,她覺得這回藿香真的是受不了。她想幫她,但又幫不了。

        藿香完全病倒了,她縮在床上,一副病態(tài)。臉色蒼白得像張紙一樣,她一點也不想吃。

        于是,羅姨只能去找立倫醫(yī)生。然而,她跑遍了醫(yī)院,也沒找到,他們告訴她,立倫醫(yī)生已經(jīng)離開了這家醫(yī)院。于是,羅姨只好請了一個不熟悉的醫(yī)生出診。這位醫(yī)生是位高個子,頭發(fā)光亮,衣服筆挺,提著藥箱走到了藿香面前。

        是你啊,我認識你,你那天的演出演了一半。然后,他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高個兒醫(yī)生給她量了熱度,搭了脈,還給了一些藥片。臨走的時候,藿香突然一把拉住了醫(yī)生的手腕。這讓高個兒醫(yī)生很吃驚,呀,你力氣還很大嘛。

        立倫院長呢?她問。

        高個兒醫(yī)生眼睛像鐵珠子一樣轉了幾下。他呀,犯錯誤,走了。

        走了?她奇怪。

        他可能里通外國,通敵。高個兒醫(yī)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她驚愕。

        他最近不斷收到從美國偷偷寄來的信件,聽說他的女朋友在美國,這些信都是地下轉來的,結果被查到了。高個兒醫(yī)生有點幸災樂禍。

        他的女朋友?她覺得納悶。

        這是他自己親口說的,在全院大會上檢討時說的,說是女朋友的信,是他留學時認識的,都是情書。但鬼才相信呢,可能通過情書,傳遞重要的軍事情報呢。高個兒醫(yī)生一臉的瞧不起。

        那他現(xiàn)在呢?她問。

        他到一個鄉(xiāng)村診所了,對,到新豐,這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正好那邊也缺人,就過去了。高個兒醫(yī)生收起藥箱。

        下次,我再來看你的演出,你的表演可是一流的,當然主要是你長得漂亮,漂亮就是最大的資源。說完,他伸出手來,拍了拍她那張病恢恢的臉,她把臉一側,躲開了。他卻笑了。

        這之后,她的臉色還是像以前一樣蒼白、病態(tài)的,那個單純可愛、善言善笑的藿香不見了,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多愁寡言的女人。這個女人的眼光是冷的,而且日漸消瘦,人們常??吹剿诖翱诎l(fā)呆,對著窗子,看著外面的樹或街,一臉的茫然。

        她開始出門,去三塔,去杉青閘,去海鹽塘,去一切她認為有可能槍斃人的地方。她希望能找到為家尸體的蛛絲馬跡,但她一次次落空。那里空蕩蕩的,遠處散落零星幾戶人家。冬天的大地干裂、灰色,風一吹,塵土就在空中打轉,還有成片的野蘆葦在風中嘩嘩作響。她就想象為家躺在這里的情形,天冷了,他是不是也冷了呢?她低下身子,撫摸著大地,身子瑟瑟發(fā)抖。

        畢竟死不能復生,她開始更多地關心起立倫醫(yī)生,但立倫醫(yī)生從她面前消失了。新豐,她聽說過,但從來沒有去過,離嘉興有五十里地。她心里默默地責備著他,臨走竟然沒打招呼,這讓她難過,畢竟他們兩人是有交情的。于是,她決定給他寫信。

        信寄出后杳無音訊。

        他沒回信。這令她很意外,她想,他到底怎么啦?這顆牽掛的心又拉長了。

        天越來越冷了,凍冰了。她想,為家埋在地里不知冷不冷?于是她趕到了覺海寺,寺院里冷冷清清,她上了香,又燒了紙衣。她燒了好幾件,她想,這樣為家在陰間應該不會冷了。

        回家時,路過中和街,有一個井口,地上結著冰,她一踩,感覺不對,自己就被拋到了空中。她飛了起來,然后重重地摔下。她坐著,起也起不來?;厝r,她是一拐一拐的。

        走到家門口,她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里面坐著幾位解放軍,看來,他們是在等她。羅姨也站在一旁。她知道肯定有情況。

