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玲 顧 彬
郭建玲:一九六七年您接觸到李白的詩歌,決定從神學改學漢學。在我看來,詩歌和禪宗,是唐代最為重要的兩個文化遺產(chǎn),它們關系密切,影響深遠。禪宗不立文字,直指本心,唐詩也有這樣的禪宗精神。李白、王維、杜甫等詩人對禪宗都頗有研究,不少作品也體現(xiàn)出禪宗的傾向。是否能這樣理解:您由神學改習古典漢學,也是出于一種宗教的召喚?或者說,您在唐詩中體驗到了一種與基督教不一樣的中國宗教?
顧彬: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其實,七十年代的漢學在歐洲有一點宗教的味道,有人把老子看成哲學的圣人;有人把毛澤東看成新的政治的圣人;有人把李白看成生活的圣人。李白是我的來源,沒有李白,那么就沒有我。我一直想做德國的李白,不過做不成。李白是道士,不過我不太喜歡他充滿了道教成分的詩歌;我喜歡他發(fā)愁、發(fā)狂,因為他的憂郁是非常有道理的。我們的生活太短,所有的美都要離開我們,留下來的是我們只能夠做美的夢,不能夠再做美人。當然,禪幫助我們克服我們的失落感,但是我們今天的詩人們真的要失去我們的憂郁嗎?可能不要,因為憂郁是我們需要的宗教。
郭建玲:我的專業(yè)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現(xiàn)在從事對外漢語教學,因此對您的漢語學習經(jīng)歷很感興趣。您在德國學習的是古代漢語,一九七四年到北京語言大學學習現(xiàn)代漢語。您當時閱讀到了魯迅、浩然等作家的作品。您知道,魯迅和浩然的語言是非常不同的。從一位漢語學習者的角度來看,當時這些作家的文學語言給您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顧彬:浩然知道怎么寫小說。當時我覺得他的技巧是可以的。從今天來看,他寫的當然都是政治意識,純粹的ideology。李瑛當時的詩歌也有這類的問題。他歌頌“文革”,我們今天沒辦法接受。聽說目前中國有文人要求“文革”應該再來一次,比方說北大的姓孔的,恐怕他們不懂歷史。
魯迅中文很美,也很深。當然他一九二七年后也會有他自己的意識,特別是在他的雜文里頭。所以他的好的中文不應該引誘我們盲目地跟著他。
郭建玲:您一九七五年留學日本,閱讀了大量譯成日文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為您以后的研究打下了基礎。您能具體談談在日本的學習經(jīng)歷嗎?
顧彬:我沒有在日本留學過。日本我去了三次,一九六九年、一九七五年、一九七八年。我在那里一共才待了四個月。除了參觀以外,我當時買了好多日本漢學家寫的書。我是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在維也納開始學日語的,后來我的導師要求我們上中國古代哲學的課程,或者上唐詩的課程,我們也應該看日語的翻譯本。是通過他,我知道日本人研究中國古典文學非常精彩。我的教授論文《空山——中國文人的自然觀》大部分靠日本漢學家的研究。中國漢學家們主張訓詁,日本漢學家們有新的思想。是他們的思想讓我羨慕他們。
郭建玲:是什么契機促使您開始轉而關注中國當代文學的?
顧彬:我原來是一個傳統(tǒng)的、保守的漢學家,我以古代為主。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柏林自由大學找一個會教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文藝的人。雖然我基本上沒有學過這門課,他們還是雇用了我,因為我一年前剛從北京回來,也會說現(xiàn)代漢語。我在柏林從一九七七年到一九八五年教了近八年的現(xiàn)當代文學,從晚清小說開始,一直講到朦朧詩派結束。
郭建玲:您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版過一本講演小冊子,叫做《關于“異”的研究》。樂黛云在這本書的序言里提出,海外學者研究中國,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異域”尋求與自身相同的東西,將“異域”的一切納入“本地”的意識形態(tài),以證實自己所認同的事物或原則的正確性或普遍性;一種是將自己的理想寄托于“異域”,把“異域”構造成自己的烏托邦。①樂黛云:《關于“異”的研究·序》,顧彬:《關于“異”的研究》,第1-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您是否同意樂黛云的看法?您覺得,您的中國文學研究更多的屬于哪種情況?
