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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妮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對日本人來說,長安幾乎是憑借古典文獻和歷史記憶堆積起來的一個華麗幻象,自古以來就與遣唐使、盛唐氣象、《長恨歌》、牡丹花、絲綢之路等關(guān)鍵詞密切相關(guān)。盡管近代之后中日之間的互看出現(xiàn)了“錯位”,但這種集體無意識所催生出的期待視野,仍然影響了明治日本人的長安游記。抱有這種前期待的實地踏查,往往容易導向兩種結(jié)果:當現(xiàn)實與期待相符時產(chǎn)生的認同感與歸屬感;當現(xiàn)實和期待背離時產(chǎn)生的失落感與哀愁感。無論是因認同帶來的喜悅,或是因失落引起的惆悵,都是一種情緒性感受,一旦留下此地并非長安的莫名驚詫,或不愧是長安的由衷喜悅,都會影響“看”長安的客觀性。然而,旅行者對異國城市的觀察或描述不存在絕對的“對與錯”,長安形象的真?zhèn)尾⒉荒軟Q定形象本身的審美價值,因此絕不能以簡單的“是與非”來評價,而應(yīng)該考察注視者的文化基因與形象生成之間的深層動因,即日本文化與長安的深層關(guān)系。
一
日本外交官竹添進一郎,曾于1876年間深入中國西部川陜地區(qū)游歷,其《棧云峽雨日記并詩草》以優(yōu)雅的漢文體記載了清末長安的形象:“午抵西安府,即古長安。自周及秦漢,至符秦姚秦后,周隋唐并都于此。被山帶河,所謂沃野千里、天府之國者。 ”[1]39如果說游記所傳遞出來的異國城市形象,首先是通過詞匯、話語和修辭方式等文學性介質(zhì)實現(xiàn),那么通過竹添進一郎的描述,如下幾個問題值得尤其關(guān)注。
(一)竹添進一郎對長安形象的表述,并非是對城市景觀進行單純的文學性置換,而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中國官修文獻的色彩,且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常用的表述形式重疊。如于咸豐元年(1851)前往新疆葉爾羌任幫辦大臣的倭仁,他在《莎車行記》對長安的描述正是“被山帶河,天府之國,規(guī)模宏闊,亞于燕京”[2]四句??梢姡驗樘厥獾奈幕B帶關(guān)系,竹添氏并未將長安作為“他者”來描述,僅從其表述方式來看,也大有“此身未做長安客,青山綠水已舊知”之感。
(二)與表述方式相關(guān),竹添氏在游記中對清末長安城市景觀的描寫少之又少,僅有“圂圊之設(shè)”這一筆。據(jù)《棧云峽雨日記》,竹添進一郎滯留長安之際,因“腹痛下利”并未走訪太多古跡名勝,卻獨獨記錄了中國茅廁的骯臟不堪:“北地又無圂圊,人皆矢于豚柵。豚常以矢為食,瘦削露骨,有上柵者,嘻嘻聚于臀邊,驅(qū)之不去,殆不能堪。此地始有圂圊之設(shè),雖不凈潔,亦勝于無矣。 ”[1]39如果說“茅廁問題”是明治時期諸多日本人始破平生想象之中國的起點,似乎也不為過。內(nèi)藤湖南在其中國游記《燕山楚水》中也曾抱怨“一大茅廁”問題,甚至說“整個北京城感覺就像是個大茅廁”。[3]由此引發(fā)的關(guān)于中國人“骯臟”的套話與明治日本人的中國觀,許多學者對此已有精妙論述,此處不再贅述。筆者關(guān)注的是,在“茅廁”這一現(xiàn)實問題之外,竹添氏對于清末長安的描述僅有十字:“府城規(guī)模宏壯,街市填咽”。[1]39這種描述究竟是來自歷史文獻還是現(xiàn)實印象,尚值得商榷。
