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覺得人的腦袋像密封的魔法寶盒,里頭藏著無數(shù)的奇思幻想,有當下這一刻的念頭、對明日的憧憬和期待,還有對昨日的記憶,其中往事的回憶恐怕占了很大一部分,畢竟人的一生是以珍貴卻短暫的今天、未知的明天和許許多多的昨天所組成的。然而昨日一天天過去,久而久之,累積的往事多到數(shù)不清,有些往事塵封已久,記憶漸漸模糊,到頭來索性整個遺忘。
所幸,我們還有啟動記憶的“密碼”,輸入密碼,密封的寶盒便打開了,幽渺的往事也就隨著慢慢恢復(fù)的記憶,一件件回到眼前。這個密碼往往不是一組數(shù)字,更可能是一首歌(聽覺)、一個畫面(視覺)或一種氣味(嗅覺),也有人的記憶密碼是一種味道,好比說,我。對我這個饞人而言,食物不單是維持生命的事物與感官的享受,它更是喚起回憶的密碼,常讓我不期然憶及往昔時光,并感到生命因林林總總、或苦或甜的往事而更加充實。
最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食物,是一種六芒星形的甜餅,如今推算回去,吃到那餅時我才四五歲。當時我們?nèi)覐谋蓖缎℃?zhèn)去臺北市西門町逛街、上館子時,爸爸只要一看到那位臉孔黑黑的攤販立在騎樓下,便會買上好幾個,爸爸告訴我們,這餅叫做“金剛蹄”,是江蘇老家的特產(chǎn),他在臺灣其他地方都沒見過,恐怕就只有這位小販會做吧。(晚近,我上網(wǎng)搜尋,發(fā)現(xiàn)其名應(yīng)是“京江臍”,只是給爸爸的鄉(xiāng)音一念,變成了金剛的腳爪了。)
這餅的外殼金黃略硬,內(nèi)里是發(fā)酵的白面,帶股甜香,我第一次吃,覺得有點像媽媽拿來擦臉的“雪花膏”,聽爸爸解說才明白那其實是桂花香,來自糖漬桂花。爸爸買完餅,多半會跟那小販聊個一會兒,他們用家鄉(xiāng)話交談,我似懂非懂,只知爸爸捧著那一大包甜餅,不舍地對媽媽說:“這老鄉(xiāng)也可憐,糊里糊涂來臺灣,沒手藝,就會做這個。”
年幼的我自然不能理解爸爸的言外之意,長大后有了政治意識才明白過來,那位與父親同鄉(xiāng)的攤販,應(yīng)是退伍的低階士兵,或許是被拉夫渡海來臺,更說不定是農(nóng)家子弟,大字不識幾個,除種地耕田外別的都不會,只好憑著昔日看母親烤餅的記憶,做出了家鄉(xiāng)味,賺點小錢維持生活。當時也剛從軍中退伍不久的爸爸經(jīng)常關(guān)照他的生意,一方面是憐惜老鄉(xiāng)在臺舉目無親,二方面或也是想重溫兒時滋味吧。
幼時的我有點偏食,一般不喜甜食,那桂花餅不很甜,我吃著香,是少數(shù)我會主動索求的點心。后來不知怎的,有好一陣子沒再吃到,有一回我吵著想吃,爸爸干脆帶我專程到西門町,父女倆在小販原本固定出現(xiàn)的幾處騎樓找來找去,就是不見其蹤影,爸爸不死心,跟附近商家打聽,都說好久沒見到,“該不會已經(jīng)不在了”。記得當時我很失望,可是看到爸爸臉上凝重的表情,很乖覺地并未吵鬧。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嘗到金剛蹄,但是它那股濃濃的桂花香和淡淡的甜味,卻仿佛始終留在我的舌間,以后我只要一嘗到糖漬桂花的味道,就會想起那些仍吃得到金剛蹄的時光,還有爸爸帶著我大街小巷尋找金剛蹄的那個下午。他的大手緊緊牽著我的小手,力量如此堅定,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借由溫暖的手心,把慈父的愛默默傳遞給稚齡的女兒,讓她感受到一種確切而深邃的安全感。
金剛蹄雖已成絕響,所幸還有記憶留存在寶盒中,只要味覺密碼稍加提示,盒蓋便應(yīng)聲而開,中年的我便立刻回到那早已消逝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