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繼海
柏拉圖洞穴比喻所揭示的真理觀
■高繼海
柏拉圖哲學思想的精髓集中地體現(xiàn)在《理想國》第六卷和第七卷。他關于太陽的比喻,關于分割線的比喻,以及洞穴的比喻,都是為了說明其形而上學核心理念的。到第六卷結束,格勞孔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蘇格拉底的觀點。第七卷開始,柏拉圖繼續(xù)讓蘇格拉底給格勞孔講故事,討論受過教育與沒有受過教育的人本質上的差異,引出其著名的洞穴比喻:
設想一個洞穴,一群囚犯從小就住在那里,不僅四肢不能動彈,就連頭頸也不能扭動,他們只能看面前的洞壁。在囚犯身后有一堆火,在火與囚犯之間有一條路,路邊筑有一道矮墻,一群人在矮墻下面的路上走過,手里舉著假人假獸假物,就像木偶表演一樣。這些人舉著的物體反射在洞壁上,囚犯們看到的就是這些陰影,就連這些人說話的聲音,囚犯們也會認為是從洞壁上傳來的。囚犯們熱衷于競猜下一個陰影是什么形狀,墻上的陰影是他們看到的唯一現(xiàn)實。
假設一名囚犯獲得了自由,被迫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他最初會被從洞口射進來的陽光弄得目眩,感覺看到的實物還不如洞壁上的影子清楚。他不情愿地被拖出洞穴,感覺很痛苦。最后他明白了,是太陽讓他看清了這一切,明白自己原來看到的不過是幻影。獲得了解放的這名囚犯不愿意再回到洞穴中去,可是不得不回去。他在返回洞穴的過程中,眼睛需要再一次適應黑暗,而且如果他回到原來的位置,與其他囚犯一起競猜的話,一定會輸?shù)?,仿佛出去這一遭完全毀壞了他的視力似的。
在這個故事中,柏拉圖強調,這些囚犯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柏拉圖所謂受過教育的人,就是指理性的人,獲得了善的理念的人。這個故事其實包含四個步驟:1.把影子視為真實的囚犯們;2.初步擺脫束縛的囚犯,他可以看到影子的來源,即晃動的物體;3.被拖出洞穴,真正獲得自由的囚犯,他看清楚了真實;4.返回洞穴的囚犯。第三步驟又包含4個子步驟:因為被拖出洞穴的囚犯的視力有一個適應調整的過程,柏拉圖告訴我們,他首先最容易看到的是陰影或者水中的倒影,其次是物體本身,再次是在夜里觀察天象,看月亮和星光,最后直接觀看太陽本身。影子、實物、天體、太陽,這四個子步驟與分割線比喻中的四重世界:想象、信仰、理智、理性完全一致。
柏拉圖的洞穴比喻敘述的是從一種居留到另外一種居留過渡的故事。這個過渡的每個階段都伴隨著努力和痛苦。第一階段敘述人們被囚禁于洞穴中,對這種居留狀態(tài)的描述以這樣一句話結束:“所以毫無疑問,這樣被縛的人們只能把上述器物的陰影當作真實的東西了?!钡诙A段描寫束縛的解除,囚徒可以扭頭轉向,看見有人在他背后舉過去的那些事物本身。然而他認為,過去所看到的陰影比現(xiàn)在看到的東西更真實。為什么?因為火光使他目眩、痛苦。雖然這個得到解放的人現(xiàn)在看到了不同于陰影的其它東西,但一切還處于獨特的迷亂之中。束縛之解除帶來了解放,但是他還沒有完全自由。真正的自由在第三階段,即他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事物的存在不再僅僅在洞穴內(nèi)人工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火光中呈現(xiàn),而是以它們本己的外觀的確鑿性和約束性呈現(xiàn)出來。但是,如果說在洞穴里,要把目光從陰影移向火光以及在火光中顯示出來的事物已經(jīng)很困難,那么要在洞穴外面真正獲得自由,需要更大的耐心和努力。如前所述,他首先最容易看到的是陰影或者水中的倒影,其次是物體本身,再次是在夜里觀察天象,看月亮和星光,最后直接觀看太陽本身。每一個階段都要求他逐漸適應,才能進入下一個階段。
柏拉圖洞穴比喻最引人注目之處,不在于解釋人如何克服偏見,認識真理,獲得自由,達到最高階段。更在于這個獲得解放和自由的人,必須返回到他已經(jīng)離開的洞穴,回到還依然被束縛的人們那里。這個人應該帶領他們獲得真知,獲得解放。可惜的是,這個解放者已經(jīng)不再熟悉洞穴,他落入一種危險之中。他不屑于從事曾經(jīng)熱衷的游戲,而且也失去了從事這些游戲的能力。柏拉圖告訴我們,這個人看見了真實,獲得了自由,回想自己在洞穴內(nèi)暗無天日的生活,慶幸自己獲得了理性。他寧愿在世上做一個窮人的奴隸,受苦受難,也不愿意回到洞穴內(nèi),再從事洞穴內(nèi)的競猜游戲。洞穴內(nèi)最大的獎賞,對他現(xiàn)在來說也不屑一顧了。可是他必須回去,必須面對那些終生都生活在洞穴里、四肢和頭頸都被固定的人,這些人看到的唯一真實就是洞壁上的影子。如果這個曾經(jīng)看見過外面真實世界的人告訴他們,他們看到的只不過是幻影,這些囚犯一定認為他出去一遭,不僅眼睛壞了,而且精神也失常了。他們會譏笑他,謾罵他,如果可能的話,乃至毆打他,殺死他。在柏拉圖看來,受過教育、獲得了理性和知識的人,尤其是胸懷善的理念的人,有責任指引、帶領、啟蒙無知的人,盡管這樣做可能擔當極大的風險。柏拉圖的老師兼摯友蘇格拉底慷慨赴死,在他看來,就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獲得智慧的人試圖啟蒙一群無知的人時必然遭遇的命運。
柏拉圖的洞穴內(nèi)和洞穴外兩種居留的區(qū)別是一種“智慧”上的差異,而愛智慧,即關于存在者之存在的思考便成了“哲學”,因為這種思考乃是對“理念”的仰視。而這種由柏拉圖發(fā)端的“哲學”,便具備了形而上的特征。柏拉圖本人在其關于洞穴的比喻中所講述的故事,說明了形而上學的基本特征。在說明目光對理念的適應時,柏拉圖說,思想超越那種僅僅陰影般地和摹像般地被經(jīng)驗的東西,而走向理念。理念乃是在非感性的觀看中被看見的超感性的東西,是身體器官不能把握的存在。