(三)對于在出行之前,喜歡搜集旅游情報的日本人來說,《棧云峽雨日記并詩草》對清末長安的記載盡管零星,卻因為是近代之后日本人留下的關(guān)于長安城最早的見聞錄,因而在某種意義上便具有了“原典性”意義。甚至像桑原騭藏這樣嚴謹?shù)膶W者,在赴長安旅行之時,也曾以竹添氏日記為旅行指南。(1)大概竹添氏本人也未曾料想到,昔日寥寥幾筆,一旦被作為游記來反復闡釋和解讀時,所釋放出的長安形象如何影響了后來者的游記敘事。
與竹添氏日記中表述長安的方式類似,桑原騭藏、宇野哲人、岡倉天心等人的長安游記,其修辭方式同樣不乏中國官修文獻影響的痕跡。另外,他們大都有良好的漢學修養(yǎng),因此在游記中特別注重以詩文相佐行旅之思,頗有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詠史風范。但是,他們過于注重對長安歷史情感的抒發(fā)而相對忽視對現(xiàn)實景觀的描摹,過于注重縱向的、深度的歷史思考而相對忽視橫向的、瞬間的空間印象。當這些文本作為游記被后世不斷言說時,難免給近代日本傳遞出這樣一個長安形象——只有深度沒有平面,只有歷史沒有日常,厚重有余而靈動不足,因而是凝固的、厚重的、單一的古都形象。
事實上,桑原騭藏的《長安之旅》更應(yīng)該看作是一項學術(shù)成果的調(diào)研報告,盡管這部著作一直被日本學界視為明治日本人中國游記中的典范。出于學術(shù)考察特意前往長安訪古的桑原騭藏,作為日本文部省選派的留學生,確實需要將考察見聞撰寫成旅行報告遞交。因其報告極具文獻價值和學術(shù)意義,文部省特將其轉(zhuǎn)交給《歷史地理》雜志分期連載,題名為《雍豫二州旅行日記》,即《長安之旅》。因此說桑原氏不過是以學者的嚴謹、詩人的感傷和中國詩話式的敘述方式,詳細記述了1907年代長安的建筑宮墻、陵墓碑碣、寺院樓閣、府兵制度等史跡也不為過。與竹井氏的觀察視角相比,桑原騭藏的長安觀察更近一步地向歷史收縮,至于長安彼時之市井風俗、日常細節(jié)幾乎沒有提及。尤其是作為游記不可或缺的,那種第一次踏上異國城市,由驚異感和新鮮感帶來的瞬間印象,在整個文本中也是缺席的。
隨之產(chǎn)生的聯(lián)動反應(yīng)是,當《長安之旅》作為游記范本被日本讀者接受時,在讀者心里引起的文化反射和,難免會形成這樣的想象公式——“長安=重疊的歷史+缺席的日?!?。換言之,作為游記的《長安之旅》,是近代之后第一次在嚴格意義上向日本社會傳遞出長安形象的,而這一形象與其說是來自桑原氏本人裸眼的、直觀的認識,不如說是幾千年來日本人長安想象的一大濃縮,是一種在歷史情感的沖動與顯現(xiàn)下的 “文化還鄉(xiāng)”。
在探訪曾經(jīng)輝煌的史跡的同時,桑原氏毫不吝惜對長安城衰落的種種感慨:“周、秦、漢、唐之帝都,其位置大體可以推知,但當時實際規(guī)模結(jié)構(gòu)幾不可知。悠悠三千年,何處沒有陵谷、滄桑之變呢?而于長安覺其變化尤甚?!保?]39桑原氏還不斷引用詩文來強調(diào)其憑吊懷古的失落感:“漢國山河在,秦陵草樹深。暮云千里色,無處不傷心?!保?]37值得注意的是,引起桑原氏傷感的原因,就在于長安的滄桑巨變。而桑原氏不斷強調(diào)的一個 “變”字,不正說明在其第一次踏上長安之前,心目中已經(jīng)有一個“舊知長安”?這個“舊知長安”既是從久遠的文獻典籍、文物遺跡這些具有存在感的實物中習得,又是從遣唐使的長安體驗、唐詩中的長安意象等這些軟性情感中的無意識累積。這個“舊知長安”更是一種經(jīng)驗,是由歷史情感和文化前理解凝成的一種巨大的經(jīng)驗,正是這種經(jīng)驗控制著日本人描述長安的方式,以至于其游記文本中總有中國傳統(tǒng)方志的味道。
