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陳艷

王亞新：以交叉學科的視角研究問題

文·圖/陳艷

記者（以下簡稱“記”）：王教授，我們注意到您非常注重運用交叉學科的視角及實證方法研究法律問題，并且聽說您曾經是位藝術工作者，是這樣嗎？

王亞新（以下簡稱“王”）：是的，我在考上大學前，曾在一個地級市的文工團樂隊工作了八年，是拉小提琴的。因此，當時也曾想過考作曲或者音樂，去藝術類院校。直到1978年以后意識到自己不是從事藝術的材料……

記：您研究生階段從事青少年犯罪專業(yè)，那后來又是怎么想到要從事民事訴訟法學、法社會學專業(yè)的教學和研究的呢？

王：1984年我在北京大學法律系四年級準備報考碩士研究生，我選定了報考青少年犯罪專業(yè)。因為康樹華教授為導師的這一專業(yè)，當時在國內是首次招研究生。雖然我未預見到自己以后會一再“改換門庭”，而且越換越離原來的這個專業(yè)越遠，但正是這一專業(yè)為自己后來的學術取向奠定了基礎。最終我沒有正式成為康老師的弟子，而是被派出國留學。

1985年10月，我到日本京都大學法學部，分配的專業(yè)是刑事政策，導師為吉岡一男教授。開始聽他的課和置身于他那人數(shù)極少的討論班里，我常常感到不得要領、無所適從。大概有三年之久吧，一段相當寂寞的歲月流逝而去，我逐漸從頗為浮躁的心態(tài)沉靜下來，開始被激發(fā)出探求知識的那種“純粹的好奇心”。在這段時期，我讀了一些法哲學及社會學等方面的論文與著作，去旁聽田中成明教授的法哲學課和棚瀨孝雄教授的法社會學課，對近代自然科學為什么只是在西歐才得以產生這樣的問題也發(fā)生了興趣。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置身于民事訴訟法學的專業(yè)領域，卻總是試圖摸索某種有別于法律解釋學的研究路徑。這樣的學術取向，不就是來自于吉岡教授那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中嗎？而自己現(xiàn)有知識和方法論的背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得益于那段時期的積累。

隨著對刑事訴訟程序理解的逐漸加深，大約在博士課程的第二年，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在現(xiàn)代西方，一切訴訟、審判制度其實都是以民事訴訟為藍本的。我先旁聽了一個學期谷口安平教授給本科生教授的民事訴訟法學課，然后設法“擠進”了他為民事訴訟專業(yè)研究

王亞新：

1954年出生于貴州省。1984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法律學系，1985年公派日本留學，就學于京都大學法學部，先后獲得法學碩士和博士學位。1991年以來，在日本歷任京都大學法學部助教、香川大學法學部講師、副教授、九州大學法學部副教授、福岡國際大學教授。現(xiàn)為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民事訴訟法學、法社會學，對法制史和法理學也有濃厚的興趣，注重運用交叉學科的視角及實證方法研究法律問題。

在日本發(fā)表過十多篇論文，并出版日文專著《中國民事裁判研究》（東京：日本評論社，1995）。在國內發(fā)表有四十余篇論文，其中《論民事、經濟審判方式的改革》獲教育部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二等獎。

主要著作：

國內專著的代表性成果有《社會變革中的民事訴訟》《對抗與判定：日本民事訴訟的基本結構》《法律程序運作的實證分析》（合著）。中文譯著有：柵瀨孝雄著《糾紛的解決與民事審判》（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2004）、谷口安平著《程序的正義與訴訟》（合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增補版2002）、滋賀秀三等著《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合編，法律出版社，1998）、寺田浩明著《權利與冤抑：寺田浩明中國法史論集》（合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生開的討論班。長年參加這個討論班的非正式成員包括兩位其他大學的教授，剛開始我只能“帶著耳朵”去了。不過，不久以后我就試著開口問一兩個問題，谷口教授和其他人似乎也不以為忤，還順便說了一句“你什么時候可以就中國民事訴訟的情況在討論班上做個報告”。于是，我一邊聽課、一邊開始整理分析我國民事訴訟制度及運行狀況的工作。一年之后，終于用日文寫成了“中國民事訴訟的職權探知樣式及其變化”的論文。谷口教授讀過這篇論文后，把我叫到他的研究室對我說：“如果你真有心在民事訴訟法學上發(fā)展，就到我這邊來吧，吉岡教授那兒我可以去說?！本瓦@樣，很容易又非常不容易地，我終于正式成為了民事訴訟法學專業(yè)的博士研究生。