        這讓她很緊張。由于為家被槍斃,原先對解放軍的好感消失了,此刻,她有的是畏懼。她不知道他們來干什么。

        是藿香同志嗎?一個解放軍站起來,走到她面前。

        她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根據(jù)軍管委的統(tǒng)一指示,你這里的房子要被征用,我們的部隊要駐扎進來。解放軍說。

        這里的房子?我的房子?她茫然。

        是的,這是軍管委的文件,你可以看一下。說著,旁邊的一個戰(zhàn)士遞過來一張文書,上面有一個大紅的印。

        事發(fā)突然,她一丁點的準備也沒有,因此臉部表情僵硬。

        你可以留出一間,我們給你最好的一間,那就是臨街的一間,這樣你可以進出方便些。

        可,可……可這……

        這是惡霸的房子,照理我們可以全部沒收,但考慮到你的實際情況,我們還是給了你適當?shù)恼疹?。解放軍的口氣沉重,不容置疑?/p>

        你整理一下,明天部隊就進來。另一位解放軍補充了一句。

        她站著,一動不動。腿還有點痛,但顯然她的注意力已不在腿上。她突然有一種想出走的沖動,但她能去哪里呢?

        15

        她決定去看立倫醫(yī)生,無論如何要去。

        嘉興到新豐只有水路,手搖船,每天一班。趕到碼頭時,船快要開了。船上都是些她不認識的人和不熟悉的氣味,內(nèi)艙里還裝了雞和鴨,它們的叫聲一陣陣地傳上來。她戴上口罩,縮在一個角落。盡管如此,她還是惹人注目,好些人都盯著她看。她不習慣這樣的目光,于是常常把頭轉向窗外。

        她的心是沉的,就在前一天,嘉湖劇團送來一張蓋著章的通知,通知她被除名了??吹竭@張紙,就會想到女軍人那張冷冰冰的臉。她哭笑不得。

        船開了,天也下起了雪珠。沙沙的雪珠滴打在水面上,櫓槳吱吱嘎嘎地叫,她的心收得很緊很緊。那個熟悉的越劇舞臺,可能永遠地離開她了。她不敢往下想,于是她就想立倫醫(yī)生……他和她,真是莫名其妙??吹剿?,她有一種踏實感,這種踏實感是其他人不能提供的。他就像一個很親近的人,無論言語,還是神情都帶著一種關懷。她能感受到這種關懷。盡管,她常常覺得兩人離得很近,又細細一看,卻又覺得很遙遠。他們中間又好像隔了一條大河。

        此番去,她也想帶去關懷。她帶著給他打的毛衣,毛衣放在一個包裹里。她緊緊地抱著。

        雪珠,越下越密了。雪珠擊打著水面,泛起一個個渾濁的泡。船頂上都是沙沙的響聲,風吹上來,船打著轉,船在雨夾雪中艱難地行進。她縮得更緊了。

        船到新豐,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雪珠變成了雪,還在下,她就把衣服罩在頭頂上。衛(wèi)生所位于鎮(zhèn)子的東頭,邊上是一個小豬行,再邊上,是一個花圈店和一家小竹器鋪。她趕到時,衛(wèi)生所的門緊閉著。她問小豬行的人,小豬行的人說醫(yī)生出診了,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

        她站著,不知所措?;厝サ拇呀?jīng)沒了,只有等明天的手搖船。雪一陣陣地下,打濕了她的衣服和鞋子。她覺得無助。邊上的人好奇地看著她,目光里帶著重重的疑問。她的眼望著濕漉漉的天,眼中閃著水花。

        你是找他看病吧?有個中年男人腆著肚子過來,問她。

        她搖了搖頭。

        噢,你肯定是他的老婆吧?中年男人又問。

        她笑了笑,還是搖了搖頭。

        于是中年男人有些不解了。

        我找醫(yī)生有點事,她這樣說道。

        小豬行的人請她去坐,于是她就過去了。小豬們在咕嚕咕嚕地叫著,那些氣味就一陣陣地往她鼻子里鉆。她受不了那些豬臊味,但又走不出去,于是只好干坐著。她盡量減少呼吸。

        一個小時過去了,立倫醫(yī)生沒回來。兩個小時過去了,立倫醫(yī)生還是沒回來。等到天黑下來了,立倫醫(yī)生的影子還是沒出現(xiàn)。她坐在小豬行,竟然已經(jīng)聞不到豬臊味了,她對自己的適應能力感到驚奇。地上已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

