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
我知道,高暉一直在對生命、精神存在的秘密進行著深刻的打量。他凝視現(xiàn)實,回溯歷史,喚醒記憶之門。只不過,他始終在尋找屬于自己的方式,如何走進自己記憶中的往事,走進自己的過去的“現(xiàn)實”。
其實,就整部文本而言,這應該是高暉的一次相當有難度的寫作。我們無法排除高暉敘述中彌漫的強烈的“私人傳記”色彩。因此,有關這部著作的敘述方式,特別是文體的邊界,在這里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所謂“文體”,我們應該賦予其更為寬廣的內涵:它不過是一種表意的載體,它承載著它所能夠承載的內容,并且參與到內容本身之中。這也是哲學上常說的內容和形式之間的一種關系。有時候,文體自然會無法承受表意的逼仄或緊張,內容就常常會漲破文體的局限,演變成超出既有文體模式的新框架來。當我們無法“定義”、“界定”一種事物的屬性時,我們常常會犯指鹿為馬的錯誤?!翱缥捏w寫作”這個提法應運而生的時候,似乎一切都可以籠統(tǒng)地填充到某種可以預設的概念背簍里。其實,一部書,或一篇文字的文本形態(tài)更取決于作者的喜好、性情和修煉,是這些因素規(guī)定了文本的面貌和風度,濃郁或清淡。一定要將一種文本套上枷鎖,硬性分類,無論對一個作家還是文本來說,都是十分難受的事情。
我感覺,這部《康家村紀事》的文字,自由率性,結構也在穩(wěn)健中充滿靈動,每個章節(jié)入題隨意,雖有枝蔓,但收束時往往出乎意料。我能感覺得到,高暉在這里進行敘述實驗的快感。如果一個作家能夠在某種“陌生化”的書寫里自我呈現(xiàn)、自我剝離,既有本色本真的體驗,又有想象性的跨越,有描摹寫真,也有修辭意象;有激情,也有痛感;有明亮,也有晦暗和神秘;有恬淡,也有剛烈和濃郁;對自身,有坦然也有凝視,人性和人生都在神圣的信仰下被透視著,精神和思想的時空因之遼闊而耀眼。因此,可以說,這部書更像是一部隨筆,既有內向的、注重內心活動的真實體驗,又有外向的、強調對外在世界的感知,更是綜合的,以專注的情感和執(zhí)著保持內心與外部世界的真實聯(lián)系。尤其是隨筆的自省的面貌,充分地展現(xiàn)了文字所具有的試驗、證明的力量,判斷和觀察的功效,洋溢著與文本格調相契合的一種永遠年輕的力量。而所謂虛構和非虛構,就如同我們說起散文一樣,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更難以承載敘事文本的文體復雜性。《康家村紀事》的主要脈絡,都是作者實實在在的經歷,只不過在細節(jié)、場景結撰的策略方面,或者在氣氛上多了一些頗費思考的虛構。而一切敘述,包括歷史,有多少不是通過文學延展生命和思想的空間呢?敘述所不可或缺的作家的精神和思想,及其在敘述中可能產生的彈性,必然取決于內心的柔軟和自身語言的自覺。惟有在獨屬于自己的語言的世界里,情感的脈絡才會清晰,幽暗的記憶之窗,重新照射進不可遏制的精神之光,自信與不自信,自豪與羞愧,真實與虛構,短暫與永恒,都在這里閃閃爍爍,似真似幻。
在“作者時態(tài)”中,高暉稍微表達了自己的一點憂慮:“自己對自己心靈生活的持續(xù)不斷、事無巨細的判斷和追問最終也許會導致不必要的臃腫。那么,剔除判斷的描述更有價值嗎?我想,我應該找些單純的書來讀,這些單純的書也許能把這過早的悶熱變成我所期待的雨季。”我想,這是高暉的真實心境,他憋足了勁,想找回在今天業(yè)已凋零的信念。
我反復翻閱這部“貌似”村史的《康家村紀事》。這時,我感慨,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還需要什么樣驚心動魄的故事嗎?如今一切都似乎變得不再觸目驚心。許多原本非常態(tài)的事物,都已成為我們當下日常生活的基本元素。許多故事,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好的敘事,其實,都不過是在記憶的道路上與自己相遇,深邃悠遠。現(xiàn)在,高暉還經?;厮睦霞摇翱导掖濉?。我相信,關于“康家村”的寫作,將會伴隨他一生的旅途,像作家余華說的:“我只要寫作,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