顧彬:難說。一方面她是對的,一方面應該說,現(xiàn)在時代不一樣了?!蛾P于“異”的研究》是我一九九一年在北大用中文的演講。從當時來看,樂黛云是對的;從今天來看,不一定。中國與德國的合作越來越多,兩國在文化上是平等的,因此德國人想更多了解中國文化的特色。它跟我們一樣或不一樣無所謂,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向中國學新的東西。比方說,在美學方面,中國的美學是了不起的,在它面前,我不考慮同或不同的問題,我只想學它,也模仿它。
郭建玲:您主編的十卷本《中國文學史》,顯示了您寫中國文學通史的雄心。所謂通史,并不是連貫地記敘各個時代的史實,而是將古今的歷史消化在自己的腦子里,用自己的智慧來理解古今變遷,整理出可以令人接受的自己的系統(tǒng),并用簡單的語言表述出來。您在序言里強調,您與前輩們在文學史書寫方面最大的不同是方法和選擇。您的中國文學史的系統(tǒng)是什么?它給文學史寫作提供了一種怎樣的新典范?
顧彬:文史哲不分,這是傳統(tǒng)中國學者的毛病,也是漢學家們的毛病。我的文學史不包括哲學和歷史,我的文學史只包括文學。另外,我的文學史是按分類寫的,詩歌、短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散文、戲曲、文學理論等每一個題材都是分開寫的,都是它的一本。詩歌是詩歌,散文是散文。只有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我把一切都混在一起。原因是什么呢?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不光是文學史,也是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遺憾的是,出版社按它的需要刪掉了百分之二十。
郭建玲: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過渡是一個斷裂還是再發(fā)展而發(fā)生,是經(jīng)由革命還是進化,這是討論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內源性與外源性因素的根本問題。您認為中國文學自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有沒有內在的理路(inner logic)或內在的延續(xù)性?究竟什么是現(xiàn)代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新質?
顧彬:因為我是基督教徒,因為我從Hegel(黑格爾)來看歷史,所以對我來說,所有的歷史都是有它的意義的。從德國哲學家的角度來看,人類到了法國革命以后,越來越多地離開了傳統(tǒng),那么,人類的問題才真正地開始了。我們今天的世界沒有過去的穩(wěn)定。這個不要多說,這個誰都知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modernity)區(qū)別在于傳統(tǒng)與快樂,現(xiàn)代與憂郁是分不開的;傳統(tǒng)與人在社會上固定的地位是自然的,現(xiàn)代與人漂泊的存在是普遍的;傳統(tǒng)有整體性,現(xiàn)代只有碎片;傳統(tǒng)人靈魂上什么都有,現(xiàn)代人精神上什么都沒有。歷史的意義呢?歸回來兮。
郭建玲: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將學科意義上劃分的現(xiàn)代文學(一九一七-一九四九)與當代文學(一九四九至今)放在一起,但與陳思和教授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整體觀”的學術理路有所不同。在具體的論述中,您多處提到現(xiàn)代的某些潮流或傾向在當代作品中的“互文再現(xiàn)”。譬如,您認為翟永明的《女人》組詩以“黑夜”對郭沫若代表的太陽崇拜光明隱喻提出了質疑。您認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是否存在一種整體性的或者說結構性的關系?
顧彬:如果不從法國革命來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話,那么我們看不到它的“紅線”(red ribbon)。法國革命的諾言是人類的天堂。這個天堂還沒有來。這個天堂是太陽的,是理性的,也是男性的。這就是說,男人什么都決定。對女人而言,這么一個天堂太明亮,太沒有秘密,所以她們搬到黑夜去。法國革命主張的平等不允許人不平等。結果呢?語言、教育、學問等都應該一個樣。除了巴黎以外,只有巴黎。今天巴黎是法國,法國是巴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別的背景之下也反映這類的過程,這是它的結構。
郭建玲:后現(xiàn)代理論對文學研究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它對史學、哲學等其他人文學科的影響。您如何看待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后現(xiàn)代理論對中國文學研究及文學史寫作的影響?