“據(jù)說現(xiàn)在府城呈長方形,周長四千三百九十丈,即相當于二十點三里,東西相距七點六里,南北相距四點五里。城門有四,東曰長樂,西曰安定,南曰永寧,北曰安遠。城壁堅固,角樓壯觀,所有一切均勝洛陽幾籌?!保?]39類似的數(shù)值羅列在整本游記中比比皆是。如果說學者習慣的思維方式總是科學的、嚴謹?shù)模虼怂麄儗﹂L安的表述,也總是遵循大體固定的格式——公式化的描述、索引式的考據(jù)和無處不在的文獻佐證,那么就不難理解桑原氏會用這種反映權(quán)力等級的周長來描述城墻,而對現(xiàn)實的長安生活場景幾乎未曾考量。
與桑原騭藏同時游歷長安的宇野哲人,曾每夜剪燭,將日間見聞梳理成文,之后以書翰的方式寄給故鄉(xiāng)之父母妻子。因此與桑原氏《長安之旅》類似編年體相比,宇野哲人的《長安紀行》則更多地融入了個人的感情。宇野哲人自塘沽上陸,經(jīng)天津至北京,將其一路見聞密密實實道來。他對塘沽港口的骯臟混亂與天津租界的繁華富麗大發(fā)感慨之后,又細述北京房屋、道路、攤販及叫賣種種。甚至不厭其煩地列舉北京城中的家畜、水果、澡堂、雜耍和戲院,對中國的對聯(lián)、百果粥、祭灶、春節(jié)等民俗的觀察也極為仔細。然而一踏上長安之地,這些觀察的觸角似乎就自動關(guān)閉了,只剩下對這漢唐故都的“行客凄然,傷心不堪”之感。
“離京南下以來,已十有七日,行程千余里,今日得入長安,夙志是酬?!灰欢饶_踏崤函,此身已是漢唐之人,秦嶺、涇渭則不待言,小至一草一木,無不在訴說舊史。予于此淹留旬余,庶幾可徜徉帝都之大道,緬懷帝都之舊影?!保?]由此可見,宇野哲人與桑原騭藏在傳遞長安形象的方式上,并無太大差別,其游記《長安紀行》中描述現(xiàn)實長安街景見聞的語句仍然乏善可陳。
這種單調(diào)的形象同樣見之于岡倉天心的紀行中。岡倉天心曾于1893年和1906年兩次到訪西安,第一次是為了考察中國的風土和古代的美術(shù),第二次則是為波士頓美術(shù)館購買美術(shù)品。盡管兩度踏入崤函之地,岡倉天心對長安的描述仍然難脫“花向玉環(huán)墳上落,鳥過杜甫墓邊啼”這種詠史的窠臼。他曾如此感慨:“黃泥千里馬蹄痕,楊柳一村水一村。除卻英雄美人墓,中原必竟是荒原。 ”[6]既然中原之地已是“荒原”,那昔日古都也不過是“廢都”而已。這種注重歷史的、深度的、疊加的游記敘事,而忽視空間的、現(xiàn)場的、生動的觀察和描寫,所傳遞出的長安形象必然是只有歷史而沒有生活的“荒都”、“廢都”,甚至是“死都”的形象。
二
與明治日本游記中傾向于對長安做深度的、歷史的考古不同,對長安相對缺乏文化歸屬感的美國人,極善于在文本中表現(xiàn)那種獵奇的心理、新鮮的印象和不厭其煩地敘述日常景物的激動。1901年美國《基督教先驅(qū)報》記者尼科爾斯被派往中國,以了解當時發(fā)生在陜西省的大饑荒狀況。尼科爾斯根據(jù)本次見聞寫成的《穿越神秘的陜西》一書,第一次將神秘而古老的西安展現(xiàn)給西方世界?!皼]有人知曉西安城由何人在何時建造。就此問題,基于過去發(fā)現(xiàn)的所有證據(jù),我傾向于相信,當諾亞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西安城已經(jīng)與今天的狀況相差無幾了?!保?]64在對西安城的古老感到吃驚的同時,尼科爾斯對于城墻等歷史建筑,則表現(xiàn)出異常的驚詫:“在西邊的地平線上,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乍看上去好像一列低矮山丘的屏障。山脊線不時地被尖聳的山峰打斷,好像是小型的山頂。當我們走近它們時,輪廓的棱角便清晰可見了,這使得我首先懷疑它們可能是其他東西而并非山丘?!保?]63因為尼科爾斯對長安史跡并沒有“經(jīng)驗”,因此才會犯將城墻視為山丘這種“錯誤”。