        今天真是奇怪了,醫(yī)生怎么會出去這么久呢?邊上的人也納悶。

        雪,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小豬行的人也要關門下班了,于是她就挪到了隔壁的花圈店里。她手捧著包裹,不敢坐,看到花圈心里有障礙。密密麻麻的紙花圈令她透不過氣來,陰魂好似在空中飛來蕩去。

        立倫醫(yī)生現(xiàn)身是在晚上八點左右,他撐了一把傘,背著藥箱。腳上是一雙套鞋,套鞋上都是爛泥。他出現(xiàn)的時候,花圈店的人就直著喉嚨喊他,于是他停下了腳步。就這樣,他見到了藿香。

        表情是吃驚的,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常態(tài)。你怎么不早點通知一聲呢?他淡淡地問。

        他開門。衛(wèi)生所里陰冷,且潮濕,一股霉味撲面而來。她跟著,走了進去。環(huán)顧這個陌生的地方,不能把眼前的他與她熟悉的他放在一起。她覺得都是搞錯了。原先他的立倫西醫(yī)鋪是明亮的,淡雅的香味至今還讓她記憶猶新。

        今天到了鄉(xiāng)下,走了好久,一個老人急性腸炎,走得我腰都直不起來了。他說著,放下藥箱,藥箱上還沾著雪,套鞋上的泥巴拖了一地。她不自然地站在一邊,想幫他,又幫不上,只好尷尬地站著。

        天冷,我生個火爐吧。說完,他就去生爐子。她坐下來,看著明亮的柴火一點點燃燒起來,然后把整個屋子映紅。屋子暖了許多。

        你還沒吃吧,我去弄點吃的來。說完,他就跑了出去。

        不久,他就回來了,手里拿了兩個餅。太晚了,什么也沒了,只能將就著吃點吧。她笑了笑,接過了餅。餅,很難吃,又干又硬,這讓她想到他送她外國餅干的事,想到這,心頭一酸。

        她不是為了這餅難吃而難過,她覺得他在受苦,她不忍心看到他受苦。香噴噴的餅干此時就蕩漾在她心頭。

        他也在吃,有點狼吞虎咽。她偷偷地觀察,覺得他瘦了,也黑了,頭發(fā)亂蓬蓬的,與原先那個瀟灑的醫(yī)生判若兩人。于是,她的眼淚就滑落了下來,滴到了餅上。

        對不起,讓你吃這種東西。他內(nèi)疚起來。

        什么話?她接了一下,然后就大口地吃了起來。她裝作很好吃。

        收到我的信了嗎?她問。

        他停止了吃,若有所思。收到了,他很輕地回答。

        沒回信?她繼續(xù)追問。

        他啞然,沒有回答。屋里變得很靜,很沉默。我寫了,可又撕了,我想還是不寫的好。他竟然如此回答。

        她愕然。

        你相信命嗎?我冥冥中覺得有命,一切都是命,是逃脫不掉的。他突然這樣說。她更加愕然了。曾經(jīng)的那個熱血青年鮮活地跳躍在她腦海里,但現(xiàn)在變了,面前的是一個她有點陌生的人。他皺著眉頭,臉上籠罩著愁云。原本,她是想來尋求安慰的,但面前這個人比她更需要安慰。屋子里出現(xiàn)了沉默。

        此時,一直在她心里打轉的問題冒了出來。她想不好是不是該問,但是如果不問,她肯定會不舒服,與其如此,還是要問,于是她咳了咳,終于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我聽說了你女朋友的事。說得很輕,她不敢響亮,唯恐這個問題刺傷了他。

        喔,是嗎?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變成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了。他平靜地說,好像知道她要問這個問題似的。

