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亞波 胡杰群

走近神秘的“特定關系人”

■曾亞波 胡杰群

2007年5月,中央紀委頒布的《關于嚴格禁止利用職務上的便利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若干規(guī)定》中使用了“特定關系人”的概念，同年7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明確了10種新類型受賄刑事案件法律適用問題的具體尺度。其中包括家人前臺受賄、官員幕后授意，“低買高賣”房屋汽車，情婦“掛名”拿薪酬，干股未登記，離職后收請托人財物和以賭博形式收受賄賂等多種“間接受賄”形式?！疤囟P系人”入罪為司法機關準確適用法律懲治賄賂犯罪提供了科學的依據(jù)，對進一步健全懲治與預防腐敗犯罪的法律體系和推進反腐敗斗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疤囟P系人”這一名詞作為法律概念走進公眾視野已達5年時間。5年來，“特定關系人”入罪呈現(xiàn)出怎樣的特點和發(fā)展新趨勢？相關法律條文如何在碰撞中收緊藩籬？

利益：萬變不離其宗的“特定”

司法解釋對“特定關系人”的表述比較簡單：與國家工作人員有近親屬、情婦（夫）以及其他共同利益關系的人。但在司法實踐中，特定關系人的情況比較復雜。說是特定關系人，實際上這里的關系人與國家工作人員的關系并不確定。因為一個人的關系人可能很多，并不固定，有可能是長期的，也有可能是臨時的，甚至可能是沒見過面的，并且他們都不一定能成為“特定”的關系人。只有與國家工作人員構(gòu)成一定的利益共同體，并利用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之便共同謀利，才能成為刑法意義上的“特定關系人”。

——情婦（也有少量情夫）是最重要的特定關系人。現(xiàn)實的情況是，“官員養(yǎng)情婦”現(xiàn)象愈演愈烈。去年有多個報道援引這樣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廣州、深圳、珠海公布的102宗官員貪污受賄案件中，官員100%包養(yǎng)了“二奶”。但即使一些“官員養(yǎng)情婦”現(xiàn)象在當?shù)匾殉伞肮_的秘密”，也經(jīng)常得不到有效查處。而已經(jīng)查處的案件顯示，情婦幾乎都充當了特定關系人的角色。一些高級干部也是這樣，北京市原副市長劉志華就單獨或者伙同其情婦王建瑞，為他人謀取資產(chǎn)置換、土地開發(fā)、職務晉升、銀行借貸等方面的利益，索取或者非法收受單位和個人的錢物合計折合人民幣696.59萬元。

——家人是最多的特定關系人。這里的家人包括貪官的妻子、兒女、父母、岳父母及近親屬等。曾以寫下《以我沉痛“七筆賬”勸君走好人生路》的懺悔書而“聞名”的江蘇省徐州市建設局原局長靖大榮，除了自己親自“動手”外，還把家人發(fā)展為特定關系人。如以丈夫名義拿“獎金”、以弟媳名義入“干股”等。

2007年1月，時任中山市市長的李啟紅決定重組上市公司——中山公用，并決定由其弟媳林小雁來操作。李的丈夫林永安給林小雁236.5萬元，林小雁的丈夫李啟明給350萬元，加上林小雁自掏腰包，共籌集677萬元，又借用其弟林偉成和同事劉贊雄的名義辦理了證券交易開戶手續(xù)，指使朋友關穗騰負責買賣“公用科技”股票。這些特定關系人通過操縱股市，收益人民幣1983多萬元。

——家人和情婦共同成為特定關系人也比較多見。全國首例特定關系人受賄案——浙江省交通廳原廳長趙詹奇，就通過情婦汪沛英收受55萬元業(yè)務提成，以借款、咨詢費、年薪等名義由其兒子收受杭州路橋經(jīng)營管理有限公司等單位賄賂人民幣490余萬元、新加坡幣1萬元、美元5.8萬元。最終，趙詹奇以受賄罪一審被判處無期徒刑。

