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武
教育的本質(zhì)是面對生命
■陳浩武
我本人是學經(jīng)濟學的,在學校教的也是經(jīng)濟學,但我實際上一直在關注教育。
大概從兩年前開始,我關注貴州省威寧縣一個叫石門坎的地方,是云南和貴州交界的一個非常偏僻的山區(qū)。那個地方有一個100年前的馬小平,那個人是1904年到石門坎去的英國傳教士,叫伯格理。在整個基督教對華傳教史上,這位伯格理牧師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到了石門坎以后,通過辦教育,通過傳播基督教的文明,使整個烏蒙山區(qū)的大花苗族,整個族群皈依了基督教,從而使這個地區(qū)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是一個非常感動人的故事,這個故事給我們一個啟迪,就是:知識、文化、信仰、精神是可以改變?nèi)祟?,改變社區(qū)的。石門坎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我想伯格理就是今天的馬小平,因為馬小平他也在傳播一種文化、知識、信仰、精神,這個東西恰恰就是我們今天社會非常需要的一種東西。
伯格理到石門坎之前,那個地方是什么狀況呢?
大苗族人是蚩尤的后裔,他們被中原的漢族不斷地追打幾千年,被驅趕到湖南張家界以西的崇山峻嶺當中,其中絕大部分都在烏蒙山區(qū),在云南、貴州、四川和湖南交界這一部分。所謂的“生苗”,就是愚昧、野蠻的化外之民。他們?nèi)稳松鷼?,幾近麻木,被舊史志稱為“晦盲否塞”,結繩刻木,完全沒有文化。伯格理到這個地方去的時候,一個村子里面能夠從1數(shù)到10,能夠算清楚數(shù)的只有幾位老人。有個村莊里面,只有兩個人能夠把0到10算清楚,所以當這些苗族人去趕集的時候,賣一只雞、賣一頭豬、賣一個雞蛋,必須等這兩個老人身體健康,否則這個交易是做不成的。這是一個完全沒有文化的蠻荒之地。
伯格理去世的時候是1915年,他在10年當中幫助花苗人發(fā)明了文字,就叫大花苗文,這種大花苗文至今還在這些地方傳播、使用。由于發(fā)明了文字,而且用大花苗文翻譯了《圣經(jīng)》,所以這些地方的教育就開始起步。伯格理先后在偏僻的烏蒙山區(qū)辦了102所學校,遍布烏龍山區(qū)20多個縣,培養(yǎng)了一大批苗族學生。這些學生中后來又出了高中生、大學本科生、碩士、博士,他們成了整個花苗地區(qū)的文化精英。伯格理在這個地方辦了整個西南地區(qū)第一所學校、第一所醫(yī)院、第一所郵電所,修了第一個足球場,建了第一支足球隊(中國的第一支足球隊1904年就產(chǎn)生在中國貴州的石門坎),修了第一個游泳池,建了第一個麻風病醫(yī)院。
在一九二零年代、一九三零年代,在歐洲、美國的任何一個國家,如果要寄一封郵件到貴州石門坎,只要寫上五個字,“中國石門坎”,這個東西就可以投遞到石門坎去??梢韵胂?,石門坎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它當時被稱為西南地區(qū)的文化圣地。所以伯格理完全改變了整個大花苗人,改革了整個苗族,使苗族人變得有文化、有知識、有教養(yǎng),他們的整個生活狀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有一個作家寫了一本書叫《用生命愛中國》,伯格理最后把生命獻給了石門坎。他點燃自己的生命,燃燒自己的生命去點燃苗族人,讓苗族人能夠重新站立起來,成為一個大寫的人,他是一個典型。