顧彬:我一直反對后現(xiàn)代主義,反駁后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到了九十年代成為了一種武器,可以用它打歐洲人、男人、白人,不太可能用它批評美國人或女人。后殖民主義的毛病是,它對所謂西方的了解。如果說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侵略中國,這完全是錯的,不是西方,是英國。西方這個概念包括德國,不過當時沒有德國,它的王國太弱,比中國還窮。后現(xiàn)代主義的毛病是,它不再承認美、宗教、道德等。什么都可以。Anything goes.討厭。
郭建玲:您的中國文學研究跨越了古代、現(xiàn)代和當代,這樣的學術視野在中國學者里面是非常少見的,用我們中國話說,您的學術研究是很有“底子”的??v貫古今的學術修養(yǎng)為您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是否提供了與眾不同的視野和標準?
顧彬:我從《詩經(jīng)》到王安憶,什么都研究,好像是有問題的。我是“江湖”嗎?人家應該看我的培養(yǎng)過程和我的履歷。我的導師教我中國古代哲學、中世紀詩歌與一點現(xiàn)代文學。因為吃飯的問題,我到了柏林自由大學,以后上了八年的中國二十世紀文學與文藝的課程。到了波恩大學,先上了十年的現(xiàn)代漢語與現(xiàn)當代中國概況的課程。從九十年代開始,我越來越多搞翻譯工作。到了新世紀,我公開地走上了創(chuàng)作的路。從八十年代開始,作為不少中國當代作家的朋友,我對傳統(tǒng)文學的一點了解幫助我更了解現(xiàn)當代文學的特點,比較辛亥革命前后的文學發(fā)展,也幫助我把一些文學現(xiàn)象弄清楚,比方說主觀主義、憂郁等概念。
郭建玲:您將評價文學作品的依據(jù)概括為“語言駕馭力、形式塑造力和個體性精神的穿透力”,①顧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前言》,第2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簡而言之,就是語言、形式和思想。我想首先和您談談語言問題。您可能是“唯一總強調語言的漢學家”。②顧彬:我是唯一總強調語言的漢學家,《青年周末》2007年1 月 18 日,http://book.qq.com/a/20070608/004711_4.htm。您認為,由書面語和交流語言相互協(xié)調而生的一種混合語言形式取代言文分離是一個長久的過程,它在唐代就已開始,至今還沒有結果;而白話在語言發(fā)展上毋寧說一種半成品,它在其間被國語,今天又被普通話和標準漢語所取代。您如何看待五四之后的白話文?您對中國當代文學語言的批評,是否可以理解為是對今天的普通話或標準漢語的一種反思?
顧彬:請允許我非常簡單地回答,因為我不想重復我自己?,F(xiàn)代漢語,特別是中國作家的漢語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他們大部分好像不太懂語言是什么。臺灣的中文太保守,香港的中文太啰嗦,大陸的中文太西方化。出路在哪兒呢?在兩周那里。他們把古代漢語、白話與外文混在一起。他們寫作的時候,外文就不再是外文,中文就不再是中文,古文就不再是古文。他們語言的美,他們思想的深度就在這兒。
郭建玲:我們知道,中國大陸和臺灣、香港、澳門有不同的語言規(guī)劃,漢語及漢語書寫在不同區(qū)域的呈現(xiàn)形態(tài)因此也不盡相同。你關注的漢語文學共同體中的“漢語”,是我們今天通行的現(xiàn)代標準漢語嗎?還是五四白話文流散開來的不同的漢語?
顧彬:中國文學史好像跟中國機場一樣,要從大陸飛到香港,不到國內的航站樓,而要到國外的航站樓去。語言標準不一樣,大陸學者寫中國文學史的時候不把臺灣等包括在內。臺灣屬于中國。要不然,德國還沒有統(tǒng)一以前民主德國的文學好像也可以排除在外,不把它看成德國當代文學的一部分,東德語言標準跟西德的完全不一樣。
郭建玲:您對中國當代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的語言頗有微詞。在當代作家中,您欣賞王安憶,對余華、莫言等作家的語言有所不滿。在我看來,這些作家的語言各有千秋,王安憶的語言綿密,莫言的語言豐富,余華的語言準確。語言有密度、深度、寬度和精度,在這些特質中,您最看重哪一個?我覺得您是一個對語言的密度要求非常高的批評家,是嗎?