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原副主席李堂堂的特定關系人是他的情婦和弟弟，他們分別扮演不同的角色——情婦靠他“賣畫”，弟弟靠他“辦事”。李堂堂涉案資金逾400萬元，其中與情婦陳建梅有關的達120萬元。陳建梅除通過李堂堂獲得工程項目，還有個特殊癖好——收藏及買賣名家字畫。這些字畫并不通過正常的拍賣會等流通渠道買賣，而是全部通過李堂堂之手“高價”賣出，買主正是那些有求于李的官商兩界人士。李堂堂賣給誰，就說明他已答應此人“辦事”。

——“其他親屬關系”都有可能成為“特定關系人”。國家工作人員的親屬范圍并不限于近親屬。一個人當了官，各種“遠親”甚至“干親”常常紛至沓來。出于利益所需，這種關系的親近程度有時甚至會超過“近親”。

——領導干部的身邊人，如秘書、司機等。因為長期與領導接觸，這些人耳聞目睹一些領導的幕后動向，而領導為了掩人耳目，也會不斷給其一些小恩小惠。他們中有不少人既是希望領導提拔重用的請托人，又在別人請托的事件中擔當特定關系人的角色。

——某些“老上級”。有時候，國家工作人員與“第三人”之間可能根本未曾謀面，沒有任何關系，但卻由于“老上級”、“老部下”出面打招呼，形成一種三方利益共享的“同盟”。

——官員的“老同學”。官員從小學、中學、大學到工作后在黨校等各類繼續(xù)教育過程中，都有可能熟悉大量的新老同學。一些所謂的同學也往往以此為借口吃喝送禮拉關系，試圖通過同學關系形成一種穩(wěn)定的利益共同體，實施權(quán)錢交易。

——國家工作人員的“校友”、“老師”。應這些人的請求或為答謝，國家工作人員動用權(quán)力，使其獲取與其實際勞動不相稱的收益。國家工作人員與其校友或老師之間可能根本不存在任何物質(zhì)利益上的關聯(lián)，僅是一種特定的情感利益。

隨著司法實踐的發(fā)展，特定關系人一定不限于上述所列，其范圍應該十分廣闊，其形成既有規(guī)律性也有隨機性，其身份既具復雜性也有隱蔽性，在發(fā)現(xiàn)和查處上，都存在明顯的困難。盯緊重點人群，把握利益共同的特征，是司法機關應當重點關注的問題。

隱秘：“特定”外衣裹藏腐敗身

特定關系人的作用，主要是代理受賄、共同受賄、單獨受賄、洗錢和轉(zhuǎn)移資金等。認定特定關系人在官員職務犯罪中擔當何種角色（如單獨受賄還是共同受賄抑或是不構(gòu)成受賄），犯何種罪行（如受賄或介紹賄賂、窩藏、洗錢等），關鍵要看事前、事中、事后商量溝通的情況。腐敗官員與特定關系人的隱秘交易方式千變?nèi)f化，總體上可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特定關系人直接經(jīng)辦行賄型。即利用成熟的有固定關系的人員直接收取請托人各種形式的賄賂。有的是直接收受現(xiàn)金或轉(zhuǎn)賬，有的是境內(nèi)外的房屋、汽車等不動產(chǎn)，有的是安排子女留學、家人移民，也有的是其他免予支付式服務，如代為裝修房子。此外還有代為向境外轉(zhuǎn)移資產(chǎn)等。由于腐敗官員自身利用信用卡頻繁消費以轉(zhuǎn)移資金容易暴露身份，所以他們往往不惜代價要尋找可以代其完成此項任務的特定關系人，通過在境外使用信用卡大額消費或提現(xiàn)來實現(xiàn)資金向境外轉(zhuǎn)移。

