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懷軍

(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湖南 長沙 410081)

林語堂(1895 -1976)曾自謂“兩腳踏東西文化”。反觀其一生所為，人們不能不驚嘆他接受本國與異域思想文化資源的巨大熱情。在他吸收的諸多異域資源之中，就有德國哲學(xué)家、美學(xué)家和詩人尼采(F. W. Nietzsche，1844 -1900)的思想主張與寫作藝術(shù)。本文擬就林語堂接受尼采影響的事實與特征作一全方位的考察。

一、“尼采，我少時所好”

林語堂在《〈四十自敘詩〉序》中自述:“尼采，我少時所好”〔1〕(P500)。雖然難以明確“少時”的具體所指，但1912年至1923 年，林氏先后在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美國哈佛大學(xué)與德國萊比錫大學(xué)求學(xué)，的確有很多機(jī)會接觸尼采的著述或思想。

林語堂“好”尼采，在20 世紀(jì)20 -30 年代有諸多表現(xiàn)。首先，他常常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及尼采的生平、思想甚至文筆。如在《讀鄧肯自傳》(1934)一文中，林語堂指出美國著名舞蹈家鄧肯“跳舞的教師”之一是尼采，因為后者創(chuàng)造了“跳舞的精神”或“跳舞的哲學(xué)”，而這種“跳舞的哲學(xué)”集中體現(xiàn)在鄧肯自傳封面所引的那段尼采名言里:“如果我的道德是跳舞家的道德，如果我常跳躍到青霄，如果我的道理始末是要使重濁的變?yōu)檩p清，使所有的軀體變成跳舞家，所有的魂靈變?yōu)轱w鳥;真正的，這是我道理的始末?！薄?〕(P186)林氏在文中特別引述鄧肯自傳中論音樂與戀愛的兩段文字，并感嘆:它們“具有尼采的風(fēng)味”，“簡直是尼采的筆調(diào)”?！?〕(P181)再如在《生活的藝術(shù)》(Importance of Life，1937)一書中，林氏兩次提到尼采:第一次指出中國傳統(tǒng)推崇的人生哲學(xué)與尼采的“愉快哲學(xué)”有相通之處〔3〕(P15)，第二次描述尼采首次接觸叔本華著作的情形，并順帶介紹尼采的性格:“喬治·伊里沃(通譯喬治·艾略特——引者)描摹他的第一次讀盧梭，稱之為一次觸電。聶老齊(通譯尼采，下同——引者)于初讀叔本華時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叔本華是一位乖戾的先生，而聶老齊則是一個暴躁的學(xué)生，無怪后來這學(xué)生就背叛他的先生了?！薄?〕(P353)透過這些敘述可以看出，林語堂不僅對尼采的思想主張與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熟稔在心，對其生平經(jīng)歷與性格氣質(zhì)也了如指掌。

其次，林氏熱心翻譯尼采著作，并借其言語申述自己的心志。1927 年初，擔(dān)任廈門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的林語堂翻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的第51章，以《譯尼采〈走過去〉——送魯迅先生離廈門大學(xué)》為題，贈給應(yīng)他之邀而來又為環(huán)境所迫而去的魯迅。譯文最初收在《翦拂集》(1928)中，林氏也成為中國翻譯尼采此篇的第一人。譯文中名為“薩君猴”的呆漢對薩拉土斯脫拉(通譯查拉圖斯特拉——筆者)說:“這邊是遁世思想的地獄:這邊偉大的思想要活活的熬死，烹小。這邊偉大的感情都要枯萎……這邊的魂靈不是已經(jīng)頹喪如沒漿骯臟的破布?”并勸后者:“以你一切的光輝，魁偉，良善為誓，啐這市儈的城而回去!”〔4〕(PP46-47)顯然，林語堂是借尼采描繪的充滿險惡與污穢的“大城”影射當(dāng)時廈門大學(xué)惡濁的環(huán)境，并安慰落寞郁悶的魯迅。1935 年初，林氏又翻譯該書第12 章，以《市場的蒼蠅》為題，發(fā)表在《論語》第56 期上。譯文中說:“常人是不大懂得偉大的創(chuàng)作的發(fā)源。市場滿是放言高論的小丑”，他們“沒有心靈的是非”，“打倒——這在于他就是證實。狂吠——這在于他就是辯明”?！?〕(P364)他在譯文前特別說明:“譯自薩天師語錄，卷一，章十二。按中國討蠅檄，若張詠《罵蠅文》之類頗多，但少寓諷意如尼采此文者。”〔6〕(P364)聯(lián)系1934 年初林氏因反對“大眾語”而受到部分人士批評的事實，他借尼采言論回敬他人攻伐的用意躍然紙上。