他培養(yǎng)一個學生叫朱煥章,是苗族地區(qū)第一所中學的校長,是伯格理把他培養(yǎng)出來的。當時教會有一個規(guī)定,凡是最優(yōu)秀的學生,都要由教會出錢,不斷地來培養(yǎng)他們讀書。朱煥章從小就是一個好學生,勤奮、好學、講禮貌、懂文明,所以教會學校讓他讀了初中、高中,然后把他送到重慶讀了華西大學。在華西大學畢業(yè)典禮的嘉年華上,朱煥章由于他的成績優(yōu)異被學校推選出來,代表學生向學校致辭,發(fā)表了一篇非常優(yōu)美的演講。那天在臺下坐著的有蔣介石夫婦,蔣介石感到非常驚奇,苗族人居然有這么優(yōu)秀的大學生,所以嘉年華結束以后,他單獨召見朱煥章,說:“我現(xiàn)在身邊特別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可以到我的總統(tǒng)行轅來工作,幫我協(xié)助抓民族教育的事情。”朱煥章說:“非常感謝總統(tǒng),但是我的老師伯格理告訴我,我們所有在外地學業(yè)有成的人,都要回到石門坎去,去為苗族人服務?!彼裱灾x絕了蔣介石對他的邀請,但是更加贏得蔣介石對他的尊重。1948年他到南京參加國民大會,會結束以后,蔣介石再一次召見他,希望他留在國民政府的教育部做民族教育司司長,他再一次拒絕,他說他的使命是一定要為苗族人服務。
朱煥章成為被伯格理所點燃的苗族人當中最杰出的代表。伯格理不僅僅是自己在燃燒生命,而且是用他的生命去點燃了苗族人,讓苗族人站起來成為真正的人。要知道那個時代,苗族人處在整個社會的最底層,第一層是官府,第二層是漢人,第三層是彝族,彝族是苗族人的土司,最底層才是苗族人,苗族人像豬狗都不如的人,但是苗族人站起來了,怎么樣站起來的,就是因為有伯格理,有了文化,有了信仰,有了教育。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非常動人的故事。
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就開始關注伯格理,關注石門坎,現(xiàn)在我們在石門坎這個地方做關于教育的公益活動,已經(jīng)做了兩年。我們在上個月的時候,把石門坎地區(qū)的支教志愿者、小學老師請到北京,辦了一個培訓班,非常成功。石門坎的故事如今還那么吸引人,因為那個地方今天還有一個“活著的伯格理”,石門坎地區(qū)有一個我們長期資助的小學,校長叫卞淑美,她的全家人,她的女兒、她的丈夫和她,一起都在一個非常艱苦的環(huán)境中堅持支教了8年。她為了苗族兒童的教育,長期自我奉獻,是長期堅守在極其艱苦的環(huán)境中教學的楷模。
沒有去過石門坎,你無法想象石門坎條件的艱苦。石門坎最大的困難就是沒有水,連飲用水都非常緊張。苗族人一輩子自己只洗一次澡,他們一生洗三次澡,就是生下來洗一次,死的時候洗一次,結婚的時候洗一次,實際上生和死都不是他自己洗的,他是被動的,真正自己主動的洗澡一生就是一次,結婚的時候洗一次。為什么?這個地方?jīng)]有水。我們到那個地方去,在那里待10天,10天不能洗澡,待8天8天不能洗澡,特別是夏天進去,白天一身汗晚上沒法洗。有一個志愿者第一次去給苗族小孩剪頭發(fā),苗族小孩不洗澡,頭發(fā)從來沒有洗過,有一種非常濃烈的氣味。他剪完第一個人的時候強忍著,但是剪到第二個人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了,跑出去嘔吐。那個地方缺水到了什么地步呢?有個志愿者就是用盆子攢的水刷了牙,就急劇的腹瀉,那種生活環(huán)境非常艱苦。一個女老師,在那個地方已經(jīng)堅持了8年!這是一種什么精神!我們說她是中國最美的女老師,是中國最美的女校長,或者是當代的伯格理,一點都不過分,她是一個非常謙和的人,但是有極堅強的意志在這個地方堅守著。
知道了石門坎,讀了伯格理,讀了朱煥章,再看今天的卞淑美,就知道這里面有一種傳承,這種奉獻、這種為民族教育艱苦奉獻的堅守有一種傳承,這種傳承來自于一種堅定的信仰。
人的知識有兩種:一種是那種可以復制、推導,可以去邏輯論證的知識,好比說一加二等于三,在任何地方都是這樣。有云彩就會下雨,水到100度就會沸騰,還有很多公式、定理,這些知識都是可以復制、推導的,可以邏輯論證的,這種知識大量的存在于我們的生活當中,也是我們的教育當中要向學生傳授的知識。
但是人類還有另外一種知識,這種知識跟邏輯的論證沒有關系,它不能復制、不能推導,它跟什么有關系呢?它跟人對生命的態(tài)度有關系。這種知識就是人類的信仰,人類的文明,人類的精神理念。
我們現(xiàn)在在教育部門當中,大量地做第一種知識的教育,我不同意我們的教育完全是負教育,它起碼在第一種知識的教育里面是有存在意義的,因為我們必須要接受這些東西。但是現(xiàn)在我們教育的致命弱點是沒有第二種知識的教育,或者說非常缺乏第二種知識的教育。