顧彬:是的。王安憶比莫言、余華等深,她不需要什么比喻(allegory)來敘述。Allegory是歐洲十八世紀講故事的方法,已經(jīng)過時了,因此王安憶比莫言、余華現(xiàn)代(modern)得多。
郭建玲:您非常敏銳地指出,體裁轉換不僅僅是從一種體裁向另一種的變更,它同時還一定在語言及典范變遷之外包含了一種意識形態(tài)轉換。您認為,九十年代以來詩歌向長篇小說的體裁轉換,如何帶來了語言及典范的變遷?你批評的當代長篇小說敘事形式的單調,是否與體裁轉換背后的某種意識形態(tài)有關?
顧彬:如果從“八〇后”來看的話,小說的語言開始變得非常簡單,不需要查詞典,基本上什么都看得懂。更重要的是,“八〇后”作家的小說,主人公沒有歷史感。對他們來說,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今天?!鞍拴柡蟆蔽膶W作品的問題就在這里。
郭建玲:中國的文學批評家認為,莫言、余華、閻連科等一批伴隨“文革”成長的中年作家對中國經(jīng)驗的復雜書寫,標志著中國當代文學前所未有的成就。①張清華:《身份困境或價值迷局——東西方文化關系中中國當代文學的處境》,在2011年“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國際學術會議上的發(fā)言。《兄弟》、《生死疲勞》、《白鹿原》等小說對當代中國非進化式線性發(fā)展的反復書寫,構成了近二十年中國當代文學之歷史敘事的基本形態(tài)與觀念理路。②王侃:《黑蛇、黑犬和內心的革命》,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5655ed0100pnbi.html。但您恰恰批評當代長篇小說敘事形式的單調貧乏。您對上述觀點作何評價?
顧彬:在法國作家Marcel Proust(馬塞爾·普魯斯特)、愛爾蘭作家James Joyce(詹姆斯·喬伊斯)、奧地利作家Robert Musil(羅伯特·穆齊爾)之后,也可能現(xiàn)在很難寫出好的長篇小說了。反正從德語國家看,好像長篇小說都是通俗文學代表寫的。第一流的作家寫中篇小說。當然了,長篇小說比中篇小說賺錢賺得多得多。不過,好的長篇小說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寫完,三年最少,三年之內不要做別的,要不然小說會有好多毛病。老實說,內容是次要的,寫歷史不寫歷史無所謂??赡軞v史學家比小說家會更有意思地講故事。怎么寫,這是一個問題。比方說,《兄弟》里面的主人公,我覺得他們很無聊,我也不覺得他們是可靠的。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類人。簡單來說,我看《兄弟》的時候,好像浪費了時間。
郭建玲:您說的文學評價的第三個依據(jù)——個體性的精神,與您曾經(jīng)說過的“主觀主義”是一回事嗎?您怎么理解中國文學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
顧彬:一九一九-一九四九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過一種個人主義、主觀主義。魯迅與郁達夫是代表。但是一九四九-一九七九年基本上沒有作家敢自己思考。一九七九年后情況好一些。不過連詩人們都多說我們,少說我。只有一九九二-二〇一一年之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特別是詩人與女作家們,他們又開始創(chuàng)造完全個人的語言或者一種內在的世界。張棗代表第一批,陳染代表第二批。好的文學作品需要個人主義與主觀主義。
郭建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中國學者及海外漢學家的一個“共業(yè)”。不過,正如您所言,“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并不是一件事情本身,而是一幅取決于闡釋者及其闡釋的形象”。①顧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前言》,第9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在您開始學習漢學的六十年代,海外漢學界發(fā)生了普實克和夏志清就中國現(xiàn)代文學評價標準問題的激烈論戰(zhàn),這場持續(xù)了一年多的論戰(zhàn),在歐美漢學界產(chǎn)生了曠日持久乃至今天仍有余溫的影響。不知他們兩人的論戰(zhàn)在當時乃至日后對您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顧彬: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他寫魯迅是開玩笑的,他對不少中國現(xiàn)代作家缺少了解,也缺少研究。無論如何,張愛玲他寫得不錯。原因大概是張愛玲一九四九年后寫過所謂反共(我不同意這個觀點)的小說。夏志清當時很可能是反共的。普實克大概是馬克思主義者。不過,他沒有按模式分析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他非常開放,他的研究非常深,甚至今天很少能有學者可以跟他相比。他對我怎么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是很大的。同時我應該承認,夏志清關于中國古典文學的貢獻很棒。寫中國戲曲史的時候,我不少思想是從他那兒來的。
郭建玲:在考察美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的學術脈絡時,人們通常會梳理出“夏志清-李歐梵-王德威”這樣一條學術師承路徑,但您知道,李歐梵曾經(jīng)也師承普實克,近年來王德威也將普實克提出的“抒情與史詩”的概念大加發(fā)揮。您如何看待普實克對美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意義?