最后，林語堂模仿《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創(chuàng)作《薩天師語錄》系列①。據(jù)前述《市場的蒼蠅》的“譯者說明”可知，《薩天師語錄》正是林語堂對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的中文譯名，只不過他將“查拉圖斯特拉”改稱“薩天師”(“薩拉土斯脫拉”的首字加上“天師”)罷了。

林語堂“少時”為何會“好”尼采呢?據(jù)筆者揣測，林、尼二人都出身于基督教教會人士之家，都曾被寄望于研習(xí)神學(xué)，而后又都走上背叛基督教的道路(林語堂直到晚年才重新皈依基督教)，這些相似的家庭環(huán)境與人生經(jīng)歷很可能是林語堂傾心尼采的機(jī)緣。

二、林語堂“罵人”與尼采“罵德人”

總體來看，林語堂從尼采那里接受了兩份“禮物”:一是“罵德人”所代表的“健全的作戰(zhàn)精神”，二是“愉快哲學(xué)”所標(biāo)舉的快樂人生觀。

林語堂作語絲社的主筆時大力提倡“罵人”。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及費(fèi)厄潑賴》(1925)一文里，他為“罵人”大唱贊歌:“罵本有相當(dāng)?shù)暮锰帯保驗樗w現(xiàn)了“健全的作戰(zhàn)精神”，“不可不積極地提倡”，而且，“自有史以來，有重要影響于思想界的人都有罵人的本能及感覺其神圣，……所以尼采不得不罵德人，肖伯納不得不罵英人，魯迅不得不罵東方文明”?！?〕(P5)

尼采的確喜歡“罵德人”。他早年在《不合時宜的沉思》一書中，就嘲諷那些沉醉在普法戰(zhàn)爭勝利喜悅之中的德國知識分子為“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鏡子前面、與自己的鏡像交換欣賞的目光”的大公雞〔8〕(P35)，與只會“盯住庸人的幸?！钡摹爸R庸人”〔8〕(P42)。他在晚年遺稿(通譯《權(quán)力意志》——筆者)中也多次痛罵德國人，宣稱:“精神的笨拙，不思改變的舒適懶散，對某種權(quán)力和服務(wù)樂趣的甘心屈服，對思想、愿望的濕熱孵化——這一切都是德國式的”〔9〕(PP37-38);德國“將在兩代以內(nèi)”表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退化現(xiàn)象”〔9〕(P1176)。當(dāng)然，尼采“罵德人”并非如潑婦罵街，而有其熱切的動機(jī):“根本上是因為我對于德國人有更多的要求和愿望”〔9〕(P180)。

