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
今天,一個大學教師的日常生活常常遭遇這樣一幕:打開郵箱,一張表格赫然在目。表格的內容可能如下:技術專業(yè)人員情況登記表;教學科研人員考核登記表;千百十人才培養(yǎng)申請表;年度科研情況登記表;職稱填報表;高校定崗定編評級表;年度考核表;某某市社科(自科)課題申請表;某某省社科(自科)課題申請表;教育部社科課題申請表;國家社科(自科)課題申請表;學生學位(年度、課程)論文評定表,學生畢業(yè)論文答辯表等等。以至有人開玩笑,如果成立一家專門給高校老師填表的公司,生意肯定會興隆不已。事實就是這樣,表格的數字化、時間的碎片化、精神空間的逼仄化、身份地位的邊緣化、日常生活的瑣碎化已經成為大學教師生活的常態(tài),在一種近乎變態(tài)、看似合理的管理模式中,大學教師這個職業(yè)不但變得毫無樂趣,而且已經庸常不堪。在這種完全被表格侵蝕的評價機制下,人文學者對于學術的態(tài)度和真實的生命體驗已沒有太多的關系,他們對所從事的研究更多依賴于知識和概念的空轉,而很少和日常生活發(fā)生精神遭遇。可以說,缺乏真切的生命感受,缺乏從生命感受中生發(fā)出來的感同身受的能力,正成為知識界大部分人的精神常態(tài)。今天,創(chuàng)造和真理所帶來的生命激情,已經難以給知識分子帶來心靈的愉悅,倒是立等可取的交易和利益,會讓他們兩眼放光、亢奮不已。
在我身邊,我熟知的朋友,進入高校以后,最焦慮的事情就是拿課題。為了拿課題,什么事情,什么代價都愿意付出。他們對評委的情況非常熟悉,往往在課題評選的最后一關,仿佛神助一般地能夠找到關鍵人物,幫忙投上一票。課題的種類和不同利益掛鉤,廳局級的課題成為評選副教授的一個必要條件,省部級的課題成為評選教授的一個必要條件,至于國家級的,諸如國家社科基金和國家自科基金更是衡量一個人學術地位的關鍵條件。與此相關的經濟利益也不容忽視,隨著教育部評估的展開,高校為了完成考核指標,都加大了對科研的投入力度。教師獲得課題以后,除了本身的經費,還有學校的配套,一個國家級的社科課題,國家資助經費可能只有十五萬,但學校的各種配套和積分最后折算起來可能高達五十萬。我所知道的情況是,有一個博士成為高校教師后,將自己的博士論文反反復復地變換花樣,已經拿到了某省社科、教育廳重點、教育部、國家社科課題,累計各類經費達到七十萬。我還聽說很多理工科的課題更荒唐,很多教授一拿到經費第一件事就是置辦或更換交通工具,買一輛高檔轎車。據某些財務人員透露,有些課題經費報銷時,光打印紙累計起來就有幾卡車,因為實在找不到別的報銷名目,只能開打印紙。巨額課題費帶來的一個相關問題就是發(fā)票的報銷,因為財務制度管得嚴,怎樣弄到合理的發(fā)票成為很多人的心腹之患。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買發(fā)票,出幾個點的稅,但很多人不想出這筆冤枉錢,也擔心買到假發(fā)票惹麻煩,于是就到超市去收集小票。在我居住的小區(qū)不遠有個華潤萬家,門口經常有大學教師或者家屬到超市門口撿小票,以至超市小票交易在課題的帶動下也已經成長為一種市場。那些拿到課題尤其是國家級課題的老師往往成為眾人羨慕的目標,除了實際好處,主要是課題的獲得已經成為評價一個人學術水準的重要指標,至于評價是否合理,其中是否通過暗箱操作,已經沒有人關心。有本事找到關系獲得課題就是牛,沒有人計較光不光彩這件事。
