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1992年開始創(chuàng)作,在《長江文藝》《芳草》《天池》《百花園》等刊發(fā)文學作品80多萬字?,F(xiàn)在湖北《洈水》文學雜志社工作。
懶覺睡到中午的趙四爹又一腳踏進了“老杜酒吧”,好像臉都沒洗睡眼難開的樣子,進門也不拿正眼看笑臉相迎的掌柜杜麻子,大模大樣地徑直奔柜臺前,然后斜倚在那兒,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酒架上陳列的酒。趙四爹的這份隨意和慵懶,使在座的客人很看不順眼,特別令老款爺和公款吃喝族們不愉快。那感受正如美麗的花園突然闖進了一條野狗。
“老杜酒吧”是鄂西南這個小城最高檔的酒吧,有濃郁的貴族味道。沒有成沓兒的票子和不凡的身份很難在里面坐舒服。柜架上陳列的酒盡是珍貴名酒,有國產的茅臺、五糧液,亦有外國的白蘭地、威士忌、朗姆;下酒菜也稀奇古怪,盡是動物身上的雞零狗碎,諸如狗的眼、魚的肝,標價昂貴得讓人吐出舌頭吞不回去。在這座生活水平很低的小城竟然有這樣的酒吧出現(xiàn),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了。
掌柜杜麻子也是個來歷神秘的人物,一張麻臉高深莫測,口音又南腔北調,但小城黑白兩道的顯要人物好像都很買他的面子。在這個錢能通神的時代,這份神秘細品起來其實也沒什么味道。平日光臨“老杜酒吧”的顧客并不多,酒吧的生意不溫不火,但杜麻子一天到黑像笑彌羅漢,肥臉上笑出一對酒窩窩,像賺了不少錢似的。
記憶中,趙四爹第一次光臨“老杜酒吧”,著實將杜麻子嚇了一跳,以為認錯了人或者老頭兒認錯了門。杜麻子認得趙四爹這張菜色深重的老臉,知道他住在小城的貧民區(qū)河街。那地方臨近河道,每年夏季都要淹水,家家戶戶窮得像剛從船上起岸。趙四爹是個六十多歲的孤老頭兒,過去一直是個撿破爛兒的。成天見他彎腰駝背夾個蛇皮袋子,嘴里叼根煙屁股搓成的“喇叭筒”,穿街過巷像個幽靈,于是他便成為小城人人認得卻人人都記不住的市井名人。那時候,趙四爹最闊時,也就見他坐在小巷的露水攤前,翹著二郎腿喝一杯土產的稻谷酒。
那天趙四爹出現(xiàn)在“老杜酒吧”時,身穿“山羊”皮衣,幾根白頭發(fā)也梳得油光锃亮,嘴上叼的竟然是“紅塔山”,腰不彎背不駝地站在酒吧門口,讓杜麻子迷糊了好半天。
趙四爹到“老杜酒吧”的第一個驚人之舉,就是要了一瓶茅臺,在大庭廣眾之下倒豎著瓶子像渴壞了的人喝白開水一樣將一瓶酒倒進了肚里,當場就醉倒了。杜麻子將趙四爹的買酒錢驗明白,然后派了個伙計將醉得兩腿開叉的趙四爹送回家?;镉嬣D回的時候得了一張“大團結”,說是趙四爹給“小費”,杜麻子的嘴巴驚成一個洞。
沒錯,趙四爹乍富了!只是誰也沒留神老家伙有乍富的兆頭。當然,如今許多默默無聞的家伙乍富好像都沒什么兆頭的。對于趙四爹的乍富,一時成為酒吧諸飲者的下酒話題。各種揣測都有。有人說老東西一貫手腳不干凈,平日打著撿破爛兒的幌子,專干順手牽羊的勾當,發(fā)了悶財;有人說老東西撿到了黃貨,至少有半塊磚那么重;有人說老東西撿到了貪官塞在破衣爛衫里的不義之財,據(jù)說世上有不少貪官污吏是喜歡將黑錢放在臟地方以避人耳目的。其中有種說法傳得有板有眼,說是趙四爹找到解放前跑到臺灣的老哥哥了。四爹他哥在臺灣成了億萬富翁,近年在武漢投資,順便在電視臺登了尋親啟事,就找到白發(fā)弟弟了。事實也正如所說,趙四爹的確是到武漢去了一趟回來就變了樣,闊得讓人眼睛發(fā)紅。
真是山不轉水轉,石頭不轉磨子轉,人是不能一碗水看到底的。
趙四爹再一次出現(xiàn)在“老杜酒吧”,按俗人的眼光,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
趙四爹倚柜臺上好像瞌睡了一小會兒,睜開眼抹了抹嘴,打了個呵欠,“老杜,我今天要喝外國酒?!币徽Z驚四座,杜麻子也愣了愣,不知深淺地望著趙四爹。
“不知您老要哪種外國酒?我這兒有好幾種外國酒?!?/p>
趙四爹想了想,大大咧咧說:“白蘭地。不錯,是法國的白蘭地。那星兒多些的,聽說酒瓶上刻有星星,星兒越多越好!”