與此類似的情形是,對長安歷史沿革的陌生,導致大部分西方游記描述長安史跡的時候過于小心翼翼,有時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錯誤和偏差。另外,以尼科爾斯為首的西方旅行者,多喜歡描述空間向度的西安城,傳遞出一種典型的“他者”形象,而這種“他者”形象的塑造,最初都來自于裸眼的瞬間印象。尼科爾斯在“西安城與西安人”一章,仔細記錄了西安城的建筑、街道、商業(yè)店鋪、廣場及市民樣貌等?!拔覀凃T馬穿過長逾3英里的街道,兩側(cè)的店鋪、錢莊和市場鱗次櫛比。手推車、官員的轎子、騎馬的人都在涌動的人群中穿行,到處都是人們忙于生計和從事各種活動的景象。 ”[7]64
1908年,美國探險家羅伯特·斯特林·克拉克組建了一支前往中國北方的科學考察隊,在其旅行筆記《穿越陜甘》中,作者也津津樂道于西安城的市景百態(tài):“在各類衙門前的開闊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食物在這里制作出售,人們就在街上吃著東西;在廣場上,小販們在草編的席棚或者藍布蓬下的貨攤上兜售他們的商貨?!保?]49可以說,美國人注重空間敘事的游記方式,與日本人注重歷史敘事的游記方式迥然不同。
從描寫華清池的片段,最能體現(xiàn)出二者的差別。尼科爾斯試圖通過對華清池建筑的描述,探討“中國人缺乏美感”這個命題。他以近乎詩人般的抒情筆調(diào)描寫了這片灰色土地上,亭、湖泊、陽光如何變奏出哲學般的美。他用大量篇幅討論空間的延展與哲學、美學的碰撞,而很少談到歷史,只是簡單提及根據(jù)銘文記載,“這處溫泉由2000年前統(tǒng)治中國的一位皇帝修建”。[7]61克拉克也僅是根據(jù)翻譯官提供的一些簡單資料來表述:“這些浴池最初是為康熙帝的皇后以及皇后的宮女們建造的,而皇帝本人則使用最先記述的那處華美的浴池。 ”[8]46對這段歷史的相對陌生,同樣見之于1927年美國記者斯特朗的記載:“經(jīng)過遠處一扇城門,來到了山間一處洗硫磺泉浴的療養(yǎng)地。周圍鄉(xiāng)村的人們都到這里來治病。由于有些病有傳染性,我們有些猶豫不決?!保?]讓斯特朗“猶豫不決”的華清池,在幾乎同時抵達此處的東亞同文書院學生眼中,則無異于一種福祉:“里面有五六個軍人在洗澡,聽說因為正在戰(zhàn)爭之中,此處眼下成了其聯(lián)隊的本部,真是好福氣啊。一般人不允許入浴,但我們輕易地得到許可,溫泉的浴池都是大理石做的,透過水底的紫色,溫暖的泉水晶瑩明亮,我們剝下衣服撲騰一聲跳了進去,淹到脖子像要溶化一樣,眼睛一閉上,美麗的歷史便浮上心頭。 ”[10]
白居易《長恨歌》的風靡,以及日本民間流傳的大量關(guān)于楊貴妃的傳說,使華清池幾乎成為了“愛與美”的象征,因此近代日本但凡赴長安者,幾乎必游華清池,且常引用《長恨歌》的語句來引發(fā)思古之幽情。桑原氏在游歷中且指點江山、且激昂文字,他對唐朝歷史的洞見著實令人佩服:“唐室三百年的國運,至玄宗為之一頓,玄宗五十年的治政得貴妃為之一轉(zhuǎn)。而貴妃的一生在華清宮與馬嵬坡為始終。 ”[4]84寥寥幾語,卻道盡歷史玄機。這種縱向的、深度的游記手法與美國游記關(guān)注空間的、現(xiàn)場的敘事法可謂天壤之別。
美國旅行者極善于橫向?qū)Ρ任靼才c中國的其他城市,來強化西安的“古老”和“神秘”。如尼科爾斯認為,在中國的城市規(guī)劃中,西安城的規(guī)劃可以說極其嚴密,它不同于中國大多數(shù)城市街巷盲目地四散開來,欠缺章法。但西安的商鋪不如上海和某些南方城市富有商業(yè)氣息,“銀飾珠寶、象牙雕刻、玉制飾品很少在西安城的柜臺出售。需求似乎更集中在那些更為實用的東西上,如絲綢、棉布和茶葉。 ”[7]67在城市娛樂方面,他提出西安沒有“社交場合”,因為女性極少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個人越是富裕、發(fā)達,越會將自己家族的婦女與外界隔絕開來?!