除了拿課題,發(fā)論文,尤其是在權威期刊發(fā)論文也已成為大學教師熱衷經營的項目。眾所周知,學術期刊的等級森嚴無比,權威期刊、核心期刊、一般期刊的區(qū)分早已將它們分成三六九等。今天,一個權威期刊的主編,權力大到簡直令人無法想象的地步,只要一出現,立即成為眾星捧月的對象,吃喝玩樂一條龍照顧得無比周到,有些人為了一睹大人物的風采,不遠千里從外地趕來,討好逢迎,阿諛奉承,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刊物上發(fā)表論文。供不應求的論文制造產業(yè)直接促成很多學術刊物放棄職業(yè)底線,擴充版面、縮短周期、改小字體以收取更多的版面費成為他們共同的選擇,發(fā)表的公共權力就這樣淪為少數人謀取利益的工具。與此緊密相關的一項服務已經蓬勃發(fā)展,走進任何一所大學,代寫論文、代發(fā)論文的機構遍地都是,各類廣告早已充斥任何一個角落。今天,一個攻讀學位的人,哪怕攻讀的是博士學位,只要他的經濟實力許可,只要他稍稍放棄對學術的敬畏感,他完全可以將寫論文的事情交給別人,從而拿到屬于自己的文憑。
學術會議的情況如何呢?眾多的各類學科年會、國際研討會無非就是給各類評委和學部委員、重要期刊的總編、主編們提供一個公開腐敗的機會。主席臺上永遠是那些面無表情、不可一世但掌握著關鍵學術資源的大腕們,臺下是一些以學術交流為名,希望能夠找到機會攀附大腕的學術后繼力量,他們熱切而焦慮,在大腕沒有退出歷史舞臺之前,在他們還沒有話語權之前,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放低姿態(tài),謙恭地攀上大腕的衣襟,和他們搭上各種各樣的關系,以獲得論文發(fā)表的機會,增強課題的勝算。會議主辦者在提升科研影響力的口號下,小心協(xié)調著種種關系,以講座、交流的機會將大腕們打點好,從而給碩士點、博士點的申報獲得選票。學術講座的情況也大抵差不多,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學術講座的規(guī)格永遠和演講嘉賓的學術水準和人格魅力相關,但今天,除了少部分高校依然在堅持這個標準外,更多的高校已經放棄這點。他們邀請主講人的唯一尺度在于其手中是否掌握學術資源,各類評委或主編因此頻頻獲邀以致無力用于學問,講什么不重要,聽眾只是擺設,學生被當作充當人氣的工具;真實的學術水準不重要,如果手頭沒有可以與人交換的資源,在現有的體制下唯一的命運就是被邊緣化??梢哉f,眾多高校的學術講座在以提高學校科研水平的名義下,已經變成了某些人利用公共利益謀取個人私利的途徑。
種種如上的真實生存場景仿佛正在暗示,知識界這個群體已經處于深重的精神困境中。對真理的追求、對知識的尊崇、對大師(過去或者當下)的敬重已經讓位于對利益的敏感、對交易的熱衷、對學霸的逢迎。確實,隨著中國高等教育和市場親密關系的推進,知識界已經越來越淪落為不折不扣的名利場。利益的分配導致立場的分化,對利益的追逐直接造成底線的放逐。一批批學術新人在現有的研究生制度下,對付完一項項考核后,終于獲得了狐假虎威的文憑,但畸形的學術體制和空洞的學術訓練早已敗壞他們的胃口,并導致其內心的好奇和追問消失殆盡,導師精神力量傳遞的消失讓他們喪失敬畏的能力,對于學界的各種算計和潛規(guī)則在現實的權衡面前瞬間無師自通?!八麄兊拿恳痪湓挘伎梢允鼓闱宄馗械侥康乃冢菏且环輧?yōu)薪、一本洋護照,還是一頓午餐。他們從來不會站在學術良心或社會責任的立場,說一句沒有利益回報的廢話,連耍流氓也招招實惠,絕沒有膽量舉起手來,糾正權勢者某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韓少功《世界》)在利益的種種糾葛中糾纏太久,個體心靈已經很難感受到真理的高貴及生命激情對靈魂的滌蕩。身體力行、知行合一這些傳統(tǒng)讀書人的品行在現代化的滾滾洪流中,被沖擊得面目全非、茍延殘喘。今天,衡量一個大學教授的標尺已和真實的學術水平無關,人格敬仰、同行認同已被名目繁多的名譽稱號、科研經費、課題、論文悄然替代,評價指標的充實和圓滿已成新的標準,無數的學術垃圾在一種近乎瘋狂的粗制濫造中成批量地生產出來,兌換為各種看得見的實際好處。