“改革開放前我國民事審判也存在著一種完整的理想形態(tài)……而民事審判方式改革則帶來了對這個形態(tài)的沖擊和重新建構?！?/p>

記：您對您所從事的專業(yè)，有些什么基本的學術觀點呢？

王：第一，通過民事訴訟的立法和對法條的解釋而期待達成審判制度的完善，必須考慮到現(xiàn)實的民事審判其實有一種可表述為“法律條文+ 司法解釋·具體規(guī)則+ 實務操作方式”的規(guī)范整體結構。立法和法律解釋牽涉到這種整體結構如何能夠內部自洽地構建或形成的問題。

第二，歐美發(fā)達國家中開展“ADR”運動的一個背景就是訴訟審判制度在其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一直作為自律的、甚至是相對封閉的程序空間，進入其中的糾紛受到的是高度專業(yè)性、技術性的處理。到了一定的社會歷史階段，為緩解這種封閉性和高度技術性等帶來的僵硬及耗時費力等成本效率方面的問題缺陷，各種非訴訟的糾紛解決機制才作為替代或補充審判制度的方法而得到了高度的重視強調。因此，在這些國家即使出現(xiàn)訴訟審判與非訴訟的糾紛解決之間交織融合的某些現(xiàn)象，其背景仍是訴訟審判依然保持其自成一體的、相對封閉的基本特征。而我國的訴訟審判制度由于沒有這樣的歷史淵源及文化傳統(tǒng)，與其他糾紛解決方式之間無節(jié)制的融通無礙甚至構成了某種潛在的卻也是不言而喻的價值指向。這個特點決定了在觀察我國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替代訴訟審判的作用或二者相互交織影響的現(xiàn)象時，如何進一步加強訴訟審判自身的制度建設始終應當是我們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

第三，作為研究和理解訴訟審判制度形成的一個理論工具，“審判的正當性”及“審判正當化”的概念是非常重要的，即指糾紛的解決或審判在整體上為當事者以及社會上一般人所承認、接受和信任的性質、命題及其制度化過程，以此作為分析工具。改革開放前我國民事審判原有的理想形態(tài)能夠被表達為三個層次不同的內容：徹底查明案件真相；形成正確妥當?shù)慕鉀Q方案；說服教育當事者接受。這三條應然性命題可以被理解為我國當時民事審判最主要的正當性原理，而民事審判方式改革則帶來了對這些原理的沖擊和重新建構。

事實上，民訴法學和社會科學之間的壁壘應該被打通。除了本專業(yè)以外，最好還要關注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歷史、地理，什么學科的書都讀，倘若給學生一瓢水，自己則要有一桶水。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都是兩難的，容易解決的問題恐怕很難說得上構成了“真問題”。如果從小問題出發(fā)，能解決多少是多少，也是一種貢獻。同時，也要對這些問題有一個總體的思考，包括對中國社會的走向、思想界眾說紛紜的背景、社會結構的變遷等，最好能保持某種程度的興趣。

記：以您自己專業(yè)為例，您認為中國與其他國家的差距在哪里呢？

王：就我在日本留學時的觀察，包括我自己在內，中國學生剛出去時膽子顯得有點過大，不懂的東西都敢發(fā)表意見，沒有讀過的書也敢評論。論文選題也比較宏大或“宏偉”，動輒就是天下國家大事，像改革、人類發(fā)展之類的?？墒侨毡緦W生都是從很細微的層面出發(fā)，比如民法上一個很小的概念就可以寫十幾萬字。老師帶學生讀書，一本書可以讀一年，一段一段甚至一句一句地推敲。受點這樣的訓練很有好處。