保?]69另外,與上海、天津等外國租界、開埠港口的中國城市相比,西安有許多商鋪出售酒類,但卻沒有酒吧。西安沒有賭窟,沒有罪犯和墮落者出沒,也沒有金碧輝煌有傷風化、揮霍放蕩的場所。西安人對浮華、輕佻的娛樂并不感興趣,因此戲院在這里并不像北京、上海那么成為城市重要的交際場所??傊靼彩且粋€“古老而神秘的城市”,因此尼科爾斯才會感嘆,“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否還能發(fā)現(xiàn)比西安的古老家族傳承更為久遠的家族體系,那實在是令人懷疑。 ”[7]69
尼科爾斯重筆描述的巡撫宅邸、公共廣場、會館、百貨大樓、清真寺等近代西安城市景觀(2),在同時期日本人的長安游記中幾乎從未出現(xiàn)。與此相關(guān),美國人筆下那些明朗的兒童、纏足的婦女、乞丐、小偷、衙役、馬夫、鴉片煙鬼、貨郎、變戲法的雜耍藝人、算命先生等人物群像,日本游記中同樣未曾涉及。尼科爾斯曾饒有趣味地描述過一個馬車夫偷錢的故事,克拉克則滿懷敬意地寫到了馬夫老趙:“老趙第一次以其過人膽識和天生神力引起我們關(guān)注,還是在趙莊宿營地的時候——他曾經(jīng)為了給考察隊取補給物資,從洪水滔滔的汾河中泅渡而過。正是由于老趙非常能干,我們挑選他跟隨科布和格蘭特前往西安府。”[8]39在日本旅行者筆下,鮮有對長安市民的描寫。盡管在明治日本人游記中,曾記錄了大量的不同身份和不同地位的中國人群,有寫“人情質(zhì)樸”者,有寫“奸詐墮落”者,有寫與官宦名流交往者,也有寫人力車夫骯臟者,獨獨在日本人寫長安時,活生生的長安人都沒了蹤影,只剩下對歷史人物的點評。如桑原騭藏就曾有“董仲舒不過是一介純粹的儒學者,并沒有政治家的才干”[4]22這樣精到的評語。
三
與中國的其他城市不同,中國曾作為日本上位國家的記憶,對應(yīng)的主要城市空間是長安,遣唐使對長安“自下而上”的觀察視角,在一定程度上將長安“幻象化”。與之相反,近代中日關(guān)系的倒錯,決定了日本人對近代中國其他城市的觀察是“自上而下”的,而對近代長安的觀察則要復雜的多。細細考察明治日本游記中長安敘事重復、單一的原因,不難發(fā)現(xiàn)在前述的“歷史情感”所引起的文化前理解和期待視野之外,也不能忽視這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從旅行主體來看,與去中國其他城市的日本旅行者相比,赴長安者大多為對長安歷史文化懷有極大熱情、且漢學功底深厚的學者,其旅行目的也多為文化考古。明治維新之后,日本開國力度激增,政客、記者、教習、學者、商賈、軍人競相踏入中國,其動機不外乎三種:一為訪古游歷;二為調(diào)查情報;三為其他事務(wù)性借口。[11]在晚清中國風云變幻的時代背景下,西安偏居西北一隅的地理位置,注定其與處于變革風口浪尖上的北京、上海、南京等城市無法比擬,這就決定了赴長安旅行的日本人大多是以“訪古游歷”為目的,而并非做現(xiàn)實的“情報考察”。另外,“訪古”這種傳統(tǒng)的旅行方式多為有志之士追隨古人遺志而行,因此實踐者也多為學者、教習、留學生等知識分子,而很少有純粹的政客、浪人、間諜、實業(yè)家等。