柏拉圖的洞穴比喻實際上也是一個關于認識真理的比喻。在西方諸多語言中,真實、真相、真理往往是同一個詞。在這個比喻中,看到真相等于認識了真理。柏拉圖特別強調視覺的重要性,認為視覺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認知途徑,人們通過觀察來了解、認識世界。對應于作為視覺器官的眼睛的,是人的靈魂。作為光源的太陽給予所見事物以可見性,但是看不僅是看可見事物,因為眼睛可以歸屬于太陽的本質方式,也就是歸屬于太陽的閃現(xiàn)。眼睛本身閃閃發(fā)光,并且專注于閃現(xiàn),因而能夠接受和覺知顯現(xiàn)者。柏拉圖把太陽比作善的理念,而作為相,善乃是一個閃現(xiàn)者,作為這樣一個閃現(xiàn)者,它就是給出視界者,作為這樣一個給出視界者,它就是一個可見的、從而是可知的東西。因此柏拉圖說,人們在可知世界中最后看見的,而且是要花很大的努力才能最后看見的東西,乃是善的理念。
但是柏拉圖關于善的理念的闡釋是唯心主義的,這一點我們在他關于洞穴的比喻中看得很清楚。柏拉圖說,善的理念是一切正確者和美者的原因,如果我們把正確者理解為真,那么真理就存在于理念之中,而不存在于事物之中,只存在于可知世界,而不存在于可見世界。真理之本質問題是許多哲學家關注的問題。柏拉圖的高足亞里士多德雖然在哲學觀上背離了柏拉圖,具有較多唯物主義成分,但是在關于真理的論述中仍然重蹈柏拉圖的覆轍,稱,“真與假不在事物本身,而在理智中”。(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第六卷,第四章)此后,在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中,托馬斯·阿奎那提出,“真正說來,真理只在人類的或神性的理智之中”。再后來,笛卡爾重復亞里士多德和阿奎那的觀點,“真正意義的真理或謬誤,只能夠存在于理智之中”。(轉引自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268)
19世紀末尼采提出,“真理就是謬誤之方式;倘若沒有這種方式,某種特定的生命體驗便無法完成。生命的價值乃是關鍵”。(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273)尼采認為,真理是一種謬誤,真理的本質就在于一種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總是、而且必然地歪曲了現(xiàn)實?!耙驗槿魏我环N表象都無聲地擺置著不間斷的生成,并且隨著如此這般相對于流動的生成而被確定下來的東西,把一種不相符的東西,也就是不正確的東西,因而也就是一種謬誤,設立為所謂的真實”。(轉引自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268-9)換言之,我們的思維要借助于邏輯和語言,而邏輯的同一律取消事物的變化與差異,語言的抽象類別化取消事物的個體實在性,因此,最后落實為語言表述的真理無法再現(xiàn)真實,而僅僅是對“真實”的創(chuàng)造與虛構,呈現(xiàn)出秩序與規(guī)律、普世的價值、目的和意義。
尼采的哲學終結了西方自柏拉圖以降的形而上學,使得“認識你自己”擯棄了理性主義至高無上的地位,重新回到對生命本身的追問。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稱蘇格拉底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哲學家,說他既不著述,也不說教,只是坐在公共場所,叫住過往行人,以其滑稽的邏輯使他們相信自己的無知和愚蠢。尼采認為蘇格拉底的冷嘲熱諷使賦予古希臘民族以力量的質樸的信仰和支撐其美德的神話蒙受了恥辱,破壞了古希臘人原有的豪放不羈的天性,并且借助于受他誘惑而墮落的柏拉圖之口,強把古人尚未意識到的對大自然的幻覺當作人的理性可以理解的東西。尼采提出重估一切價值,否認真理的存在,指出上帝已經(jīng)死亡,這些都需要特別的勇氣。他否定了上帝的存在,又找不到替代物,因而陷入虛無主義的泥淖。尼采哲學的虛無主義本質,他對真理可能性的否定,使得形而上學的迷霧不僅沒有被驅散,反而更加濃重。
柏拉圖和尼采分別代表了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的兩個極端,或者說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極端。這兩種精神就像中國古代哲學中的陰陽一樣,互相制約,互相轉化,互為依存。我們感官所認識的物質世界,像柏拉圖諸如真理的許多概念一樣,既不是完全客觀的,也不是純粹主觀的,而是介于二者之間,是在主體和客體相互作用、相互影響、此消彼長、談判流通的過程中構建出來的。詢問人本質上是理性還是非理性的,就像詢問人性是善還是惡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在柏拉圖哲學中,真善美是連續(xù)的完整統(tǒng)一體,而在尼采眼里,真不存在,善是虛偽,只有美令他癡迷。后現(xiàn)代的人文知識分子力圖超越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構建新的思想體系,是有益的嘗試。
(作者單位:九三學社河南省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