當然會有人強調這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啟蒙已經過時了,知識分子不應該高高在上;知識分子不應該有太多擔當,他們關注自己的專業(yè)就夠了;知識分子也是人,也要活,也要買房;這些貌似體恤之情的論調最容易銷蝕讀書人內心的自尊,一部分沽名釣譽的學界混混由此獲得名正言順的理論支撐,以致學界實際上成為一個巨大的、層次森嚴的利益分配體,成為各級學霸、評委、學部委員、所謂權威期刊主編、核心期刊主編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天下。更為可怕的是,“劣幣驅逐良幣”的經濟學現象已經成為知識界的一種內在運行邏輯,一部分真正思考問題,對學術抱有敬畏之心的老實人,因為不懂得經營人脈,不懂得吹牛拍馬,任何學術資源都和他們無緣,因為話語權的喪失,也因為基本公道的缺位,他們還要遭受很多不合理制度的管束,因為制定這些制度的人,恰恰是那幫得到了各種利益和好處、自我感覺極其膨脹的學界政要和名流們。
知識分子社會角色和職業(yè)方式經歷了深刻變化,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成為一件令人羞赧的事情。在我參加的一次高校教師組織的學術沙龍中,大家互相傾訴著在現有學術體制中的憂傷,大都不愿承認自己是知識分子。其中一個女教師,博士畢業(yè)很多年了,口口聲聲宣稱自己“不是知識分子”,唯恐這個名號玷污了自己的清白。還有一個重點大學的老師一發(fā)言就宣告自己是個無欲望的人,不上網、不看報、不用手機、不關心國家大事,旁邊很多學生按捺不住了,他們沒想到朝夕相處的師長如此坦率和頹廢,一個男孩終于鼓起勇氣反問了一句:“知識分子到底要不要擔當社會責任?”沒想到這樣一句問話激起了多數老師的公憤,他們一致將矛頭對準學生,三番五次打斷學生說話,再三提醒質疑的學生要謹慎使用“知識分子”、“公共知識分子”這些名號。沙龍的情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想到自己的同類從內心深處因個人身份所帶來的焦慮和屈辱已如此強烈,我尤其難忘那個窘迫的男生站在墻角的一角,被沙龍老師教導并且再三打斷說話的不滿和尷尬。我不知在這次并不起眼的事件中,老師的言行和整體放棄堅守與抗抵的姿勢在學生心中到底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如果說上世紀九十年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主要體現在放棄八十年代的啟蒙立場后因為價值觀念的分歧導致的分化所帶來的摩擦和撞擊,并直接導致學術界基本態(tài)度的轉向(表現在以尊重和重建學術規(guī)范并向專業(yè)拓進成為基本共識,陳平原提出的“思想淡出,學術淡入”最為典型);那么,今天,知識分子所面臨的精神困境早已不再停留在價值的曖昧和抉擇中,利益至上的一元和獨斷在現有學術體制的支撐下,早已成為主宰知識界的無所不至、無所不能的“無形的手”,換一種形象的說法,凱撒已經插手上帝的事務,“市場”這只強硬的手已經公然伸到了精神領域,并氣勢洶洶地擠兌知識分子作為精神主體對社會的能動及制衡作用。今天,知識界已經浮躁到連基本的學術規(guī)范都沒有耐心遵守,更不要提對原創(chuàng)性的渴求和追尋。伴隨著國家通過附著于利益之上的體制對知識界的控制,知識分子在各種誘惑中迅速分化、瓦解,以一種整體的頹勢和劣質化傾向迅速投入到各種投機鉆營的活動中。行政和學術資源結盟,抄襲屢禁不止(以至于大家對事故的頻發(fā)視而不見,就算故事的主角是代表學術最高地位的院士,也已無法引起公眾的關注和好奇),跑課題變成了“能力”的公開較量(很多高校公然打出“要致富,跑項目”的旗號),暗箱操作職稱變成輸贏雙方都能接受的游戲規(guī)則,學術期刊賣刊號在一拍即合的交易中出賣公共資源成為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敗壞的學風自然引起效仿,以至于高校不得不引進反抄襲軟件以對付學生的畢業(yè)論文。
