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欣如
今年是趙超老逝世二十周年。想起這位杰出的報人,心中不由湧動一份敬仰感佩之情。
對于趙超構(gòu),我早已久聞大名,但未得謀面。直到1989年,《新民晚報》在“文革”中遭到劫難,停刊10多年,在讀者強烈要求下,在中央和市委支持下,開始醞釀復刊。當時上海市委宣傳部成立了一個晚報復刊籌備組。我參加籌備組,在第一次籌備工作會議上,得以與趙超構(gòu)首次見面。會議地點在陜西北路辭書出版社一所小洋房的陽臺上,這可能是當時晚報兩任老總,趙超構(gòu)和束紉秋棲身于辭書出版社的緣故吧!老社長趙超構(gòu)心儀已久。見面時,看上去身材不高,精神矍鑠,滿面紅光,沒有一點矜持和矯飾,而是風趣幽默,平易近人,顯出他的正直、樸實和睿智。劫后余生,到會的原編委成員見面后,有千言萬語,說不完講不夠。大家轉(zhuǎn)著趙超構(gòu)親昵叫他“老將”,編委成員之間的友情,對晚報的深厚感情,令人感動!
籌備復刊,前前后后開了多次會議,討論的有復刊后的辦報方針、辦報路子問題;有抽調(diào)招聘人員重建隊伍問題,也有報社社址、設備、資金等問題。
1991年3月全國政協(xié)會議期間趙超構(gòu)(左)與徐鑄成(中)、陸詒(右)合影
老將在會上風趣地說:“文革”一開始,《新民晚報》被砸了牌子,封門停刊。時隔15年,大家都牽掛它。好像一個美人,年輕時死了,人家懷念她的美貌。如果復刊后出現(xiàn)個干癟老太婆,豈不讓人大失所望?原本大家就有這樣的擔憂,老將的話,講到了大家心里。晚報同人決心將復刊后的報紙辦出自己的特色來。
大家回顧了晚報創(chuàng)刊以來十七年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和經(jīng)驗教訓。籌備組討論最多的是辦報方針和讀者對象問題,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報紙的定位問題。當時,正是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時候,新聞界異口同聲反對“假、大、空”和“四人幫”遺風。會上,老將思想十分明確,特別強調(diào)晚報要實事求是,平等待人,少說空話,不唱高調(diào),做到細水長流,和風細雨,起一個“潛移默化”的作用。
對于辦報方針,老將認為晚報要突出一個“晚”字,面向基層,面向廣大讀者,辦給千家萬戶老百姓看,辦給上海人看;倘若能辦出地方特色,那么全國各地的人也會要看。他說得很形象:晚報一定要進入普通百姓家,凡80歲的老爺爺?shù)?歲的小娃娃都能從晚報上看到他們要看的東西,這樣就辦成功了!
《新民晚報》新的辦報方針,就是在趙超構(gòu)主持,經(jīng)編委成員集體討論提出來的。它就是“宣傳政策,傳播知識,移風易俗,豐富生活”。后來,在復刊詞中明確提出:《新民晚報》既不是摩天飛翔的雄鷹,也不是搏戰(zhàn)風雨的海燕,更不是展翅萬里的鯤鵬,它只是穿梭飛行于尋常百姓家的燕子。幾經(jīng)周折,鳳凰涅槃,終于在1982年元旦,???6年的新民晚報復刊,與讀者見面了!
晚報復刊后,老將在“夜光杯”上開辟的“未晚談”專欄,更是吸引我的眼球。正如雜文家曾彥修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的《林放文章老更成》文章中說的:“……這真是不看猶可,一看就使我不得不佩服;一個愛黨愛國的,熱愛社會主義的,赤膽忠心為人民而又敢于直言極諫的,觀察敏銳而有時又帶著點菩薩心腸的正直可愛的老知識分子就矗立在我面前了。”
從80年代開頭,趙超構(gòu)以林放筆名寫的精彩雜文一篇篇刊出。不由得想到這位老知識分子、老報人,歷盡劫難,受盡委屈,到了耄耋之年,他始終保持一顆對人民對祖國的真摯的心,對社會責任感,對真理和正義的始終不渝的熱烈追求,這是何等不易啊!