杜麻子的麻臉頓時笑開了花,“您老真是喝酒的行家!白蘭地星兒最多的酒叫XO,是白蘭地中最好的酒。前幾天財政局長買走了一瓶,農牧局長只問了價錢,沒敢買。據(jù)說這種酒存放了四十年,這酒出產的時候,我才只有兩歲,還在地上摸雞屎當點心吃呢。”趙四爹也笑了,“就來這種酒吧?!倍怕樽哟蛄藗€響指,一個伙計應聲進屋去了。
不一會兒,伙計捧出一個像夜壺一樣亮晶晶的小瓶子出來。趙四爹說:“先來一杯嘗嘗。我在省城見人都這么買,一杯一杯地來,大城市人秀氣!”
杜麻子點點頭,小心地將酒瓶放在桌上。趙四爹歪著頭看酒瓶上的外國字。只見杜麻子從酒柜下摸出一只雞蛋大的墨綠色酒盅。趙四爹見了,喊著:“這酒盅小得像屁眼,裝不下一口口水!”杜麻子乜斜著眼說:“哎呀呀,這外國酒珍貴,享用起來自然不像喝稻谷酒——講品不講喝?!?/p>
趙四爹愕然,小聲問:“老杜,一杯多少錢?”
杜麻子在趙四爹眼皮下將肥巴掌伸了兩下,亮著嗓門說:“這酒不是一般人喝得起的,我剛才說過,農牧局長也只敢問價,不敢買一杯嘗嘗?!本瓢芍T飲者立刻“嘖嘖”成一片。
趙四爹心里甜得像吃了塊糖,小城第一飲者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端起酒盅就啜了一口,含著酒,舍不得吞,用舌頭攪著,口內酸甜苦辣麻五味俱全,好像還有種猴尿味,差點要吐。
“味道怎樣?”杜麻子歪著腦殼問。
趙四爹苦著臉,斜眼瞅見酒吧諸飲者都瞪圓了眼望著自己,趕忙說:“妙極了,真是人間極品!”挪屁股就放了個響屁??蹿w四爹很難為情的樣子,杜麻子捂著鼻孔笑道:“好香!這洋玩意兒就是發(fā)散快,您老放的屁都酒氣沖人?!?/p>
趙四爹一高興,仰脖就將那杯不是滋味的酒干了,然后在皮衣里面摳出一把大面額票子,在手心摔打著:“結賬?!?/p>
杜麻子眨巴著眼,一把攔住:“莫忙。這瓶酒就存放在我這兒,您老喝完一塊兒結賬。”
趙四爹馬上笑容滿面,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
趙四爹走后,再沒到“老杜酒吧”來過。杜麻子急不過就讓伙計領路,拎著那瓶外國酒摸上趙四爹的門。在河街一間東倒西歪的小屋里,趙四爹平靜地躺在床上。床頭柜上放著一瓶喝剩的稻谷酒,旁邊還有兩張紙片兒。一張是武漢一家大醫(yī)院的診斷書,上面寫著“肝癌晚期”的字樣;另一張紙片兒是一份存單,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歷年的存款,數(shù)目不等,總計是萬把塊錢,這會兒存單只剩一塊錢。杜麻子摸一把趙四爹的額頭,已經(jīng)冰涼。
這個撿了一輩子破爛兒的老頭,人模人樣兒度過他人生的最后幾天,心滿意足地告別了人世。
家里來了一只狗
王阿五是個好吃懶做的人,三十幾歲了還沒哪家姑娘愿做他的媳婦。白天不開鍋,晚上不點燈,整天在外混吃混喝,回家只知道死睡。左鄰右舍的雞在他家蹲了野窩,不僅留下的蛋收不回,連雞也會被他燉了,喝得連湯都不剩。
這年秋季的一天上午,王阿五正在家睡懶覺,猛然聽見大門“吱呀”一響。他開始還以為是被風吹開了,接著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他欠起身子向堂屋里一瞅,頓時吃了一驚,只見一條肥壯的黑狗大搖大擺進屋了,正嗅著地上他昨晚酒后嘔吐的穢物。
王阿五心想,這是誰家的狗呢?前幾年鬧狂犬病,村里的狗都被殺絕,這么肥這么壯的一條狗顯然來自村外。想著想著,王阿五興奮地叫了聲“我的娘”,也顧不上穿衣服,輕手輕腳起了床,從狗身邊繞過時,腳步比貓還輕。狗這會兒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對不懷好意的王阿五看都沒看一眼。