——特定關系人間接轉(zhuǎn)換利益型。這里的特定關系人與官員之間沒有長期固定的聯(lián)系，甚至沒有權(quán)錢交易關系，只是官員為了從其幫助過的第三方處獲取利益，臨時動用與特定關系人的關系，讓第三方與特定關系人發(fā)生交易，而交易的實質(zhì)就是使特定關系人直接獲益，然后官員再從特定關系人處轉(zhuǎn)取利益。這種利益的形式或標的并不相同。此類案件在關系人和所得利益方面均具有“無關性”的特點，因而具有相當?shù)碾[蔽性，可謂是“雙重加密”——“加密的特定關系人”+“加密的受賄標的物”。這也是懲處特定關系人犯罪5年來發(fā)現(xiàn)的最為狡猾的犯罪方式之一。如江蘇省宿遷市原副市長王韜以借為名，2003年從宿遷市萬泰房地產(chǎn)有限公司開走了一輛富康轎車，2004年7月，王韜的朋友劉同金在宿遷做生意時看到王韜開著該富康車，劉同金購買了一輛帕薩特轎車，車主登記為王韜的妻子張茂霞，并將該車交給了王韜，同時開走了富康車。2005年3月，應王韜要求，萬泰公司將富康車過戶給劉同金，未收車款。劉同金也將未付車款的情況告知王韜。表面看，該富康車是公司和劉同金之間的過戶，王韜沒有收受雙方的財物，他只是一個中間人，不能認定其受賄富康車。但剝開官員與特定關系人的關系實質(zhì)就會發(fā)現(xiàn)，王韜客觀上長期占有該富康車并指示萬泰公司將富康車過戶給劉同金，而萬泰公司并不認識劉同金；王韜主觀上將該富康車作為自己的財產(chǎn)支配、不準備歸還該車；王韜為萬泰及劉同金謀取利益屬實；王韜知道未付車款卻獲得車輛。這些層層關聯(lián)的證據(jù)鎖鏈，使得他通過特定關系人受賄的事實得到了法院的認定。官員通過特定關系人獲取利益的方式五花八門，不斷有創(chuàng)新，這給偵查增加了很大的難度。

——幫助特定關系人獲利型。官員幫助特定關系人獲取利益，不同于前面的直接獲利，但也有可能通過特定關系人的分紅或轉(zhuǎn)贈而間接獲利。只是官員并不以通過特定關系人獲利而作為幫助條件，或者說，其謀取的是共同的情感利益、政治利益或其他信仰式利益。

宿遷市原副市長王韜，利用自己分管建設、規(guī)劃部門的職務便利，為中央銀城房地產(chǎn)有限公司謀利，要求該公司負責人王大倫將南菜市A標段的拆除工程交給情人張玲承接并少收殘值費。王大倫讓出了中央銀城在拆除過程中應得的收入，并將該收入以壓低殘值費數(shù)額的方式轉(zhuǎn)送給張玲，張玲通過轉(zhuǎn)手賺得44.8萬元；張玲將獲利情況告知王韜，王韜以接受贈禮的形式獲得其中的3萬元。而更多的貪官為了博紅顏一笑，使美人投懷送抱，滿足其生理、心理需求，并不從情人所得經(jīng)濟利益中分羹。在全部特定關系人當中，情婦（夫）是個特例，他們之間并不是單純基于物質(zhì)關系而形成“利益共同體”，促成他們結(jié)合的是共同的精神需要。

——海外特定關系人代理型。一是通過在境外的特定關系人轉(zhuǎn)移資金。此類參與轉(zhuǎn)移資金的特定關系人在他國均已取得合法身份，或者是留學，或者是他國居民或公民。一方面，境內(nèi)的腐敗分子可以通過其特定關系人以合法手續(xù)攜帶或匯出資金；另一方面，這些特定關系人利用其國外身份在當?shù)刈云髽I(yè)后，以投資形式在中國開設機構(gòu)，然后以關聯(lián)交易等形式轉(zhuǎn)移資產(chǎn)。二是通過在海外的特定關系人在境外直接收受賄賂。有的腐敗分子并不從國內(nèi)向境外轉(zhuǎn)移資金，而是在境外直接完成貪污、受賄等過程。如發(fā)案單位在國外進行采購時，有實際控制權(quán)的腐敗分子可以通過暗箱操作得到巨額回扣。這些回扣不轉(zhuǎn)到中國，而是直接存入腐敗分子在境外銀行的賬戶，或轉(zhuǎn)換成境外的房屋等不動產(chǎn)。更隱蔽的做法是不涉及現(xiàn)金，而以安排子女留學等方式作為交易。這些交易，有的是由特定關系人作為中介幫助完成的。