顧彬:普實克是第一個開始研究中國現(xiàn)代當代文學的歐美人。一九七〇年代,德語國家大學漢學系基本上不管中國的現(xiàn)代與當代。北美原來也是。美國到了一九七九年初才與中國建立了外交關系。從那個時候起,美國學生可以去中國大陸學習。跟中國當代文學接觸的時候,他們跟我們一樣,不知道怎么看它。我們都缺少方法與了解。因此普實克的書給我們帶來很多啟發(fā)。他是歐美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之父。當然,過了三十年,他的影響今天小了一些,因為北美目前有偉大的漢學學者。
郭建玲:您所代表的波恩學派,和目前以高利克為代表的布拉格學派,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方法與理路上,有很多的共鳴。您能具體介紹一下這兩個歐洲漢學學派的關系嗎?
顧彬:波恩學派與布拉格學派不一定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我們幾十年來有許多合作、見面、討論。不過,我們來源不一樣:波恩學派的背景是哲學,布拉格學派的背景是文學。波恩學派著重概念史。我發(fā)現(xiàn)中國學者很少知道,他們隨便使用的概念其實有很長的歷史,在古代、近代、現(xiàn)代意思都不一樣,比方說愛國主義、主觀主義、憂郁等。
如果單獨談高利克的話,他還有兩個特點:第一,他搞比較文學;第二,他從《圣經(jīng)》來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這樣他可以說明,如果沒有歐洲近代文學,那么,就沒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如果沒有《圣經(jīng)》的話,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很可能沒有“拯救”等概念。
郭建玲:您主張文學史寫作應該涇渭分明地將文學與歷史、哲學分開,從“文學性”本身來品評作品,認為將文史哲混為一談的文學史觀,即使在考察中國文學時也已經(jīng)落伍了;王德威則認為,即使采用紀實與虛構的評判標準,在中國的土壤里面,文學與史學也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概念。您如何看待您和他在文學史觀上的這種分歧?
顧彬:如果文學與史學分不開的話,中國沒有文學,也沒有史學,只有概念不清的著作。
郭建玲:近年來有學者提出,目前中國國內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者過于看重西方漢學界的研究方法和觀點,形成了一種所謂的“漢學心態(tài)”。您如何看待這樣的擔憂?
顧彬:一九四九年前中國原來有不少優(yōu)秀的漢學家。因為歷史原因,他們一個一個地去了美國,也包括臺灣。這樣,美國才會成為漢學大國。要跟他們比的話,恐怕不光是歐洲,中國的漢學家也應該向他們學習,要不然會太落后。
郭建玲:您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曾經(jīng)在中國國內引起了十分強烈的反應。我們假設提出同樣尖銳批評的是一位美籍漢學家,或者是美籍華人漢學家,您覺得中國批評界的反應是否會同樣強烈?您認為中國批評者對您的反批評,反映了中國學術界的一種什么心態(tài)?
顧彬:最近我總是訴苦:過了一年,為什么記者還是找我談談中國文壇的一些問題?他們?yōu)槭裁床蛔寗e的漢學家們累呢?美國沒有比我好得多的學者嗎?在北美,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有名的教授到目前為止大部分是大陸來的,所以他們在中國人的眼睛里頭算“咱們”的。德文有一個諺語,國內的預言家不算什么。美國籍的華僑好像就是這么一種現(xiàn)狀。
郭建玲:一直以來,您努力追求文學批評的有效性。一種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持續(xù)有效的批評,是否是不涉及政治因素的純文學的批評?