“在真正成熟的法律體系中，規(guī)范法學才是法學的主流，而法社會學的實證方法應該處于邊緣位置。無論我們的法律體系是否成熟，我對自己現(xiàn)在的定位就是身在邊緣?！?/p>

記：在各種法學研究方法中，您最欣賞哪一種呢？

王：我一直在做的研究很多都傾向于法社會學的范疇，或者說自己相當大的精力放在實證研究方面。比較地看待實證調查研究的方法也非常重要。舉個例子，在中國調查，我就很少使用問卷。因為問卷調查的結果往往類似標準答案。而且不親自參與，托人去散發(fā)回收的話，很可能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把問卷給送回來了，但填寫的筆跡卻完全一樣。除非你親自盯著那么三五個人，才會得到比較真實的問卷。我覺得稍有把握的辦法就是去法院大量地翻閱案卷，跟法官、當事人和律師以各種各樣靈活的方式交談。但在美國做這類調查，恐怕就很難這樣做，因為法院保存的案卷材料很少，關于訴訟如何進行的材料主要掌握在律師手里。所以美國學者關于程序運行做的很多實證調查，就是向律師發(fā)問卷或做訪談。在中國，絕大部分書證、筆錄和法律文書都保存在法院里。像這種很微小的方法上差別，運用起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很有意思，使人很有感觸體會。所以，調查、實證的方法沒有什么定規(guī)，就是一定要符合中國國情。我也關心宏觀的制度，對程序結構和微觀的個人或具體主體的行為之間怎么結合的問題很感興趣。個人的生存策略或博弈方法和整體的社會條件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這又關系到整個社會轉型的重大理論問題。不管我用什么方法研究，但終究我的專業(yè)是訴訟法。在成熟的法律體系中規(guī)范法學或稱注釋法學才是法學的主流，而社會學的實證方法應該處于邊緣位置。無論我們的法律體系是否成熟，我對自己的定位就是身在邊緣。現(xiàn)在我們作為主流的解釋法學也稍有點變樣，比如訴訟法不是在講法條怎樣規(guī)定的，我們應當怎樣解釋、適用它，而是說某個法律條文怎么不好，我們應該怎樣改革它，怎么立法。改革論倒成了我們解釋法學的主流了。但如果你要改革，就需要對全局進行把握。這就需要我們去描述和透視各種現(xiàn)象。沒有這個基礎，改革論式的研究常常會顯得有點無的放矢，與現(xiàn)實的問題對不上茬。謀求注釋法學式的工作與實證研究結合也是我希望著力的地方。

記：您認為現(xiàn)在學術規(guī)范執(zhí)行得如何？

王：學術規(guī)范涉及學術活動的各方面，包括學術研究規(guī)范、學術評審規(guī)范、學術批評規(guī)范、學術管理規(guī)范等。學術如果真正稱得上是學術的話，應該不存在規(guī)范問題，現(xiàn)在探討學術規(guī)范，也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了現(xiàn)階段還沒到“學術”的地步。

記：您的專業(yè)中，還有哪些發(fā)展空間，或者說還有哪些需要開拓的新的領域？

王：法律的解釋當然很重要，從事有關立法或改革論的研究也依然存在很大空間。不過對于我來說，在中國民事訴訟法學界當前的學術環(huán)境或制約條件下，對程序法現(xiàn)象進行實證調研更有吸引力。我想嘗試的是在與法理學、法社會學或一般社會理論進行對話的層次上努力去建構某種說明現(xiàn)實狀況的有解釋力的框架，同時也可以在實證或經驗的研究基礎上直接進入法解釋學領域，并對民事訴訟法上的具體法律條文或程序制度提出某種解釋論性質的學說。在此意義上，程序法現(xiàn)象的實證調查或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部分地彌補判例制度的缺位，從而有可能成為推動民事訴訟法解釋學深化和發(fā)展的一個突破點。不過，現(xiàn)在我認為是開始把研究重點放到法解釋學上的時候了。