林語堂從尼采等人那里取得“罵人”真經(jīng)之后，就借尼采的話來“罵”混濁的廈門大學(xué)與“市場”般的中國文化界。當(dāng)然，最能體現(xiàn)林語堂“罵”人水準(zhǔn)的，還是他模仿《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創(chuàng)作的《薩天師語錄》系列。在這組雜文中，林氏借薩天師之口痛“罵”的對象包括如下4 個方面:(1)中國國民劣根性?！禯arathustra 語錄》里，Zarathustra 將中國人的性格概括為“穩(wěn)重”、“中庸”、“馴養(yǎng)”與“馴服”，并感嘆:“我聽說在西歐小孩尚玩弄玻璃珠的年紀(jì)，中國的小孩已經(jīng)會做救國策了”;“外國的青年血?dú)馕炊?，他?指中國青年——引者)已經(jīng)血?dú)饧人ァ?“叩頭與哭，絕對非他民族所可企及。”〔10〕(PP1-2)《薩天師語錄(四)》諷刺中國人“和平忍辱”的性格?！?1〕(PP1-3)《薩天師語錄(六)》揭露中國士兵的馴服與懦弱，在薩天師眼中，這些士兵只是“嗟來而食的家犬”、“棲塒棲桀的家禽”與“王者的順民”〔12〕(P324)。(2)中國文明傳統(tǒng)的弊端。《Zarathustra語錄》嘲諷中國文明的“老大”即老化與自大。在此文開頭與結(jié)尾，Zarathustra 發(fā)出幾乎一樣的感慨:“中國的文明確是世界第一——以年數(shù)而論”〔10〕(P1);“這個民族的確是世界第一——以老大而論”〔10〕(P2)?！端_天師語錄(二)》揭露中國傳統(tǒng)文明的僵化、病態(tài)與淺薄。薩天師見到的東方文明女神是“板面，無胸，無臀，無趾的動物”與“無曲線的神偶”，連“‘膚淺’之美”都不夠格，只有“‘衣淺’之美”?！?3〕(PP5-6)《薩天師語錄(五)》抨擊中國的綱常名教即“正名思想”?！?4〕(P18)(3)中國現(xiàn)實社會中的諸惡?！端_天師語錄(四)》寫薩天師眼見“文明之神”蹂躪“號呼奔潰的市民”、留下一片“橫尸遍野，哭聲震天的荒郊”〔11〕(P1)的情形，明顯影射中國連年不斷的軍閥混戰(zhàn)?！端_天師語錄(五)》對中國軍閥忙于“正名”、“變幻大王旗”〔14〕(P19)的現(xiàn)象順手一擊?！端_天師與東方朔》里“鶻突之國魯鈍之城”的人們只會“傻笑”，“這城中情感已經(jīng)枯黃;思想也已搗成爛漿”，“裸體的真理，羞赧已無容身之地”?！?5〕(PP508-509)《上海之歌》嘲諷舊上海的物欲橫流?！?6〕(PP24-26)《文字國》則揭露中國文人玩弄文字游戲、借筆殺人的無聊與無恥。〔17〕(PP303-304)(4)女權(quán)主義主張的幼稚。《薩天師語錄(三)》(后加副題《新時代女性》——筆者)里，薩天師指出短發(fā)女士主張的荒唐:“因為你們整個投降于性愛，所以你及你的同性成為性愛的工具”〔18〕(P1);“你們?nèi)匀灰耘c男性平等為最高的標(biāo)準(zhǔn)”?！?8〕(P3)

實際上，林語堂“罵人”不僅襲取了尼采“罵德人”的形式，也借用了尼采的思想觀點。首先，林語堂所抨擊的國民劣根性主要有老化、守舊、馴服、懦弱等，這些性格與尼采所揭露的中國人性格非常相似，尼采要么將其歸為“從根本上講是容易滿足”的類型〔19〕(P58)，要么將變得“更瘦弱、更溫和、更乖巧、更舒適、更平庸、更冷漠”的趨勢稱作“中國化”(Chinesisch)〔20〕(PP788-789)。其次，林語堂認(rèn)為中國傳統(tǒng)文明是一種老化的文明，甚至從根本上反文明，這與尼采的主張比較接近。林氏認(rèn)為“文明”是人類離開“自然”與原始野性而走向衰老的產(chǎn)物，所以他說:“當(dāng)文明失掉了它的簡樸性，而浸染習(xí)俗，熟悉世故的人們不再回到天真純樸的境地時，文明就會到處充滿困擾，日益退化下去?！薄?〕(P83)正因如此，林語堂看見“少年老成”的中國人才會哀嘆:“我曾經(jīng)看見文明人，但是不曾看見這樣文明的人”，他們“不但已由自然進(jìn)入文明”，“并且已經(jīng)由文明進(jìn)入他們自造的蒼蠅柜子”?！?0〕(PP1-2)在尼采看來，文明就是除去人身上的野性與生機(jī)，因為“文明的趣味就在于把‘人’這個野獸馴化成溫順的、有教養(yǎng)的動物，即家畜”?！?0〕(PP787)尼采還認(rèn)為歐洲文明已經(jīng)“老化”，它“在本土已開始退化為嚴(yán)重的不愉悅和惡劣的嗜好，因而需要獲得境外的粗獷而優(yōu)美的天然性”?！?1〕(P1156)最后，林語堂對中國社會諸惡的抨擊也與尼采的態(tài)度相似。林氏筆下的“魯鈍城”與上海城可謂尼采筆下的“大城”的翻版:“魯鈍城”里，“情感已經(jīng)枯黃;思想也已搗成爛漿”，“裸體的真理，羞赧已無容身之地”，而“大城”里，“偉大的感情都要枯萎”，“偉大的思想要活活的熬死”;上海城是“著名銅臭的大城”，充斥著“油臉大腹青筋黏指的商賈”與“空頭作家、滑頭商人、尖頭掮客”，而在“大城”里，人們“只聞見贗幣的玲瓏，及金銀的玎鐺”，“充滿著壓小的靈魂，褊狹的胸膛，尖斜的眼睛，粘黏的指頭”，“充滿著自炫者，厚顏者，刀筆吏，雄辯家，好大喜功者”〔4〕(P47)。此外，林氏“文字國”里的“文人”與尼采筆下“市場”里的“小丑”也有幾分相似:前者樂于充當(dāng)“江湖拳士”與為富翁做壽的“戲子”，后者則“有善看風(fēng)勢的聰明，及好惡無常的品性”〔5〕(P364)。