顧彬:我不反對從政治來看文學。不過我們政治化的七八十年代不允許文學還有它自己的價值。政治目的達到后,文學作品就可以不要了。大“文革”的中國,小“文革”的德國都一樣。連一九七二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Heinrich Boell(海因里?!げ疇?,今天在德國也沒有人看。因此,批評家的任務是在文學之中去找永恒的價值,不要去找臨時的政治價值。
郭建玲:港臺的兩位著名翻譯家思果和余光中,從文學翻譯的角度批評白話文貧乏,認為白話文里面只有日常簡單含混的話,稍微細致一點精密一點,就要乞靈于文言,尤其是形容詞、副詞、動詞都極為有限,寫來寫去那幾個。寫作翻譯的人找不到可用的白話詞是常事,不得不到舊書里、類書里去找。①思果:《譯道探微》,第21頁,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2。他們談的主要是外語譯入漢語的經(jīng)驗。您對中國當代文學語言的批評,是否也與您的翻譯經(jīng)驗有很大的關系?
顧彬:我不知道余光中怎么定義白話。五四運動的白話不錯。不過,臺灣不喜歡五四運動。我本人看余光中的中文有困難,他的中文太做作。魯迅和北島的白話很自然,很流利。我受到了十六、十八世紀德文的影響,翻譯的時候,如果找不到合適的詞,我會到近代的德文中去找。經(jīng)常是維也納語幫我的忙,因為它還保留了十八世紀的味道。我自己不認為,翻譯的苦難不能夠解決。
郭建玲:德國思想家魯?shù)婪颉づ司S茨在翻譯學著作《歐洲文化的危機》中極富洞見地指出,尤其是在從距本族語相當遙遠的一種語言翻譯時,“譯者的根本錯誤在于,他維護了本族語言碰巧所處的狀態(tài),而不是讓他的語言深受外國語言的影響”。①瓦爾特·本雅明:《譯者的任務》,陳永國主編:《翻譯與后現(xiàn)代性》,第11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您多年來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翻譯,您覺得將漢語德語化或是保留漢語獨特的韻味,哪個更重要?漢德翻譯的經(jīng)歷和體驗,對您的德語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顧彬:Rudolf Pannwitz的觀點不是新的。楊煉對我的要求是:“你翻譯我的詩歌的時候,你應該翻譯出一首德文詩來,然后她應該入德國文學。”有的時候我可以這樣做??辞闆r。比方說北島的詩歌。因為我們的文學來源差不多一樣,所以我很容易會把他的作品翻成德國文學的著作。我這樣搞翻譯工作也會碰到一些麻煩。有人看過王家新的詩后,完全不相信這是我的翻譯。他們說,你騙人,這幾首詩是你自己寫的。
郭建玲:漢德翻譯的經(jīng)歷和體驗,對您的德語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漢語詞匯是否改變了您的德語書寫?
顧彬:我經(jīng)常說,寫詩我受到了唐朝的影響,寫散文我受到了宋朝的影響,特別是形象(image)、語法、思想、生活觀點。
郭建玲:您在二〇一一年四月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國際會議上談到中國文學如何“走出去”的問題,您說在德國真正對中國文學感興趣的不是漢學家,而是社會知識分子,特別是作家和詩人。這讓我有點吃驚。漢學家和社會知識分子、作家、詩人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看法為何不同?您覺得什么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最大瓶頸?
顧彬:最看不起中國當代文學的人是德語國家的漢學教授。中國作家嘛,算了吧,他們不會寫作——這是他們很普遍的口號。比方說,今年一月份,我在Darmstadt這個小鎮(zhèn),跟歐陽江河開了一個非常成功的朗誦會。雖然那里沒有漢學系,那里的城堡地下室還是坐滿了人。科隆是大城市,有一百萬的人口,漢學系很大,有幾個教授,學生也很多。在那里也開了這類的朗誦會,才來了七個人,包括一個老師在內。要知道,科隆大學漢學系的任務也是專門培養(yǎng)學生讀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如果我在柏林組織什么中國當代文學活動的話,每一次我都可以預言,肯定不會來一個我的同行,就是這樣。因此人家老批評我,有一點不公平,因為我每天搞翻譯,我老跟作家見面,我持續(xù)地寫他們,等等。不過,多做多錯,少做少錯,這個不必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