“這次民訴法修改還在進行過程之中，做結論恐怕稍嫌早了一點。不過估計基本的框架已不會有很大變化，我的印象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即‘全面開花、點到為止’。”

記：您如何看待和評價這次民事訴訟法修改？關注的都有哪些重點？

王：這次民訴法修改還在進行過程之中，做結論恐怕稍嫌早了一點。不過估計基本的框架已不會有很大變化，我的印象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即“全面開花、點到為止”。一方面，這是自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制定以來最全面的修改，涉及到五六十處條文的更動，增添了若干重要的程序或制度；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說仍是一次有限的修改，沒有觸動基本結構，對于許多修改呼聲很高的程序制度，或者尚未觸及，或者規(guī)定得相當簡略?？偟膩砜?，在立法日程很緊，學術界和實務界的準備也不充分等條件的制約下，能夠動到這個程度已經算是不容易了。但我覺得，這次立法并不意味著民訴法的重大修改就此告一段落，至少此后我們馬上還會面臨強制執(zhí)行制度單獨立法的問題。此外，作為個人的希望或建議，今后我們的民訴法修改或許需要擺脫時隔多年才來大動一次的立法模式，可以采取在相隔不長的時間內就開始分領域分階段地逐漸修改的方法。這樣做的話，如有關勞動爭議的訴訟程序、公司法程序等進一步的程序分化才有可能盡快實現(xiàn)，這次未能涉及的上訴制度等領域的完善也能夠早日提上立法日程。

至于我個人關注的重點領域，因為主張借修改民訴法之機推進程序分化，所以特別注意了小額程序、調解協(xié)議的審查確認程序，寫過幾篇文章。此外，對增加有關誠信原則的規(guī)定、證據(jù)制度尤其是舉證時限的保留及合理化、再審程序的調整、規(guī)范不予執(zhí)行仲裁裁決的事由等也比較關注。其他如在適當擴展公益訴訟的起訴主體范圍、增設第三人撤銷之訴等方面，我也持積極和推動的態(tài)度。

記: 您對有關人民檢察院法律監(jiān)督的范圍和方式所作的修改有何看法？

王：有關民事檢察監(jiān)督方面的修改，需要注意的是民訴法學界對這次提出的修正案中明確規(guī)定了檢察建議有不同意見。我個人的觀點則是支持將檢察建議作為民事檢察監(jiān)督的一種方法寫進民事訴訟法。不僅因為這種方法在司法實踐中長期以來已經得到廣泛的適用且確實發(fā)揮了作用，更主要的是將其寫進立法更有利于規(guī)范和明確檢察建議適用的領域、范圍等。

關于檢察機關在民事訴訟包括強制執(zhí)行中的監(jiān)督活動，我歷來的觀點是需要根據(jù)不同程序領域和針對的具體問題而有所為、又有所不為。從這樣的角度看來，本次民訴法修改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檢察監(jiān)督“有進有退”的狀態(tài)。例如，明確地把民事執(zhí)行活動納入檢察監(jiān)督范圍，人民檢察院如發(fā)現(xiàn)調解書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可作為提出抗訴或再審檢察建議的事由，檢察機關根據(jù)需要可以查閱訴訟卷宗并向當事人或者案外人調查核實情況等新的規(guī)定，都屬加強民事檢察監(jiān)督的修改。另一方面，把當事人向檢察院申請抗訴或再審檢察建議的前提條件規(guī)范或限縮到當事人已經向法院提出過再審申請的情形，則是為了克服“多頭申訴”等問題，在民事檢察監(jiān)督范圍上適當收縮的表現(xiàn)。

（鳴謝華東政法大學學報肖崇俊對本欄目的大力支持）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