與尼采“罵德人”的古道熱腸相似，林語堂“罵人”也有深層原因。他曾表示:“東方文明，余素抨擊最烈，至今仍主張非根本改革國民懦弱萎頓之根性，優(yōu)柔寡斷之風(fēng)度，敷衍逶迤之哲學(xué)，而易以西方勵進(jìn)奮圖之精神不可”。〔22〕(P17)顯然，林氏效仿尼采“罵德人”，乃是學(xué)習(xí)其反省意識與批判精神，并警示與激勵國人。

三、林語堂的“生活藝術(shù)”與尼采的“愉快哲學(xué)”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shù)》一書里闡述了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或“生活的藝術(shù)”。他說:“我以為人類必須從知識的智慧，進(jìn)步到無智的智慧，須變成一個歡樂的哲學(xué)家;也必須先感到人生的悲哀，然后感到人生的快樂，這樣才可以稱為有智慧的人類。我以為這個世界太嚴(yán)肅了，因為太嚴(yán)肅，所以必須有一種智慧和歡樂的哲學(xué)以為調(diào)劑。如果世間有東西可以用尼采所謂愉快哲學(xué)(Gay Science)這個名稱的話，那么中國人生活藝術(shù)的哲學(xué)確實可以稱為名副其實了?！薄?〕(PP14-15)

林語堂用英文“Gay science”對譯尼采的德文“Die fr?hliche Wissenschaft”。“Wissenschaft”與“science”均含“科學(xué)”、“知識”等義項，譯為“哲學(xué)”略顯狹隘，因此今人多譯為“快樂的科學(xué)”或“快樂的知識”。何謂“快樂的科學(xué)”?尼采解釋說:“‘快樂的科學(xué)’意味著心靈的狂歡”?！?9〕(P9)他進(jìn)一步指出:“科學(xué)”的本質(zhì)是“歡笑”、“快樂”，“如果人們時時刻刻都會通過發(fā)出笑聲以達(dá)到最終的解脫和輕松，那么這歡笑便與智慧相連了，便有了‘快樂的科學(xué)’”;〔19〕(P34)因此“科學(xué)”具有“給人類創(chuàng)造盡量多的歡樂和盡量少的痛苦”的效用〔19〕(P45)。顯然，所謂快樂的科學(xué)，就是減少人類痛苦、賜給人類歡笑、愉悅與幸福的科學(xué)或知識。林語堂也認(rèn)為哲學(xué)或科學(xué)的本質(zhì)是求得人生的快樂與幸福。他宣稱:“只有快樂的哲學(xué)，才是真正深湛的哲學(xué)……在我看來，哲學(xué)的唯一效用是叫我們對人生抱一種比一般商人較輕松較快樂的態(tài)度”〔3〕(P15);“社會哲學(xué)的最高目標(biāo)，也無非是希望每個人都可以過著幸福的生活。如果有一種社會哲學(xué)不把個人的生活幸福，認(rèn)為文明的最后目標(biāo)，那么這種哲學(xué)理論是一個病態(tài)的，是不平衡的心智的產(chǎn)物”?！?〕(P91)

那么，林氏所謂“智慧和歡樂的哲學(xué)”或“生活藝術(shù)”同尼采的“愉快哲學(xué)”之間具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呢?