王阿五摸到大門口,一下子關死了門,并用一張破桌子將門頂死,然后在門后角落里尋了一根鋤頭把,眼里頓生殺機。狗見堂屋里光線一暗,就停止了吃東西,警惕地瞪著王阿五。
人與狗對視了片刻,狗先怯了,惶惶地往門口跑。狗一跑,王阿五就開始了進攻,一棍掄過去,打了個空。狗一下子跳到堂屋的架柜上。王阿五使出吃奶的勁兒,又狠狠一棍打下去,狗又敏捷地跑開了。這泰山壓頂般的一棍原打算將狗致于死地,結果將柜子打散了架,棍子也斷成了三截。王阿五惱羞成怒,又順手抄起墻邊豎著的一根扁擔,將狗逼到了他睡覺的屋里。
狗逃到屋里后,情況變得復雜了,因為屋內有床有柜,雜七雜八的東西太多,狗躲藏起來十分方便。它首先選擇了床底下,王阿五不敢鉆進去,就伸出扁擔在床底下亂捅。這一捅不打緊,只聽“嘩啦”一聲,床下流出一攤油。
王阿五驚出一頭大汗,這才想起床下放著一壇芝麻油,足足有二十來斤。原打算臘月拎到街上賣個好價錢,現(xiàn)在竟被自己一扁擔給捅沒了。他氣得連刮了自己三個耳光還不解恨,又捶了腦殼幾拳。
王阿五正發(fā)蒙,狗從床底下躥出來跳到床頭柜上,稀里嘩啦一陣響,柜上的茶壺茶杯一股腦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狗被自己弄出的響聲嚇壞了,縱身一躍,跳到王阿五床上,床上罩著的尼龍帳頃刻間就被狗爪撕成了魚網(wǎng)。王阿五心疼得直吸冷氣,他狂叫一聲:“老子跟你拼了!”一扁擔砍過去,正好砍在狗屁股上。狗痛得屎尿流了一床,哀嚎著跳到地上,又慌不擇路地逃進了灶屋。
王阿五氣急敗壞地追出來,剛進灶屋,便見櫥柜迎面倒下,鍋碗瓢盆摔得七零八落。一個鹽罐正好落在鍋里,將鍋砸了拳頭大的一個洞。王阿五頓時兩眼發(fā)黑,差點栽在地上。狗也累了,蹲在盛米桶上痛痛快快拉了一泡尿。王阿五紅著眼,一扁擔砍過去,狗慘叫一聲,爪子伸了兩伸,終于斷了氣。
王阿五將死狗拖到堂屋中央,歪在地上大口喘氣。望著死狗,又望一眼一片狼藉的家,他一點勝利的喜悅都沒有,簡直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他完全沒有了吃肉的欲望,要將狗賣個好價錢,多少挽回一點損失。
王阿五找到一個殺豬的朋友,問他要不要狗。殺豬的聽說是條死狗就不感興趣,說死狗沒活狗值錢,最好是將死狗剝了,又賣狗肉又賣皮,或許能賣個好價錢。殺豬佬不會剝皮,就將一個殺牛的朋友介紹給王阿五。
殺牛佬來到王阿五家,三下五除二就將狗剝了,皮是皮,肉是肉,還有一堆狗下水。王阿五感激不盡,趕緊買來兩包煙,又請殺牛佬吃狗下水喝燒酒。殺牛佬卻不領情,說剝一條狗要二十塊錢。王阿五一聽,嘴巴上像支了根棍兒,但世上的確沒有白干活不給工錢的道理,最后只好掏錢,討價還價半天,給了殺牛佬十五塊錢。
第二天早上,王阿五將狗皮狗肉裝進背簍里,到附近鎮(zhèn)上去賣。他先來到一家皮貨店,店主看后,說秋季脫的狗皮不值錢,狗正處于換毛季節(jié),毛質不好。又說狗皮有多處暗斑,顯然是狗在生前受了創(chuàng)傷。王阿五的鼻子都氣歪了,扭頭就走。
王阿五又背著狗肉來到一家火鍋店,店主將王阿五看上看下,然后用一根棍子撥了撥狗肉,不陰不陽地說:“狗肉倒不假,但會不會是瘋狗肉就很難說了?!蓖醢⑽迥康煽诖?,自己打死的狗的確來歷不明,是不是瘋狗還真說不清。這么一想,王阿五的心一下子涼到腳底板。
在鎮(zhèn)上轉了一個上午,王阿五磨破了嘴皮,也沒賣出狗皮狗肉,只好灰心喪氣地回到了村里。
當天夜里,王阿五一怒之下將狗肉一鍋煮了,也不管什么狂犬病,美美地吃了三天,吃出一臉火痘,拉了好幾天肚子。
入冬以后,王阿五將狗皮做了一件皮背心。遺憾的是這年冬天并不冷,皮背心沒派上用場。第二年開春,皮背心生了蟲,爛掉了。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