        他說了他女朋友的事,大學同學,留學美國,他到了國內(nèi),而她則留在了美國。他還說了他們的信件,受到的懷疑以及由此而造成的對他的不公。

        他們的懷疑是沒有根據(jù)的,是天真的想象,是作弄人。他強調(diào)說。

        有她的照片嗎?她問。

        他搖了搖頭。以前有,現(xiàn)在沒了,燒了,所有的信件,所有我們的一切。爐火映紅了他的臉,血紅色的臉龐顯得異樣。

        她沒接話,她覺得無法接上,沒有話可以勸慰他。

        我們怎么可能再在一起呢?這已經(jīng)變成一個白日夢了。他喃喃自語。

        她望著他,好像望著一個病人?,F(xiàn)在他成了病人,而她成了醫(yī)生,她很想伸出手來去撫慰一下這個受了傷的病人。她的目光伸過去,搭在他的肩頭。目光里帶著柔情,但此刻他低著頭,沒有讀懂她的柔情。

        東拉西扯,夜就很深了。待他們看表,已臨近半夜。他的臥室就在樓上,于是他提出,她睡他的臥室,而他則到附近的朋友家住。

        她匆匆洗漱了一下,就上樓了。她把包裹打開,把毛衣取出來,放在床邊上。她不敢把毛衣當面給他,于是就悄悄地留在一旁。另外,自始至終,她也沒有說嘉湖劇團除名的事。然后,她脫衣,鉆進了被子,并滅了燈。

        躺著,她能隱約看到樓下的燈光,以及燈光下那個走來走去的身影。他還沒走。她時不時地睜眼,看著樓板縫隙里透上來的燈光,這燈光牽引著她,她的心就在那片燈影里。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還沒走。

        她靜靜地聽,好像聽到了他的嘆息。他的嘆息粗重,有力,但也有點無助。躺椅在吱吱地叫,像是鳥叫聲。不久,又沒了,又變成了腳步聲。當腳步聲移到了樓梯口,心拎直了,她覺得好像要發(fā)生什么了。她甚至有一種期盼,盼著發(fā)生點什么。這樣的盼望已經(jīng)很久,她覺得自己應該屬于他,她是為了讓自己給他而來到這里的。這是她的真實目的,盡管她不敢承認,但內(nèi)心卻有那么一層意思存在。

        腳步輕了,又停了,不動了,悄無聲息了。她的心也不跳了,氣也不喘了,一切都停了。

        她聽到自己的內(nèi)心在喊,有點膽怯,但更多的是盼望。盼望他走上來,走到她面前,抱起她,親吻她,然后擁有她。

        她在為他打氣,心里一遍又一遍。她甚至想叫他了,話就在嘴邊。

        她喊一聲,他就會上來。但她一直沒有喊出來。

        最后,腳步還是回去了,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又回到了躺椅,又聽到了鳥叫聲。

        她失望了。

        她把自己捂進被子,拼命吮吸著。被子里藏著他的氣息,她喜歡聞這個氣息,但她僅僅只是聞聞而已。

        或許是聽到了她翻身的聲音,他問她怎么沒睡著,她說換了地方不適應。他笑了笑,說不打擾了。說完,他就出去了。她聽到了他關上門出去的聲音。關上門以后,屋里就變黑了。她有點怕,于是又把床頭的燈點亮。

        一夜就是在這樣的昏昏沉沉中度過。清晨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了窗口白得厲害。雪,已經(jīng)停了,地上一片潔白,清新的空氣從窗外遞來。

        下樓梯時,他已經(jīng)回來了,她看到他在煮早飯。坐在爐火前,一臉疲憊,或許他一夜未睡。

        她是走到樓梯中間時,突然感到惡心的。那惡心來得很猛,呼的一下,一股酸味從胃里冒了上來,直往嘴巴涌來。她匆匆跑下樓,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黏黏的酸水灑在了樓梯上。