是的,誰都可以感到,中國知識界充斥著一股比腐敗更可怕的氣息,一種可怕的精神流毒已經滲入骨髓。當敗壞的學風成為司空見慣的日常場景后,我們還能指望一些只會爭名奪利的人向自己的碩士生、博士生傳授高貴干凈的精神衣缽嗎?我們還能指望這個民族的精神在經濟掛帥、靈魂跪下的時代獲得尊嚴嗎?如果說官員腐敗的后遺癥主要體現在對民眾信任的強度破壞,那么,知識界的貪婪和冷漠、敗壞和墮落,其后果無異于在一個精神荒蕪的時代,縱容社會的毒瘤在人內心的生長,令更多人失去精神的航標,陷入萬劫不復的虛無。媒體爆出的各種挑戰(zhàn)國人敏感神經的新聞(諸如“小悅悅”事件)一次次顯影我們在利益的底片中靈魂的佝僂真相,日常生活中這些偶然的道德事故看似只和普通人的品行相關,但更為本質的原因恰恰在于知識群體精神能量喪失所帶來的邊際效應?!霸S多人尚沒有意識到,中國大學的危機,二三十年后將更為嚴重,因為三個因素的影響將是持久的。一是學風壞了,一個好的學風需要幾代人培育,好學風遭到破壞,又將殃及到幾代人;二是人才的素質大大地降低了,由不合格的人培育出更不合格的人,形成惡性循環(huán);三是大學合并背上的沉重包袱和負面影響將會是長遠的,至少是五十年,1951年院系調整的不良后果,至今尚沒有完全消除就是證明?!眲⒌烙裣壬脑捳衩@發(fā)聵,但因為現實的噪音過于喧囂以致于我們充耳不聞。
如果說,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市場化的萌芽以及全球化的強勢攻進,知識分子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出現啟蒙姿態(tài)的分化瓦解還情有可原。那么,近十年知識界道德的滑坡和風氣的敗壞再以此為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當下,知識界內部分化的情況固然存在,但這種現象和上世紀九十年代勢均力敵的分化比較起來,早已是超出臨界點的失衡狀態(tài)。今天,“知識分子這個稱謂經常加上很多前綴:
公共知識分子、有機知識分子、學院知識分子、媒體知識分子”(戴錦華語),炫目的知識分子隊伍中,潛藏了一批邊緣化和被邊緣化的學者,他們隱沒在學術的泡沫中,憑借著職業(yè)底線苦苦支撐。但更多的人企圖通過對媒體的利用和控制一夜之間成為學術的新貴,公共知識分子的隊伍越來越龐大,越來越混雜,越來越成為什么好處都想撈、什么問題都敢發(fā)言之人的混跡之處。如果說,“痛苦”可以用來描述九十年代知識分子喪失啟蒙領地后茫然失措的精神狀態(tài),那么,“焦慮”則已成為當下知識分子在面臨介入能力喪失、話語權的空洞和利益分配的失衡等現狀時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前者的痛苦來自于啟蒙理想和現實空間局促之間的矛盾,當下知識分子的焦慮則映射了在社會的巨變中作為一個群體被徹底邊緣化后,因為無可挽回的歷史命運所帶來的虛無和絕望。知識分子結束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蜜月期后,再也無法企及和追隨過去的夢想和輝煌,除了和利益結盟,除了抓住當下觸手可及的好處,他們顯然找不到更為強大的精神目標,以致在無意中自動放棄了對自我身份的體認。更何況,相對西方強勢的理論話語,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這樣一個群體不但從整體上喪失了和他們對話的能力,而且也主動放棄了自我更新的能力。顯而易見,底線的喪失和對利益的盲從只是知識分子精神面貌的淺層癥候,更為深層的危機則在于在全球化現代性強勢滲透的當下,中國知識界從整體而言創(chuàng)造力的不足,以及伴隨殘酷的世俗化競爭導致的心靈鈍化和文化自信心的瓦解。如何讓我們的文明獲得和世界對話的真實能力,如何讓我們的文明成為解決中國當下種種難題的精神資源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當務之急。