林氏的人生哲學(xué)包括遞進(jìn)的兩個部分:首先是對人生的悲劇本質(zhì)的認(rèn)識。林語堂指出:“人類對于人生悲劇的意識，是從青春消逝的悲劇的感覺而來”?！?〕(P11)他舉例說:“希臘人承認(rèn)人類是總有一死的，有時還要受殘酷命運(yùn)所支配”，中國人“都相信人總是要死的，相信生命像一支燭光，總有一日要熄滅的”?！?〕(P195)然后是快樂人生觀的張揚(yáng)。林氏認(rèn)為人生的悲劇性與歡快性是相互依存的，因為悲哀與快樂、哭與笑之間存在著辯證法:“必須先感到人生的悲哀，然后感到人生的快樂，這樣才可以稱為有智慧的人類。因為我們必須先有哭，才有歡笑，有悲哀，而后有醒覺，有醒覺而后有哲學(xué)的歡笑?！薄?〕(P14)而由“哭”轉(zhuǎn)為“歡笑”、由“悲哀”轉(zhuǎn)為“快樂”的動力，乃是人類對生命與命運(yùn)的“酷愛”與“深愛”。例如，希臘人認(rèn)為“總有一死的命運(yùn)是美麗的”，“因為希臘人酷愛這個人生和這個宇宙”〔3〕(PP19-20)，而中國人一旦省悟“我們的生命總有一日會滅絕的”的悲哀之后，“這種悲哀卻反使中國的學(xué)者更熱切深刻地要去領(lǐng)略人生的樂趣”，因為他們“深愛人生”〔3〕(P160)。基于此，林氏極力反對基督教來世、天堂之類的玄思邈想，呼吁人們執(zhí)著于現(xiàn)世:“人類如要生活，依然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什么生活在天上啊等問題，必須拋棄?！薄?〕(P25)

林語堂的這些主張幾乎可以一一從尼采那里找到源頭。他對古希臘人的人生觀的看法與尼采如出一轍。后者曾說:因為“特別敏感、欲望特別強(qiáng)烈也特別能體驗痛苦”，“希臘人深深地體會到生存的恐怖和可怕”?！?3〕(P30)尼采也認(rèn)為對生命的愛才是變?nèi)松谋瘎橄矂〉年P(guān)鍵:“我們熱愛生活，不僅因為我們習(xí)慣于生活，而且習(xí)慣于愛?！薄?4〕(P476)林語堂對“哲學(xué)的歡笑”的標(biāo)舉與尼采對“舞蹈”、“歡笑”的提倡相差無幾。尼采多次借查拉圖斯特拉之口宣稱:“我的道德是跳舞者的道德”，“我常常舞動雙腳在狂喜中跳躍”，“我常常歡笑”?！?4〕(P531)事實上，尼采這些主張正是前述林語堂在《讀鄧肯自傳》里提及的“跳舞的哲學(xué)”。此外，林語堂認(rèn)為人類“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觀點也與尼采“忠實于塵世”的主張完全合拍。他對追隨者說:“弟兄們，你們要忠實于塵世，不要相信那些向你們大談超凡脫俗的希望的人!”〔24〕(P279)“忠實于塵世”，就是執(zhí)著于現(xiàn)世，享受現(xiàn)世的快樂。

四、“尼溪尚難樊籠我”

林語堂曾賦《四十自敘詩》申述自己的學(xué)習(xí)歷程與心得:“立志出身揚(yáng)耶道，識得中奧廢半途。尼溪尚難樊籠我，何況西洋馬克思。”〔25〕(P502)他在詩前作序解釋:“‘尼溪’即尼采，我少時所好，猶不能為所籠絡(luò)?！薄?〕(P500)這一詩一序清楚地表明，林氏雖然博采中西知識，卻又不為其所“樊籠”或“籠絡(luò)”，采取了既接受又疏離的態(tài)度。

先看林語堂對尼采的接受。從大處看，林語堂接受了尼采“罵德人”的批判意識與“愉快哲學(xué)”。從小處說，林語堂某些零星主張也受到尼采的啟發(fā)。如他在《東方朔與薩天師》里闡述的“焚毀”與創(chuàng)新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就有他翻譯過的尼采《走過去》一章的影子。林語堂說:“最好玩的游戲莫如焚毀這大城。因為從這大城的灰燼，將有新都出現(xiàn)，由這些破屋的舊址，將有新的耶路撒冷成立”。〔15〕(P509)尼采在《走過去》里則說:“這大城有禍!——而且我愿意馬上看見燒滅他的火柱!因為日中以前，必先有這樣的火柱出現(xiàn)。”〔4〕(P48)再如林氏在《薩天師語錄(二)》里對村女的贊美也與尼采對農(nóng)夫的肯定相似。林氏贊美汲水村女:“我愛那婢女的笑聲——她不像有癆病菌的”，“她的聲音清亮”，“她的兩腳似小鹿一般的飛跑;她的足趾還是獨(dú)立而強(qiáng)健的”?！?3〕(P7)尼采則聲稱:“現(xiàn)在只有農(nóng)夫是健康的，是最優(yōu)秀的，他們可愛、粗獷、機(jī)巧、聰明、頑強(qiáng)、堅忍”?！?4〕(P484)在兩人看來，村女與農(nóng)夫都富有旺盛的生命力，因而是健康的真正的人的代表。