明治維新之后最早踏入長安的竹添進一郎,盡管名為政客,并歷任天津領(lǐng)事、朝鮮常駐公使等職,但實質(zhì)上仍是學者,辭官后一度于東京大學講授漢學,且以《左氏會箋》、《毛詩會箋》、《論語會箋》等研究著作而聞名。桑原騭藏作為日本近代東洋史學的重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從選定旅行路線,調(diào)查旅途里程,到查找古跡、文物,借閱并抄寫有關(guān)的地志、考古錄及前人的游記等,均精心以對,這足見其對長安之行的認真態(tài)度。宇野哲人是日本著名的中國哲學史研究者,他對遺留在中國大地上無數(shù)的文化遺產(chǎn)深深熱愛,甚至是頂禮膜拜,因此才欣然與桑原同往長安。曾兩度踏入長安考察美術(shù)的岡倉天心,不僅是明治時期著名的美術(shù)家,也是重要的思想家、學者,其著作《東洋的理想》、《日本的覺醒》、《東洋的覺醒》、《茶之書》等,深受讀者喜愛。由此觀之,明治時期赴長安旅行的日本人,多是為學術(shù)考察而來的學者,囿于身份及學識的限定,他們對長安所抱有的“歷史情感”更為激烈,這是其長安游記中過于傾訴歷史感傷而忽視日常獵奇的原因之一。
其次,旅行線路的單一限定了觀察視角多變的可能。陜西地處西北,經(jīng)濟落后,光緒二十一年(1895)雖有創(chuàng)設(shè)“陜西鐵路公司”,擬修筑豫陜鐵路陜段之議,但并未實現(xiàn)。這其中的緣由既與陜西在近代中國處于邊陲的地理劣勢有關(guān),也不能忽視長久以來長安城對人思想的禁錮。尼科爾斯曾在《穿越神秘的陜西》中提及與當時任陜西巡撫的李紹棻的對談。尼科爾斯提出,如果能在陜西境內(nèi)修筑鐵路,將西安與中國其他城市連接起來,那將極有可能避免一場大饑荒。對此,李紹棻則如此回答:“我們能依靠鐵路避免饑荒,那倒是真的,但是修建鐵路連接不同地區(qū)有幾個缺點。鐵路會帶來我們所厭惡的洋人,而洋人又讓百姓丟掉飯碗。一條通往西安的鐵路會剝奪數(shù)以百計家庭的謀生手段。”[7]76因此他才始終反對修筑鐵路。
與西方旅行者大多選擇經(jīng)保定,過太原,沿汾河谷地,入陜西潼關(guān)后西行直達長安的路線不同,赴長安的日本旅行者,多為從北京出發(fā)至新鄉(xiāng),換乘道清鐵路,由清化鎮(zhèn)過孟津,一直到洛陽,自此向西走官道至長安。而所謂的官道,據(jù)《大清會典》及《續(xù)編陜西通志稿》記載,也不過是荒廢的驛道。這段驛道上既有衛(wèi)邊壯士出征的場面,也有慈禧太后上演的鬧劇。1878年左宗棠用兵西北時,為了解決官兵及轉(zhuǎn)運軍實的夫役和騾馬的食宿及日用品供應(yīng),曾簡單修繕過沿途一些驛站[12],不過道路狀況仍然極為惡劣。除了少數(shù)路段(如西安至潼關(guān))寬度在三丈左右外,一般干線僅可并行二車,有的僅能過一車或一馱,交通工具也以畜馱和畜力車為主。[13]截至民國9年(1920年),全國修建的公路已達1100余公里,而陜西境內(nèi)尚無一條公路。直到民國11年,西安至潼關(guān)間的公路才粗通,結(jié)束了陜西沒有公路的歷史。[14]
據(jù)桑原騭藏《長安之旅》記載,他和宇野哲人于1907年9月3日發(fā)自北京前門車站,直到9月19日才過灞橋,其間乘火車、雇馬車、騎馬、坐船、步行歷經(jīng)半月有余的風雨,路途無比艱辛。旅行路線的單一和固定,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旅行者觀察的視角。華山覽勝、驪山溫泉、灞橋折柳,這些情景幾乎以相同的順序反復出現(xiàn)在明治日本人的游記中。另外,旅行者在赴長安之前,為了方便旅行要做一些知識儲備,必然會參考前人的路線和經(jīng)驗,甚至與其密切交流,這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游記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這也是促成明治日本游記中長安形象過于單一、重復的重要因素。
第三,從旅行目的地來看,西安作為中國歷史最為悠久的古都之一,在清末中國幾乎不承擔與日方交流的政治、經(jīng)濟、交通的樞紐,西安城作為歷史古都的單一功能,影響了日本游記的單一性。近代日本租界和駐華使領(lǐng)館的建立,為日本人高密度、近距離地體驗中國城市提供了可能,而這一切都與清末西安相去甚遠。