教育的本質(zhì)是什么?教育的本質(zhì)就是面對生命。如果教育的本質(zhì)是面對生命,那么一個人對生命的態(tài)度的確應該納入到教育的范疇當中來,我們要教人,你對生命有一種什么態(tài)度,你生命存在的方式是什么,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但是恰恰這種最靈魂的東西,被從我們的教育中抽走了。我覺得馬小平老師的意義,恰恰就在于此,在抽掉靈魂的教育當中力圖去挽這個狂瀾,去教育孩子怎么樣懂得一種對生命的態(tài)度,這個非常重要。
西方偉大的哲學家康德講過:有兩樣東西使他充滿感動,一個是頭上的星空,一個是心中的道德律。頭上的星空是什么?自然、科學,這是第一種知識。心中的道德律是什么?信仰、文明、精神,這是第二種知識。
如果說教育的本質(zhì)就是面對生命,那么,教育一個孩子,讓他有一種正確的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和有一種正確的生命存在形式,或者塑造他對于生命意義的認識,這是我們老師最重要的職責。
假如我們把社會看成一個立體的,這個社會是由三個東西來構成的:第一個層面就是我們生命賴以生存的自然,也就是一個生態(tài)基座。好比我們呼吸到的空氣、我們飲到的水、我們腳下的土地,這都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個基座。第二個層面,是在這個基座之上的政治和社會制度。第三個層面,就是在社會政治制度之上的文化、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
我們看到我們的生態(tài)基座,現(xiàn)在受到了嚴重的破壞,我們雖然拿到了全球第二的GDP,但是我們付出了極大的環(huán)境代價,我們的環(huán)境被破壞了,我們把子孫的飯都吃掉了。
在社會層面,大家看到更多,社會轉型中出現(xiàn)了嚴重的貪腐,而且貪腐滲透到我們社會生活中的眾多環(huán)節(jié)。
再往上,從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來看,更令人不安,社會生活中很多人是信仰缺失,精神空虛,一些人甚至是道德淪喪。
這是我們深深感到悲哀的一件事情,但是一個社會永遠也不會停止發(fā)展,在枯枝敗葉之下,一定會有新芽在成長,這是規(guī)律。我們今天這個社會有一個最重大的變化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首先是一個技術問題,但是它波及的效應絕對不僅僅只在技術這個層面?;ヂ?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使知識變得廉價,這對整個教育是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過去為什么老師很重要?因為老師在某種層面上壟斷著知識,如果不去接觸老師就得不到這個知識,但是今天,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搜到任何東西?;ヂ?lián)網(wǎng)的普及使知識開始貶值、開始廉價,但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最重要的客觀條件就是全球一體化。為什么今天人們能夠很敏感地批判很多東西?實際上就是在分享著全人類的文明成果。同時,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教師的職責也要開始發(fā)生變化,第一種知識開始顯得并不很重要,或者開始貶值,那么第二種知識的傳播更加能夠凸現(xiàn)價值。第二種知識的傳播要的是一種人格的修養(yǎng),是一種教師本身的道德情操,所以教師首先必須要塑造自己的人格,才能用你這種精神人格去影響學生。這顯然是對今天教育最大的挑戰(zhàn)。
我們不能夠回避現(xiàn)在所發(fā)生的這種深刻的社會變化,在第二種知識的傳播方面,教師將發(fā)揮最重要的作用。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