林語堂也襲取了尼采的寫作藝術(shù)。在《Zarathustra 語錄》結(jié)尾，林語堂特別用英文“With apology to Nietzsche”(“向尼采致歉”)申明。為何“向尼采致歉”?也許是在預(yù)告《薩天師語錄》系列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從標(biāo)題、人物形象到結(jié)構(gòu)、文體、語言風(fēng)格等全方位的“借用”。概括而言，《薩天師語錄》對尼采寫作藝術(shù)的“借用”至少表現(xiàn)在如下3 個方面:(1)人物形象與情節(jié)構(gòu)思方面?！八_天師”是“薩拉土斯脫拉”的首字加上“天師”組合而成。尼采借用波斯拜火教教主查拉圖斯特拉的形象及其傳教經(jīng)歷來申述自己的哲學(xué)主張，林語堂則借用尼采的“借用”，虛構(gòu)薩天師游歷東方的見聞以批判中國人與中國傳統(tǒng)文明。林氏還“借用”了該書中一些細(xì)節(jié)與意象，如《薩天師語錄(三)》里薩天師自敘“袈裟中隱藏一法寶”、“那是一個小小的真理”〔18〕(P2)等情節(jié)與意象，就是該書《老婦與少女》一章查拉圖斯特拉“在斗篷里小心藏掖一個寶物”、“懷揣著一個小小的真理”〔24〕(P328)等細(xì)節(jié)與意象的翻版。(2)文體方面?！端_天師語錄》的文體是語錄體，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文體完全一致。(3)語言風(fēng)格?！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是一部寓抽象哲理于具體形象并大量運(yùn)用象征、比喻等修辭手法的詩化哲學(xué)經(jīng)典，而《薩天師語錄》也具有詩化的語言風(fēng)格，如用“中國人的巴掌很深，但是眼眶很淺。他們的指頭很粘，但是頭顱很滑”〔10〕(P2)等語句描寫中國人的軟弱、奸猾，用“賣身體下部的妓女與賣身體上部的文人”等語句來諷刺上海的投機(jī)分子，就非常形象而精準(zhǔn)。此外，《薩天師語錄》也頻頻使用象征、比喻等修辭方法。

再看林語堂對尼采的疏離。這種疏離至少表現(xiàn)在:第一，人生哲學(xué)方面。林氏的“生活的藝術(shù)”與尼采的“愉快哲學(xué)”雖有契合之處，卻并不完全一致。實際上，兩人所奉人生哲學(xué)的基調(diào)是完全對立的。林語堂服膺中國詩人李密庵的“半半哲學(xué)”與子思的“中庸”思想，標(biāo)舉溫和、中庸與靜態(tài)的人生觀。他曾說:“我以為半玩世者是最優(yōu)越的玩世者。生活的最高典型終究應(yīng)屬子思所倡導(dǎo)的中庸生活?！薄?〕(P117)他這樣描述自己的理想人生:“名字半隱半顯，經(jīng)濟(jì)適度寬裕，生活逍遙自在，而不完全無憂無慮的那個時候，人類的精神才是最為快樂的，才是最成功的?！薄?〕(P119)尼采認(rèn)為人生的根本意義在于追求強(qiáng)力意志(或譯權(quán)力意志)，而強(qiáng)力意志乃是一種“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之意志”〔24〕(P370)，是要“達(dá)到更高、更遠(yuǎn)、更多樣的本能欲望”〔24〕(P372)。顯然，尼采人生觀的理想主義取向與林氏人生觀的現(xiàn)實主義取向相去甚遠(yuǎn)。

第二，寫作藝術(shù)方面。《薩天師語錄》抽掉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哲學(xué)內(nèi)蘊(yùn)，換上了批判中國國民劣根性、中國傳統(tǒng)文明弊端與中國社會現(xiàn)實丑惡的內(nèi)涵，其主題完全被“中國化”了。同時，林氏將“超人”學(xué)說預(yù)言者的查拉圖斯特拉變形為“薩天師”，稱其為“返俗的高僧”、“搗毀偶像的道人”，不僅給他涂抹了一層中國道教與佛教的色彩，而且使其成為自己代言人。換言之，查拉圖斯特拉不僅被林氏“整容”，而且被“洗腦”了。