——特定關系人自作主張型。這是一種特殊情形的受賄，有可能僅追究特定關系人的法律責任。如建筑材料供應商賈某，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認識時任某國有房地產(chǎn)公司總經(jīng)理林某之妻秦某，林某所在的公司正在對建筑材料供應商進行框架招標，賈某的公司參與投標。賈某與秦某接觸之后，提出請秦某在林某面前“美言”，林某隨即命其秘書告知評標委員會成員照顧賈某的公司，后賈某公司中標。賈某單獨邀請秦某吃飯時將50萬元感謝費給秦某，秦某將該50萬元存入自己賬戶。此類案件實質(zhì)是官員未授意“特定關系人”事項，“特定關系人”亦未將受賄之事告知官員。當無法證明國家工作人員授意請托人將財物給予特定關系人，無法證明國家工作人員知曉特定關系人收受請托人財物之事，即使特定關系人系國家工作人員的配偶，二者具有共同財產(chǎn)關系，其配偶收受財物也歸于家庭共有財產(chǎn)，但是國家工作人員對收取財物既無授意也無行為，則只能認定特定關系人受賄罪。

立法：“特定”能否全面又精準

將“特定關系人”入罪是刑法的重大進步。但任何立法都是漸進的，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不斷發(fā)展，總會有新事物、新情況出現(xiàn)，立法也就始終面臨著新問題。圍繞對“特定關系人”的法律制裁，也有一些建議值得參考借鑒。

——“特定關系人”是否應改為“第三人”。立法者擁有一定的立法技術，張弛有度無疑是正確的。對特定關系人的本質(zhì)特征，作為兜底口袋條款，法律規(guī)定了“其他共同利益關系人”，適應列舉所不能窮盡的情況和將來的發(fā)展變化。但無論是直接將財物給國家工作人員，還是間接將財物給情人、親屬或者其他第三人，本質(zhì)上都是權(quán)錢交易，都侵害職務行為的廉潔性和不可收買性。在受賄的本質(zhì)問題上，不會因為該第三人與國家工作人員之間關系的親疏遠近而有所區(qū)別。在具體的性質(zhì)認定上，只要把握住與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關系即可，無需在法律條文中一一舉例。這樣還能將社團組織納入其中。日本刑法第197條之二就規(guī)定了“向第三者提供賄賂罪”，即公務員或者仲裁人，就其職務上的事項，接受請托，使請托人向第三者提供賄賂，或者要求、約定向第三者提供賄賂的行為。“所謂第三者，不僅僅是自然人、法人，不具備法人人格的社團也包括在第三者之內(nèi)”。

——特定關系人財產(chǎn)來源不明應予制裁。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七）第十四條對刑法第三百九十五條第一款作了修改：“國家工作人員的財產(chǎn)、支出明顯超過合法收入，差額巨大的，可以責令該國家工作人員說明來源，不能說明來源的，差額部分以非法所得論，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差額特別巨大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財產(chǎn)的差額部分予以追繳?！边@一修改只將國家工作人員本人名下的財產(chǎn)來源不明的規(guī)定為犯罪，對轉(zhuǎn)移到其親屬、特定關系人名下的財產(chǎn)未作規(guī)定，而事實上，貪官提前轉(zhuǎn)移個人名下財產(chǎn)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特定關系人就是重點對象，所以不少法律界人士都建議增加補充條款，使特定關系人難逃法網(wǎng)。

——加重國家工作人員主體量刑。在國家工作人員和特定關系人共同受賄的情況下，應對國家工作人員加重處罰，即視為其受賄犯罪的加重情節(jié)，警示國家工作人員自己不犯受賄犯罪，也有利于防止以國家工作人員為核心的犯罪集體的形成。

——規(guī)定特定關系人的最低受賄金額。實踐中，對特定關系人受賄的具體數(shù)額常常難以認定，一是因為沒有規(guī)定最低限，二是很多情況下非現(xiàn)金部分沒有計入。法律應當對特定關系人接受的賄賂達到一定標準的認定為受賄罪。收受的賄賂是其他貴重財物的，折合為現(xiàn)金，比照量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