        跑到樓下,她蹲著,但惡心還是一陣陣地往上泛。

        他走到她身邊。

        待吐了一陣后,她抬起頭。她看到了他,兩個人看上去都有點陌生。

        對不起。她道歉。

        你坐下,我給你搭搭脈。他把她扶到座位上,在她手臂下墊了一塊小墊枕,然后,他的右手就按在她細細的脈搏上。

        聽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個手,繼續(xù)聽。

        難受已經(jīng)過去,她變得平靜了,但對于剛才的一幕,還是覺得突兀。

        搭完脈以后,他站了起來。小豬行里面的叫聲一浪浪地傳了過來,那邊很熱鬧。他走到門口,望著外面的雪景,不動。

        怎么樣?她問道。

        他眼睛一直望著外面,想說又有點說不出。她繼續(xù)追問。于是他轉過臉,對著她,用一個完全異樣的聲音告訴她:你懷孕了。

        她一臉驚恐。

        16

        高炮團的人員住進了屋,每天都是進進出出的軍人。

        屋后是學校,中間有一個圍墻,現(xiàn)在圍墻上開了個門,高炮就放在學校的大操場上,士兵則住進了她的家。

        炮擦得很亮,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有著一種不可侵略的威嚴。她沒看到過他們打炮,但看到過瞄準。每天,士兵都在不停地瞄準,再瞄準。

        高炮團的團長與眾不同,騎著一匹馬,經(jīng)??吹剿T馬走在街上。馬,高大,散發(fā)出一股重重的馬味。藿香剛開始對這匹馬很反感,但有一回馬在院子里吃草。安詳?shù)鸟R一下子博得了她的心,她過去摸了摸馬軟軟的毛鬃,對馬說了幾句悄悄話。

        她說話的樣子,被團長看到了。團長是個山東人,粗壯,結實,長著濃濃的胡子。團長走過來,站在她邊上說,這匹馬只聽我一個人的話,現(xiàn)在你居然能跟它說話,我看它也在專心地聽,看來你跟它有緣啊。

        她被這個喉嚨響亮的團長嚇了一跳。他站在那里,帶著不可一世的神情,這讓她感到慌張。盡管解放軍進她家已經(jīng)數(shù)天,但她的心理還是沒有完全調(diào)整過來,特別是對眼前這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這些天,懷孕后的生理反應也特別大,因此對外面的事物也變得格外敏感,常常會升上一種空虛感,因此她不愿多搭理人,這回也是如此,她與團長說了幾句就走開了。

        團長是一個嚴厲的人,她看到他當場訓斥士兵,那口氣就仿佛是一頭老虎,要活生生把士兵吃了似的。這樣她就更怕他,當然也害怕他的目光,他的目光里帶著一種威勢,這種威勢是周圍人見不到的。

        每天,炮兵們把炮拖進拖出,也把炮擦得锃亮。

        屋里屋外的情景是她陌生的,但她最憂心的還是小孩,她已經(jīng)能明顯感受到小孩的存在,在一天天長大。為家死了,但為家留下了孩子,她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想想為家,可能這是唯一的欣慰,但想想現(xiàn)實,又覺得辛酸無比。到現(xiàn)在為止,這還是一個秘密,只有她和立倫醫(yī)生知道,連羅姨都不知情。她知道,這樣的秘密不會保留太久,很快就會暴露,很快就會傳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她擔心的是這個日子的到來,她希望這個日子越慢越好。

        她常常捂著肚皮,站在窗口。

        士兵們在操練,在走隊列,他們的口號聲和腳步一樣整齊。這樣的部隊是她陌生的,她以前認識的國民黨部隊不是這樣的。他們還常常打掃衛(wèi)生,擦窗子,把屋子搞得干干凈凈。遇到她,士兵們也十分的禮貌,還經(jīng)常向她敬禮,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把臉漲得通紅。因此,她經(jīng)常有一種走錯時空的感覺。

        有時,還會有一種極度的憂慮襲上心頭。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變得特別消沉和厭世。世上的一切都不怎么吸引她,甚至還很排斥,但每每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就會有一道光打進來,照亮她,鼓舞她,令她重新生發(fā)起對生的信念。她覺得孩子是重要的,是她堅持的動力和源泉。

        立倫醫(yī)生,她也會牽掛,但比起以前,少了許多。孩子讓她分心了。

        立倫醫(yī)生變了,現(xiàn)在這個立倫醫(yī)生與以前立倫醫(yī)生迥然不同。她還會去想他的好,在這個世界上能有幾個人能像立倫醫(yī)生那樣關懷她呢?想到這一點,她還是由衷的感激。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清晨,有個陌生人突然給她帶來一封信。她很奇怪,這信會是誰的呢?