林語堂沒有受到尼采思想與寫作藝術(shù)“樊籠”的事實表明，盡管受到歐風(fēng)美雨的浸潤，他始終未曾褪盡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思想的底色。

〔注釋〕

①關(guān)于《薩天師語錄》系列的篇數(shù)，有5 篇、7 篇、8 篇之說，但據(jù)筆者查證，林語堂以《薩天師語錄》為總題所寫的文章共有9 篇，依次是《Zarathustra 語錄》(1925)、《薩天師語錄(二)》(1928)、《薩天師語錄(三)》(1928)、《薩天師語錄(四)》(1928)、《薩天師語錄(五)·正名的思想律》(1928)、《薩天師語錄(六)·丘八》(1929)、《薩天師語錄·薩天師與東方朔》(1933)、《上海之歌》(1933)與《我的話——文字國·薩天師語錄——其六》(1933)。

〔1〕林語堂.《四十自敘詩》序〔A〕. 林語堂名著全集(16)〔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4.

〔2〕林語堂.讀鄧肯自傳》〔A〕，大荒集〔M〕，上海:生活書店，1934.

〔3〕林語堂.生活的藝術(shù)〔M〕.越裔漢譯.林語堂名著全集(21)〔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4.

〔4〕林語堂.譯尼采《走過去》——送魯迅先生離廈門大學(xué)〔A〕. 語堂文存(1)〔M〕. 桂林:林氏出版社，1941.

〔5〕(德)尼采.市場的蒼蠅〔J〕.林語堂譯.論語(49-72)合訂本.

〔6〕林語堂.《市場的蒼蠅》譯者說明〔J〕. 論語(49-72)合訂本.

〔7〕林語堂.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及費(fèi)厄潑賴〔J〕.語絲(57).

〔8〕(德)尼采. 不合時宜的沉思〔M〕. 李秋零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

〔9〕(德)尼采.《權(quán)力意志》〔M〕. 孫周興譯.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

〔10〕林語堂.Zarathustra 語錄〔J〕.語絲(55).

〔11〕林語堂.薩天師語錄(四)〔J〕.語絲(4(24)).

〔12〕林語堂.薩天師語錄(六)·丘八〔A〕.林語堂名著全集(13)〔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4.

〔13〕林語堂.薩天師語錄(二)〔J〕.語絲(4(12)).

〔14〕林語堂.薩天師語錄(五)·正名的思想律〔J〕. 語絲(4(33)).

〔15〕林語堂.薩天師語錄·薩天師與東方朔〔J〕. 論語(1-24)合訂本.

〔16〕林語堂.上海之歌〔A〕.林語堂名著全集(14)〔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4.

〔17〕林語堂. 文字國·薩天師語錄——其六〔J〕. 論語(25-48)合訂本.

〔18〕林語堂.薩天師語錄(三)〔J〕.語絲(4(15)).

〔19〕F. Nietzsche，Die fr?hliche Wissenschaft〔M〕. 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in Drei B?nden. Band 2〔M〕.Hg. von Karl Schlechta. Carl Hanser Verlag M?nchen. 1955.

〔20〕F. Nietzsche，Zur Genealogie der Moral〔M〕.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in Drei B?nden. Band 2〔M〕. Hg. von Karl Schlechta. Carl Hanser Verlag M?nchen. 1955.

〔21〕F. Nietzsche. Morgenr?te〔M〕. 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in Drei B·nden. Band 1〔M〕. Hg. von Karl Schlechta. Carl Hanser Verlag München. 1954.

〔22〕林語堂.中國文化之精神〔A〕. 大荒集〔M〕. 上海:生活書店，1934.

〔23〕F. Nietzsche，Die Geburt der Trag?die〔M〕. 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in Drei B?nden. Band 1〔M〕. Hg.von Karl Schlechta. Carl Hanser Verlag München.1954.

〔24〕F. 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M〕. 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in Drei B?nden. Band 2〔M〕. Hg.von Karl Schlechta. Carl Hanser Verlag München.1955.

〔25〕林語堂. 四十自敘詩〔A〕. 林語堂名著全集(16)〔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