近代日本在中國建立的租界主要在上海、天津、漢口等地,開有租界的口岸有廈門、廣州、鎮(zhèn)江、九江、蘇州、杭州和重慶等九個城市。從1872年開始,日本又先后在上海、福州、香港、北京、廈門等地設(shè)立駐華使領(lǐng)館。另外,日本政府指定了從神戶到上海、天津、大連等八條對華線路[15],這無疑加速了日本人赴華的數(shù)量和頻率。據(jù)統(tǒng)計,從1899年到1910年間在中國的日僑增加到35倍以上,而在北京的日僑其增長比率則從1897年到1903年增長到20倍。清末長安對明治日本人而言,很少具有政治、經(jīng)濟、交通等現(xiàn)實意義,因此與描寫中國的其他城市不同,其游記中對城市現(xiàn)實的、橫向的考量自然會減少。
相較之下,西安近代化腳步的緩慢,決定了西安之旅是一場慢節(jié)奏的旅行。近代交通發(fā)展的滯后,生生將西安與外界隔離開來。港口的開放、租界的建立、外國人教育等一系列時髦問題、新鮮的玩意兒進不來,渭河流域的農(nóng)產(chǎn)品也運送不出去,整個西安城便處于一種沉悶得近乎凝固的狀態(tài)中。尼科爾斯曾設(shè)專節(jié)談?wù)摗拔靼渤桥c西安人”,他通過比較西安與中國南方城市、美國城市,從交通受限、觀念保守、傳統(tǒng)力量過于巨大等方面論述了西安城內(nèi)在的固態(tài)性特征。對于美國人來說,近代西安與北京、上海差異過大,以至于斯特朗等人極力描寫了西安的 “中世紀”色彩——高聳的城門、成群的乞丐、饑餓的兒童、粗獷的風景、以及扮演拯救者的傳教士。(3)而這在日本旅行者眼中,則是懷古的最佳之所。
總之,遣唐使時代的長安體驗,經(jīng)日本古典文學的醞釀、提純,形成日本人潛意識中一種巨大的經(jīng)驗和記憶,正是在這種經(jīng)驗中堆積起的期待視野和前理解影響了明治日本人的長安游記。與同時期美國人偏重于對長安城市景觀做橫向的、空間的、流動的描述不同,日本人的游記中因?qū)﹂L安抱有的歷史情感的沖動與顯現(xiàn),而呈現(xiàn)出縱向的、歷史的、非現(xiàn)實的描述方式。如果不在游記文本與創(chuàng)作語境間做簡單、機械的對比,而是經(jīng)由歷史,特別是心態(tài)史和情感史的角度來研究明治時期日本人的長安游記,就會發(fā)現(xiàn)“歷史情感”的重要性。當日本旅行者以“歷史”的態(tài)度描述長安時所使用的詞匯、話語和修辭方式,被日本文學“套語化”、程序化后傳遞出了一個新的長安形象。若將這種自覺的文化反射現(xiàn)象置于比較文學的視域中解讀,就會導向一個有趣且極富意義的命題——明治時期日本人對長安的描述,因歷史情感的沖動與顯現(xiàn),而掩蓋了其應(yīng)有的城市樣態(tài),從而在游記內(nèi)容和游記方式上均呈現(xiàn)出單一、重疊的特征。
注釋:
(1)桑原騭藏曾在《長安之旅》中多處引用竹井氏日記中的漢詩來言說眼前之景。如“黃河左右兩岸,土質(zhì)疏松易鑿,故居民穴居者甚多。我國竹井先生有詩曰……”。詳見桑原騭藏《考史游記》。
(2)張曉虹在論文《舊秩序衰解前的內(nèi)陸重鎮(zhèn)———晚清西安城市意象解讀》中,詳細解讀了尼克爾斯所描述的西安城市景觀,詳見 《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3)斯諾、斯特朗、史沫萊特、海倫等美國記者均不同程度地描寫了西安的中世紀色彩,以襯托紅色圣地延安的整潔與文明。詳見3S研究會所編的《斯諾文集》、《斯特朗文集》、《史沫萊特文集》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