        她的心怦怦地跳,心里充滿了疑問。她奔上樓,很快打開了信。信是這樣的:

        藿香: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了,永遠地走了。

        我想不通,命運竟然會如此地作弄我,我怨誰呢?我只有怨我自己。我是一個滿懷志向的人,但現(xiàn)在我竟淪落到這般地步。

        和你相識并交往,是我一生的榮幸,否則我怎么度過這暗淡的生活呢?你就像一盞燈塔,一直照亮著我,但我不敢說,我覺得我說出這樣的話或許會傷害你。現(xiàn)在,我要走了,我想我再不說就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因此我想把我心里的話掏出來。我要告訴你,我愛你。

        有一件事,我必須要懺悔的,這也是我后來一直回避你的原因。為家,是我舉報的,那天晚上來找你,事后我又重新折了回來,我聽到了你們的談話。當時,我醋意大發(fā),怎么也容忍不了他的存在,于是就……然而,我沒想到為家竟然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也是無法挽回的錯。我自私、狹隘,因此我一直隱埋真相,現(xiàn)在我想到了一切都公開的時候了。我一直處在深深的自責中。

        毛衣看到了,讓嚴寒中的我有了難得的溫暖,然而我怎么能收得下這樣的溫暖呢?我不配啊。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在天堂相會。我是相信有天堂的,那里會有漂亮的花草和美麗的風景。

        罪人立倫叩上

        冬至于新豐

        她一下子呆住了,信紙飄落,她癱坐到了床上。

        街巷的傳聞馬上證實了信件的真實性,立倫醫(yī)生是上吊自殺的,吊死在子城城墻上。

        據(jù)目擊者說,立倫醫(yī)生用一根粗大的麻繩把自己的脖子緊緊扎住,然后直挺挺地高掛在了風中。風吹干了他的身軀,遠遠看去就像一截木頭。立倫醫(yī)生在他的尸體旁扯起了一塊白布,布上用毛筆寫著四個醒目的大字:死不瞑目。

        這四個字很惹人目光。字也和他這個人一樣高掛在城墻。字下看的人不計其數(shù)。不久,就來了解放軍,扯下了這四個字,但立倫醫(yī)生的尸體卻遲遲沒有處理,他一直這樣掛著,掛到太陽爬上城墻頭,才來人把尸體放了下來。

        立倫醫(yī)生的死在社會上引起轟動,人們七嘴八舌,有人說立倫醫(yī)生是被謀殺的,也有人說立倫醫(yī)生是個叛徒,死有應得。

        立倫的死,對藿香而言是個晴天霹靂。她再次病倒在了床上。這回,比上次更甚,她覺得連翻身也困難。閉上眼睛都是烏云,烏云一直盤旋在她的頭頂。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羅姨忙開了,給她看病、煎藥,又為她燉雞燉鴨。這樣忙碌了十幾天后,她的臉色才漸漸有了點血紅。在她病倒在床上的時候,團長也來探望過。

        團長說,沒看到小美人,我想她會不會躺在房里呢?哪想到是真的生病了呀?團長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樓梯間。

        團長送來了人參。團長說,這是高麗參,大補,是他的一個朝鮮族戰(zhàn)友送他的,他舍不得吃,就給藿香送來了。

        團長的人參讓她很過意不去,推托了好幾次,也沒有把人參推出去。團長拍拍屁股走了,臨走前說,到時你騎我的馬,到城外跑跑,保證你馬上康復。

        以后幾天,這支高麗參一直放在床頭,她不敢動,羅姨也不敢動。有一回,她把參拿起,放到鼻子邊,一股參的清香味撲鼻而來,于是她好像觸碰到了什么,急忙放下。

        她嘔得更厲害了,好幾次都嘔得黃膽水也出來了。這個時候,她真想隨立倫醫(yī)生一起離開這世界,但想想孩子,又無論如何也跨不出這一步。她不曉得明天會怎么樣,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她最害怕未知數(shù)。由于為家定性是惡霸,因此他的資產(chǎn)都收歸了公有,染坊、酒坊、茶葉店都成了公家的財產(chǎn)。尤其是那個染坊,她一直想去看看這個曾經(jīng)讓她毛骨悚然的地方,但她哪有這個勇氣去呢?