當個人的貪婪抵擋不住人性弱點時,再也沒有一種將之歸結到體制的缺陷更為省心的事兒,可問題是,體制難道不是人造成的嗎?體制的板結難道不是由無數人的貪婪造成的嗎?今天,很多知識分子面臨體制的態(tài)度是如此矛盾,現實的壓力和利益的誘惑讓他們緊緊依附體制,但分配的不公、形勢的復雜又讓他們無比痛恨體制,體制已悄然成為橫亙在他們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之間一座難以逾越的橋梁,在體制的規(guī)約下,知識分子作為個體的靈動和生命活力已日漸枯萎。在整個時代世俗化的過程中,當然沒有理由要求所有人都以道德的最高標準要求自己,但知識分子主體性的淡化速度之快、對現實利益擁抱之緊還是出乎人的意料。這個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和世俗利益拉開一定距離的群體,如果只能和現實得失產生深切的生命關聯(lián),這種精神層面超越性匱乏的狀態(tài)無論如何算不上一件體面的事情?!皩W術是什么?學術對我來說,首先是智性的挑戰(zhàn),是一個崇高的智力游戲。但是要使這個智力游戲不僅僅是自娛,進而防止其淪落,我想,我們無所依憑,任何體制、任何的規(guī)范都不能保證我們不墮落。那么,我們靠什么?靠的是我們捫心自問,我們有沒有葆有最樸素的學術良知?!保ù麇\華語)學術良知,是的,或者換一種說法,職業(yè)底線,對知識分子而言,如果內心放逐底線的標桿,他們的智力優(yōu)勢足以讓所有的體制和管理都失效,正如一個醫(yī)生,他手術刀的起落可以是無意的醫(yī)療事故,也可以是蓄意的技術殺人。對底線的把持不但是最大多數人世俗利益的天然屏障,也是知識人行動之前的基本要求。因為心靈生態(tài)失衡的終極后果決不會只殃及到部分人的生活,多數人在這場精神的劫難中都將增加安身立命的難度,在資本和權力的烏托邦中,尋找精神的出路已成為多數人獲得幸福感的可靠增長點。當一個肌體沒有辦法通過自我調整的方式獲得健康后,必須有一個群體重拾一種刮骨療傷的勇氣,懂得暫時放棄眼前利益其實是一種現實的迫切需要,重拾生命實踐、恢復靈魂的活力和底氣成為一個并不虛無的話題。在這場依托生命實踐重拾心靈生活的精神歷練中,“需要一大批人有超越俗用實利的眼界和勇氣,真正履踐自己對真理的熱愛、向往以及追求,將其化作自己的生命,化作自己的某種生存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韓少功《世俗化及其他——與蕭元的對話》)也許,對知識分子而言,怎樣獲得一種和現有體制周旋的智慧以最大程度保持主體和社會的張力關系,也成為擺在面前的一個新課題。
知識界的狀況如此。那么,“知識”呢?這個凝聚了幾代人理想、理性、夢想的詞,這個曾給無數底層的孩子帶來人生轉機的詞,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偉大歷程,現在和我們的生活產生了怎樣的聯(lián)系呢?“知識改變命運”這個口號曾經令我們熱血沸騰,曾經給僻遠山區(qū)的孩子點燃無數卑微而又溫暖的夢想。今天,我們對這個口號記憶猶新,可是知識真的可以改變命運嗎?高校生源的失衡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刺眼,最新的研究數據表明,北大清華這些頂尖的大學農村孩子所占的比例已越來越低,與此同時,每年的兩會我們總能聽到一些憐憫但刺耳的論調,諸如“農村的孩子不用上大學,不如直接讀技?!薄8鶕叶嗄甑拇髮W執(zhí)教生活,我發(fā)現大學時代作為一個人心靈成長的重要時光,早已放逐了其天然的青春敘事色彩,孩子們臉上寫滿了與年齡和閱歷并不相稱的功利,他們內心經受了更多因為卑微和貧窮所帶來的苦楚和屈辱。兩年來,我始終無法忘記那個叫楊元元的女孩,那個曾經在珞珈山上揮灑青春夢想的普通姑娘。