不少雜文,至今還留給人們深刻的印象。如:當發(fā)現(xiàn)有些在十年造反中作惡多端的人物已混進黨內(nèi)占據(jù)了一定的領(lǐng)導崗位時,他及時寫了《江東子弟今猶在》的文章,提醒大家。當閉關(guān)鎖國政策為改革開放政策替代,許多人突然從盲目狂妄自大,變?yōu)椤俺缪竺耐狻睍r,他又寫了《有券便是娘》(券指外幣兌換券)、《西崽相》。當社會上詐騙案迭出,上當者不少,甚至不乏頭面人物,他就寫了《騙子的演變》,總結(jié)了近四十年來的“詐騙演變史”。對封建遺毒對中國人民的危害,他看得很清楚,寫了《“父子年”和“夫妻居”》,揭露封建習氣對社會和政權(quán)機構(gòu)的腐蝕。他寫的《為民作主還是以民為主》,分析了兩者的根本差別,認為崇拜清官,只不過是為了做隱奴隸,豈有他哉!關(guān)鍵是要有民主民權(quán)!
看了這三十年前寫的雜文,其觀察之敏銳,分析之深刻,直到今天,不少問題還不是熱議的話題嗎?看了這許多雜文,我們一定會得出同樣的看法,即“就他的思想而言,老將是永遠不老的”。他始終走在時代的前沿。
直到1992年,我們《解放日報》發(fā)起的“九十年代上海人”的大討論,老將已臥病在床,但他還為我們寫了文章《掃除六害,謹防幽靈》,主張九十年代上海不僅應擁有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還應建成一道精神文明的萬里長城,防止一切邪惡幽靈侵蝕。文章刊出時,離他去世僅一月不到。正像他自己說的:“真正的記者不到生命的終點是不放下筆的?!彼眢w力行,真可謂戰(zhàn)到一息尚存!
與《新民晚報》同人接觸過程中,經(jīng)常會聽到有關(guān)老將的許多感人的事跡。正如許多新聞界老朋友說他“一生是個記者,一生是個平民”。他廉潔儉樸,生活平民化,這是人所共知的。他住在虹口溧陽路瑞康里時,夏天下班后,愛在弄堂里乘涼,光著膀子,搖著蒲扇,端只小凳子一坐,與鄰居談天說地,聽各種社會新聞。誰會把他看成“社會名流”、“報社老總”?他住的瑞康里八十二號,老式石庫門是一樓一底一個亭子間的一幢舊屋,他的臥室兼書房只有十個平方米大小,一張三尺寬的鐵床睡了幾十年。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多次提出請他搬個地方,他始終沒有同意。直到1990年,他去世前兩年,因為兒女都有了孩子,實在擠不下,在朋友們一再相勸下,總算搬了家。新家在吳興路,他因陋就簡,沒有任何裝潢,石灰墻、水泥地,就搬進去住下了。
趙超構(gòu)(1992年初距離世僅一個多月)
他是上海市政協(xié)副主席,照規(guī)定,可以有一輛專用小車,他嫌“官氣”,退掉了專車。作為報社社長,他也可以有一輛專車。他卻跟其他報社領(lǐng)導拼車上班,家里的人即使生病就醫(yī),從來不用公車。他處處自律,潔身自好,不肯以權(quán)謀私。大女兒靜男,大學畢業(yè)后去東北工作了三十多年,想調(diào)到上海復旦大學來;復旦大學先后兩任校長蘇步青、謝希德都是熟人,他就是不肯開這個口。他從不利用聲名地位為自己,為子女謀一己之私利。他表里如一,光明磊落,擔任報社領(lǐng)導工作數(shù)十年,從不拉幫結(jié)派搞內(nèi)耗,始終和群眾心連心。從報社到里弄到社會,他始終保持一顆平民的心。正因為植根于草根,他的文章處處反映了百姓的心聲。他之所以能提出《新民晚報》應該像報春的燕子,“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話,來源于他的群眾觀點,始終生活于平民之中,根植于他的平民觀。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一個尋常百姓。
他是一個偉大而普通的尋常百姓,然而正是他在新聞界樹立了一代報人的風范,成為了當今新聞從業(yè)人員學習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