        自從團長探望她以后,羅姨就一直在說團長的好。

        羅姨說,新社會就是新社會,我們窮人的處境不一樣了,團長那天告訴我,我們那里要進行土改,我也要分到土地了。羅姨喜形于色。藿香看著她笑,也跟著苦笑了幾聲。

        羅姨說,太太,不怕的,城里容不下你,你就跟我到鄉(xiāng)下,我有田地了,我可以養(yǎng)你。你對我的好,我這輩子都記得。

        羅姨容光煥發(fā),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藿香從來沒有見羅姨這樣高興過。

        一個午后,羅姨坐在床邊,悄悄地貼近她的耳邊。

        太太,現(xiàn)在有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看你把握還是不把握。羅姨的話充滿了神秘。

        藿香探了探身子,不知羅姨要說什么。

        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你的福氣來了,我覺得菩薩一直在保佑你。

        到底什么事?她有點急,反問。

        羅姨笑了,笑得很開心,也很甜蜜。她的嘴里好像含了一顆糖。

        告訴你,團長看上你了,讓我做介紹,他想娶你。羅姨說完,滿臉放光,就像一朵綻放的花朵。

        團長?看上我?……她糊涂了。

        是啊,團長,解放軍的團長,是一個戴滿勛章的人,他看上你了,你說這不是你的福氣?。苛_姨繼續(xù)笑著。

        她笑不出來,一動不動。

        你就答應了吧,這樣,你的榮華富貴就不斷了,你說這不是菩薩保佑是什么?羅姨信心滿滿,話語中充滿了得意。

        她長嘆一聲。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無數(shù)的疑問撲面而來,她突然覺得呼吸困難。那么多的事一股腦兒像風浪一樣拍打過來,她一丁點的準備也沒有。

        她把被子拉過頭頂,把自己完全罩在了黑暗之中。

        學校操場上傳來陣陣口號聲,一二一,一二一,士兵整齊嘹亮的聲音直抵被子。不久,又傳來了歌聲,歌聲像海浪一樣一陣陣地涌來。

        她感到眼前有一匹高大的馬。那個魁梧的男人就騎在馬上,看上去威風極了。

        藿香縮成一團,像個蟲子一樣蜷在被窩里。被子是她的藏身之處,只有在這里是最安全,也最踏實。她需要把自己埋在里面,依賴這片黑暗。窗外有陽光,但她覺得陽光刺眼。她需要黑暗,黑暗能把她包裹起來。

        2011年7月再改于嘉州美都

        責任編輯 謝 欣

        国产在线精品一区二区中文| 一区二区日本免费观看| 一本久久精品久久综合| 亚洲欧洲国产成人综合在线| 日韩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99| 性做久久久久久久| 中文字幕av一区二区三区诱惑| 黑人老外3p爽粗大免费看视频| 国产午夜鲁丝片av无码| 伊人精品在线观看|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蜜桃av| 国产夫妻自拍视频在线播放| 一区二区三区国产| 国产成人精品三级麻豆 | 日本一区二区视频免费观看| 99久久精品人妻一区| 久久99亚洲精品久久久久| 高清国产国产精品三级国产av|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无码区在线播放 | 精品91精品91精品国产片| 国产激情小视频在线观看的| 成熟人妻换xxxx| 久久不见久久见免费影院www| 成人午夜毛片|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香蕉| 中文字幕人妻少妇伦伦| 狠狠色婷婷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91精品福利一区二区| 色中文字幕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天堂精品一区入口| 米奇7777狠狠狠狠视频影院| 日韩视频第二页| 亚洲成人黄色av在线观看|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精品视频 |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一区二区| 亚洲香蕉久久一区二区| 四虎影在永久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精品日韩av专区| 色噜噜狠狠色综合中文字幕| 久久开心婷婷综合中文| 少妇夜夜春夜夜爽试看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