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她的悲劇以最慘烈的方式折射了知識在今天的命運。2009年11月26日,這個要強、自尊、倔強的女孩用兩條毛巾以半蹲的姿勢絕望地結束了生命,“都說知識改變命運,我學了那么多知識,也沒見有什么改變”。她在忍受了多年的屈辱和辛酸后,以知識為盔甲和現實抗爭了漫長的時間,終于選擇了放棄。她那么相信知識,那么信奉多年的教育向內心灌輸的理念。如果知識能夠使人增添尊嚴和籌碼,這個叫楊元元的女孩顯然不能屬于社會的底層,但現實的情況是,經過拼搏以后,她終究還是沒有從知識的滋養(yǎng)中獲得生存的勇氣,現實的殘忍終于將一個女孩的生命和尊嚴結束在一間毫無詩意的衛(wèi)生間。這是一個令人悲傷得沒有任何言語的故事,這是一個轉眼就會被人遺忘的悲劇,這是一個網絡時代立即能夠引來正反雙方狂歡的案例。沒有人知道這個固執(zhí)而又堅強的女孩在臨死之前到底想了些什么,沒有人關注這個故作堅強但內心豐富的女孩對生活卑微而真實的愿望。就算她媽媽沒有被趕出宿舍又能怎么樣?就算她沒有死又能怎么樣?就算她留在了上海又能怎么樣?現實的瘋狂所上演的劇目早已將很多個沒有死在衛(wèi)生間的楊元元逼死在別的角落。這一事件背后令人觸目驚心的真相在于,知識再也不能以其與真理相關的品質讓人獲得尊嚴和安全感,在和金錢、金錢背后的機遇、機遇背后的權勢、權勢背后的體制之弊相抗衡的過程中,知識已經卑微渺小得使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小慎微、逢迎討好而沒有任何底氣。
與知識本身已無法從根本上增強人內心的力量比較起來,今天,和知識界放逐底線的現實相應的情況是,知識已經徹底實現了與利益的共謀。在共謀中獲得好處后,知識成為知識界放棄擔當的最好借口和天然遮蔽。普通民眾在現有的傳媒條件下,可以輕易獲知政治丑聞腐敗案件的真相,但很多知識由于專業(yè)難度所帶來的遮蔽,顯然無法讓普通人輕而易舉洞悉事件的核心秘密,也正因為這樣,知識界天然被賦予更多的責任,也被要求具有更強的自我約束力和自制力。事情的另外一面是,長期和利益共謀的路徑,知識的面孔早已和和常識背離。知識界在當下的表現除了從整體上對精神品格堅守的放棄外,同時長期沉湎于一種對理論的偏好和演繹中,在種種凌空舞蹈的理論氣功中,其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放棄對常識的尊重和追問。他們熱衷于糾纏各種似是而非的宏大問題(諸如中華性、后現代、國家主義),但對于明顯違反常識和邏輯的現實則缺少耐心和審慎。知識和常識的嚴重背離一次次降低人們對知識群體的信任,一些專家在現實利益的權衡下理直氣壯地為某些公共事件提供解釋和借口,如今,雷人的話語不僅僅只出自“鳳姐”之口,“激情殺人”、“四十歲時,掙不到四千萬,別來見我,也別說是我的學生”都發(fā)自溫文爾雅的專家學者之口。當無力供養(yǎng)、前途渺茫的窮人讀不起書也不想讀書的時候,立馬便有學者大放豪言,“中國窮人之所以念不起書,主要是因為學費太低”;當房價已經漲到一個農民只有從唐朝時開始存錢,才有可能為他們跳出龍門的孩子換到城里的一個棲居之地時,偏偏有人從理論到實踐地考證出中國的房價并沒有泡沫,日本的房子也很貴,孟買的房子也很貴,甚至長安的房子也很貴(其證據是“長安居大不易”);當中國的教育明明已千瘡百孔爛到根子時,偏偏有諾貝爾獎獲得者站出來,以他的國際視野告誡大眾,中國的教育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我不知是否強加給了同類過于理想化的愿望,不知是否一廂情愿地讓同類背負了太多的不應屬于這個群體的道德壓力,但我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在國人心靈沙漠化的過程中,中國知識界原本應該有更大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